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锦诗:我的老彭走了
文:樊锦诗 顾春芳
我毕业于武汉大学考古专业,彭金章先生是武大考古专业的创始人。
我读书的时候,彭金章与樊锦诗是武大的传奇。老师们在课堂上,没事就会讲讲“樊锦诗拐走了彭金章”——一位才华横溢的男学者,为支持太太的事业,放弃在大武汉做系主任的机会,跑去黄沙漫天的西北敦煌从零开始。
在这个故事里,有牺牲,更有成全。我从小在甘肃长大,深知敦煌自然环境之恶劣,感叹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好的男人和如此刚烈的女子。
如果说现实生活中,有乘风破浪的姐姐与元气满满的哥哥,我想那就是樊锦诗与彭金章。
很早就想写写他们,担心自己过于主观和文艺的描述,伤害两位老先生身上属于那个时代的朴实,思考再三,选择推送樊锦诗先生口述的这段历史。
它没有华丽的词藻,却静水流深;
没有任何煽情,却让人泪流满面;
没有讲人生的大道理,却令人豁然开朗。
什么是事业,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人生,越来越多的人陷入迷茫。
迷茫的时候,去看看那些活得简单而又幸福的人;也许,答案就在转念之间。
——学考古的艾小羊
我和老彭是北京大学的同班同学,老彭是我们班上的生活委员,同学们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大臣”。
我一直叫他“老彭”,因为他年轻的时候白头发就很多,我心想这个人怎么年纪轻轻就这么多白头发。他和我们班同学的关系都很好,因为他办事认真,有责任心,给人的印象就是个热心诚恳、非常愿意帮助别人的人。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
老彭对我格外照顾,可我对恋爱非常迟钝。
▲ 年轻时的樊锦诗
因为27斋女生宿舍很小,加上住的是上下床,学习空间很狭窄,所以就要跑图书馆看书。大概是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回我去图书馆,发现已经没有位子了,我就看见老彭在冲我招手,原来他给我留了个位子。
这以后经常是他先到,占了座位就给我留下。但是他也不多说话,我也不多说话。据他后来说,他认为我这个人学习还不错。其实,他学习比我刻苦多了。
有一年夏天,他买了一块手绢送给我,大概是因为他看见过我用白色、蓝色的手绢,我才发现原来老彭非常细心。但是我一看他送的手绢,黄色的,上面有绿点点和红点点的花纹,我既觉得他对我很关心,又觉得这手绢实在是俗气。
他们老家爱吃腌臭鸡蛋,有一次他就带了臭鸡蛋给我,还说特别好吃。我当时就想这有啥好吃的,不过又觉得这个人朴实得可爱。
有一天,老彭突然对我说:“我想带你去我大哥家,我哥哥住在百万庄。”我这才知道,原来老彭在北京一直和他大哥生活在一起。我心里想,女孩子不能随便去人家家里,但是他提出要带我回家,我就知道他的心意了。其实那时候我们俩还没有正式谈恋爱。
▲ 樊锦诗、彭金章摄于北大
到了他家以后,我感觉他们家的氛围很好,特别是他大哥待人热情、周到、诚恳,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我意识到老彭的成长受到了他大哥的很大影响。老彭是他大哥拉扯大的,老彭长得也很像他大哥。
当年他大哥参加革命后调到了保定工作,就把老彭带到保定上学,后来调到北京之后,又带他来了北京。老彭上的中学是北京四中,是他大哥出钱出力培养他,一直让他念到大学。他心里很明白,也很感激,所以学习非常下功夫,做事也非常认真,成绩很好。
还有一次老彭带我去香山玩,爬到“鬼见愁”,实在口渴得很,老彭就去找水。估计是买不到水,他买了点啤酒回来。我说我从来不喝酒,他说喝一点没事儿,啤酒也能解渴。谁知道我喝了一点点就晕得不得了了,路也走不动了。他就耐心陪伴我在那儿休息,直到我酒劲儿过去慢慢缓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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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四年级的暑假,我姐悄悄告诉我,说是家里给我相中了一个人,这个人我根本没有见过。因为我不愿意,所以我就向父母说明自己已经有意中人了,他出身农村,是我北大同学。
