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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漫言 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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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一年正月十七日,回石塔寺。应本府善庆庵之请,正月二十日开戒,三月中圆满,我仍任首堂(注7)。又应邵伯镇宝公寺之请,四月初八日起期,我任西堂,戒期圆满,仍返回扬州石塔寺。崇祯七年,和尚在北京弘戒时,神宗之女荣昌公主与驸马杨公,带领全府人等皈依和尚,曾遣使奉送金桐紫僧伽黎(袈裟)三领,一件供养和尚,一件供养香雪阇黎师,一件供养熏六教授师,到了今天,熏师带了这件公主与驸马当年供养他的袈裟来到方丈室礼拜,含泪白告和尚,说:‘在下奉侍和尚座下,任教授事十一年。随时都在注意,观察各位新戒的品格,考验其心行作为,想找出几个人来辅弼和尚法门。到了今天,在海潮庵戒期中才得到了见月。在下心里想,近日食量减少,精神减弱。不久就要辞别尘世。恳乞和尚慈悲,把荣昌公主所供这件紫衣,转交给他。在下亲自见到有人接替,死亦满愿了。’和尚长叹一声,说:‘你真是我的股肱弟子(左臂右膀),关心著法门的未来。’马上召集各位常随首领作证,和尚亲手把衣服给我,说:‘你应当像熏教授那样侍奉我,则法门就壮大了!’我涕泪盈襟,拜礼而受。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熏师也,如斯大恩,唯利生可报。

六月中淮安清江浦的檀度寺,恭请和尚开戒,七月十九日圆戒,和尚想上东海云台山随喜,命我留下来负责办理度牒及名录编造和发放,然后散众(让新戒们散去),办理完毕,也上云台山。八月我上云台向和尚覆命,十三日下山渡海,仍回石塔寺。

南京有几位护法宰官,请和尚十月十五日于报恩寺开期。熏六师抱病石塔寺,我侍奉汤药,照料他。这次和尚进京传戒,独行师为阇黎、香雪师为教授。派人回来叫我去,我坚辞,没有去,后又派人来叫我。熏师生性极孝,对我说:‘我病虽然重,你不要违背和尚慈命。我所要嘱托你的,只是我走后,荼毗(火化)毕,可把灵骨送到天隆寺葬在律祖塔右。’我听后悲泪滚滚难止,真不想离开他。熏师又说:‘和尚第一次去南京,求戒的人一定很多,两次紧急传呼你去,想来一定有重大事情要委托你,赶快去,不能再迟延。’我只得拜辞熏师,去了南京。

和尚问熏师病况,我禀告说很重。我仍被指派担任西堂。香雪师也把教诫新戒的事委托我总管起来。新求戒的有六百多人,安单的堂室在西方三圣殿后。和尚对我说:‘新戒多,两位阇黎下去没有把他们的单位次序安排好。你现在下去安排一下。’我马上下去,一看行李遍地乱放,那些来求戒的人,多半是听经学的人、不无狂慢习气,必须以自谦的方法来调教。我就向大家说:‘我奉和尚的指派,来这里勉强担任西堂之职。现在和大家一起商量一下,愿意听从的就依规矩和合相处,否则就不能照应大家了。请大家观察一下这堂内,中间宽阔,数百人可以经行(走动),周围的单铺窄狭,人多就睡不下。如果大家都想睡高单(通铺板床),剩下的人怎么办?所以我想先从地上开始安置单位。你们中间凡是真心实意来求戒的人,好事应该让给别人,这样也可以显示无我的精神,成就菩萨的行愿。现在就请大家随我依次序在地上安单。必须横直成行,不要参差不齐。凡是来自本京城内的人或是自带了小床的人,明天就把小床带来,按今天定下的单位安置。凡是来自京城以外的或没有小床的人,都上高单。希望大家各自肃静,不要哄乱!’大家听后,欣然依从,没有争抢的现象。这个大堂中住了新戒六百多人,单次排列整齐,就像街道巷陌一样,一眼望去真成大观蔚然!

每天夜里讲解戒律一个时辰,全天随时对他们进行教育劝诫,大家都很敬服。他们听说要点定临坛尊证师(即正式开坛受戒时,必须有十位德高望重的比丘临坛作证,即称尊证师)的消息,其中为首的一位沙弥(初出家并受了沙弥十戒者)名霄远,五十岁,荆州府人,在南京长时随讲席听经,就和他的同戒商量,想请我作临坛尊证。他们一起找到方丈,跪地向和尚禀白了他们的请求。和尚就令侍者来召我去,说明这件事。我说:‘在下戒腊不满二夏(受具足比丘戒后,过了几个夏天,就叫几夏),何况我修行浅薄行德无有,不敢列身于尊证之位。’和尚说:‘这是几百个新戒同心愿请,不是你狂妄僭位,不必再推辞。这正所谓因缘时至!’我只得勉强拜谢。

西方三圣殿,紧邻库司(库房和厨房),三个时辰的粥饭,都是各在自己的单位上就食。有一天,到了辰时用斋时,不见行堂者送斋饭来。我就查问原因,了解到是行堂者向新戒索要钱物,得不到,故而刁难。我马上把行堂捉来,罚他跪香。厨房里的一百多人抱团结成一党,一齐离开了西方殿。我就去找僧录司(管理僧人名录和纪律的机构)的契玄师,说明了情况。他马上下令各管事僧把寺庙各门关闭,将司库典座和饭头用木枷锁起来,其他有关者,有些翻墙逃跑了。这种情况,是京城里,每期道场中,厨房堂里的旧风气。从这次以后。得到了整肃,都兢兢业业守规矩,没有敢再犯的了。到了正式传戒临坛的那一天,当时的情景,正和我初出家那天夜里所作的梦境,没有丝毫相差。

传戒期中,忽然得到消息,熏师已在石塔寺涅槃,灵骨运去天隆寺途中,现已抵南门桥下的船上。我悲忆师恩,泣泪不已。当即约会同戒十三人,迎师灵骨,暂且寄供在普德寺。道生师留在寺中负责守灵习香,我和其它人回报恩寺,在宝塔下,于八方设坛,百僧环绕礼忏六天。十二月初一日,三昧和尚、二位阇黎师及各位上座,我和各位同戒,带领众新戒,幡幢前导,各人手持香花,共一千余人,佛声不断,送师灵骨到了天隆寺,实现了熏师临终前的遗命。传戒期圆满之后,大司马范公敬留和尚在花一庵,择期元旦日举行皈依仪式及受五戒。我和其他人拜辞了和尚,先回石塔寺。

正月初九日,和尚搭船回石塔寺,在龙潭遇大风,阻留了三天。当时有位定水庵的僧人楚玺前来拜见。他是妙峰大师的法孙。妙峰大师当年奉神宗皇帝旨,在宝华山建了一座铜殿。楚玺就前来礼请三昧和尚到宝华山随喜。到了该寺,只见荒草满路,台阶殿基缺损,殿堂里香灯寥落,廊庑空寂人稀,一派破败景象。和尚叹息道:‘这座丛林还不到五十年,怎么冷落到这种地步!’楚玺回说:‘因为缺乏有道德的人主持,恳求和尚慈悲中兴这座寺庙,先祖的觉灵也会深深感谢的。’和尚慨然许可,随即下了山,次日渡江返回扬州石塔寺。

江阴县十方庵礼请和尚二月初八日开戒,香雪师为羯磨(授戒师)。我到崇祯十二年才开始正式作教授。和尚在各首领前,派委我说:‘以后凡是有求单进板堂受戒及外面各堂执事的人选决定,全部归总在教授处负责,不须再向我这老汉禀告了。’我感到,这一来任重事繁,但又想,只好体谅和尚慈心,也才不辜负熏六师的识人和举荐,承担了下来。二月中,宝华山楚玺等几人,带了南京各位护法居士的信函来到十方庵,礼请和尚住锡宝华山(即请和尚常住宝华山)。因为和尚以前曾经许诺,所以不再推辞。和尚当即令知宾师,引领楚玺一行人巡察(到各寮房看望)。等到他们进了我的住房,他们只用眼睛看著我,我就知道他们的意思,就说:‘崇祯七年冬,我在你们山上学经,深扰常住了。’他们大笑说:‘刚才见到时,感到面熟,又怕不对,真的是你!怎么一下子当上了这个职位,我们真是有眼不识人啊!’接著谈到了相别以后,这几年的前后经过。他们一行人第二天就回山了。十方庵的传戒期,四月初八日圆满结束。

和尚十五日到达宝华山。晚上,召集见玄师、支浮师、四弘师、纯然师、独行师、心融师、香雪师、月谷师、达照师及诸位老阇黎和我一起到方丈议事。和尚说:‘今天我们住此山是常住,不像石塔寺是暂居。你们诸位当中,必须要一位具备道心、有才能、精力强壮、不惜劳苦的人,为我这老汉作此山的监院(总监全寺内外一切事务的僧职),其它两序各执事,以后再定。’大家听了之后,都默然而立。和尚就对我说:‘见月,你为何不承当?’我说:‘和尚没有点我的名。在各位师父面前,不敢应声。’和尚说:‘我明明说道心和才能、不惜劳苦。不是指你是说谁呢!’各位阇黎师说:‘见公,你应当礼拜谢领,不要再违背和尚慈命了!’

