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以上宾之礼待燕国使者,把正使荆轲、副使秦舞阳安置在一处壮丽的馆舍,距咸阳宫不远。到时已经傍晚,草草安顿,旋即进餐。冬日昼短,餐罢天色全黑;秦法严峻,入夜静寂如死,除却遥望咸阳宫灯火错落以外,家家户户都早早熄灯上床。荆轲早已告诫从人,不得无端生事;加以旅途辛劳,所以一个个都摊开铺盖,去寻好梦。不多片刻,便已鼾声四起了。
只有荆轲屋中亮著灯,秦舞阳在他屋中请示明日要办的事。
“第一,自然是去拜访蒙嘉。”荆轲吩咐:“你把礼物检点好。”
“是。”
“其次,秦法:‘偶语者弃市’!”荆轲放低了声音说:“你告诉大家,千万莫谈政治,更不可交头接耳,批评人家。万一被抓了去,我不但不会救他们,而且还要请秦国按其律法重办。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秦舞阳悚然答道:“明白!”
“还有,让他们尽量玩,尽量花。不过只准吃亏,不准占便宜。尤其不可与秦国的人,发生任何纠纷。”
“是。我一定告诫他们。”秦舞阳问道:“还有什么吩咐?”
“暂时没有。等想起来我再告诉你。”荆轲拍拍他的肩,“可觉得肩头甚重?”
秦舞阳低下头去,不好意思地答道:“跟荆先生说老实话,我自奉命以后,从无一天感觉到轻松过。”
“唉!”荆轲长叹,“我一直跟你说,要轻松自如,无奈事实上办不到。不过,就算肩头沉重,此事实在轻而易举。你──,”他正视著秦舞阳问道:“你觉得我的话矛盾吗?”
“在常人是矛盾,在荆先生不是。”
“你真的对我有信心?”
“是的。”秦舞阳平静地回答──因为语气平静,反显得他的诚恳。
“好!我想过多少遍了,就希望你对我有信心。舞阳,”荆轲把搁在他肩头的手,重重地按了一下,“你把盖聂忘了!就算盖聂此刻出现在我面前,我仍旧认为你是我的最好的伙伴。因为,你对我有信心,而且这信心,存在你心中已非一朝一夕。是吗?”
“荆先生!”秦舞阳笑得合不拢嘴,“听见你这句话我比什么都高兴。就算此刻便死──。”
“死”字刚一出口,荆轲疾伸一掌,掩住了他的嘴;同时神色紧张地使了个眼色。
秦舞阳心里一跳,不由得屏声息气,于是他听见了隐隐的脚步声,这才明白荆轲要他禁声的缘故,同时也衷心地佩服荆轲的听觉和机警。
果然,足步声渐渐响了起来;荆轲放开了手,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舞阳,不知你那娇妻,此刻如何?唉,太子也真不体谅人,把个乍尔新婚的你,路远迢迢遣了来──此行虽是趟好差使,这两地相思的滋味,可也够你受的了!”说著又使了个眼色。
秦舞阳一路而来,已深深受教,明白荆轲这番话的用意,遂即装出年轻人那种明明心里承认,口头要装作不在乎的神气答道:“笑话!也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算得了什么?”
这时门上剥啄数下,同时有个苍老而谦恭的声音问道:“贵宾安置了吗?”
屋中人闻声而知是这里的“舍长”。荆轲努一努嘴,秦舞阳便去开了门,果然是那姓吴的舍长。彼此很客气地见了礼。然后吴舍长极殷勤、极周到地问候起居;荆轲不断表示十分满意,并且不断致谢。问来问去,吴舍长问出一句话来:“长夜漫漫,只怕寂寞?”
秦舞阳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荆轲却明白,是问他们俩,可要妇人荐寝,这在接待宾客的馆居中,不足为奇;吴舍长问得更不算突兀。不过荆轲无意于此,只望著秦舞阳笑了一下。
吴舍长立刻也把视线落在他身上,略带诡秘地笑著。秦舞阳有了被戏侮的感觉,心中微微不快,脸上微微发窘;但他紧记著太子丹的告诫,和荆轲一路而来的教导,依然笑脸迎人。
“刚才在窗外好像听说,副使是新婚远别?”吴舍长看著荆轲说道:“这,这孤凄的滋味,只怕难耐?”
荆轲笑笑,回头问说:“舞阳,你可听见吴舍长的话了?”
