刘子翚
刘子翚(1101—1147)字彦冲,自号病翁,崇安人,有《屏山全集》。他也是位道学家或理学家,宋代最大的道学家朱熹就是他的门生。批评家认为道学是“作诗第一对病” [1] ,在讲宋诗——还有明诗——的时候,也许应该提一下这个问题。哲学家对诗歌的排斥和敌视在历史上原是常事,西洋美学史一开头就接触到柏拉图所谓“诗歌和哲学之间的旧仇宿怨” [2] ,但是宋代道学家对诗歌的态度特别微妙。
程颐说:“作文害道”,文章是“俳优”;又说:“学诗用功甚妨事”,像杜甫的写景名句都是“闲言语,道他做甚!” [3] 轻轻两句话变了成文的法律,吓得人家作不成诗文。不但道学家像朱熹要说:“顷以多言害道,绝不作诗” [4] ,甚至七十八天里做一百首诗的陆游也一再警告自己说:“文词终与道相妨”,“文词害道第一事,子能去之其庶几!” [5] 当然也有反驳的人 [6] 。不过这种清规戒律根本上行不通。诗依然一首又一首的作个无休无歇,妙的是歪诗恶诗反而因此增添,就出于反对作诗的道学家的手笔。因为道学家还是手痒痒的要作几首诗的,前门撵走的诗歌会从后窗里爬进来,只添了些狼狈的形状。就像程颐罢,他刚说完作诗“害事”,马上引一首自己作的《谢王子真》七绝;又像朱熹罢,他刚说“绝不作诗”,忙忙“盖不得已而言”的来了一首《读〈大学〉〈诚意〉章有感》五古 [7] 。也许这不算言行不符,因为道学家作的有时简直不是诗。形式上用功夫既然要“害道”,那末就可以粗制滥造,所谓:“自知无纪律,安得谓之诗?” [8] 或者:“平生意思春风里,信手题诗不用工。” [9] 内容抒情写景既然是“闲言语”,那末就得借讲道学的藉口来吟诗或者借吟诗的机会来讲道学,游玩的诗要根据《周礼》来肯定山水 [10] ,赏月的诗要发挥《易经》来否定月亮 [11] ,看海棠的诗要分析主观嗜好和客观事物 [12] 。结果就像刘克庄所说:“近世贵理学而贱诗,间有篇咏,率是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耳。” [13] 道学家要把宇宙和人生的一切现象安排总括起来,而在他的理论系统里没有文学的地位,那仿佛造屋千间,缺了一间;他排斥了文学而又去写文学作品,那仿佛家里有屋子千间而上邻家去睡午觉;写了文学作品而藉口说反正写得不好,所以并没有“害道”,那仿佛说自己只在邻居的屋檐下打个地铺,并没有升堂入室,所以还算得睡在家里。这样,他自以为把矛盾统一了。
北宋中叶以后,道学家的声势愈来愈浩大;南宋前期虽然政府几次三番下令禁止,并不能阻挡道学的流行和减削它的声望。不管道学家是无能力而写不好诗或者是有原则的不写好诗,他们那种迂腐粗糙的诗开了一个特殊风气,影响到许多诗人。有名的像黄庭坚、贺铸、陆游、辛弃疾还有刘克庄本人都写了些“讲义语录之押韵者”,小家像吴锡畴、吴龙翰、陈杰、陈起、宋自适、毛珝、罗与之等等也是这样 [14] 。就像描摹道学家丑态的周密 [15] 也免不了写这一类的诗 [16] ,甚至取个“草窗”的笔名,还是根据周敦颐和程颢等道学家不拔掉窗前野草的故事。又像朱淑真这样一位工愁善怨的女诗人,也有时候会在诗里做出岸然道貌,放射出浓郁的“头巾气” [17] ;有人讲她是朱熹的侄女儿,那句查无实据的历史传说倒也不失为含有真理的文学批评。
假如一位道学家的诗集里,“讲义语录”的比例还不大,肯容许些“闲言语”,他就算得道学家中间的大诗人,例如朱熹。刘子翚却是诗人里的一位道学家,并非只在道学家里充个诗人。他沾染“讲义语录”的习气最少,就是讲心理学伦理学的时候,也能够用鲜明的比喻,使抽象的东西有了形象 [18] 。极口鄙弃道学家作诗的人也不得不说:“皋比若道多陈腐,请诵屏山集里诗。” [19] 他跟曾几、吕本中、韩驹等人唱和,而并不学江西派,风格很明朗豪爽,尤其是那些愤慨国事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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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郑方坤《全闽诗话》卷四引谢肇淛《小草斋诗话》;参看胡应麟《诗薮》内编近体中论“儒生气象一毫不得著诗,儒者语言一字不可入诗”。
[2] 《理想国》第六百〇七乙。
[3] 《二程遗书》卷十八《伊川语》四。参看《伊川文集》卷五《答朱长文书》:“无用之赘言”;邵雍《击壤集》卷十二《答人吟》:“林下闲言语,何须更问为?”卷十六《答宁秀才求诗吟》:“林下闲言语,何须要许多?”晁说之《晁氏客语》记石子殖说唐人诗是“无益语”;《皇朝文鉴》卷二十八吕大临《送刘户曹》:“文似相如反类俳”;杨简《慈湖遗书》卷十五《家记》九批评杜甫韩愈“巧言”、“谬用其心”;又卷六《偶作》第二首:“咄哉韩子休污我!”第五首:“勿学唐人李杜痴!”(此数首亦误入曹彦约《昌谷集》卷三《偶成》)李梦阳《空同子集》卷五十二《缶音序》、卷六十六《论学》上篇都有暗暗针对程颐批评杜甫的话而发的意见;方以智《通雅》卷首之三申说《表记》里“词欲巧”的一节差不多针对杨简的话而发,其实《文心雕龙·征圣》篇早引用《表记》那几句话作为孔子“贵文之征”。
[4] 《朱子大全》卷二《读〈大学〉〈诚意〉章有感》;参看《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作诗间以数句适怀亦不妨”条、“近世诸公作诗费工夫要何用”条等。
[5] 《剑南诗稿》卷三十三《老学庵》、卷五十五《杂感》第四首。陆游那笔诗账见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九《跋仲弟诗》;参看《剑南诗稿》卷三十九《五月初病体益轻偶书》:“三日无诗自怪衰”,又卷七十九《醉书》:“无诗三日却堪忧”;陈著《本堂集》卷四十五《跋丁氏子诗后》:“近世陆放翁日课数诗,吾窃疑焉,姑置不敢议。”
[6] 例如汪藻《浮溪集》卷十一《答吴知录书》,林亦之《网山集》卷三《伊川子程子论》。
[7] 参看《击壤集》卷二十《首尾吟》解释“尧夫非是爱吟诗”。
[8] 《击壤集》卷十二《答人吟》。
[9] 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二引游九言诗,《默斋遗稿》和《补遗》里漏收。
[10] 陈傅良《止斋先生文集》卷一《游鼓山》。
[11] 魏了翁《鹤山先生大全集》卷六《中秋有赋》。
[12] 洪迈《夷坚三志》巳九《傅梦泉》条:“吾爱与吾恶,海棠自海棠。”
[13] 《后村大全集》卷一百十一《吴恕斋诗稿跋》,参看卷九十四《竹溪诗序》,又吴泳《鹤林集》卷二十八《与魏鹤山第三书》。
[14] 宋代金履祥的道学诗选《濂洛风雅》在道学家以外只收了三位诗人:曾几、吕本中、赵蕃;赵蕃就是朱熹《语类》卷一百零四所说“好作诗,与语道理如水投石”的赵昌父。
[15] 《齐东野语》卷十一、《癸辛杂识》续集卷上;据陆心源《仪顾堂续跋》卷十一,反对道学是周密家里祖孙相传的门风,参看黄式三《儆居集·读子集》卷二《读周氏雅谈·野语》。
[16] 《草窗韵语》卷六《藏书示儿》。
[17] 《断肠诗集》卷十《自责》第一首、《后集》卷四《新冬》、卷六《贺人移学东轩》。
[18] 例如《屏山全集》卷十三《读〈平险铭〉寄李汉老》。
[19] 焦袁熹《此木轩诗》卷十《阅宋人诗集》第十一首。
江上
江上潮来浪薄 [1] 天,隔江寒树晚生烟。北风三日无人渡,寂寞沙头一簇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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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逼近。
策杖
策杖农家去,萧条绝四邻。空田依垅 [1] 峻,断藁 [2] 布窠 [3] 匀。地薄惟供税,年丰尚苦贫。平生饱官粟,愧尔力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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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土墩子或者堤岸。
补注:戴鸿森同志指出,“垅”当解作田埂,“峻”谓“整修得斩齐”。
[2] 稻草。
[3] “布”等于铺,“窠”指矮小的住房。