我高兴地奉了此命,礼拜和尚,说:‘在下先乞求和尚允许我四件事,才敢承当。第一,三餐粥饭,一律随大众吃、不陪外来施主进餐;第二,一切宰官来山,概不迎送;三,不去俗家吊丧贺喜;四,银钱进出、买办采购,概不经手。我只尽心料理大众之事,对常住之事:决不怠惰。’和尚说:‘四件事都随你愿,但讲律之事不要推辞。’我说‘监院讲律,这事不属于我的责任范围,恐怕众人不服。’和尚说:‘你今天是教授师兼管监院职事,并非监院行教授事。’各位阇黎师说:‘我们当中讲律,自然非你莫属了,这一点你更应遵循和尚慈意。’

五月十八日,和尚六旬大寿。远近各寺庵的上座,和十方弟子云集宝华山。九月开冬期,忽见成拙担著衣钵来到山上。我高兴地问他从哪里来,他说:‘自从在北方遭难分别之后,独自来到南方天童寺参禅,后又往黄山学经等。今天就从黄山来,我一直在寻访师之踪迹,不知下落。’我说:‘因为我改了名号,叫见月,所以你不知道了。我们聚而又散,散而复聚,真是多生的良因,才能有今日的奇会啊!三年不见面,就是专门等著我为你作临坛尊证哩!’

崇祯十三年,江南大旱。春期四月八日圆戒。内监苏公等人,入宝华山设斋供僧。常住(寺里)买来的面粉又粗又黑,和尚把我叫去诃责,举手要打我。我说:‘和尚忘了最初在下所乞允之事?’和尚想起了,说:‘这不干你的事!’就去到副寺(副监院)房,痛打达照师。达师来到我的寮房,生气埋怨说我不替他遮掩。达师是我临坛的尊证师。我就对成拙说:‘现在还是避开最好。我和你一起去天童寺。’第二天早上天未亮,我把行李交给成拙先下后山,在那里等我。

天明我登上龙岗,向方丈室拜了九拜,就下了山,与成拙一道到了汤水延祥寺投宿。走了四天到达无锡县,宿镇塘庵,有二三个弟子挽留休息。四月二十日,从宝华山来了一个新戒弟子,见了我就礼拜流泪。问他什么原因,他说:‘师父初九下山,和尚向大众说,师父你不该把供养众僧的银钱四十两带走。山中大众议论纷纷。弟子不得不说这是冤枉了师父,所以流泪。’我对他和成拙说:‘并不是和尚加枉,是他老人家的大慈方便之法,使得我听到后不召自回。若我不回,大众必然以为是实事了。’第二天,我又返回华山,顶礼和尚求忏梅。和尚说:‘你无罪可忏,是情不得已而去。我故意用私自取银之事来激你,好快点回来。’和尚让我仍然担任教授之职。

到了冬期,有一百余名新求戒者,均已受比丘戒毕,接著从北方又来了四人求比丘戒。和尚令香雪阇黎师为他们授沙弥十戒。香阇黎师给授了沙弥十戒后,随即又为授比丘戒。引礼师智闲把他们带到我的寮房,礼拜并通禀了授戒情况。我说:‘律中有明文规定,和尚还健在,为什么单独由一师为四人授具足比丘戒?我不是你们的教授师,也不能给你们办理僧录和发放度牒。’智闲回去禀告了香师。香阇黎师诃责我,说我目无师长,傲慢自专,就去向和尚禀白了。和尚令侍者召我去,询问理由评判是非。我说:‘香师责备在下,是从世俗之礼出发。在下遵奉佛制,不具备十师临坛尊证,一人就授给大戒,这是关系法门的大事。在下既然担任教授。应当阻止谏正。请和尚斟酌其中之是非!’和尚对香师说:‘算了,算了!你是一时之错,见月所说的实实在在是正确的。改日再请十师临坛,为他们授具足戒吧!’后来,和尚对各位首领上座说:‘我老人的戒幢(即戒律),今天有了见月,才得以扶持树立起来!’

崇祯十四年,松江府超果寺,恭请和尚正月十五日起期,新旧大众五百多人。又有常熟县福山广福寺,在此传戒期中,请和尚择期定于五月二十八日开戒。松江期于五月十五日圆满。和尚命我率领各位执事先去广福寺。那一期于七月初一日圆戒,然后就返回宝华山。宝华山寺,是皇上敕建,全由内监负责督理修造,寺的方位朝向不合,所以常住不兴旺。和尚命择定日期改变该寺的朝向,只留铜殿不动,其它建筑都得改动,因而费用和工程浩繁。栖霞山观音庵,是古心律祖披剃处,恭请和尚腊月初八日起期,我虽在此期中任教授,和尚不时把我唤回宝华山,卸瓦运砖,件件桩桩我都亲身率先劳作。

正月初十日,栖霞观音庵期毕,返还宝华山。知宾师履中,他的徒弟任前殿香灯职,做出了非法的事。我向香阇黎师及当家达照师反映了,二师都说可以饶恕。我听后感到心寒,他既然破了根本大戒,还说可恕,律法坏灭。还不如退下来,遁入黄山,抓紧自己的修持吧。所以就向成拙说起此事,他说:‘这件事应当从缓计较。’我说:‘在此身受深恩,本不忍心离开。现在和尚座下各位阇黎、班首、当家,都是我的师长,我是弟子,又是一个云南人,还是速退为美。’我因此就去方丈告假,要求去住山静修。和尚不准,让我跟随他去楚地蕲(注8)州,因为那里的荆王曾礼请和尚去传戒。我说:‘今天是来向和尚预先说明,行期还未定。’

但无奈何,我的心意早已走了,身子也留不住。第二天早上,我与成拙、天一、常清四人,收拾好衣钵,一同去黄山,走到太平县五里塔茶庵,遇到庚石的弟子相留。该庵对面的山是庆云岩,仲德师住在那里。旁边有一小山,松林翠密,众山环抱,十分清幽。他请我们在那里住下来静修。我就和成拙,割茅草,开地基,搭一个小小的瓢状茅棚,一个多月就完工了。我又忽然想起,当初决心去黄山,今天为什么要在中途留住下来!天一看到我改变了目的地,就仍回华山了。成拙又被旌德县请去,只有常清随侍在我身边。十月初十日,庚石就把我们送到黄山,住在文殊院下属的贝叶庵。这座山土少、石多,连一根菜都不能生长,因此想吃新鲜蔬菜的念头也没有了。到了腊月尽头,极目所见,全是银峰玉岭,寒同塞北。

文殊院静主晓宗,是教授师的弟子。知道我在宝华山冬天不围炉烤火,专意背了米和炭,踏雪而来,跪地恳求我烤火取暖,因此我听从了他。这里虽然寒苦,但对修道十分相宜,于是出山的念头,便全部抛掷脑后了。