“听见了。”
“那么,你该有句话呀!吴舍长是一番美意,你自己斟酌吧!”
“斟酌”什么呢?秦舞阳茫然不解,却又不便再问。正踌躇著不知如何回答时,听得隐隐有女人的笑语──笑声轻狂,不似良家妇女,良家妇女亦决不会出现在此宾舍,于是秦舞阳恍然大悟了。
“喔!”他乱摇著双手说:“不必,不必!”
吴舍长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胸中另有打算,转过来又问荆轲:“正使呢?”
“我是长夜孤凄惯了的。”荆轲答道:“得足下见顾快谈,已足慰岑寂。”
“既如此,我备酒为正使消夜。”
吴舍长找了人来,备下干果小酌。荆轲举觞欣然;他倒不是中意于酒,只因为看出吴舍长是好饮健谈的人,借酒以佐谈兴,可以问出许多他需要知道的事来。
当然,在秦国像吴舍长这类人,担任著此一职位,便必定负有刺探及监视使节外宾的秘密任务,是可想而知的。因此,荆轲说话极其谨慎,丝毫不涉政治,只用他不醉的酒量、不乱的酒德和风趣隽妙的词令去争取吴舍长的好感。
于是,越饮越投机,吴舍长的谈锋也越来越健了!
“正使!恕我问句不该问的话。”吴舍长情绪兴奋,神智却还相当清楚,“樊於期的首级可曾携来?”
“那不是?”荆轲指著屋角一口木箱说。
“好极!”吴舍长举爵相敬酒:“恭喜、恭喜!大王必有厚赠。若有所求,亦必可如愿。”
“燕国别无所求。一片诚心,与秦修好,唯愿以小邦托庇于大国。”
“不错,燕是小邦!”吴舍长歉意地笑道,“恕我直率,承蒙正使不弃,一见如故,说话放肆了!”
“那里,那里。燕与齐、楚,原不能相提并论。”
“然而敝国接待正使,过于齐、楚大邦。否则,不会将正使安顿在这里。”
“是的。馆舍宏壮,供应优渥,复蒙足下盛情款待,真是受之有愧!”
“要论‘馆舍宏壮’,还有过于我这‘广成舍’的……。”
“这就是‘广成舍’?”荆轲打断他的话问。
“是啊!这就是当年赵国蔺相如奉壁来秦所住的‘广成舍’。”
荆轲心里在想,把他安顿在蔺相如所曾下榻的广成舍,决非偶然。这可以分两方面来看,往好处说,即是吴舍长所恭维的,把他看得重于齐、楚大邦的使者,以广成舍作为他的行馆,是一种尊敬的表示;往坏处说,可能看出他不好相与,就像蔺相如那样,两次屈秦──如果如此,广成舍就变成对他的一种警告了。
他的念头转得很快,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觉得应该不著痕迹地辩白一下,于是,他微笑答道:“彼一时也、此一时也!倘或蔺相如生于今日,敢不慑服贵国的强盛?为区区一璧,而触大王之怒,自召覆亡之祸;非智者所为!”
“正是这话。识时务最要紧!”
从这里开始,荆轲言语越发恭顺,跟吴舍长也越发谈得投机,直到深夜,尽兴而散:吴舍长顺便把秦舞阳送入前院归寝。
荆轲却了无睡意,虽熄了灯烛,却在枕上把双眼睁得大大地,在设想明天见了蒙嘉,会问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对答?
忽然,前院传来人声,是女人的笑语;但笑声很快地消失,继之而起的,仿佛是争执的声音。然后连争执的声音也没有了,只听得重重的关门声。
秦舞阳是怎么回事?荆轲在心里问;有些好奇,也有些不安。但此时无法弄个明白,只好暂且抛开。
第二天一早,荆轲带著秦舞阳去拜客。首先是拜访掌管接待各国使节的典客,这不过是一种例行的礼节,交代了一些门面话,便即告辞,去拜访中庶子蒙嘉,才是他这一天最主要的任务。
中庶子是家臣的职称。蒙嘉从秦王嬴政七岁时起,便担负著照料他的职务,从邯郸回国,即位至今,始终不离左右,极得嬴政的宠信。他的贪财好货是有名的,荆轲满以为一车重礼,送入府中,再加以一番当面的奉承,便可无事不谐。
哪知事出意外,蒙嘉不但挡驾不见,而且也不肯收受任何礼物。这叫荆轲惊疑不止,回到广成舍,越想越不安,懊恼竟形于颜色。这在秦舞阳还是第一次发现他有这样的神态。终于他忍不住要动问了:“荆先生,蒙嘉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荆轲皱著眉说:“不知是早已决定了不见,还是有什么不到之处,得罪了他?若是后者,还不要紧,我只怕他是有心不见。”
“这不致于吧?他难道对荆先生有何成见了?”