汴京纪事 [1]
帝城王气杂妖氛,胡虏何知屡易君!犹有太平遗老在,时时洒泪向南云 [2] 。
联翩漕舸入神州,梁主经营授宋休;一自胡儿来饮马,春波惟见断冰流 [3] 。
内苑珍林蔚绛霄,围城不复禁刍荛;舳舻岁岁衔清汴,才足都人几炬烧 [4] 。
空嗟覆鼎误前朝,骨朽人间骂未销。夜月池台王傅宅,春风杨柳太师桥 [5] 。
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时动帝王 [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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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有二十首,在南宋极为传诵,《宣和遗事》前集里就引了一首,后集里引了三首。从语气看来,这是事过境迁,感慨靖康之变,而且设想汴梁在沦陷中的景象。参看《屏山全集》卷十七《北风》:“淮山已隔胡尘断,汴水犹穿故苑来。”跟前面所选吕本中《兵乱后杂诗》的情绪和手法都不相同。
[2] 这首慨叹宋高宗抛弃了“祖宗二百年基业”的汴京,而甘心在南方苟安;汴梁在建炎四年最后给金人占领,成为金国的南京。第二、三、四句的意思是:“胡虏”不懂“忠君爱国”的道理,屡次“易君”也不在乎,而沦陷区的北宋“遗老”可就不同,还一心向往南宋。
补注:戴鸿森同志指出“易君”是说金人“无知”妄作,先后立张邦昌、刘豫为傀儡之“君”。注〔4〕。戴鸿森同志指出,“御清汴”的“御”字须补注;《礼记·王制》:“千里之内以为御”,《疏》:“进御所须”。
[3] “神州”指汴京;梁太祖朱温开平元年把原来的汴州升作东都,北宋继承了作为首都东京。北宋江淮一带钱粮运解进京的主要水道是汴河。
[4] 宋徽宗派官吏四面八方去搜采奇花异石,运到汴梁;程俱《采石赋》说:“山户蚁集,篙师云屯,输万金之重载,走千里于通津”(《北山小集》卷十二),邓肃《花石诗》自序说:“根茎之细,块石之微,挽舟而来,动数千里。”(曹庭栋《宋百家诗存》卷八)这就是搅得人民破家丧命、鸡犬不宁的“花石纲”,刘子翚《游朱勔家园》诗所谓:“楼船载花石,里巷无袴襦。”(《屏山全集》卷十)参看龚明之《中吴纪闻》卷六“朱氏盛衰”条。宋徽宗把这些花石聚集起来,造了个“穷极巧妙”的万岁山,一名艮岳,里面最雄壮富丽的建筑物叫绛霄楼。靖康元年闰十一月,汴梁被围,人民从万岁山上打下石块来当炮石去抵挡敌兵;到十二月底,汴梁城破,天冷多雪,人民没柴烧,就把万岁山的房屋拆毁,竹木统统砍掉(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靖康中帙》卷四十一、卷四十七、卷四十八)。“衔”是接二连三的意思。当时人描写艮岳的景物以及遭乱后的破败,可看宋徽宗所作《艮岳记》、曹组和李质“奉敕”所作《艮岳赋》和《百咏诗》(王明清《挥麈后录》卷二载)、僧祖秀所作《华阳宫记》(王称《东都事略》卷一百六载)。
[5] “覆鼎”出于《易经》里《鼎》卦的爻辞,指误事失职的大臣,这里指官封“太傅楚国公”的王黼和官封“太师鲁国公”的蔡京这两个祸国殃民的权奸。他们在汴梁都有周围几里的大住宅,不过蔡京的住宅早在靖康元年闰十一月八日烧掉(《三朝北盟会编·靖康中帙》卷六、卷四十七,周 《清波别志》卷下),所以说“太师桥”,表示只是个遗址。
[6] 这首讲宋徽宗宠爱的妓女李师师(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她走红的时候,是周邦彦、晁冲之等诗人词人歌咏的对象(《片玉词》卷上《少年游感旧》,《具茨先生诗集》卷十三《都下追感往昔因成二首》;至于张先和秦观所歌咏的师师,那是另一个人,参看丁绍仪《听秋声馆词话》卷十七)。宋无名氏的《李师师外传》说汴梁城破以后,她不肯屈身金人,吞簪自杀。不过据这首诗以及《三朝北盟会编·靖康中帙》卷五、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八等看来,靖康元年正月宋政府抄没了她的家私以后,她就逃亡流落在湖南、浙江等地方。
杨万里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自号诚斋,吉水人,有《诚斋集》。南宋时所推重的“中兴四大诗人”是尤袤、杨万里、范成大和陆游四位互相佩服的朋友;杨和陆的声名尤其大,俨然等于唐诗里的李白和杜甫 [1] 。不过,十个指头也有长短,同时齐名的两位作家像李白和杜甫、元稹和白居易慢慢的总会分出个高低。宋代以后,杨万里的读者不但远少于陆游的,而且比起范成大的来也数目上不如 [2] 。在当时,杨万里却是诗歌转变的主要枢纽,创辟了一种新鲜泼辣的写法,衬得陆和范的风格都保守或者稳健。因此严羽《沧浪诗话》的《诗体》节里只举出“杨诚斋体”,没说起“陆放翁体”或“范石湖体”。
杨万里的创作经历见于《江湖集》和《荆溪集》的自序 [3] 。据他说,他最初学江西派,后来学王安石的绝句,又转而学晚唐人的绝句,最后“忽若有悟”,谁也不学,“步后园,登古城,采撷杞菊,攀翻花竹,万象毕来,献余诗材”,从此作诗非常容易。同时人也赞叹他的“活法”、他的“死蛇弄活”和“生擒活捉”的本领 [4] 。这一段话可以分三方面来申说。
第一,杨万里和江西派。江西诗一成了宗派,李格非、叶梦得等人就讨厌它“腐熟窃袭”、“死声活气”、“以艰深之词文之”、“字字剽窃” [5] 。杨万里的老师王庭珪也是反对江西派的,虽然他和叶梦得一样,很喜欢黄庭坚。杨万里对江西派的批评没有明说,从他的创作看来,大概也是不很满意那几点,所以他不掉书袋,废除古典,真能够做到平易自然,接近口语。不过他对黄庭坚、陈师道始终佩服 [6] ,虽说把受江西派影响的“少作千馀”都烧掉了,江西派的习气也始终不曾除根,有机会就要发作 [7] ;他六十岁以后,不但为江西派的总集作序,还要增补吕本中的《宗派图》,来个“江西续派”,而且认为江西派好比“南宗禅”,是诗里最高的境界 [8] 。南宋人往往把他算在江西派里 [9] ,并非无稽之谈。我们进一步的追究,就发现杨万里的诗跟黄庭坚的诗虽然一个是轻松明白,点缀些俗语常谈,一个是引经据典,博奥艰深,可是杨万里在理论上并没有跳出黄庭坚所谓“无字无来处”的圈套。请看他自己的话:“诗固有以俗为雅,然亦须经前辈取镕,乃可因承尔,如李之‘耐可’、杜之‘遮莫’、唐人之‘里许’‘若个’之类是也。……彼固未肯引里母田妇而坐之于平王之子、卫侯之妻之列也。” [10] 这恰好符合陈长方的记载:“每下一俗间言语,无一字无来处,此陈无己、黄鲁直作诗法也。” [11] 换句话说,杨万里对俗语常谈还是很势利的,并不平等看待、广泛吸收;他只肯挑选牌子老、来头大的口语,晋唐以来诗人文人用过的——至少是正史、小说、禅宗语录记载着的——口语。他诚然不堆砌古典了,而他用的俗语都有出典,是白话里比较“古雅”的部分。读者只看见他潇洒自由,不知道他这样谨严不马虎,好比我们碰见一个老于世故的交际家,只觉得他豪爽好客,不知道他花钱待人都有分寸,一点儿不含糊。这就像唐僧寒山的诗,看上去很通俗,而他自己夸口说:“我诗合典雅” [12] ,后来的学者也发现他的词句“涉猎广博” [13] 。
第二,杨万里和晚唐诗。他说自己学江西派学腻了,就改学王安石的绝句,然后过渡到晚唐人的绝句 [14] 。我们知道,黄庭坚是极瞧不起晚唐诗的:“学老杜诗,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也;学晚唐诸人诗所谓‘作法于凉,其敝犹贪,作法于贪,敝将若何!’” [15] 所以一个学江西体的诗人先得反对晚唐诗;不过,假如他学腻了江西体而要另找门路,他也就很容易按照钟摆运动的规律,趋向于晚唐诗人。杨万里说:“诗非文比也……而或者挟其深博之学、雄隽之文,于是隐栝其伟辞以为诗” [16] 。这透露了他转变的理由,可以藉刘克庄的话来做注脚:“古诗出于情性,今诗出于记闻博而已,自杜子美未免此病。于是张籍、王建辈稍束起书帙,刬去繁缛,趋于切近。世喜其简便,竞起效颦,遂为‘晚唐体’。” [17] 除掉李商隐、温庭筠、皮日休、陆龟蒙等以外,晚唐诗人一般都少用古典,而绝句又是五七言诗里最不宜“繁缛”的体裁,就像温、李、皮、陆等人的绝句也比他们的古体律体来得清空;在讲究“用事”的王安石的诗里,绝句也比较明净。杨万里显然想把空灵轻快的晚唐绝句作为医救填饱塞满的江西体的药。前面讲过徐俯想摆脱江西派而写“平易自然”的诗,他就说:“荆公诗多学唐人,然百首不如晚唐人一首” [18] ;另一个想脱离江西派的诗人韩驹也说:“唐末人诗虽格致卑浅,然谓其非诗则不可;今人作诗虽句语轩昂,但可远听,其理略不可究” [19] 。可以想见他们都跟杨万里打相同的主意,要翻黄庭坚定下的铁案。从杨万里起,宋诗就划分江西体和晚唐体两派,这一点在评述“四灵”的时候还要细讲。他不像“四灵”那样又狭隘又呆板的学晚唐一两个作家的诗:他欣赏的作家很多,有杜牧 [20] ,有陆龟蒙 [21] ,甚至有黄滔和李咸用,而且他也并不模仿他们,只是藉他们的帮助,承他们的启示,从江西派的窠臼里解脱出来。他的目的是作出活泼自然的诗,所以他后来只要发现谁有这种风格,他就喜欢,不管是晋代的陶潜或中唐的白居易或北宋的张耒 [22] 。