开春崇祯十六年,正月十一日,华山静主戒生师,是我的契心之友,同其弟子智周二人,由庚石带路,来到贝叶庵。一见他们,我迎了上去问:‘什么原因到这里来?’戒师说:‘教授师,你走后,和尚二十六日动身去楚地蕲州,今年正月初二回山,知道在下与教授师交情好,他亲笔写了信,要我接师还山。’我马上焚香捧信拜读,悲感深恩,如慈父不弃逆子。我留戒生师游山五天,再一起到旌德县会晤成拙,又在那里的静室采茶,逗留了一个多月。三月初七日才到宝华山。和尚受扬州府兴教寺之请,已经渡江去该寺起期传戒,走时曾留言:‘见月回,可来期中教授新戒。’三月初一起期,知道玄上座已为该期教授,我不能再去,所以留在宝华山,等候和尚回来,我先派智周(注9)渡江去拜见和尚覆命,代我向和尚顶礼。到了临近开坛授比丘戒时,和尚又来慈命,叫我去。我到了那里,向和尚忏悔自己违背师命之罪。和尚垂怜,高兴地宽恕了我,并让我临坛作尊证。

扬州戒期完毕,泰州口岸大寺请和尚传戒,我仍为教授。马桥观音庵离口岸不远,来请起期传戒,和尚也答应了。待口岸期毕,就转移过去。有一天和尚去县里一朱姓的官僚家赴斋。因为当时来见和尚求皈依求法名的人很多,和尚走时把他自己穿的衲衣及取好的法名交给我,有人来求就让我穿上他的衲衣坐在他的法座上,把法名给他们。恰好遇到两天连阴雨,没有一个人来,和尚的法座我也没有坐成,法名也没有发出一个。和尚回来了,雨也停了,来求皈依法名的人又是人流不断。和尚笑著说:‘我的法座已经允许你坐,只是因缘还须等待!’听了之后,我汗颜拜谢。

八月初一完期。太平府自宁山请和尚九月一日开戒,十月初八圆戒返回华山。南京报恩万佛阁请和尚十月初一日开戒,至二月初八日完期。我即于十二日告假出山募化米粮。句容县(注10)北门外静室,住著雪幢师,常熟人,虽未受戒,与我很投契,听说我来化缘募米,他一力相助,不到半个月,已募化到米三百余石,村村相约定,开春正月之内,各自把米送上山。我回到山上,拜见和尚说明了募化情况,老人破颜微笑说:‘看来,这真是你的化缘好。无缘之人,办不到的。’二月初,苏州阖郡的乡绅请和尚于北禅寺起期传戒,到四月八日圆戒,还山。

甲申年七月十五日,南京文武臣僚,在大报恩寺超荐大行皇帝(刚死的皇帝),请和尚主坛开戒。弘光皇帝旨遣内监乔尚赐给和尚紫衣金帛,十月十五日圆戒归山。

十月中旬,浙中绍兴府大能仁寺请和尚十二月十五日开戒,鲁王皈依并常来听法。乙酉年即弘光元年,二月初十完期。嘉兴府三塔寺请,于是渡钱塘江,宿昭庆寺,潞王全府皈依,并请和尚登昭庆寺古戒坛传戒。因和尚在先已受嘉兴三塔寺之请,所以只有等到三塔寺期毕,再来昭庆。二月二十八日到三塔,三月初一日开期,新戒有五百多人,一半是天童寺来求戒者,我严行佛制,新戒莫不兢兢业业读律,没有敢逾越犯堂规的人。

一天,我忽然想起到黄山住静不久,和尚就慈命把我召回,就想为和尚建造一座寿塔,报答和尚的大恩,然后再实现以前遁山静修的愿望。我就到方丈寮,向和尚顶礼,并呈禀了我的想法。和尚欣然应允。我马上裱好了一个手卷,在手卷开始的地方自己写上我捐香仪百两,然后下列各堂口,向新戒开示说明,各人可随自己方便,数量供养多少,不拘。众人听说后,都一齐发孝心供养。在此期中,共化募得银三百两有余。五月廿日,听说大清兵十八日渡江,南京已归顺。和尚即速圆戒,转回苏州。良山县比丘尼无歇是和尚剃度授戒弟子,得知和尚已抵苏州,便来把他接回县里。此县有座昙华亭,是和尚的祖庭,因为经常往来,所以皈依者多。我向他们说了筹建和尚寿塔因缘,无歇尼自出一百两,辗转化募四百两有余,总共为九百七十六两五钱。世道混乱,难以将此款托人保管,只好我自己掌管,带在身边,其拖累麻烦,可想而知。

后来,虎丘甘露庵的戒初上座,礼接和尚到庵歇息。六月初旬,和尚身染脾泻,由于来往运兵,水路不通,不能速归宝华山。常随之众,渐渐星散,只有香雪师和我,以及侍者、书记等十四人留在和尚身边侍奉。尧峰寺戒子,听说和尚身体欠安,就接去调养,到了那里以后,病情加重。我心中很担忧。数日以后,香雪师也告假而去。一天,听说清兵已到木渎镇,离尧峰寺不远了,该寺大众都各自逃走,躲起来了。我请和尚到山顶静室避一下风头。到了六月初旬,听说路上可以通行了,和尚命我找船返还宝华山。到了常州,遇到兵马阻滞,我们又返回苏州。过了三四天,局势稍有稳定,又雇了船到达新丰镇,只见上流船只争相漫河而下,问他们为什么?答说:‘大兵到了镇江府,很快就要到丹阳。我们所以逃避。你们的船不能去!’因此我们又返回苏州。等乱势稍平,见河上有船来往,我们才又前进。六月二十六日到华山,寺中大众迎接和尚,礼拜问安。和尚微笑说:‘回到山上果然大安。我难道就不会有悬解的时候么!今天与你们说定,三日以后,七日以内。’大众听后都流下了泪水。和尚说:‘生死幻化,实无来往。为什么要哭呢!’

我当晚邀请各位执事到场为证,把募化寿塔的手卷打开,请月谷师按手卷上的名字次序报出所捐之钱数,由慧牧师按数算合清楚,共计银九百七十六两五钱,当众交付当家达照师。夜里想起寺庙当初改向时,和尚曾分付达照师说:‘我的骨塔将来可建在殿之后。’我每每看到各地丛林,凡正殿后有塔的,都不兴旺。应该请和尚自定建塔的地方才是。第二天我来到方丈室,绕著弯说:‘我们喜得和尚应允建造寿塔。不知和尚决定建在什么地方!’和尚说:‘你们忘了,我说过建在大殿之后。’我说:‘我曾经听风水先生与和尚论及地脉时,曾说,有三转(循环),大转要歇一百廿年才能转发兴旺,中转歇八十年才转兴旺,小转歇四十年方能兴旺。这座大殿后是来脉,假若地脉转而不兴旺了,后人会说是寿塔伤了风水,恐怕会要搬动更改。不如把塔建在龙首,以保永远。塔兴则常住兴,常住兴则塔兴。’隔了很久,和尚才说:‘就依你的意见,建在龙首。’当时达照师和慧牧上座等都站在一旁,我说:‘诸位师长都听到了,和尚亲口说,塔不建在殿后,决定建在前面龙首部位。’

当年闰六月初一日,和尚令侍者取历书来,看了之后说:‘初四巳时,我取涅槃。’立即敲响楗槌(寺中遇重大事件,用以召集僧众的响器)召集大众于方丈室,和尚说:‘华山法席,见月可以继承。’他拿过紫衣和戒本交付给我,说,‘我以此事交嘱烦累于你,总持三学(戒、定、慧),阐发戒光。’我跪地禀告说:‘在下戒腊和修德都属最后,请付各位阇黎师吧!在下愿协助辅化!’和尚即面向里而卧,沉默不语。我想暂且随顺师意,就说:‘在下奉和尚慈命,现在暂且看守,等和尚法体万安之后,再缴送方丈。’和尚才和颜说:‘我不是今天才嘱托你,我心里一向就有此念,不必再辞!’我拜受而起,又对独行师说:‘你的德行和戒腊都好,应为羯磨(授戒师),可作后来之学者轨范。’对达照师说:‘你仍作监院,以助见月。’,到了初四日,和尚把众人集合在方丈室,取水沐浴洗身,并对众人说:‘我身上水干就走。你们不要作去来想,不得穿著孝服涕哭,不可向各方发送讣告。凡是世俗礼仪,全部不用。三日以后,即葬寺之龙山。’接著让大家念佛。水干,跏跌微笑而逝。肉身供奉于方丈室,一切都遵照和尚遗命,大家至诚诵经三天,然后法众手持香花幡幢,送和尚至龙山,建了全身塔供奉。我不忍回寮房,愿守塔三年,作洒扫侍者,只用芦席遮顶,风雨无阻,昼夜诵经,以报深恩。还不到一个月,大众强请我回寺,送进方丈室安住。