正就是怕蒙嘉有成见,把他看成当年的蔺相如。但这话不必对秦舞阳说,所以荆轲摇摇头不答。
秦舞阳的想法比较天真,安慰著他说:“蒙嘉也不是非见不可的人。‘典客’自然会替咱们安排觐见的日期,至多迟些日子而已!”
“就是不能迟!”荆轲低声说道:“易水饯别的情形,要瞒人是瞒不住的,太子换了关符,暂时封锁国境,消息一时到不了这里。等一开了禁,他们的间谍送来了报告,咱们的底蕴,不就都拆穿了吗?”
“啊!”秦舞阳失声一喊,旋即警觉,压低了声音答道:“我看,不如请教请教吴舍长,是何缘故?”
一句话提醒了荆轲,“对!”他欣然答道,“眼前摆著一条路,我竟未看出来。且先吃了饭再说。”
秦舞阳看出荆轲的心事,未曾完全消释,为了替他解闷,想出许多话来闲谈,这让荆轲想到了一个疑团,问道:“昨夜我听见你那里仿佛有女人的声音,后来似乎又走了,是怎么回事?”
“喔!”一提到女人,秦舞阳有些腼腆了,“还不是吴舍长的花样。他擅作主张,带了个女人来,硬要塞在我屋里。”
“你呢?”荆轲笑著问。
“我不要。我说我在路上走了一天,累了!”
荆轲看著他的魁梧的体格说:“你这样子,能叫人相信你是累了吗?”
“不信也没有办法──。喏!”秦舞阳的声音一顿一扬,眼睛望著窗外说:“就是她!”
荆轲不由得也转眼去看,这一看把他楞住了!定睛再一注视,丝毫不错,是任姜!
任姜也已发现了他,但视线相接,她是漠然不识的表情。荆轲觉得奇怪,扬起了手准备招呼──“任姜”两字都快喊出来了,猛然省悟,硬把声音咽住,手也放了下来。她也望望然管自己走了,彼此都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秦舞阳在旁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平时,他对荆轲常有深沉莫测的感觉,但这一刻,他有著极坚强的自信,自觉绝没有看错,荆轲认识这个丰腴白皙的美妇人,至于他为何踌躇著不敢招呼,秦舞阳就弄不明白了。
心里这样在想,口中便问了出来:“荆先生认识她吗?”
“岂仅认识?”荆轲回忆往事,不胜低徊地说,“她曾经什么都要给我──就是现在,我要,她还是什么都肯!”
关系深到这地步,却真是秦舞阳所意想不到的;一时内心充满了好奇,越发要问个清楚,“但是,不对啊!”他率直地提出疑问:“她好像不认识荆先生,而且荆先生为何不叫住她?”
“她必是故意装作不认识。因为她如此,我才不敢叫她。”
“这话我就不明白了。”
“难怪你不明白。”荆轲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此等人都负著刺探敌情的任务。……”
“这我知道。我所以拒绝不纳,主要的就是为此。”
“那你想,她如认得我,他们不正好叫她到我头上来打主意吗?”
“啊!”秦舞阳惭愧地答道:“原来她是卫护荆先生。这点道理,我竟想不明白。”
“她曾跟你说了名字么?”
“吴舍长说她叫赵娣。”
“不,她叫任姜。”
“为什么改了名字呢?可见得必是间谍。不跟她打交道是对的。”
“话不是这么说。”荆轲摇摇头,沉吟著。
不是这么说,该怎么说呢?如果跟她在一起,她问起燕国的情形,什么是可以告诉她的,什么是要瞒著她的?秦舞阳在心里想。
“舞阳!”荆轲突然离席而起,把他拉到隐蔽的一角,悄悄嘱咐:“咱们在这里人地生疏,得要有靠得住的熟人指点。难得遇见任姜,是个绝好的机会──她既然装得不认识我,我不便公然把她找了来,好在你昨天并非坚拒不纳,今天,不妨跟吴舍长说,叫她晚上来陪你,你就可以跟她谈我了。”
秦舞阳一听这话,大感为难。他从未接近过女性,这同衾共枕的一夜,怎么捱得过去?但这层难处,说出来会叫人笑话,而且这也是公事,不容他作任何推辞,只好硬著头皮答应下来。
“你知道你该怎么跟她说吗?”