我之所以要告诉父母,是不想让二老再管我的婚姻。
我和老彭之间没有说过我爱你、你爱我,我们也就是约着去未名湖畔散步,快毕业前我们在未名湖边一起合影留念。
毕业分配后,老彭去了武汉大学,我去了敦煌。那时候我们想,先去敦煌一段时间也很好,反正过三四年后学校就可以派人来敦煌替我,到时候还是能去武汉。北大分别的时候,我对他说:“很快,也就三四年。”老彭说:“我等你。”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分就是十九年。
▲ 樊锦诗初到敦煌时的住处。
分开的这段时间,我们每个月都会通信。因为我写的字比较硬,老彭的同事以为来信的是个男同学,不知道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还热心地给他介绍对象。
老彭去武汉大学历史系时,那时的武大还没有考古专业,只有历史专业,他一开始当谭戒甫老先生的助教。
1976年武汉大学考古专业创办后,招收了考古专业第一届工农兵学员。老彭当系领导和考古教研室的负责人,主要负责教学,讲夏商周考古,另外还要带学生外出考古实习。他在武汉大学从零开始,建立了考古专业及第一批师资队伍。
1964年秋天,我在张掖地区的公社搞社教工作,老彭所在的武汉大学也在搞社教。社教工作差不多搞了九个月,结束之后我就回上海家里探亲去了。
▲ 在敦煌的上海姑娘樊锦诗
1965年秋天,老彭主动来敦煌看我。那是毕业之后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常书鸿先生十分重视,特地打着武汉大学要来个教授的旗号借了辆车去接老彭。老彭的同事这时候才知道,原来那位敦煌的同学是个“飞天”。
那些日子,我带着他看了敦煌的许多洞窟。从考古到艺术,我们俩无话不说,一直说到深夜还觉得有说不完的话。
但是关于我们的未来,谁也不敢轻易触碰。两个人相距万里,难道将来的每一天都要承受这种两地分离的痛苦吗?如果病了呢?如果需要人陪伴呢?如果有了孩子呢?许许多多的问题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种极度的幸福和极度的茫然中,我们两人在一起度过了美好的八天。老彭快走的时候,我还带着他去爬鸣沙山,我们在山上还留了影。
他要回武汉的时候,我去送他。老彭拉起我的手,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句:“我等着你……”我流泪了,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我就一直怔怔地看着汽车开走,前方是他的路,背后是我的路。虽然他说“我等着你”,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我他的心意,但是我心里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舒坦一些,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我的喉咙口。这是我所期盼的,又是我所无法承受,无法给予回报的。
3
我们结婚时,没回老彭河北的老家,直到1970年初,我们要把第一个孩子送回老家抚养时,我才第一次到他河北农村的老家。我的印象中,河北老家的房子还算宽敞,但家里最现代的东西就是暖壶,此外再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
我们第二个孩子是在武汉出生的,老二出生不同于老大,老彭准备得很好,老彭的大姐把老大从河北老家带到了武汉。
大姐可能比我大十几岁,别人总把她当成我婆婆。我在武汉度过五十六天的产假,老彭把我照顾得非常好,给我做饭、炖汤,什么都不让我动手,晚上让我休息,他起来看孩子。我坐完月子就回了敦煌。大姐在武汉又住了几个月,之后她带着老二回了老家。