当时香雪阇黎师在苏州,听说和尚涅槃,而把衣钵传给了我,心中不以为然。就从苏州搭船逆流而上,打算去楚地,经过龙潭都不进华山。达照师亲笔写信恳切相劝,他才回山礼拜和尚灵塔。后来,他请了工匠在大悲殿刊刻他自己集著的《楞严贯珠》,把大悲殿弄得狼藉不堪。我建议香师移到厢楼去刻,香师说:‘今天在殿里刻经都嫌不干净,将来到了屋虚单空、尘厚草深时,恐怕没有人帮助打扫哩!’我严肃地说:‘请香师说话注意,这座寺庙,龙天常住,先人光明,想来不会落到那种地步吧!无须烦劳香师为在下的将来焦虑!’说完就回了方丈,仔细考虑想去,由悲叹转而感到高兴。香师今天说的这番活,应看作是对我的增上助缘(鞭策我上进的助力),坚定我的愿心和意志,撑住法门。应该尽快订立条规,首先革除弊端,再依方轨行持。

就在当天夜里,拟好了十条规约。第二天,召集大众,并礼请香雪和达照二位师父,禀告说:‘在下行劣福轻,承蒙和尚嘱累主持此华山。现在订了十件事作为规约,各方都不例外。所以前来请二位师父作证,向大众宣布。

一、经常见到各处古刹,房头各自开灶,各管自己的事,而殿堂清寂寥落,极少见到刻苦修炼的僧人,以致使丛林日渐颓败。其过失在于先前的主持者,不慎重选择求道人的品性,泛滥剃度。今天,在下愿华山永兴,杜绝房头之患,只袈裟法亲和合同居,誓不披剃一人。

二、经常见到丛林里敛财积钱养老,年少者也收受供养,放浪恣肆,不肯修行,坐享其成而不知惭愧。彼此相染,挑唆大众,因而受到施主护法的讥诮,山门失去光彩。这种例子,华山要彻底革除。即便老年修行者,也不积攒单资,随缘共住。

三、各处丛林多半都设有化主(负责对外结交檀越,为寺庙暮化钱物之僧人),广发募化结缘簿。方丈也赞美这种牢笼式作法,执事们奔波讨好,因此使化主居功欺众,把持当家。这样做,大错因果,退息了檀越之诚信。今天华山不安设一个化主,不散发一本结缘簿。道粮任其自来,真修行者决不会空腹。

四、各处丛林的出头长老,一旦尊为方丈,就设小厨,收积果品,自办饮食,恣意私餐。若是受方丈偏爱者,有分享用,其余之人都不能尝。这种对众不均的作法,应自愧于空有统率众人之名。斋堂中虽设有方丈席位,却很少光临。今天在下三时粥饭随堂与大众共餐,一切果品入库。若有檀越和护法进山,宾主之礼不能废弃,这就不算偏众。

五、各方堂头,都分别收受檀越之布施,香仪应交方丈室,设斋之资应缴司库,这才是所谓共中分二。若檀越只供香仪,而留为私有,款待客人却要常住负担,这样一来,当家承担了七事之忧(油盐柴米等日用七事)。这种做法,就没有想到’常住属于我,我的一切财物尽属常住‘这项规矩。今天在下的诸缘虽不圆满,但事先革除这种弊端。凡有香仪,全部归常住所有。若是私自动用,进出应向众人公布。

六、现在各处传戒发帖报,或为三七日,或者一个月,来者都要缴纳单费,离寺时都要发给每人一份化疏(化缘簿)。借用这种手段进行贸易,就不是真弘法。今后华山对来山求戒者相聚,均不缴纳单费,离寺时也不发化缘簿,淡薄随时,清净传戒。

七、各处大刹名寺,各寮私蓄茶果,陈设古玩。不但数人聚坐闲谈聊天,空虚消磨岁月,而且还谈论别人是非长短,使大家心性参差。这样作,损多益少,如何消受得信众的供养!所以今天全部革除。凡是和合共居之大众,若有道友前来探访,或交识的熟人前来办事,都一律请到客寮,随便款待。这样做,一来不显常住缺乏待客之礼,二来自己脸面也生光辉。

八、各地丛林的堂头,惯常要对俗家喜丧之事表示祝贺和吊唁,送钱送礼以贿赂檀越施主。出了俗家之门,反而行俗家之礼,身为僧人不欣惜僧家之威仪,因为贪图利养,佛制全违。今天,华山之地,本已远离城邑,加之大众都依佛律行持,凡有正信之檀越施主,必然谅解宽看。

九、地处深山之梵刹,与城邑附近的丛林不同,柴米等物必须担运上山。今后凡有普务(须大家动手的劳务),鸣梆为号,一齐出动劳作。若是自己不动,而命他人劳作,不能名为统众。今后,凡出坡劳动,在下不缩于后,各种劳务必先躬身而行。有病则不勉强,年老方可歇息。同居大众,均依此行。

十、同界大众,必须遵守佛制,去掉所有装饰爱好之物,不穿丝绸,衣著不得像俗家打扮。三衣不离,须染成坏色,一钵恒用,瓦铁应持。过午之食,律无开听;均须依教奉行,互相策励,懈怠者自会变得勤谨。

我今天以此十件事定为大众的规约,华山何愁不兴旺。’

达照师说:‘其它各条,或者可以按此更改,关于其中化主一事,断断不可少。今天如果把这话公开出去,恐怕以后会断了粮食来路,到时后悔不及!’我说:‘在下虽然初任方丈,实在也是无缘。我立誓绝不仿效各方丛林那样热闹,门庭若市,决愿效法古人的操履模式。’香师听了之后,一言不发,昂然而去。达师也不高兴,叹息而回了寮房。

先和尚在世时,有三个皈依太监,孙太监号顿悟,刘太监号顿修,张太监号顿证。豫王渡江时,三人逃进山来求出家。先和尚当时在外未回,是达照师把和尚像挂在中堂,为他们三人披剃了。及至和尚回山时,他们三人已各住一僧房。九月三十日,刘顿修私自与香雪师和达照师商议,想在自己房里起火开小灶,二师都答应了,十月初一日,把我请到他房里吃茶,二位师父先已在座。顿修对我述说了想起小灶的事,并说香达二师都已答应,现在把这事向新方丈说一下。我说:‘在下既然是方丈,为什么不一同商量,而是私下先已说妥,事后再让我知道。今天有三件事奉告:一、先和尚在世时,凡诸方请和尚起期传戒,如果有私设小灶锅碗之类,必令先毁,大家同一大厨,然后才应请赴期,假若不毁,就不去。今天和尚涅槃不满四个月,谁敢在本常住另开私人小灶,这是欺诳先师,断不可为。二、若一定要开小灶,等我死后,或者可以任凭乱为。三、我因为其它因缘而离开这里,不当华山方丈,那就可以随各位师父作主。若在下住此山,怎肯让此山颓败废弛!’说完,我拂袖出房。香、达二师无语,顿修脸红失望。我就以此因缘,作为振兴戒律之开端。

一天,我召集大众在大雄宝殿,并请来香雪和达照二师,我礼拜毕,对大众说:‘在下以往随侍在先和尚座下,是和各位师长共同辅佐和尚做化导之事。凡是一切事,都事先慎重向师长们禀白。现在想改变一下。我曾亲听和尚慈训,说:’自律祖开始到我,为了中兴律法、一切都从方便善巧出发。你既然志在弘扬毗尼,等以后你再依遵律制躬身而行。‘今天,在下一人承担主持,责任在我,绝对不能知律而不按律行事。今日向大众说明之后,是制必遵,是法必行。’三日后,达照师辞去了当家之职;顿悟发心担当监院;香雪师去了常州天宁寺讲经;各位同戒者皆各奔前程;旧任各堂执事也十去八九。凡是一不能如律躬行,二不能同众守清苦乐淡薄,三不能出坡任劳的人,我也不挽留。留下来的有一百多位同志,都发愤相协相助,共愿持戒。