“我还没有想到这──层。”
“你在想什么?”荆轲紧接著问,咄咄逼人似地。
“荆先生你莫问了。”秦舞阳稚气地笑著,“只请吩咐,我如何与任姜去说?”
“你只问她,可是不认识我?听她如何回答,明天来告诉了我再说。”
“噢。”秦舞阳想了一下又说,“若是她要问我燕国的情形呢?”
“那好办。你能回答的就回答,不能回答的,尽管推在我身上,叫他来问我。”
原以为是件颇难应付的差使,听荆轲一说,实在轻易之至。再想一想,与任姜一室相处,虽说男女之私,不甚了了,但身边同卧的,到底不是毒蛇猛虎,听任摆布,便无差错。想通了这一层,反倒渴望著早早入夜,好跟任姜相晤,问问她与荆轲之间,到底是何因缘?
事情巧得很,秦舞阳刚回前院,尚未进屋,看见任姜从门口经过,心念一动,脱口喊道,“任姜!”
任姜似乎微微一惊,略显仓皇地前后左右看了一遍,接著,一闪而入,顺手关上了院门,倚著廊柱,斜睇著秦舞阳。
这壮硕的少年,对于异性的观感,已洒脱得多了,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温暖柔软的手,问道:“你一定在心里奇怪,何以我不叫你赵娣,而叫你任姜。是不?”
“不是。”任姜平静地说,“是你那位正使告诉你的!”
想一想,真个问得多馀。不过这一来,倒反省事,于是他立即问入正题:“既是旧识,何以不理不睬?”
“谁要理他?”
“怎的?”秦舞阳大感困惑,“怎的如此说话?”
“你要我怎么说?说我恨他?”
“越发不对了!你跟荆先生的话,完全是两回事。”
“那就不谈了。你们是燕国的使者,远来的贵客,宾至如归,我只该尽我侍奉的本分,刚才已经太放肆了,副使恕罪!”
秦舞阳竟不明白她这番话的意思,就是怨怼,却又谦恭平静;说是道歉,语气不免尖酸。但不管如此,决无就此罢手的道理。
于是,他一手拉住她,一手推开了门,任姜也不推拒,跟著他到了屋里,在下方坐下,端然低头,静候问话。秦舞阳故意挑了个面对窗外的位置,箕踞而坐,用一种好奇的神气说道:“荆先生倒是很想念你,你怎么如此恨他?总有个原因,你不妨说给我听听,看看我能不能尽些力,替你们重修旧好?”
“多谢。不必多此一举了!”
“看样子,荆先生伤了你的心。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事情过去了,何必再提?”
“不!我是个直性子,什么事不弄清楚,会连睡都睡不著。”
“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说了,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决不!”秦舞阳又加一句:“你若不信,我可以罚誓。”
“那么我跟你说了吧!你那位正使,是个懦夫!”
“懦夫!你说荆先生是懦夫?”
“不错,他是懦夫!”往事兜上心来,任姜激动了,咬一咬牙说:“一大早趁人家还在睡梦里,偷偷儿逃走,你说,这不是懦夫是什么?”接著,她把当时的情形,细细说了一遍──自然,一面说一面由于自感委屈的缘故,已是泫然欲涕了。
秦舞阳觉得好笑,但看到任姜的神情,不敢笑出声来,只说:“原来荆先生真的对不起你。不过你骂他懦夫,似乎──。”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任姜默然。但停了一会,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了:“我说他是懦夫,当然还有别的道理。”
听这口气,在儿女私情以外,还有曲折,秦舞阳不敢再出以玩笑的态度了,坐正了身子,平视著任姜,那一份稚气的严肃,给了她一个极深的印象,因而也双目灼灼地注视著秦舞阳。
“另一个原因,可能够告诉我?如果不便,你可以不说。”
这一问在任姜意料之中。彼此交谈到此,原可以说几句真心话了,但因他神态严肃,她不免也起了戒心,所以思索了一会,决定作一个含蓄的回答。
“也没有什么不便说的。你那位正使,知道我家里的情形。今天在这里遇见他,难免有些感慨。”
忽然又变做“感慨”了!秦舞阳发觉她的语气已缓和得多。照道理说,她的措词该是“愤恨”而非“感慨”;一时感慨,何致于痛斥旧日相知为懦夫呢?