第三,杨万里的活法。“活法”是江西派吕本中提出来的口号 [23] ,意思是要诗人又不破坏规矩,又能够变化不测,给读者以圆转而“不费力”的印象 [24] 。杨万里所谓“活法”当然也包含这种规律和自由的统一 [25] ,但是还不仅如此。根据他的实践以及“万象毕来”、“生擒活捉”等话看来,可以说他努力要跟事物——主要是自然界——重新建立嫡亲母子的骨肉关系 [26] ,要恢复耳目观感的天真状态。古代作家言情写景的好句或者古人处在人生各种境地的有名轶事,都可以变成后世诗人看事物的有色眼镜,或者竟离间了他们和现实的亲密关系,支配了他们观察的角度,限制了他们感受的范围,使他们的作品“刻板”、“落套”、“公式化”。他们仿佛挂上口罩去闻东西,戴了手套去摸东西。譬如赏月作诗,他们不写自己直接的印象和切身的情事,倒给古代的名句佳话牢笼住了,不想到杜老的鄜州对月或者张生的西厢待月,就想到“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或者“本是分明夜,翻成黯淡愁”。他们的心眼丧失了天真,跟事物接触得不亲切,也就不觉得它们新鲜,只知道把古人的描写来印证和拍合,不是“乐莫乐兮新相知”而只是“他乡遇故知”。六朝以来许多诗歌常使我们怀疑:作者真的领略到诗里所写的情景呢?还是他记性好,想起了关于这个情景的成语古典呢?沈约《宋书》卷六十七说:“子建‘函京’之作,仲宣‘灞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并直举胸情,非傍诗史” [27] 。锺嵘《诗品》也说过:“‘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讵出经史?”杨万里也悟到这个道理,不让活泼泼的事物做死书的牺牲品,把多看了古书而在眼睛上长的那层膜刮掉,用敏捷灵巧的手法,描写了形形色色从没描写过以及很难描写的景象,因此姜夔称赞他说:“处处山川怕见君”——怕落在他眼睛里,给他无微不至的刻划在诗里 [28] 。这一类的作品在杨万里现存的诗里一开头就很多,也正像江西体在他晚年的诗里还出现一样 [29] ;他把自己的创作讲得来层次过于整齐划一,跟实际有点儿参差不合。
杨万里的主要兴趣是天然景物,关心国事的作品远不及陆游的多而且好,同情民生疾苦的作品也不及范成大的多而且好;相形之下,内容上见得琐屑。他的诗很聪明、很省力、很有风趣,可是不能沁入心灵;他那种一挥而就的“即景”写法也害他写了许多草率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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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
[2] 汪琬《钝翁前后类稿》卷八《读宋人诗》第二、第三首,田雯《古欢堂集》七言绝卷二《论诗绝句》第九首、序文卷二《鹿沙诗集序》、《杂著》卷一,姚椿《通艺阁诗续录》卷三《偶成》、《三录》卷二《题剑南集后》第四首《书诚斋集后》。
[3] 《诚斋集》卷八十。
[4] 周必大《平园续稿》卷一《次韵杨廷秀〈寄题涣然书院〉》,张镃《南湖集》卷七《有怀新筠州杨秘监》、《携杨秘监诗一编登舟因成》,又方回《桐江续集》卷八《读南湖集》引张镃嘉定庚午自序,《南宋群贤小集》第十册葛天民《葛无怀小集》、《寄杨诚斋》,项安世《平庵悔稿》卷三《题刘都干所藏杨秘监诗卷》。
[5] 刘埙《隐居通议》卷六《本之诗》条引李格非语,陶宗仪《说郛》卷二十载吴萃《视听钞》引叶梦得语。
[6] 《诚斋集》卷一《仲良见和再和谢焉》、卷四《和李天麟〈秋怀〉》、卷七《灯下读山谷诗》、卷三十八《书黄庐陵伯庸诗卷》。
[7] 早的例像卷一《和仲良〈春晚即事〉》,晚的例像卷三十九《足痛无聊块坐读江西诗》。
[8] 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诗序》、卷八十三《江西续派二曾居士诗集序》、卷三十八《送分宁主簿罗宠材》。
[9] 王迈《臞轩集》卷十六《山中读诚斋诗》,《后村大全集》卷六《湖南江西道中》第九首、卷三十六《题诚斋像》第一首、卷九十七《茶山诚斋诗选序》。
[10] 卷六十六《答卢谊伯书》,参看周必大《平园续稿》卷九《跋杨廷秀〈石人峰〉长篇》;“以俗为雅”见《后山先生集》卷二十三《诗话》引梅尧臣答《闽中有好诗者》语、《津逮秘书》本《东坡题跋》卷二《题柳子厚诗》第二则、《山谷内集注》卷十二《再次韵杨明叔》自序。
[11] 《步里客谈》卷下记章宪语。
[12] 第三百零三首。
[13] 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八,当然还没有看出他用佛典的地方。
[14] 参看卷八《读唐人及半山诗》、卷三十五《答徐子材谈绝句》、卷八十三《颐庵诗稿序》、卷一百十四《诗话》。
[15] 《山谷老人刀笔》卷四《与赵伯充》。
[16] 卷七十九《黄御史集序》。
[17] 《后村大全集》卷九十六《韩隐君诗序》。
[18] 曾季貍《艇斋诗话》引。
[19] 《诗人玉屑》卷十六引《陵阳室中语》。
[20] 卷二十《新晴读樊川诗》。
[21] 卷二十七《读〈笠泽丛书〉》。
[22] 卷二十《读渊明诗》、卷三十九《读白氏〈长庆集〉》、卷四十《读张文潜诗》。
[23] 《后村大全集》卷九十五《江西诗派小序》引吕本中作《夏均父诗集序》,张泰来《江西诗社宗派图录》引吕本中作《诗社宗派图序》,谢 《谢幼槃文集》卷一《读吕居仁诗》,陈起《前贤小集拾遗》卷四载曾几《读吕居仁旧诗有怀其人》,曾季貍《艇斋诗话》。刘克庄在那篇文章的《总序》里还说杨万里“真得”吕本中“所谓活法”。
[24] 张九成《横浦心传录》卷上记吕本中语。
[25] 参看《翰苑新书》续集卷二载王迈《贺林直院》:“笔有活法,珠走于盘而不出于盘”;那是《臞轩集》漏收的文章。这个比喻出于杜牧《樊川文集》卷十《孙子注序》:“犹盘中走丸:丸之走盘,横斜圆直,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丸不能出于盘也。”
[26] 参看达文齐《画论》第七十八节论画家不师法造化而模仿傍人,就降为大自然母亲的孙子,算不得她的儿子。(罗马合作出版社本第四十五页)
[27] 皎然《诗式》卷一“不用事第一格”条说:“沈约云‘不傍经史,直率胸臆’,吾许其知诗者也。”虽然引征的字句不符原文,而意思更明白。
[28] 《白石道人诗集》卷下《送〈朝天续集〉归诚斋》。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怕”就是“深愁”;参看韩愈《荐士》诗:“勃兴得李、杜,万类困陵暴”;唐扶《使南海道长沙题道林岳麓寺》:“两祠物色采拾尽,壁间杜甫真少恩”;王建《寄上韩愈侍郎》:“咏伤松桂青山瘦,取尽珠玑碧海愁”,又《哭孟东野》:“吟损秋山月不明,兰无香气鹤无声。自从东野先生死,侧近云山得散行”;陆龟蒙《甫里文集》卷十八《书李贺小传后》:“天物既不可暴,又可抉摘刻削,露其情状乎?使自萌卵至于槁死,不能隐伏”;皮日休《鲁望昨以五百言见贻因成一千言》:“万象疮复痏,百灵瘠且 ”;吴融《赠广利大师歌》:“昨来示我十数篇,咏杀江南风与月”;黄庭坚《山谷诗外集补》卷三《和答任仲微赠别》:“任君洒墨即成诗,万物生愁困品题。”
[29] 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十二《陈子宽诗集序》论杨万里自言焚弃少作,因说:“然观公见行诸集,此等句既变以后未尝无之。岂变其可变者,其不可变者终在耶?”