十月中,有求戒者三十多人,以盐城县龙沙为首。我先依律唱方结界,然后每三人一坛受具足比丘戒。达照师及各道友当面没有说什么,下来以后议论纷纷,说我受先和尚咐嘱,现在大改受戒遗仪轨,结界唱方,从来少有,三人一坛,未曾见过,就指责我不孝之罪。由于他们不谙熟戒律,所以才这样说。我听到后权当没有听见。一天达照师闲步来到方丈室,我慢慢劝他说:‘藏中的律部,你若有空闲时间请回去阅读一下,也可以消磨时间,你看如何?’他就把律藏阅读了一遍,才知道我所做的是有根据的,他内心反而叹服了。以前的诸多议论就全部不禁而止了。

刘顿修当太监时,曾经交给孙顿悟四百两银子,让他去常住附近购置一些田产,以便养老。顿悟存心不实,以贵价买了薄田,而且亩数不足,所收的租粮多有赔欠。刘顿修因此恨极,身藏利斧,发誓要砍死孙顿悟。眼看要发生恶性事故,大家都感惊慌恐怖。达照师把事情告诉了我,我说一旦祸起萧墙,就败坏了常住。幸好修塔银两尚有余数,就用来买成供塔用的香人为他两人解怨,顿修也把价减一百两,于是常住才安宁下来。

顺治三年春,旗兵放马,吃了百姓的麦子。乡民无知,把马没收了。将军巴公下令兵士把乡民抓去,作叛逆论处,大半被杀,妻子田产一律没收入官。漏网的人弃家外逃,有家难归,各散四野,忽然有人出来领头,把逃跑在外的人招聚成群,借口借饷起义,实在是侵害善良百姓,达照师害怕,就带领他的法眷下了华山。

四月初旬,我想,外面土贼尽管作乱,寺内安居自恣(又名结夏,即闭关)的律制则废弛已久,没有实行过。今天我初当方丈,就向众人说明修道须按律而行,现在既然适逢夏季来到,就不能再把安居自恣之制搁延。所以于四月十六日作前安居。比丘一百六十多,沙弥八人,共一百七十三人,个个都严遵律规努力用功,倍于平常。

到了五月廿日,天还未亮时,土贼首领张秀峰,领著一百多人来在山门外。山门一开,他们蜂拥而进,对我说:‘这座寺庙楼房很多,厨灶也大,我们借住几天。’我说:‘房灶倒是可用,但有两件事不大方便。一来,你们向人家索取饷银,如果不给,必然要捉人来吊打拷问追索。我们和尚在旁边看到,双方都会尴尬。二来,我们僧人与你们同锅吃饭,若被官府察知,我们的罪灾难逃,听说妙峰大师当初修建此寺时,都是附近村乡的父老乡亲欢喜踊跃,施工役劳,搬运铜殿的砖瓦木石等,其中也有诸位父祖的功德,今天如果毁坏,就是毁坏了自家的福田。住处很多,可以到别处去找!’就这样我再四推却,他才说:‘就听师父所说,我们就住寺外。’没想到,房僧克修,有个哥哥亦是贼首,正好是那一伙的,克修私下经常出寺去看望。当我问他土贼的动静,他一言不吐。大众都感到忧心忡忡,他却毫不在乎。我对大众说:‘你们每人拿把柴来,把克修烧死,以绝大患,保护常住。’他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紧闭了自己的房门不出。他的师父继贤哭泣著跪在地上乞求我,愿意听我的教训,恳求免于烧死他。他立即把克修叫来,我对他说:‘明天中午,常住设斋,请为首的十个人,不准多来一个。若能依此,就免你死,如果进寺人多了,或者不来,还得焚烧。’

晚上,我把大家召集在一起,商量说:‘明天中午,贼首来时,寺里众人左右两列排好队,年轻的在前面,年老的在后,都不要怕,不要说话。我不说’去‘,你们都站著不动,我若说’去‘,大家都一齐退下。只留二十个人,每一席位二人照应。’

到了中午,他们依约都来了,坐好以后,僧众排了两列。我说:‘诸位今日举事,是因妻子眷属被掳,家产田地入官,大家又都是明朝子民,当然不能苦心枉受,都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听了,人人落泪,说:‘你师父是明白人,一切都知道。’我就欠身,用手把桌子一拍,说:‘今天请大家来吃斋,因为这铜殿是敕建,龙藏是钦颁。僧众不能安心苦修,难道忍心把这座千年常住毁废吗!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看到我这样说,也都吓得变了脸色,连声应道:‘晓得,晓得!我们知道众僧人中有文武兼全的人。请师父不要生气,明天一早,我们就起营到别处去。’我又以软语加以安慰,他们告别出了寺门。果然五更时起营迁走了。为了防止天明官兵突然来到,我急忙下令让各位管事,打著灯笼,各处仔细巡视,如果有烧火做饭留下的灰烬,全部扫除干净,用树叶覆盖好,如有禽畜的毛骨,细细收拾起来,扔到深涧里去。

天色快明时,镇江都统马公带兵来到山上,骑著马直入寺内,说:‘查明得知,土贼在这里住了八天。你们为什么容留他们而不报官?’我说:‘既然他们在此住了多日,就会有烧火做饭的灰烬留下,屠杀禽畜,吃剩的毛羽残骨留下,请派人四处细看,就知道了。’差人去看了后,回禀说果然没有任何形迹,他施给了五两银子,就走了。从此以后,有关官兵来过寺庙的消息传播了出去,施主善信都绝了踪迹,不敢来山。我们每天稀粥三餐,几天没有油盐。土贼不时来往,同住的僧众心神不安。

我对众僧说:‘今天开始安居,千万不要害怕而退缩,总会有善神冥冥中护佑我们!凡是有官家兵马或土贼来到寺里,我一人出面向前应答,不用烦劳你们大众去交涉。’大家听了,心神安定下来,又精勤修行了。

六月初,土贼大批蜂拥而起,都上了华山,有的住在上园静室,有的住在龙窝静室,有的住在黄花洞静室,有的住在炼性岩静室,有的住在桥亭,有的住进了厨房后面的静室。这六处都属于常住界内所管。他们有的写了条子以礼借用常住物品,有的倚仗贼势,叫人前来索取,我独自一人向前灵活善巧应对,拒绝了。这些人,一听说官兵来了,就提前逃散,如果知道官兵走了,就又聚合起来。我揣摩著,这样下去必然招来大祸。就马上让僧众动手,把各处静室全部拆毁不留。

七月十五日我在方丈室中自恣(即忏悔),当时愿云公为本常住西堂,他作了一首解制诗(佛制,夏天安居住静到七月十五日结束,叫解制):‘安居岁事久沉埋,我佛严规负冷灰。白首僧流无一腊,宝华律社喜重开。受筹恰应南参数,坐草犹存西国裁,自恣已圆佳话在,波离(优波离,佛陀十大弟子之一,誉为持戒第一)绝学吼如雷。’

八月初,局势稍静。我把常住的事托监院顿悟照管,一人在方丈楼内礼佛。到十二日,开窗外望,见一中年人,上穿旧青衣,下露大红色,在廊下走来走去,四处察看。我马上下楼对顿悟说:‘这人是官兵,装成俗人,到寺里来打探情况的,千万不能留住。’顿悟悄悄对巡照说了,巡照说:‘这是身处患难中的人,留他过了中秋吧!哪里不可以行行慈悲呢!’我知道后,把巡照叫来,诃责了一顿,那个人抬起头来看著我。一会儿,有一百多名土贼个个手持竹竿作兵器,团团围站在房廊檐下。顿悟一见,十分恐惧,因为他是太监,都知道他很有钱,怕他们向他索取饷银,就假作热情,煮饭款待,想笼络他们。我知道后,立即下楼,土贼们都已坐在斋堂里。碗筷都已摆好,看来不能阻止了。我就向顿悟说:‘寺中大众一百多人的性命,和这座千年古刹,就要毁在你这一餐饭上了。以后如果出什么事,责任全在你,与我无干。’那个露红衣的人,微笑而去,官军巴将军、廒(注11)公、和操江(官名)陈公,领兵出城,剿洗土贼,营寨扎在东谢山顶。这时大家才知道,那个微笑离去的人,果然是官兵派来的探子。