心是这样想,嘴里却不说破。秦舞阳也算有些阅历了,心知不必再往下多说,但就这一番谈话,收获已多。现在要当心的是,不可叫她生出任何怀疑,而且还要订下后约,好准备进一步的探索。
于是秦舞阳作了个很自然的微笑,却又微皱著眉,用遗憾的语气说:“你跟荆先生曾经恩爱过,我只好退避了。”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任姜撇著嘴说,“何必还要编个理由来推托?”
“这你冤屈了我!我实在很喜欢你陪著我……。”
“既如此就不必牵涉到第三者。”任姜管自己抢著说。
“好!”秦舞阳鼓起勇气,接口说道:“你晚上来!可别骗我,叫我空欢喜一场!”任姜嫣然一笑,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眸看了他一眼。秦舞阳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了出去,站在廊下,不住挥手示意。
她的背影消失了,秦舞阳仿佛也有惘然若失之感。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想起还有正经事得赶紧去办;于是出了自己的院子,又来看荆轲。
“巧得很!”秦舞阳兴奋地说,“一回去,还未进屋,便遇见任姜。她说的话,是荆先生你再也想不到的。”
“荆先生,你别生气!我是学她的话,她咬牙切齿地骂你懦夫,说你在邯郸趁她在睡梦里,溜之大吉。”
“骂得好!”荆轲大笑。
这笑声在秦舞阳的感觉中,异常陌生,一路千里迢迢,他还是第一次听见荆轲这样大笑;但是,他知道第二句话要说了出来,可能荆轲就不会觉得好笑。
“她还说了些什么?”
秦舞阳迟疑了一下,终于把任姜所以说荆轲是懦夫的另一个原因,也照实说了。
果然,荆轲笑容顿敛,那深沉的神色,比他想像中的还要严重,这使秦舞阳意识到,邂逅任姜,已非一件平凡之事。
“舞阳!”荆轲的低沉的声音,含著一种跃然欲试的进取意绪,“我必得跟任姜好好谈一谈。”
“她晚上要到我那里来。荆先生看,是我把她邀到这里,还是你到我那里去?”
“不管她来我去,事须秘密。”荆轲指著窗外说,“幸好那里有道便门,到晚上你把它打开,我悄悄儿过去。”
“是。就这么办。”秦舞阳想了一下又说,“只怕她跟你一见面,算那邯郸的旧帐,吵了起来,那就保不住秘密了。”
荆轲刚要答话,廊上有人捧著一个食盒走过,随即听得门上轻叩数下,屏门旋即轻启,是侍应这座正院的僮仆,特意来进鲜果的。
荆轲道了谢、放了赏,取了个梨在嘴里咬著,默然无语──秦舞阳也想到了,前后两院,不时有僮仆借故来到面前,晚上更有人值宿,这样子耳目密布,若有些什么诡秘的行迹,落入窥伺者的眼中,会坏了大事。
“这梨很好,你尝一个!”荆轲大声地说,同时使了个眼色,招一招手。
秦舞阳会意了,把身子靠近了荆轲,取梨大嚼,等把一个梨吃完,荆轲在他耳边的指示也说完了。
到了晚上,任姜浓妆艳抹地来了,但举止却相当稳重,灯下相看,俨如贵妇。秦舞阳在这方面的经验,十分贫乏,有些不知如何应付?只不断在心里想,怎么样看,她也不像个会做间谍的人!
在任姜的想法,她只是奉命当差,谈不上对秦舞阳有何爱憎?但看到他难于言词,而且局促,觉得自己有义务把局面弄得热闹些,于是想了些话来问,那也无非年龄多大,弟兄几人之类的极普通的寒暄。
秦舞阳有问必答。谈到他在燕市杀人,为荆轲所制,任姜听得有趣味了,自然而然地显出极注意的神气。这一来,却是提醒了秦舞阳,再谈下去,如何为田光所救,如何为太子丹所赏识,成为供养在后宫的勇士之一,这些话都不是随便可以公开的,因此,他故意打了个呵欠,笑道:“倦了!”