过百家渡 [1]
园花落尽路花开,白白红红各自媒。莫问早行奇绝处,四方八面野香来。
柳子祠前春已残,新晴特地却春寒。疏篱不与花为护,只为蛛丝作网竿。
一晴一雨路干湿,半淡半浓山叠重;远草平中见牛背,新秧疏处有人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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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湖南永州。柳宗元做过永州司马,所以那里有他的祠堂,就是第二首里的“柳子祠”。
悯农
稻云不雨不多黄,荞麦空花早着霜。已分 [1] 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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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料定、早知道。
[2] “堪”等于“不堪”、“岂堪”,参看梅尧臣《田家语》注〔8〕。意思说:这个年头儿真难过,度日如年,偏偏又碰到个闰年,日子比平常的年头儿多。
闲居初夏午睡起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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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首诗里的“留”字“分”字都精致而不费力,参看杨炎正《诉衷情》词:“露珠点点欲团霜,分冷与纱窗。”第四句参看白居易的《前日〈别柳枝〉绝句,梦得继和,又复戏答》:“谁能更学孩童戏,寻逐春风捉柳花?”有人指摘这首诗说:“‘梅子留酸’、‘芭蕉分绿’已是初夏风景,安得复有柳花可捉乎?”(王端履《重论文斋笔录》卷九)可备一说。韩偓《幽窗》已有“齿软越梅酸”。
插秧歌
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 [1] 。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 [2] ,照管 [3] 鹅儿与雏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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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尽管戴“盔”披“甲”,还淋得一身是水。
[2] 秧还没插得匀。
[3] 小心提防。
春晴怀故园海棠
竹边台榭水边亭,不要人随只独行。乍暖柳条无气力,淡晴花影不分明。一番过雨来幽径,无数新禽有喜声。只欠翠纱红映肉 [1] ,两年寒食负先生!予去年正月离家之官,盖两年不见海棠矣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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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这里用他的比喻。
[2] 那时候杨万里在广州,“先生”是他自称。
五月初二日苦热
人言“长江无六月” [1] ,我言六月无长江。只今五月已如许,六月更来何可当!船仓周围各五尺,且道此中底宽窄!上下东西与南北,一面是水五面日。日光煮水复成汤,此外何处能清凉?掀篷更无风半点,挥扇只有汗如浆。吾曹避暑自无处,飞蝇投吾求避暑;吾不解飞且此住,飞蝇解飞不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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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大家都说长江里很凉快,等于没有夏天。这句谚语北宋初就有(《五灯会元》卷十六义怀语录引),参看洪适《渔家傲》词:“六月长江无暑气。”(《全宋词》卷一百三十四)
初入淮河 [1]
船离洪泽岸头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 [2] !
两岸舟船各背驰,波痕交涉亦难为。只馀鸥鹭无拘管,北去南来自在飞。
中原父老莫空谈,逢着王人 [3] 诉不堪。却是归鸿不能语,一年一度到江南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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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宋把淮河以北全割让给金。宋光宗赵惇绍熙元年(公元一一九〇年)杨万里奉命去迎接金国派来的“贺正使”,这几首就是那时候做的。
[2] 唐诗像雍陶《渡桑乾水》说:“南客岂曾谙塞北,年年唯见雁飞回”,表示过了桑乾河才是中国的“塞北”。在北宋,苏辙出使回国,离开辽境,还可以说:“胡人送客不忍去,久安和好依中原;年年相送桑乾上,欲话白沟一惆怅。”(《栾城集》卷十六《渡桑乾》)在南宋,出了洪泽湖、进了淮河已走到中国北面的边境了!杨万里的意思就像徐陵《为始兴王让琅邪二郡太守表》:“言瞻汉草,乃曰中州;遥望胡桑,已成边郡”;白居易《西凉伎》:“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或陆游《醉歌》:“穷边指淮淝,异域视京雒”。可比较王符《潜夫论》第二十二《救边》篇的议论:“无边亡国。是故失凉州则三辅为边,三辅内入则弘农为边,弘农内入则洛阳为边。推此以往,虽尽东海,犹有边也。”许多南宋诗人都跟杨万里有同样的感慨:例如陆游《剑南诗稿》卷二十一《送霍监丞出守盱眙》,姜特立《梅山续稿》卷一《渡淮喜而有作》,袁说友《东塘集》卷三《入淮》,陈造《江湖长翁文集》卷十一《都梁》第四首,许及之《涉斋集》卷七《元日登天长城》,戴复古《石屏集》卷七《江阴浮远堂》、《盱眙北望》,《南宋群贤小集》第三册毛珝《吾竹小稿·仪真》第三首,汪元量《水云集·湖州歌》第二十四首,汪梦斗《北游诗集》自序,《诗人玉屑》卷十九载路德章《盱眙旅舍》,《瀛奎律髓》卷四十七潘柽《上龟山寺》,《〈宋诗纪事〉补遗》卷四十五王信《第一山》、卷五十四蒋介《第一山》。参看刘因《静修先生文集》卷九《白沟》:“白沟移向江淮去。”
[3] 天子的使臣;《春秋》三传里常用这个名词。
[4] 沦陷中的北方人民向南宋的使者诉苦也没有用,倒不如不会说话的鸿雁能够每年从北方回南一次。宋人对中原的怀念,常常借年年北去南来的鸿雁来抒写,总说:“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何许中原惟雁见!”这一类的话(陆游《剑南诗稿》卷十《冬夜闻雁有感》、卷三十三《枕上偶成》、卷七十八《闻新雁有感》,王质《雪山集》卷十二《问北雁赋》,韦居安《梅 诗话》卷下引方回句;参看邹浩《道乡集》卷八《邻家集射》,岳珂《玉楮集》卷四《九月一日闻雁》)。杨万里反过来写“中原父老”向往南宋。
过宝应县新开湖
天上云烟压水来,湖中波浪打云回;中间不是 [1] 平林树,水色天容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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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等于“若不是”,现代口语里也有这种说法;参看王建《赠王枢密》:“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遣外人知?”