十三日半夜,清兵一百多骑兵上山来把千华寺团团围住。大众慌乱,无路可逃。天明时,我对顿悟说:‘我是方丈,你是当家。现在有事,我们要共同承当。如果清兵进了寺庙,常住就会被掳一空,还要连累大众。’我们开了门来到铜殿台前,领兵官问:‘你们二人是谁?’我答:‘方丈和当家。’军官很高兴我们亲自来投见,就一起来到山门同坐。他问寺内有多少僧人,我答说:‘老少共住有九十四人。’官说:‘把他们都叫出来,若不出来的,就是土贼。’另外还有在寺内做活的木瓦匠和雕塑匠,顿悟都一起把他们叫了出来。兵士中捆绑著一个土贼,让他指认。他被锁一昼夜,魂散心昏,口不能言,只是乱点头。因此,走出一个匠人,他头一点。这样一来,把十六个人屈诬为土贼,马上就被绳勒住颈部反捆而去。还剩下六人,也用绳索套在颈上,一起押去兵营。官老爷见到这样的俗人,担心还有隐藏起来的,就派了两个军官领著四个兵丁,命一个兵把住大门,叫我与顿悟一起走进庙里。凡是寮房上了锁的,他们都用指头戳破窗纸,向里窥视。为了不让他们生疑,我就伸手把锁扭断,打开门,让他们看。见到案上全是经书,只有床榻而已。接连开了两三间房,都是如此,他们才相信,没有欺妄。还有些上锁的房间,军官就不让把锁弄坏了。

军官出了山门坐下,对我说:‘有人报告你们寺中隐藏土贼。大老爷下令我们来捉,押解到兵营,老少一个不放过。’当即下令一兵骑著马押一僧走在后面,那个官自己押著我走在前面。我想,寺内无人,兵也无主,若那些走在后面的兵拥进寺去,那么常住便会被抢得一物不剩。因此我就对那个官说:‘带兵的官,出阵都走在前面统率众人;回来时则在后面以镇后。我是僧人首领,你是众兵之官,应该命令兵士押众僧前行,你我在后,这样僧也少不了,兵也不会乱。’军官笑著说:‘就照你说的办!’

走了二十里,到东谢山顶,进了大营,看见无数土贼,光著身子捆在那里,有千余名乡民喊天哭地。有一个士兵手拿一面旗,引著我们蹲坐在一处,又把被冤的十六个人押解上去,过了一会,又押了下去。在我们背后,听到一个士兵说:‘各位长老都要说老实话。若不说实话,就像这十六个人一样,杀头!’说完,只听见响声,十六个人全部被杀,其余六人获免其死。被杀人的血,溅染了我们的僧衣。我对众人说:‘你们千万不要慌张,人人一心念佛。若是多生以来的定业,今天必要酬偿。若不在此劫数,自然解脱。平日修行,正在这个时候才能得力。’众人都喃喃念佛。

陈县尹下来,单把顿悟叫了上去,拷审受苦。他供说我是方丈。就差兵来叫我,我想生死如水上沤泡生灭,临难不能失去僧人威仪,就缓步直上。左右列兵手执出鞘之刀,一齐吓喊,叫我跪下。我正色说:‘身著如来袈裟,佛制不听拜俗,岂能跪地求生,而故意违律!’我合掌躬身一问讯,便立在旁边。巴将军指著我笑了起来,自己摩著脑门,伸出一个姆指,向廒将军、陈操江二人用满州话说了一通。通事(翻译)对我翻译说:‘巴老爷说,你的头顶与老爷头顶相同,是好和尚,不要你跪。’陈操江问我:‘土贼久住华山,为何不星夜来报,而擅自容隐?’我说:‘华山虽高,顶上有一条来往行人的大路,如果土贼上前山而往后山去、前面的人见,就说是住在华山了。若土贼从后山过往去前山,后面人见了就说住在华山了。我若来报了,又无贼可擒,罪反在我,并非我容隐不报。华山就在眼前,请大老爷亲自观看。’操江公回首仰望,果然有一条过山大路。就说:‘这件事就不追究了。现在问你,孙太监是明朝内官,私养土贼,心怀叛逆,你一定知情。’我说:‘孙太监是崇祯十六年来山出家。现在作监院不到半年,我只知他舍官修行,他的存心好坏,这是密事,我怎么能知道呢!’操江公说:‘这确是密事,想来你也不知道。下去!’我仍然像以前一样缓步而下。

上面又拷打审问顿悟给土贼饭吃的事,他又把克修牵扯出来,两人互相推诿不认,克修也双脚被夹受刑鞭挞,他忍痛不过,又供说我是方丈,一寺之主。又来叫我,我对僧众说:‘这一去,恐怕不能再回,你们大家端正心念,不要因为我的事而惊怕。’就像前次一样,从容而上,合掌鞠躬,站在那里。操江公说:‘你寺中十二日给土贼冬瓜饭吃,我已有人在寺里探听清楚,为什么要隐瞒?’我见克修双足被夹棍挟住,顿悟被捆跪在旁边,就诃骂他俩,说:‘明明十二日有百余人来寺,确实吃了冬瓜饭,为什么不承认?有劳三位大老爷再三审问,自己也受这种大苦。’操江公笑著说:‘你真是好人,就向我直截了当说吧!’

我说:‘老爷是问历年以来吃饭,还是单问昨天十二日吃饭的事?’操江公说:‘历年吃饭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周围百余里的村乡,总名华山。寺中僧众多,每年夏秋二次收割季节,必然要去各村募化谷子麦子,所以村村都是施主。他们到寺里来,无论人数多少,我们都要茶饭款待。如果不加招待,下年就募化不到粮食。自从建了铜殿至今,年年都是这样,何止今年八月十二日那一顿饭,他们到寺里来,又没有带著弓箭兵器,怎么能知道谁是土贼,谁不是土贼。’操江公对巴、廒二公,用满州话说了一遍,通事对我翻译说:‘三位大老爷说你是直爽人,不说虚假话,不追究吃饭的事了,你下去吧!’

上面又审问顿悟有关常住所拥的财物。他怕受刑,就把田产山场等等一切,都报告了官。又说银钱和库房是佛辉所管,问他才能知道。于是又来人把佛辉叫去审问。他答说库房只有银三十六两,钱八九千。几位官都不信,大怒,捆打佛辉,他不能答,就说方丈知道。县尹(县长)下来叫我,巴廒二公见我往来多次,步态不乱,面不改色,就对通事(翻译)说了几句活,通事对我说:‘大老爷叫你坐下说,莫怕!’陈操江公说:‘华山寺大僧多,日用不少。为什么虚报只有银三十六两?’我说:‘库头害怕,说不清楚。’他又问我:‘实际有多少?’我说:‘我的本师三昧和尚,因缘广大,王侯宰官皈依的人很多,银两极多。他老人家为人洒脱、不蓄分文,处处修寺造佛。最后一年又改建华山,银钱用尽。去年闰六月过世。我们这些作弟子的,福薄无缘,钱粮稀少,僧众又多,常住缺用。寺上曾有青马一匹,卖给了南京织造府的车公,得价银五十八两。昨八九日,用去二十二两,现在所以只剩三十六两。大老爷若不信,可差人去问车公,就知虚实了!’巴、廒、陈三公相互之间说了一阵,又都点头。通事对我说:‘三位老爷说你没有说假话,就不去问车公了。’接著就把佛辉的捆绳松了。又把玄文和继玄叫了上来。操江公说:‘我了解到,你们两人和克修,是本地人出家,是华山房头,绑起来!’操江公对我说:‘这四个人的事,与你无干。你下去!’我不敢回头再看,就走下来,与众僧人坐在一起。

到了正午,太阳火辣辣地蒸晒著,又没有树木遮荫,大家长久坐在那里,肚内饥饿,人人都汗雨淋淋难忍难耐。突然一片乌云飞来遮在顶上,就像一把大伞盖,四边还射出日光。天色渐渐黑下来,来了一个手打旗子的兵丁,大声说:‘各位长老,随我来。’我想这是要去受刑了,大家脸色都变了。兵营中也有善心人,他合掌欢喜地大声说:‘各位师父,你们得救了。先前是黑旗守住你们,必死。现在换了绿旗,你们就不要怕,放心吧!’我抬头一看,果然是绿旗,大家才把心放下。