任姜正听得出神,不想他突然中止,不免怏怏,但也无法再问,只得起身展开寝具,伺候秦舞阳睡下。
这一刻,秦舞阳紧张了,眼睁睁看著任姜避著灯光宽衣解带,一阵阵不知来自她的衣服,还是发自她的身体的甜甜的香味,不断飘来,越发怦怦心跳,等任姜一口吹灭了灯,掀开锦衾把一个又软又暖的身子紧靠著他时,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怎么回事?你的心跳得好厉害!”说著,一只手伸了过来。
这回一个大窘,身子一缩,她没有能摸到他的胸,却抓住了他的臂,这躲不掉了!秦舞阳忽然想到,黑头里她看不见他的窘态,怕什么?这一念的冲破,他随即又想到自己早已打定的主意,任凭她如何摆布好了!
于是,他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反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你试试?谁说我的心跳得厉害?”
任姜摸了一下,把手抽了回去,没有说话。
秦舞阳却一转身握住了她的臂,以微微抖颤的手指,在她柔腻的肌肤上滑过。任姜怕痒,可是她极力忍著笑,因为怕笑出来会形成挑逗──她心里在想著前院的荆轲,对于秦舞阳在她身旁,几乎是无动于衷的,她只觉得她对他该尽一种义务,早早了事,好安心睡觉。
于是她一把掀住了他的手说:“别这个样子,叫人痒得难受。”
她的声音平淡得索然寡味,甚至连不高兴的味道都感觉不出来。秦舞阳有著自取其辱的没趣,满腔热念,顿时冰冷。
他把手抽了回来,翻个身管自己睡了。
“怎地?”任姜有些奇怪,“是在生气吗?为什么?”
“我觉得冷。”
“喔!”任姜完全没有想到他话中有话,伸出手来,把秦舞阳的衾角掖一掖紧,又问:“这好些了吧?”
这等于自己隔绝了与任姜亲近的机会,秦舞阳倒又仿佛心有不甘了,同时他也怀疑她是故意装傻,借此逃避,心里越发不舒服。但不管如何,都是吃的哑巴亏,所以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别无动静。
任姜对他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在想,燕国怎么会派个不懂事的孩子,跟了荆轲来当使节?无怪乎会引起秦国朝臣的怀疑。但是,她也仅止于腹诽而已,事不干己,她不高兴去多想,人也有些累了,抛开杂念,管自己去寻好梦。
秦舞阳却是难受得要窒息。为了要表示不在乎任姜如何,他必须矫情装睡,一动也不敢动,但不知怎么,总想到要转侧一下,才会舒服。这个念头,越被压抑,冲力越大,终于,他断然决然地翻了个身。
任姜原是朝著他的背脊侧睡著的,一转过身来,面面相对,任姜的鼻息,隐约可闻,最难堪的是,吐气如兰,暗度芗泽,把他撩拨得心旌摇摇,脸热气喘,不知何以自处?几次他想推醒她,却又仿佛感到有条无形的线,缚住了他的手。这是什么道理?他不断地自问;几番起落,自己折腾了半天,毕竟想到了,那无形的禁制的力量,来自荆轲。
于是,他为自己欣幸了!亏得是如此,才可以毫无愧怍。她是荆轲往日的情妇,而且他们的重修旧好,就在今夕,到那时,她跟他必是无话不谈;果真与她有此一度的缱绻,叫荆轲知道了多不好意思!
想是这样想,无奈横陈的任姜,这现实的诱惑,真是太强烈了。忍到无可再忍之时,他猛然掀衾而起,抓了件衣服披在身上,决定要逃避了。任姜为他这一下闹醒,但睡意正浓,只翻个身,并没有说什么。
秦舞阳听她轻鼾又起,便悄悄起身,以极轻柔的动作开了后门出屋;冬夜的北风,扑面吹袭,冷得他打了个寒噤,但也使他更觉清醒、抖擞,放轻脚步,沿著走廊找到了便门,拔开门闩,轻轻一推便开了。
夜寂如死,即使是极轻微的声音,有心在守候的荆轲也听得很清楚;迎出屋来,两条人影凑在一起,秦舞阳用低得几乎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她睡得正酣。”
“跟你说了些什么?”荆轲用同样的声音询问。
“问了我一些家境身世。提到你,她仿佛很注意。”
“喔,好!”荆轲嘱咐:“鸡鸣时分,我就回来。你尽管睡好了,回头我会唤你。”
于是他们暂时交换了住处。荆轲蹑手蹑脚地到了任姜身旁,和衣而卧,只拉过衾角,盖住半身。定一定神,把要说的话,又想了一遍,然后伸手去摸任姜的脸。
他忘了他的手极冷,任姜一惊而醒,脸上是冰凉的一只手,衾底所触摸的是上覆锦衣的一件裘服,这显然不是卸衣入寝的秦舞阳,“谁?”她失声而喊,同时一仰身坐了起来,吓得心头乱跳。
荆轲也吃了一惊,赶紧伸手掩住了她的嘴,趁势一把拖在怀里,在她耳边说:“是我,荆轲,你千万别大声,我有话说。”
他的行为太诡秘,太不可测了!任姜惊疑不止,好久才定下心来,拉开他的手,低声喝道:“你来干什么?”