桑茶坑 [1] 道中
田塍莫道细于椽,便是桑园与菜园。岭脚置锥留结屋 [2] ,尽驱柿栗上山巅。
晴明风日雨干时,草满花堤水满溪。童子柳阴眠正着,一牛吃过柳阴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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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安徽泾县。
[2] 留下一小块“立锥之地”,准备搭草屋。
过松源晨炊漆公店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陆游
陆游(1125—1210)字务观,自号放翁,山阴人,有《剑南诗稿》。他的作品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闲愤激昂,要为国家报仇雪耻,恢复丧失的疆土,解放沦陷的人民;一方面是闲适细腻,咀嚼出日常生活的深永的滋味,熨贴出当前景物的曲折的情状。他的学生称赞他说:“论诗何止高南渡,草檄相看了北征” [1] ;一个宋代遗老表扬他说:“前辈评宋渡南后诗,以陆务观拟杜,意在寤寐不忘中原,与拜鹃心事实同” [2] 。这两个跟他时代接近的人注重他作品的第一方面。然而,除了在明代中叶他很受冷淡以外 [3] ,陆游全靠那第二方面去打动后世好几百年的读者,像清初杨大鹤的选本,方文、汪琬、王苹、徐 、冯廷櫆、王霖等的摹仿 [4] ,像《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香菱的摘句,像旧社会里无数客堂、书房和花园中挂的陆游诗联都是例证 [5] 。就此造成了陆游是个“老清客”的印象 [6] 。当然也有批评家反对这种一偏之见,说“忠愤”的诗才是陆游集里的骨干和主脑,那些流连光景的“和粹”的诗只算次要 [7] 。可是,这个偏向要到清朝末年才矫正过来;读者痛心国势的衰弱,愤恨帝国主义的压迫,对陆游第一方面的作品有了极亲切的体会,作了极热烈的赞扬,例如:“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销尽国魂空;集中什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 [8] 这几句话仿佛是前面所引两个宋人的意见的口声,而且恰像山谷里的回声一样,比原来的声音洪大震荡得多了。
“扫胡尘”、“靖国艰”的诗歌在北宋初年就出现过,像路振的《伐棘篇》 [9] 。靖康之变以后,宋人的爱国作品增加了数目,前面也选了一些。不过,陈与义、吕本中、汪藻、杨万里等人在这方面跟陆游显然不同。他们只表达了对国事的忧愤或希望,并没有投身在灾难里、把生命和力量都交给国家去支配的壮志和弘愿;只束手无策地叹息或者伸手求助地呼吁,并没有说自己也要来动手,要“从戎”,要“上马击贼”,能够“慷慨欲忘身”或者“敢爱不赀身”,愿意“拥马横戈”、“手枭逆贼清旧京”。这就是陆游的特点,他不但写爱国、忧国的情绪,并且声明救国、卫国的胆量和决心。譬如刘子翚的诗里说:“中兴将士材无双……胡儿胡儿莫窥江!”“低头拔胡箭,却向胡军射……男儿取封侯,赴敌如饥渴” [10] ,语气已经算比较雄壮了,然而讲的是别人,是那些“将士”和“男儿”——正像李白、王维等等的《从军行》讲的是别人,尽管刘子翚对他的诗中人有更真切的现实感,抱更迫切的希望。试看陆游的一个例:“鸭绿桑乾尽汉天,传烽自合过祁连;功名在子何殊我,惟恨无人快着鞭!” [11] 尽管他把自己搁后,口吻已经很含蓄温和,然而明明在这一场英雄事业里准备有自己的份儿的。这是《诗经·秦风》里《无衣》的意境,是杜牧《闻庆州赵纵使君中箭身死长句》的意境,也是和陆游年辈相接的岳飞在《满江红》词里表现的意境;在北宋像苏舜钦和郭祥正的诗里,在南北宋之交像韩驹的诗里,也偶然流露过这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谁知我亦轻生者”的气魄和心情 [12] ,可是从没有人像陆游那样把它发挥得淋漓酣畅。这也正是杜甫缺少的境界,所以说陆游“与拜鹃心事实同”还不算很确切,还没有认识他别开生面的地方。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 [13] ,碰见几朵鲜花 [14] ,听了一声雁唳 [15] ,喝几杯酒 [16] ,写几行草书 [17] ,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 [18] 。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
关于陆游的艺术,也有一点应该补充过去的批评。非常推重他的刘克庄说他记闻博,善于运用古典,组织成为工致的对偶,甚至说“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 [19] ;后来许多批评家的意见也不约而同。这当然说得对,不过这忽视了他那些朴质清空的作品,更重要的是抹杀了他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们发现他时常觉得寻章摘句的作诗方法是不妥的,尽管他自己改不掉那种习气。他说:“组绣纷纷炫女工,诗家于此欲途穷” [20] ;又说:“我初学诗日,但欲工藻绘;中年始少悟,渐若窥弘大。……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 [21] ;又针对着“杜诗无一字无来处”的议论说:“今人解杜诗,但寻出处……如《西昆酬唱集》中诗何尝有一字无出处?……且今人作诗亦未尝无出处……但不妨其为恶诗耳!” [22] 那就是说,字句有“出处”并不等于诗歌有出路;刘克庄赏识的恰恰是陆游认为诗家的穷途末路——“组绣”、“藻绘”、“出处”。什么是诗家的生路、“诗外”的“工夫”呢?陆游作过几种答复。最值得注意而一向被人忽视的是下面的主张。他说:“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吾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 [23] ;又说:“大抵此业在道途则愈工……愿舟楫鞍马间加意勿辍,他日绝尘迈往之作必得之此时为多。” [24] 换句话说,要做好诗,该跟外面的世界接触,不用说,该走出书本的字里行间,跳出蠹鱼蛀孔那种陷人坑。“妆画虚空”、“扪摸虚空”原是佛经里的比喻 [25] ,“法不孤生仗境生”、“心不孤起,仗境方生”也是禅宗的口号 [26] 。陆游借这些话来说:诗人决不可以关起门来空想,只有从游历和阅历里,在生活的体验里,跟现实——“境”——碰面,才会获得新鲜的诗思——“法”。像他自己那种独开生面的、具有英雄气概的爱国诗歌,也是到西北去参预军机以后开始写的,第一首就是下面选的《山南行》 [27] 。至于他颇效法晚唐诗人而又痛骂他们,很讲究“组绣”“藻绘”而最推重素朴平淡的梅尧臣,这些都表示他对自己的作品提出更严的要求,悬立更高的理想。
陆游虽然拜曾几为师,但是诗格没有受到很大影响;他的朋友早已指出他“不嗣江西”这一点 [28] 。杨万里和范成大的诗里保留的江西派作风的痕迹都比他的诗里来得多。在唐代诗人里,白居易对他也有极大的启发,当然还有杜甫,一般宋人尊而不亲的李白常常是他的七言古诗的楷模。
早在元初,闻仲和“于放翁诗注其事甚悉”,清代乾隆嘉庆年间,许美尊为陆游的一部分诗篇曾作详密的注解 [29] ;这两个注本当时没有刻出来,现在也无从寻找了。
* * *
[1] 苏泂《泠然斋诗集》卷五《寿陆放翁》;参看《剑南诗稿》卷十八《燕堂春夜》:“草檄北征今二纪”句自注。
[2] 林景熙《霁山先生集》卷五《王修竹诗集序》,参看卷三《书陆放翁诗卷后》。
[3] 参看李梦阳《空同子集》卷六十二附载山阴周祚书,陶望龄《歇庵集》卷十二《徐文长传》、卷十五《与袁六休书》之二。屠隆《鸿苞集》卷四《舆地要略下》讲到各地的名人,例如南昌府一节提起黄庭坚,吉安府一节提起欧阳修、杨万里,但是绍兴府一节不提起陆游。明中叶能作诗的书画家倒往往师法陆游的诗,例如张弼、文徵明等(参看《张东海全集》卷二《诗欲学陆放翁赋此见志》,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六记文徵明语),尤其是沈周。
[4] 方文《嵞山续集》卷一《题剑南集》;汪琬尤其从《钝翁前后类稿》卷七起;王苹《二十四泉草堂集》卷十《大水泊过门人于无学东始山房论诗》;徐 《南州草堂集》卷十二冯廷櫆题绝句(《冯舍人遗诗》失收);冯廷櫆《冯舍人遗诗》卷五《论诗》第十首;王霖《弇山诗钞》卷十八《放翁先生生日》。
[5] 例如汪康年《庄谐选录》卷六《联语》条(亦见《汪穰卿遗书》卷七),恰好也是香菱爱的两句。参看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卷五陆游《入城至郡圃》诗的批语:“竟是巷市春联”;又李慈铭《越缦堂日记》同治八年十二月初六日摘陆游句:“此等数百十联皆宜于楹帖。”
[6] 阎若璩《潜邱札记》卷四《跋〈尧峰文钞〉》。
[7] 例如潘问奇、祖应世《宋诗啜醨集》卷三,孙枝蔚《溉堂续集》卷四《读陆放翁诗》,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十,纪昀《〈瀛奎律髓〉刊误》卷三十二,又《点论东坡诗集》卷十《病中游祖塔院》评语,《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六十,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五。
[8] 梁启超《饮冰室全集》第四十五册《读陆放翁集》。
[9] 《皇朝文鉴》卷十三。
[10] 《屏山全集》卷十一《胡儿莫窥江》、《防江行》。
[11] 《剑南诗稿》卷五十八《书事》。
[12] 《苏学士文集》卷一《舟中感怀寄馆中诸君》、卷二《吾闻》,卷七《览照》,《青山集》卷四《东望》、卷二十七《原武按堤杂诗》,《陵阳先生诗》卷三《某已被旨移蔡,贼起傍郡,未果进发;今日上城,部分民兵,阅视战舰,口号》。
[13] 《剑南诗稿》卷五《龙眠画马》,《渭南文集》卷三十《跋韩幹马》。
[14] 《诗稿》卷三十九《白乐天诗云:‘夜合花前日又西’,此花以五六月开山中,为赋小诗》、卷八十二《赏山园牡丹有感》。
[15] 见杨万里《初入淮河》注〔4〕引。
[16] 《诗稿》卷五《长歌行》、卷六《江上对酒作》、卷十一《前有一樽酒》之二。
[17] 《诗稿》卷七《题醉中所作草书卷后》、卷二十一《醉中作行草数纸》。
[18] 《诗稿》卷四《九月十六夜梦驻军河外》、卷十二《五月十一日梦从大驾亲征》、卷二十七《枕上述梦》、卷六十三《纪梦》、卷七十七《异梦》。
[19] 《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四、卷一百七十九。