打旗的兵丁,引著我们来到一座山坡脚下,大家席地而坐。有数十名兵丁围著看,对我们说:‘今天要不是这位方丈师,来回几次把事情诉辩清楚,与三位大老爷有缘。不然,你们都不能活。’有一个兵丁走近我说:‘你劳苦了一天,现在歇口气吧!’就把腰间的弓囊解下来给我作枕头。我说:‘这是杀器,持戒人不用。’又有一个兵丁说:‘你饿了吧!’随即把随身带的一个干饼奉给我。我接过饼子分掰成小块,每人一块。他说:‘只你自己吃,不要分!’我说:‘我们共住一起修行的人,饥则同饥,食则同食。何况今天身处患难之中,还能不均分吗!’所有围观的兵士都很赞叹。他们之间商量说:‘咱们到前面村里去做些饭,明天一早送来。’到了半夜,口渴难耐,看到坡下有一小水池,大家都跑过去,喝了起来,觉得味道既甘甜又凉爽,等到天明一看,原来是牛卧成的脏水塘。

太阳出来之后,来了一个兵丁把我领到营帐里。操江陈公对我说:‘你是修行人,可主持华山,把众僧领回去吧。’我说:‘现在我不住了。’操江公对大家说:‘他既然不住,你们众人之中另推举一个德行好的人出来主持。’众人齐声答道:‘只有这位方丈才能主持,别的没有人主持。’陈公笑著说:‘我说你住,众人也推举你。为什么以前你主持,现在就不了呢?’我说:‘以前之所以当主持,因为先师弃世,塔未完工。若因土贼作乱,就抛下不管而去,各方都会指责我不孝,所以没有离开。今天所以不住,因为一百多僧人被屈捉来,幸亏三位大老爷明察而免于被杀,已是死而再生,加之华山已成灾难之地,假若土贼依然过山往来,有人又报告我们藏隐,僧众岂不是又要坐著等死,所以我不再当主持。纵然塔未造完,也就没有不孝之罪了。’操江公说:‘不必为顾虑以后之事而苦苦推辞了。巴廒二位老爷同我当护法,这华山就是本朝的香火,以后再不会有兵来打扰。今后如果有兵和其它人到寺里侵害滋事,你只要送一字帖来报,我就把他捉来杀头。明天就给你一张告示,拿回庙里张贴。’我说:‘今天我奉命去住。孙太监把常住田地山场一切所有,都全部报给官府没收了。那并不是他的私产,恳乞把它们发还给常住僧众。’操江公很高兴,把一切都发还了。我就和大众领谢,返回寺里。

及至到殿上拜佛时,不觉凄惨悲伤,匍匐在地,泪流不止,我有何缘又能瞻仰我佛金容!山下严巷村的陈道人,是皈依弟子,听说十三日夜清兵围寺,把僧人全部捉到兵营去了,甚感忧虑。十五日想上山探视我们,他儿子和侄儿劝他:‘现在兵营还在东谢山,遍山野都是死尸,路上已绝了行人。不要这么快就去!’他说:‘弟子知师有难,难道让我坐此旁观!’他中午就来到寺里,见僧人都已放回,问了情况,我叙说了始末经过,他才放心欢喜地回去了。这时香雪阇黎师正在镇江上方寺起期,纯之弟兄到镇江购买香烛,就去上方寺投宿,见了香师。香师说:‘华山出了事,不要连累我的期场。你们可以到别处去住。’纯之弟兄含泪而出,十八日回到寺里,把这情况说了。大家听后,都慨叹不已。我说:‘华山是先老人的全身窣(注12)堵(塔)所在地,听说有难,不但不闻不问,而且见了生还者也不怜不留。我的香师是什么心啊!而那位陈道人又是什么情哟!’

半月以后,有一壮汉,衣著像是兵营中人,来到寺里。大家已是惊弓之鸟,见了都十分惊怕。我走前去,和气地问他。他说:‘我是操江大老爷那里派来取马的。’我说:‘寺里确有一匹好马,你就骑去吧!’他一听很高兴。我又说:‘马可以给你,但可有凭据?’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帖子给我。我见上面用的不是朱笔所签,而是红土。我把帖子接过来,大声呵叱说:‘你是哪一帮子里的土贼,敢来寺里诬诈马匹!你难道没有听说巴廒陈三位老爷是华山的护法吗?把他锁起来送官!’他马上噗一声跪在地上,叩头求饶,说:‘我原不肯来,是我们的头领张昆叫来的!’大哭不止。忽然天下起了大雨,我也很可怜他,说:‘今天就放了你。以后再如此,必定不饶!给你草鞋一双,伞一把,快走!’他脱了皮靴,穿上草鞋,冒著雨,飞快地走了。从此以后,华山太平,土贼绝迹。

顺治六年二月间,达照师的徒弟中有一两人,我是他们的教授。他们故意侮慢僧规,而达师知道后,反而宽纵,不加训诫。我就下山,过了江,想去北五台,走到滁州关山,遇到该寺当家湛一师,把我留住在寺里,乞求受戒。愿云公是先老人三昧和尚披剃的受戒弟子,我也是他的教授,正在华山学律。他把众人召集在先老的影堂(供奉三昧和尚的殿堂)里,教诫责备住寺眷属,他对达照师说:‘见和尚是先老人当面嘱托的继任方丈,他又从死难中保全了丛林,按理你们应当遵守戒规,听从教诲,依止他好好修行。为什么你们抗拒不遵,触恼他,自己破坏了自己的门庭。今天你们得罪方丈,就是得罪先老人!’他亲自写了摈条(寺中开除犯重戒僧人的公告),把不法者,逐出寺去。达照师相约了离言大德一起来到滁州关山,把我接回华山。又从严整治律规,才开始建立了戒坛,以授具足大戒。来求受戒不下三千人,寺中储备的粮食只够几天用,虽然如此,也没有断了日用餐饭。

顺治六年冬,有宁国府长生会的会主来请我,我答应以后再商量。顺治七年,是我五十岁的生日。四方檀越施主,都自发地纷纷前来供养,各寺庙德高望重的年高尊宿们,也都相爱亲临华山。有一位觅心师,是先老人所披剃,也是我受具足戒的临坛尊证师,要争华山方丈之位。四月十五日早晨,我鸣槌召集众人来方丈室,也把觅师请到场。我向大家说:‘自古以来,都是恭请有德之人来当方丈。在下德凉,不堪占此席位。今天当著众人,我把常住进出的钱粮,结算清楚,交给觅师执掌。现有存米三百余石,银二百余两,钱九万有零。’我从中拿了五万二千发给了众人。库房所存之油盐果品等,足够一年之用。我拜托觅师之后,就搬进东楼居住,内部一切事务不再过问。第二天,十六日。就与大众作好前安居的安排工作。十六日(注13),我向先老人塔上供了香,礼拜辞别。律中规定,如遇难缘,可以听许其人迁移到别处安居,我对大家说:‘明天早上,我要去宁国府长生会安居。’大众来对我说他们都想-起随我出山。我说:‘华山是先老人改了寺庙朝向而得中兴,而且又是先老人涅槃建塔之地,是我们律宗的祖庭,我愿意永作洒扫侍者,但无奈因缘如此。现在同大家商量,凡是愿意替我看守祖庭,决定苦修者,请站在左手边,不妨后会未迟。若是一定要随我下山者,就站在右手边。’

众人听了之后,就分立两边。要随行下山者,占了大半,计有一百多人。十八日天明,副寺(副当家)履中,送给我们银子三十两作路费,我笑了笑不收。他说:‘这是信众供养和尚(指见月师)的香仪,并不是供养僧众的。’我说:‘一交都交,还作什么分别!’吃完早餐,就下了山。走到老蓬桥,遇见张道人,邀请我们去用斋,并雇了船送我们。晚上宿在下关二忠祠,当家师是我的戒弟子,留我们住了三天,有不少善信前来皈依,送米共四十多石,香仪合起来有百两。就雇船逆流而上,四月将尽,才到宁国。主人接待很投契。

五月初的时候,有二三个弟子随后从华山赶来。据他们说,我下山以后,句容县公得知觅心师争居方丈,我退让了方丈之位下山了,就把觅师叫到龙潭下院进行诃骂,限他半月之内把我请回。后来又有陈旼(注14)昭护法,进山礼佛,听到这消息后,痛哭失声,对大众说:‘山中和尚走了,丛林顿败,其祸根,并非觅心一人,而是眷属挑唆才能生出这种事来,按理必须送到衙门严办,现在姑且宽恕你们。我既然是护法,首先重要的是护持僧宝,选个日子我要亲自去宣城接和尚回山。’七月二十一日,陈护法到达宣城,向我叙说了进山及前来相接的前后经过。我内心深受护持之诚意,感到惭愧。二十四日命大众上船回山,我和陈护法走陆路返山。二十九日至江宁。第二天,觉浪(注15)和尚及陈旼昭等诸位护法,一同把我送进华山,途中到了范家场,天色已晚,村民们听说我回山,男妇都竞相观看,其他人手擎火把一路随送,光耀同白昼。觉浪和尚大笑说,‘奇观!奇观!’又对各位护法说:‘见公住山,感化影响竟至于如此!真是法道将要大兴的好兆头啊!’