老大就留在了武汉,那时候他已经五岁了,正是调皮的年龄。老彭要教学、办专业、出差,还要带孩子。他每次出差,就只能把孩子交给同事照顾,这次交给这一位,下次又交给另一位。所以我们家的老大从小是住集体宿舍,吃“百家饭”长大的。那时候老彭又当爹又当妈,辛苦可想而知。
随着时间的推移,“十年动乱”已告结束,到了解决分居问题的时候了。老彭当时急切希望我尽快调往武汉。
儿子也特别希望我调去武汉,因为武大那时盖了一批教工家属楼,符合入住条件的老师都搬到家属楼去了,儿子的小伙伴也都搬了。由于只有老彭一个人的户口在武大,不符合条件,儿子就特别着急,写信抱怨此事。
可是这时的我犯了犹豫,既对老彭有感情,想念孩子,想去武汉;又对敦煌产生了感情,想留在敦煌,为敦煌干点事。加上甘肃和武汉大学两方面的组织都坚决不放人,希望对方让步,双方争持了很长时间。
不过即便在为调动的漫长拉锯阶段,我们俩都从没有为此红过脸。
1986年,为了我们俩谁调动的问题,甘肃省委组织部、宣传部竟各派出一位干部找到了武汉大学的校长刘道玉,后来武汉大学没办法,就让老彭和我自己商量决定。就这样,老彭最后做出了调来敦煌的决定。
老彭说:“我们两个人,总有一个要动,那就我走吧。”其实,如果老彭坚持不松口,我最后肯定只能妥协了,但他知道我心里离不开敦煌,所以他表示自己愿意离开武汉大学。
我最感激老彭的就是,他在我还没提出来的时候,自己提出调来敦煌。如果他不提出,如果那时候他拿出他一家之主的威严,也许我就去了武汉,因为我绝对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放弃家庭,甚至离婚,我没有那么伟大。
但是他没有,他知道我离不开敦煌,他做出了让步,如果没有他的成全,就不会有后来的樊锦诗。
4
等到我们一家真正聚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1986年了。
老大都念高中了,老二也念完小学。老彭调来敦煌研究院,最初一段时间在兰州,因为两个孩子都要在兰州上学,老彭为了帮助孩子适应新的环境,他也在兰州待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和孩子虽然也不能天天见面,但至少可以利用到兰州出差的机会多和他们在一起,这个家就像个家了。
我对孩子们比较民主,从来也没有强迫过他们。他们念什么大学,找什么工作,都顺其自然。因为我深感自己作为一个母亲,欠他们的太多了。
我有一句话跟好多人说过,我说我们家的先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一般的家庭都会因为这个问题解决不了,最终散了。但是他为我做了让步,放弃了自己热爱的事业,也放弃了自己亲手创立的武汉大学考古专业。
遇上了老彭这样的好人,是我一生的幸运。
到了敦煌后,老彭放弃了商周考古的教研事业,改行搞了佛教考古。他主持了莫高窟北区石窟两百多个洞窟的清理发掘工作。
莫高窟北区石窟考古是研究所成立四十多年以来,想搞清而没有搞清的问题。
老彭很热爱这个工作,一跟人说起北区,就兴奋得停不下来。如果他的价值因为来到敦煌而得不到实现的话,我一辈子都会感到内疚,好在他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事业。
北区石窟的考古发掘,被认为是开辟了敦煌学研究新领域。老彭年过五十之后放下自己做的好好的事业,从讲台到田野,一切从零开始。他在敦煌北区考古发掘的收获,对于老彭和我来说,都是一种安慰,命运对我们还是非常眷顾的。
老彭这一生不容易。小时候家境贫困,是兄嫂带大的;娶妻生子,两地分居,家也不像个家;自己开创的考古专业为了我而中途放弃;还没等享受天伦之乐,晚年又得了重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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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得病是2008年秋天,在兰州检查确诊为直肠癌。记得当时他给我打电话,我一听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好,他说:“我查出来了,直肠里面有个疙瘩,怎么办?”我就联系兰州的同事陪他继续检查,又给北京、上海到处打电话,最后在上海找到了一位专家。我陪他去上海住院、做手术和治疗。手术很成功,治疗的结果亦很好,没有复发。