[20] 《诗稿》卷十八《即事》。
[21] 《诗稿》卷七十八《示子侄》。
[22] 《老学庵笔记》卷七,参看《渭南文集》卷三十一《跋柳书苏夫人墓志》。
[23] 《诗稿》卷五十《题萧彦毓诗卷后》。
[24] 《广西通志》卷二百二十四载桂林石刻陆游与杜思恭手札,《渭南文集》未收。参看《诚斋集》卷二十六《下横山滩望金华山》:“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
[25] 《杂阿含经》卷十五之三百七十七、卷四十一之一千一百三十六。
[26] 智昭《人天眼目》卷四载石佛忠《相生颂》,延寿《宗镜录》卷四论“心法”,卷七十一论“心仗境起”、卷七十二论“摄受因”。参观《后村大全集》卷一百六十六《宝谟寺丞方公行状》:“尝从山阴陆公游问书,陆公为大书‘诗境’二字。”《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四十七引黄庭坚语也说:“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曾敏行《独醒杂志》卷四和曾季貍《艇斋诗话》记徐俯论作诗也说“切不可闭门合目作镌空妄实之想”,“若无是景而作,即谓之脱空诗,不足贵也”。
[27] 《诗稿》卷三;参看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乙集记陆游《具知西北事》。
[28] 姜特立《梅山续稿》卷二《陆严州惠剑外集》、卷五《送应致远谒放翁》;参看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卷十六,又《桐江集》卷一《沧浪会稽十咏序》。
[29] 陈著《本堂集》卷四十六跋《闻仲和注陆放翁剑南句图》;周镐《犊山类稿》卷三《陆诗选注序》,嵇承咸《书画传习录》癸集《梁溪书画征》。
度浮桥至南台 [1]
客中多病废登临,闻说南台试一寻。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艘横系大江心 [2] 。寺楼钟鼓催昏晓,墟落云烟自古今。白发未除豪气在,醉吹横笛坐榕阴 [3] 。
* * *
[1] 一称钓台山,在闽江中。这首是陆游做福州宁德主簿时所作。
[2] “九轨”句写浮桥的“用”,“千艘”句写浮桥的“体”;浮桥是把一条条船在水面并列起来,上面加板。
[3] 福州产榕树,所以一名榕城。
游山西村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1] 。箫鼓追随春社 [2] 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 [3] 夜叩门。
* * *
[1] 这种景象前人也描摹过,例如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忽与前山通”;柳宗元《袁家渴记》:“舟行若穷,忽又无际”;卢纶《送吉中孚归楚州》:“暗入无路山,心知有花处”;耿 《仙山行》:“花落寻无径,鸡鸣觉有村”;周 《清波杂志》卷中载强彦文诗:“远山初见疑无路,曲径徐行渐有村”,还有前面选的王安石《江上》。不过要到陆游这一联才把它写得“题无剩义”。
[2] 立春以后向土地神——“社公”——祭献的日子。
[3] 随时。
山南行 [1]
我行山南已三日,如绳大路东西出。平川沃野望不尽,麦陇青青桑郁郁。地近函秦 [2] 气俗豪,鞦 蹴踘分朋曹 [3] ;苜蓿 [4] 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古来历历兴亡处,举目山川尚如故;将军坛上冷云低,丞相祠前春日暮 [5] 。国家四纪失中原,师出江淮未易吞 [6] ;会看金鼓从天下,却用关中作本根。
* * *
[1] 陕西南郑一带。这时候陆游在汉中,当宣抚使王炎的幕僚。山指终南山。
[2] 指函谷关和咸阳。
[3] 分了队伍荡鞦 和骑在马上打球。陆游诗里一再讲到山南的鞦 蹴踘,例如《剑南诗稿》卷十一《忆山南》第二首:“打毬骏马千金买”;卷三十七《春晚感事》第二首:“寒食梁州十万家,鞦 蹴踘尚豪华”;《感旧》第三首:“路入梁州似掌平,鞦 蹴踘逞清明”等等。每年春天,从寒食清明节起,开始玩这两种游戏,这是极古的风俗(陈元靓《岁时广记》卷十六)。杜甫《清明》第二首说:“十年蹴踘将雏远,万里鞦 习俗同”;从《剑南诗稿》里也看得出这个“习俗”当时在各处都“同”,例如卷十二《三月二十一日作》:“蹴踘墙东一市哗,鞦 楼外两旗斜”——这是讲抚州,卷十八《旬日公事颇简喜而有赋》:“日射尘红击踘场”和《晚春园中作》:“毬场立马漏声静……鞦 未拆已寥寞”——这是讲严州。
[4] 马爱吃的一种蔬类植物。
[5] 汉高祖拜韩信为大将的坛和蜀汉后主纪念诸葛亮的庙,都是那里的古迹;见《剑南诗稿》卷三《南郑马上作》和卷三十七《感旧》第一首的自注。
[6] 长江淮河缺乏地利,所以从那里出兵不能扫荡敌人。一纪是十二年;这首诗作于宋孝宗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上溯靖康之变约四十六年。
剑门 [1] 道中遇微雨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消魂。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2] 。
* * *
[1] 剑门关在四川剑阁东北。这时候陆游到成都去做参议。
[2] 韩愈《城南联句》说:“蜀雄李杜拔”,早把李白杜甫在四川的居住和他们在诗歌里的造诣联系起来;宋代也都以为杜甫和黄庭坚入蜀以后,诗歌就登峰造极(例如《豫章黄先生文集》卷十九《与王观复书》,《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二引《豫章先生传赞》)——这是一方面。李白在华阴县骑驴,杜甫《上韦左丞丈》自说“骑驴三十载”,唐以后流传他们两人的骑驴图(王琦《李太白全集注》卷三十六,《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八,施国祁《遗山诗集笺注》卷十二);此外像贾岛骑驴赋诗的故事、郑綮的“诗思在驴子上”的名言等等(《唐诗纪事》卷四十、卷六十五),也仿佛使驴子变为诗人特有的坐骑——这是又一方面。两方面合凑起来,于是入蜀道中、驴子背上的陆游就得自问一下,究竟是不是诗人的材料。参看《剑南诗稿》卷十《岳阳楼上再赋一绝》:“不向岳阳楼上望,定知未可作诗人”——心目中当然有杜甫《登岳阳楼》、孟浩然《望洞庭湖》等名作。
九月十六日夜梦驻军河外遣使招降诸城觉而有作
杀气昏昏横塞上,东并黄河开玉帐。昼飞羽檄下列城,夜脱貂裘抚降将。将军枥上汗血马,猛士腰间虎文 [1] 。阶前白刃明如霜,门外长戟森相向。朔风卷地吹急雪,转盼玉花深一丈。谁言铁衣冷彻骨,感义怀恩如挟纩 [2] !腥臊窟穴一洗空,太行北岳原无恙。更呼斗酒作长歌,要使天山健儿唱 [3] 。
* * *
[1] 弓袋。
[2] “如挟纩”出于《左传》宣公十二年,说楚王关怀军士的受寒挨冻,所以军士心里都感到温暖,仿佛穿了绵衣。《剑南诗稿》卷四里从这首诗倒数第十二首是《夜读岑嘉州诗集》:“常想从军时,气无玉关路(公诗多从戎西边时所作)……我后四百年,清梦奉巾屦……群胡自鱼肉,明主方北顾,诵公《天山》篇,流涕思一遇。”这一首纪梦的诗可以算跟岑参“梦中神遇”,内容和风格都极像岑参的《白雪歌》、《轮台歌》、《天山雪歌》、《走马川行》等等。岑参《白雪歌》说:“都护铁衣冷犹著”,欧阳修得罪晏殊的《西园贺雪歌》说:“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馀万屯边兵”(本事见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一),这可以解释“谁言”两个字。
[3] 承蔡美彪教授指出,此处天山,似非远在西域之天山,而是金朝天山,即古之阴山,今之青山(大青山)。《金史》卷二十四《地理志上》述金朝西北边疆:“跨庆、桓、抚、昌、净州之北,出天山外,包东胜,接西夏。”太行山纵贯南北,为北宋故地。恒山横跨东西,在辽宋边疆,为北宋旧界,天山则是金朝北疆。诗人遐想,由南而北,经太行、恒山,招降诸城,直抵天山,降服整个金国,于义为顺。
秋声
人言悲秋难为情,我喜枕上闻秋声;快鹰下鞲爪觜健,壮士抚剑精神生 [1] 。我亦奋迅起衰病,唾手便有擒胡兴;弦开雁落诗亦成,笔力未饶 [2] 弓力劲。五原草枯苜蓿空,青海萧萧风卷蓬;草罢捷书重上马,却从銮驾下辽东。
* * *
[1] 参看刘禹锡《始闻秋风》:“马思边草拳毛动,雕眄青云倦眼开。”
[2] 不让、不亚于。
春残
石镜山前送落晖 [1] ,春残回首倍依依。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苜蓿苗侵官道合,芜菁 [2] 花入麦畦稀。倦游自笑摧颓甚,谁记飞鹰醉打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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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石镜山在浙江临安。这一句是第二句“回首”的对象;陆游那时候还在成都。
[2] 一称蔓菁,有黄花;参看司空图《独望》:“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
夜寒
斗帐重茵香雾重 [1] ,膏粱 [2] 那可共功名!三更骑报河冰合,铁马何人从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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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一个“重”字是重叠的意思,阳平;第二个“重”字是轻重的意思,去声。
[2] 享受奢侈的公子哥儿。“斗帐”句正是写这类人怎样消磨寒夜。
大风登城 [1]
风从北来不可当,街中横吹人马僵。西家女儿午未妆,帐底炉红愁下床。东家唤客宴画堂,两行玉指调丝簧;锦绣四合如垣墙,微风不动金猊香。我欲登城望大荒,勇欲为国平河湟;才疏志大不自量,东家西家笑我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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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诗里写“西家”“东家”一段可以算《夜寒》第一二句的引申。
初发夷陵 [1]