第二天,我召集原来留在山上的各堂执事,商议设斋,感谢各位护法。问起常住现在还存有些什么,监院若见答说:‘银钱都没有,米只有几石了,库房全空。’我叹息说:‘我离山还不到五个月,常住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若见说:‘和尚走后,山中已不像个律堂了,大家都想各奔他方。觅师又每天厚供(吃好的)又没有进水,所存的也就用尽了。就像用有限的死水,缺少活泉,所以才到了这种地步。在下又作不了主。’护法们听了,都皱著眉头,心里很不高兴。我说:‘这一次回寺,与上一次从兵营里回来可是大不一样。就随缘吧,不必担忧!’慢慢,远近前来求戒的人,越来越多。我对他们说:‘山中淡薄清苦。要添人吃饭,只能多添瓢水,可没有米添加。不能受这种苦的人,请到别处去。’都愿意留在山上,没有一个到别处去的。从顺治八年开始,每逢冬夏两季,内外大众共聚一堂,七天七夜念佛不停,仍然中午只吃一顿粥,过午不再添餐,这一规矩一直沿习下来,没有变更。七月十五日自恣日,按照经规仪律,设盂兰盆供,把方丈所有钱财等物,全部普散大众,以报父母深恩,立为恒常不变的规矩。

顺治九年,江南遭到蝗虫和干旱之灾,寸草不生,老百姓挨饥受饿。村里老少男妇都上山来求食,并不完全是乞丐,其中也夹杂有田地者,一来就是一二百人。我告诉僧众,减少口粮来周济。有一天中午时分,来的人比平常多了几倍,殿堂庭廊之内,挤满了人。我就乘机会向他们开示,说:‘大家今天不得已来到山上,人人都应该看一下以往之因。因为前世不信三宝,悭贪不肯惠施贫苦之人,所以才招来今天这样的报应。今天我向众僧筹化,布施给你们每人三文钱。我也要亲自给你们每人布施我自己的钱一文。你们都要口中念佛,双手捧接,为你们供众,培植清净福田,将来大家都脱离贫穷之苦。’这样教化他们,一时佛声震吼如雷。随即命僧人把仓库彻底扫净,所得之米煮成饭,让大家随量饱餐之后,都念佛而去。这样一来,常住便无隔宿之粮。第二天早上只有烧一锅白开水过堂(早餐),到了晚上,江宁黄君辅居士,送米十石到山。

十年二月中旬,楚州汉阳府的一位尼僧心闻,已五十岁,立志持戒,带领其徒弟九人乘船,不怕路途险远来到华山。十人来到寺内,乞求安居三个月,供养米六十石,银二十两。我看她们意诚言切,就生怜愍之心,允许了。到设斋供众之日,她不肯入堂礼拜众僧。斋罢,我就召集众僧,把她叫来,说:‘你发心远道而来学戒,为什么不进斋堂礼僧?戒律规定,比丘尼纵使年高百岁,也应礼拜初夏比丘(受具足戒只一年的比丘),今天你们自己贡高我慢,对僧大不敬,不是学戒之人。’她说:‘在下在楚地,若有善知识的地方,我都前去设斋供众。那里的方丈都以客礼相款待,并不要我礼拜。’我说:‘他们是贪图利养,败坏法门,见到有因缘供养之尼,都敬如生母,想得到更丰厚的供养,是狮子身上的虫,非真善知识。华山现时虽然淡薄清苦,宁愿绝粮断餐,绝不敢违背律制而邀利。今天所设之斋,就算是常住自己用的。所费之银两全数还给你,你们带来的米放在下院,把它带走。到别处去!’她没有明白道理,接过银两,领著徒弟,下了后山,歇宿在出水洞静室,这时有个弟子古潭来到方丈室说:‘她远道而来,咱们常住的库房空虚,和尚就行行方便接纳她。一来使她不退道心,二来大众也有半月之供。’我脸色一沉,说:‘只要肯真实修行,大众自然不会悬钵(饿肚子)。要树立法门,正应在这清苦淡薄之时的一言一行之中。律师执行戒律,难道能见利就违犯圣制吗!’古潭红著脸,行了礼退了出去。

过了三天,心闻尼又领著徒弟上山来,一齐跪在方丈门外涕泣说:‘在楚时,真是糊涂到如此地步,实在是自己自大慢僧。恳乞和尚慈悲,听容忏悔。以后所有言教,都一一遵依奉行!’各堂首领也都为她拜求。因此,就令她们去鹿山庄,结界安居,并派阇黎等,每半月去那里进行教诫,为她们讲解《本部毗尼》。从这件事情起,我就发心撰集了《教诫比丘尼正范》一卷,流通。

八月初旬,后堂僧会一,楚地人,久在禅门修学。来到山上依止我学戒。一天寺里把所藏经本拿出来曝晒。会一翻看《般舟三昧经》。第二天,他对我说:‘经藏中的般舟三昧,是净业要宗,最难行持了。’我说:‘以前在北五台,也曾听善知识开导说,修般舟三昧,须要不坐不卧,要站九十天。后来到了这里,阅读《南山道宣律祖行集》知道,宣祖一直修持这个法门,自他以后,修的人就少了。只要能舍得一身,自然就能做到。’我就选定八月廿日起,在方丈室仿效前贤修九十天,发愿追随祖师行迹,就谢绝一切事务入关修行,到十一月二十一日出足。又在顺治十二年秋。再次修了九十天。我自庆幸有这么好的因缘,让我二次植下净因。但我深愧自己障重,没有获得深益。

至于我依据律制,更改以前的一些权通之方法,而如法严持;撰集毗尼正范,以辨伪而传布,等等,这一切化导因缘方面的作法,以及建立戒坛传戒,为后人树立榜样;置办田山以供养众僧;所有各种大小规模的建造等等诸项事业,都是补足充实先老人改向以后所未能完成的规划。以此来报答他老人家恩赐我得戒法乳之深恩,也是我数十年苦心经营,铁脊承担支撑佛门弘法事业的实事。在此不怕繁冗累赘,一一向大家陈述。这些都是离言阇黎以及长期随侍我的各大弟子,所亲眼目睹了的。但须知道,一切有相,皆归于幻。现在追忆以前之事,也只是一场梦罢了,所以题为《一梦漫言》,再加一个偈子:

一梦南来数十秋,艰危历尽事方休。

尔今问我南游迹,仍把梦中境界酬。

1 见月尊师之事迹,亦收录于‘宝华山志’、‘净土圣贤录’。世腊七十九。

2 此文从网路取得(gb码),未附此图。

3 颛,音‘专’。

4 葺,音‘气’。

5 疑为‘圆觉’。

6 廿,音‘念’。

7 以前文推之,疑为西堂。

8 蕲,音‘棋’。

9 应与前文‘智周’为同一人 唯不知何名为准。

10 在今江苏省。

11 廒,音‘遨’。

12 窣,音‘醋’。

13 疑为十七日。

14 旼,音‘民’。

15 觉浪,名道盛,曾经主持金陵天界寺,杭州崇光寺等诸处道场,禅门宗风因此大振。(净土圣贤录易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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