他出院后在上海孩子家里疗养了一段时间,我天天为他做饭,加强他的营养。他刚出院时瘦得只有八十多斤,慢慢营养好了,他的体重到了一百二十多斤。
我们俩2009年春末夏初回到敦煌,老彭的身体已基本康复。我跟他说:“你现在要休养,以休息为主,以玩为主。想看书就看书,不想看,就不看。愿意怎样,就怎样。”他很理解我的安排。
从2008年到最后走的近十年时间,他过得还是很愉快的,有时出去开会,有时出去游玩。
老彭很早就喜欢玩微信,那时候我都还不会。他也愿意散步,喂猫,到接待部和年轻人聊聊天。我每年都让他到上海体检。我和孩子们交代,他喜欢的皮鞋、衣服就在上海买。
他退休之后,我们俩一起到过法国,他自己还去过印度。我工作以来只疗养过一次,就是2015年和老彭一起去贵阳。
以前我总是想着,等我真正退下来,我们还有时间到各处去走走玩玩,实际上我的闲暇时间很少,无法陪他出去痛痛快快地玩。
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他。我忙,他生病后我不让他做饭,早上、中午两顿都是他去食堂打饭,晚上就熬点稀饭,他还承担了洗碗。
这一生都是老彭在照顾我,家务事是他帮我在做。其实他不太会做饭,但只要他做,我就说好吃好吃。他爱包饺子、爱吃饺子,馅儿调得很不错。他喜欢吃鸡蛋羹,却总是蒸不好,我告诉他要怎么蒸,怎么掌握火候才好吃。我蒸的鸡蛋羹他就说好吃,他满足的样子像个孩子。
他从农村出来,一直很注意节约。以前在武汉大学住的房子后头种了丝瓜,孩子吃腻了就不吃,他对孩子说:“有丝瓜吃就不错了。”
我从来不要他给我买东西,他买的东西我看不上。但他的衣服大多是我买的,内衣、衬衫、外套、西装和皮鞋,只要是我买的他就喜欢。实在太忙,就在他出差前提醒他自己去试一下买点衣服。90年代初他去日本进修,我说他清瘦的身材跟日本人差不多,让他在日本好好给自己置办点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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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2017年第二次生病,来得突然,来势凶险,发展迅速。
年初突然胃口不好,后来出现晚上睡觉时,前半夜胃部不适,后半夜腹部不适。我还以为是他消化出了问题,后来吃了点胃药也不起作用。
我建议他给上海熟悉的专家打电话询问原因。上海那边听他电话里描述的情况,判断他可能是胆囊出了问题。我就让他赶紧去敦煌的医院检查。谁知老彭被叫住院了。我到了医院,院长给我看了给他拍的ct,我一看就傻眼了,院长说老彭患的是胰腺癌。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我几乎绝望,浑身无力,实在难以接受,心里一直在想怎么办?怎么办?我请求医院设法救救老彭。医生耐心地给我解释说,胰腺癌一旦发现就是晚期,在全世界范围内还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美国的乔布斯也是死于这种病。
要么开刀,我们把你当朋友,跟你说实话,他这样的年龄,如果开刀就是雪上加霜。
我把孩子们叫来一起商量,最后定下的治疗方案就是:减少痛苦,延长生命,不搞抢救。
老彭他自己不问是什么病,跟大夫相处得还挺好。我没有勇气告诉他得的是什么病,医生也不让我说,医生亲自告诉老彭,说你得的是慢性胰腺炎,这个病不太好治,要慢慢治,希望他不要着急。
在老彭整整六个月的治疗过程里,我几乎天天来往于旅馆和老彭的病房,也经常与医生联系,商量如何治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心里还是想不通,他怎么会得这个病?像他这样好的人不应该这样不幸,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要让老彭得这个病?