雷动江边鼓吹雄,百滩过尽失途穷。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俊鹘横飞遥掠岸,大鱼腾出欲凌空。今朝喜处君知否?三丈黄旗舞便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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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欧阳修《戏答元珍》注〔1〕;这是陆游离开四川回浙江路上所作。
夏夜不寐有赋
急雨初过天宇湿,大星磊落才数十。饥鹘掠檐飞磔磔,冷萤堕水光熠熠。丈夫无成忽老大,箭羽凋零剑锋涩。徘徊欲睡还复行,三更犹凭阑干立。
五月十一日夜且半梦从大驾亲征尽复汉唐故地见城邑人物繁丽云西凉府也喜甚马上作长句未终篇而觉乃足成之
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 [1] ;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熊罴百万从銮驾,故地不劳传檄下;筑城绝塞进新图,排仗行宫宣大赦。冈峦极目汉山川,文书初用淳熙年 [2] ;驾前六军错锦绣,秋风鼓角声满天。苜蓿峰前尽亭障 [3] ,平安火 [4] 在交河上;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 [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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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天宝”句指安禄山之变,唐代在现在新疆境内设立“北庭都护府”和“安西都护府”;《剑南诗稿》卷二十九《凉州行》也说:“安西北庭皆郡县,四夷朝贡无征战。”参看杨万里《初入淮河》注〔2〕引白居易诗。
[2] 这首诗是在宋孝宗淳熙七年做的。
[3] 保卫国家边境的守望亭和堡垒。“苜蓿峰”从岑参诗里来,岑参有《题苜蓿峰寄家人》七绝。
[4] 唐代在边塞上每三十里置一烽候,夜里举火为信,报告平安无事。
[5] 汉唐在现在甘肃境内置凉州,北宋初改西凉府,后为西夏占领。末句参看朱祖谋校《云谣集》载唐人《内家娇》第二首:“及时衣著,梳头京样。”
小园 [1]
小园烟草接邻家,桑柘阴阴一径斜。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 [2] 。
村南村北鹁鸠声,刺水新秧漫漫平。行遍天涯千万里,却从邻父学春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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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有四首,见《剑南诗稿》卷十三;同卷还有《蔬圃绝句》七首、《蔬圃》、《灌园》、《蔬园杂咏》等都是同时所作。宋庠《元宪集》卷十五也有这四首诗,那是误收进去的。
[2] 《剑南诗稿》卷二十七《读陶诗》:“我诗慕渊明,恨不造其微;雨馀锄瓜垄,月上坐钓矶。”
临安春雨初霁 [1]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2]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3] 。素衣莫起风尘叹 [4] ,犹及清明可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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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南宋有个传说,说陆游少年时做了这首诗,蒙宋高宗赏识。那是无稽之谈,陆游做这首诗的时候已经六十二岁了(方回《桐江集》卷四《跋所抄陆放翁诗后》、《瀛奎律髓》卷十七)。也许因为宋高宗称赏注〔2〕里所引陈与义的名句(《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而陆游这首诗里也讲杏花,传说就此把两件事混起来了。宋遗老陈著《本堂集》卷三十一有一首七古,题为《夜梦在旧京忽闻卖花声,有感至于恸哭,觉而泪满枕上,因趁笔记之》;也可见卖花声是临安的本地风光。
[2] 这一联仿佛是引申陈与义《怀天经智老因访之》的名句:“杏花消息雨声中”;陆游的朋友王季夷《夜行船》词说:“小窗人静,春在卖花声里”(《绝妙好词笺》卷二),意境也相近。
[3] 据说草书大家张芝“下笔必为楷则,号‘匆匆不暇草书’”(严可均《全晋文》卷三十卫恒《四体书势》),北宋也流行两句谚语说:“信速不及草书,家贫难为素食”(江少虞《皇朝类苑》卷五十引,而李之仪《姑溪居士前集》卷三十九《跋山谷草书〈渔父词〉》和方回《桐江续集》卷二十六《七月十五日书》都引作“事忙不及草书”),所以陆游说“闲作草”(陆游《锦堂春》词也说“弄笔斜行小草”)。“分茶”是宋代流行的一种“茶道”,诗文笔记里常常说起,如王明清《挥麈馀话》卷一载蔡京《延福宫曲宴记》、杨万里《诚斋集》卷二《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宋徽宗《大观茶论》也有描写。黄遵宪《日本国志·物产志》自注说日本“点茶”即“同宋人之法”:“碾茶为末,注之于汤,以筅击拂”云云,可以参观。据康熙时徐葆光《中山传信录》、嘉庆时李鼎元《使琉球记》等书,这种“宋人之法”,也在琉球应用。
[4] 陆机《为顾彦先赠妇》:“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作缁”;意思说京城里肮脏势力,把人品都玷污了。
病起
山村病起帽围宽 [1] ,春尽江南尚薄寒。志士凄凉闲处老,名花零落雨中看。断香漠漠便支枕 [2] ,芳草离离悔倚阑 [3] 。收拾吟笺停酒碗,年来触事动忧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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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极言病后的面容消瘦,就是另一首《贫述》明白说出的“瘦减头围觉帽宽”。《剑南诗稿》卷三《成都岁暮始微寒小酌遣兴》、卷七《病起书怀》、卷六十五《戏遣老怀》之二等都把“纱帽宽”来形容“支离”、“清羸”。
[2] “便”是方便、合宜的意思,参看唐庚《醉眠》注〔2〕;这一句的景象就是《剑南诗稿》卷一《新夏感事》所谓“漠漠炉香睡晚晴”。
[3] 在古人诗里,“春草年年绿”、“离离原上草”等等都可以牵愁惹恨——《剑南诗稿》卷十九《芳草曲》就说“芳草愁人春复秋”,所以陆游说“悔”。“芳草离离”跟“名花零落”呼应,“悔”跟“志士凄凉”呼应;五六句一方面写出第三句“闲处老”的境况——“倚阑”、“支枕”,一方面把“悔”字引进第八句的“触事动忧端”。也许《剑南诗稿》卷十六《感愤》的“京洛雪消春又动,永昌陵上草芊芊”,卷十八《书愤》的“清汴逶迤贯旧京,宫墙春草几回生”,《渭南文集》卷四十九《好事近》的“汉家宫殿劫灰中,春草几回绿”等句子可以解释第六句。
书愤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1]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2] 。塞上长城空自许 [3] ,镜中衰鬓已先斑!《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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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首诗是陆游六十一岁所作,想起少年时要恢复中原,“气涌如山”。
[2] 这一联拈出两个自己的旧游之地,恰恰也是国防重地,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下一句的情景在陆游的旧作里屡次出现,例如《剑南诗稿》卷三《归次汉中境上》:“马蹄初喜蹋梁州……大散关头又一秋”,隐隐指宋高宗绍兴三十一年秋宋人和金人在大散关的争夺战。上一句的情景陆游从前没描写过,也没经历过,隐隐指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宋人在瓜洲、采石一带抵御金兵那件事,这是宋人夸张为大获胜利的战役(宋诗里关于这个战役的最详细的记述是员兴宗《九华集》卷二《歌两淮》)。陆游到四川去和离开四川,行程都经过瓜洲、采石,季候是夏天和秋天,那场战争已经是十年前的旧事;《剑南诗稿》卷十《过采石有感》说:“快心初见万楼船”,可以跟“楼船夜雪瓜洲渡”这句参照。
补注:吴宗海同志指出,焦山碑林有陆游隆兴二年闰十一月二十九日题名:“置酒上方,望风樯战舰,慨然尽醉。”可以补申上二句。
[3] 六朝名将檀道济自比万里长城,唐代名将李 被唐太宗比为长城。(《宋书》卷四十三,《旧唐书》卷六十七)
[4] 陆游反复称道诸葛亮的《出师表》,例如《剑南诗稿》卷七《病起书怀》:“《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卷九《游诸葛武侯书台》:“《出师》一表千载无”,卷三十五《七十二岁吟》:“一表何人继《出师》!”卷三十七《感秋》:“凛然《出师表》,一字不可删。”《出师表》里像“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兴复汉室,还于旧都”那些话,可以算代陆游说出了心事。“伯仲间”是现成用杜甫《咏怀古迹》第五首称赞诸葛亮的话:“伯仲之间见伊吕。”
雪中忽起从戎之兴戏作
铁马渡河风破肉,云梯攻垒雪平壕。兽奔鸟散何劳逐?直斩单于衅 [1] 宝刀。
群胡束手仗 [2] 天亡,弃甲纵横满战场。雪上急追奔马迹,官军夜半入辽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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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水浒传》第三十回:“刀却是好,到我手里,不曾发市……先把这道童祭刀。”这几句话可借作“衅”字的解释。
[2] 等候。
冬夜闻角声
袅袅清笳入雪云,白头老守 [1] 卧中军。自怜到老怀遗恨,不向居延塞 [2] 外闻!
* * *
[1] 那时候陆游正做严州太守。
[2] 甘肃西北境;汉代在那里造了一个“遮虏障”。
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
迢迢天汉西南落,喔喔邻鸡一再鸣。壮志病来消欲尽,出门搔首怆平生。
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 [1] 。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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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分别指黄河华山;参看《剑南诗稿》卷十四《哀北》、卷三十四《寒夜歌》、卷三十五《北望》、卷三十七《太息》第二首、卷四十《秋怀》第十首,向往于这个地区的“名将相”、“名臣”。参看《鉴诫录》卷九载李山甫长歌:“华山秀作英雄骨,黄河泻出纵横才。”(《全唐诗》漏收此歌,又以这一联误作张孜断句)
[2] 《剑南诗稿》卷八《关山月》也说:“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参看陈亮《龙川文集》卷十七《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又范成大《州桥》注〔2〕。白居易《西凉伎》曾说:“遗民肠断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这种语意在南宋人诗词里变得更为痛切了。
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
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 [1] 。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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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新疆;汉代在那里驻兵屯田。
[2] 《剑南诗稿》卷十五《秋雨渐凉有怀兴元》第三首:“忽闻雨掠蓬窗过,犹作当时铁马看。”
沈园 [1]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2] 。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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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陆游原娶的唐氏,因姑媳不和,离婚改嫁,嫁人后曾在沈园偶然跟陆游碰见。这首诗以及《剑南诗稿》卷二十五《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卷六十五《十二月二日夜梦游沈氏园亭》,卷六十八《城南》、《渭南文集》卷四十九《钗头凤》都是写那件事。本事详见陈鹄《耆旧续闻》卷十、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一百七十八、周密《齐东野语》卷一。
[2] 这时候陆游七十五岁。“病骨未为山下土,尚寻遗墨话兴亡!”是北宋李邦直题《江干初雪图》的名句(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引),陆游多次用这个意思。参观《诗稿》卷二十五《石门瀑布图》,卷十九《韩无咎下世》,卷六十五《梦游沈氏园亭》之二,卷七十五《春游》之四。
[3] “翩若惊鸿”是曹植《洛神赋》里描写“凌波仙子”那种轻盈体态的名句。
溪上作
伛偻溪头白发翁,暮年心事 [1] 一枝筇。山衔落日青横野,鸦起平沙黑蔽空。天下可忧非一事,书生无地效孤忠。《东山》《七月》犹关念,未忍浮沉酒 中 [2] 。
* * *
[1] 最紧要的东西,“心事一枝筇”就像谢灵运《游南亭》所谓“药饵情所止”。
[2] 《东山》、《七月》都是《诗经·豳风》里的诗篇,一首讲军士,一首讲农民。“浮沉酒 ”就是糊糊涂涂的喝酒过日。
初夏行平水 [1] 道中
老去人间乐事稀,一年容易又春归。市桥压担莼丝滑,村店堆盘豆荚肥。傍水风林莺语语,满园烟草蝶飞飞。郊行已觉侵微暑,小立桐阴换夹衣。
* * *
[1] 在绍兴。
西村
乱山深处小桃源,往岁求浆忆叩门。高柳簇桥初转马,数家临水自成村。茂林风送幽禽语,坏壁苔侵醉墨痕。一首清诗记今夕,细云新月耿 [1] 黄昏。
* * *
[1] 发光照耀。
追忆征西幕中 [1] 旧事
大散关头北望秦,自期谈笑扫胡尘。收身死向农桑社,何止明明两世人 [2] !
小猎南山雪未消,绣旗斜卷玉骢骄 [3] 。不如意事常千万,空想先锋宿渭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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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见《山南行》注〔1〕。
[2] 参看《小园》第二首,又卷七《月下醉题》:“闭门种菜英雄老”,卷十三《灌园》:“少携一剑行天下,晚落空村学灌园”,卷六十三《秋思绝句》第四首:“平生诗句传天下,白首还家自灌园。”
[3] 《剑南诗稿》卷三有《九月十日如汉州、小猎于新都、弥牟之间》诗,卷二十七有《癸丑重九追怀顷在兴元、常以是日猎中梁山下》诗。
醉歌
百骑河滩猎盛秋,至今血渍短貂裘。谁知老卧江湖上,犹枕当年虎髑髅 [1] 。
* * *
[1] 《西京杂记》卷五记李广射了老虎,“断其髑髅以为枕”,显然承袭《庄子·至乐》所谓“援髑髅枕而卧”。《剑南诗稿》卷四《闻虏乱有感》:“前年从军南山南……赤手曳虎毛毵毵”;卷十一《建安遣兴》:“刺虎腾身万目前,白袍溅血尚依然”;卷十四《十月二十六夜梦行南郑道中》:“雪中痛饮百榼空;蹴踏山林伐狐兔……奋戈直前虎人立,吼裂苍崖血如注”;卷二十六《病起》:“少年射虎南山下,恶马强弓看似无”;卷二十八《怀昔》:“昔者戍梁益,寝饭鞍马间……挺剑刺乳虎,血溅貂裘殷”;卷三十八《三山杜门作歌》第三首:“南沮水边秋射虎”。或说箭射,或说剑刺,或说血溅白袍,或说血溅貂裘,或说在秋,或说在冬。《剑南诗稿》卷一《畏虎》:“心寒道上迹,魄碎茆叶低,常恐不自免,一死均猪鸡!”卷二《上巳临川道中》:“平生怕路如怕虎”;此等简直不像出于一人之手。因此后世师法陆游的诗人也要说:“一般不信先生处,学射山头射虎时。”(曹贞吉《珂雪二集·读陆放翁诗偶题》五首之三)
示儿 [1]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2] !
* * *
[1] 这首是陆游的绝笔。
[2] 参看《剑南诗稿》卷九《感兴》第一首:“常恐先狗马,不及清中原”;卷三十七《太息》:“砥柱河流仙掌日,死前恨不见中原”;卷三十六《北望》:“宁知墓木拱,不见塞尘清”;卷三十八《夜闻落叶》:“死至人所同,此理何待评?但有一可恨,不见复两京。”这首悲壮的绝句最后一次把将断的气息又来说未完的心事和无穷的希望。陆游死后二十四年宋和蒙古会师灭金,刘克庄《后村大全集》卷十一《端嘉杂诗》第四首就说:“不及生前见虏亡,放翁易箦愤堂堂;遥知小陆羞时荐,定告王师入洛阳。”陆游死后六十六年元师灭宋,林景熙《霁山先生集》卷三《书陆放翁书卷后》又说:“青山一发愁濛濛,干戈况满天南东;来孙却见九州同,家祭如何告乃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