我查了一些资料,所有的资料都显示胰腺癌是不治之症。有一次看到罗瑞卿的女儿罗点点的文章,她是医生,见过无数病人痛苦而走,她说人最佳的一生就是“生得好、活得长、病得晚、死得快”。
她不主张无谓的抢救,认为这样非但不能减少临终病人的痛苦,反会给病人增加痛苦,主张要给临终病人一个尊严。
后来我还看过女作家琼瑶写给孩子的信,发表她对“死亡尊严”的理解。她的见解,基本与罗点点医生相似。这样,我也慢慢平静下来,只得面对现实,告诉自己多陪陪他,饮食上多想些办法,尽量给他弄些他爱吃的食物,多给他一些照顾,多给他一些宽慰,尽量减少他的痛苦。
▲ 2017年,不接受采访,不上综艺的樊锦诗参加《朗读者》,原因是老彭喜欢看这个节目。
老彭很相信医生,从来不跟我打听病情,其实少知道点也有好处。现在如果有人问我如何看待死亡,我想说死并不可怕,每个人都会死,但最好是没有痛苦地死去。
治疗过程中的前三到四个月,老彭的情况还比较稳定,心态也比较乐观,饮食也还不错。他说治好了,要给大家发红包。我问他给不给我发红包呀,他说那我也给你发红包。
他很愿意跟人聊聊天,有时候和医生也能说上好一会儿,我就叫他少说几句多歇息。那时候他还会看看电视,听听歌,我也不太愿意跟他聊痛苦的事。有时候我让他吃一点酸奶,他说不吃,我说就吃一口吧,他又让我先吃,然后他吃了还说:“甜蜜蜜。”
医院的饭是每个礼拜三有一顿饺子。一到日子,他就说今天礼拜三,你们早点去买饺子,一定要让我们陪护的人就在病房里吃,他看着我们吃。
我说:“老彭,你看着我们吃馋不馋,要不你吃一个尝尝味道。”我心里知道,虽然我们努力帮助他减少痛苦,但毕竟这个病很折磨人,要做到完全不痛不难受基本不可能。
到后来,我搀着他走路的时候都能感觉他浑身在发抖。他说自己又酸又胀又痛,还跟我说想要安乐死。这件事我无能为力。我知道他一直在和病痛做抗争,我能做的就是请大夫想办法,缓解他的痛苦。
老彭特别坚强,痛到那种程度了,他还坚持要自己上卫生间,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躺下,什么姿势对他来说都很难受,但他也没有叫过一声。
一看见医生来查房或看他,他还露出笑容,稍微好一点点就又有求生的希望。我心里明白,他正在一天一天慢慢离我们远去,直到最后看不见。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想各种办法,好好护理他,不让他受更多的罪。
最后将近一个月,我和两个儿子还有一个照顾老彭的小伙子,四个人轮流值班。白天我在病房守着他,晚上看他吃好安眠药睡下,我再回去休息。他从来不想麻烦别人,因为夜里难受来回折腾,第二天我还听到他给老大道歉,他说:“昨天晚上对不起。”我说:“你说这个是多余的话,他是你儿子呀,护理你是应该的。”但是,老彭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有一天,我轻轻摸摸他的额头,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抬起身子,把我搂过来吻了一下。
他走的那一天早上,医院五六点钟就来了电话,说老彭心率、血压下降,我想他可能不行了,就急忙往医院赶。我到医院的时候他已经昏迷了,我就大声叫他:“老彭!老彭!老彭!”我一叫,他就流眼泪了。听人说弥留之际听觉是最后消失的,我想他应该是听到了,那是中午12点。
老彭走后的半年,我瘦了十斤。按照他和我的想法,后事越简单越好。我向研究院报告了情况,叫院里不要发讣告。
老彭是7月29日走的,我们31日就办了告别仪式。我没有发言,两个孩子也不让我发言,他们就代表家属发言。我想把老彭带回敦煌宕泉河边。两个儿子说,你带走了我们看不见,所以骨灰暂时存放在上海,他们清明、立冬,还有一些节日,都会去看看。
一个月后,我又回到了敦煌。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我的老彭不在了。
我早上就弄点饼干、鸡蛋、燕麦吃,中午自己去食堂打饭,一个人打一次饭就够中午、晚上两顿,晚上有时候也熬点小米粥、煮点挂面,就像他在的时候一样。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还在,他没走。
有一次别人给我打电话,问你现在跟谁过啊,我说就我跟老彭,对方一下不说话了。
直到去年,我才去看了老彭的大哥大嫂。每次出门,我都想着要轻点关门,老彭身体不好,别影响他休息。
我把一张他特别喜欢的照片放大,就放在我旁边。2019年除夕那天,我跟他说:“老彭,晚上咱俩一起看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