“你说你恨我,特来向你陪罪!”荆轲轻轻地笑著。
“哼!”任姜冷笑著挣脱了他的怀抱。
荆轲随即也靠了过去,一手抱住任姜;她扭了两下,看著挣不脱,便不作徒劳无益的反抗了。
“你好会骂人!”他在她耳边说。
“你本来就是懦夫!”任姜从牙缝里进出两句话来:“一想起那天一早醒来,鬼影子都不见一个,我就恨不得叫你死!”
荆轲又感动,又抱愧,但感情不摆在表面上,声音中依然是那种满不在乎的劲儿:“你没有想到咱们还有此一刻的同衾共枕吧?”
“哼!谁希罕?”
“你不希罕,我可希罕。邯郸不辞而别,我心里一直觉得不安。”
“算了!不要再来骗人了!”
“耿耿此心,唯天可表!你摸摸我的心,是不是摆在当中?”说著,拉她的手,要放在他胸前。
任姜一甩,把手甩掉了,“不用来这套!”她冷冷地说,“你从未跟人讲过一句真话。”
“你说话不凭良心!我看看你的心是不是在当中?”
荆轲轻薄地去抚摸任姜的鼓蓬蓬的胸前。她恨他这时候还要玩弄她,在他伸过来的手臂上,使劲拧住不放,荆轲疼得无法忍受,却又不敢喊出声来,只不住地吸气。这肉体的惩罚,让任姜的气消了一大半,同时,心里也反有些歉然了。
荆轲等她一松手,翻身压住了她,双手掀住她的双肩,粗鲁地在她脸上亲著。这使任姜感到极大的刺激,又恨又爱,先还把头转来转去,躲避他的亲吻,慢慢地,她不动了。
“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荆轲把她制服了以后说,“该听我的解释了吧?”
任姜没有作声,只把头抵在他怀中。
“你骂我懦夫,我承认一半。”他轻轻地抚著她的头发说,“在邯郸,我实在是从你身边逃掉的。我没有带著你一起走的胆量,我怕我会让你受苦──你该知道,那时候我在闯天下,一个人,闯到那里是那里,有个累赘便不行了。”
“现在呢?”任姜紧接著他的话问:“你已经闯出天下来了。不过──。”
“不过如何?”
“你自己知道!”
“你不希罕我今天燕国上卿的身分是不是?不但不希罕,甚至有些看不起我,或者恨我是不是?”
任姜默然。心里却在奇怪,他怎能猜得到她的心里。
“我现在要跟你谈的,就是这一层。何以说,你骂我懦夫,我只能承认一半?就因为你所说的两个原因,只有一个是对的。你跟秦舞阳所说的话,我完全懂。你两家十九口,全部死在秦兵手里,而我今天代表燕国来与秦修好,你觉得我是屈辱,只为功名富贵,干的是卑怯的勾当,所以说,在这里与我重见,不胜感慨。是不是?”
既然荆轲已看得如此透澈,任姜不能没有明确的表示,于是,不计一切后果地应一声:“是的!”
“那么我问你,你也有国破家亡之恨,何以也来到了这咸阳呢?”
这句话把任姜问住了,想了好一会才说:“我是风中的杨花,水中的浮萍,飘到那里算那里,如何敢与你贵人相比?”
“好尖利的嘴!”他笑著,在她上下唇上,轻轻捏了一把,“你想不想知道,我到咸阳,到底是来干什么?”
话风有异,任姜一挺身坐了起来,在黑头里怔怔地望著身旁的荆轲。
在荆轲,对于她这样地注意他的话,多少是出乎意外的。他了解她的性格,重情而正直,决不肯甘心做秦国的间谍;由于这一份把握,他才敢来跟她接近,希望消释私情上的前嫌,收服她做个入境问俗的对象,以及打探消息的帮手。而此刻看起来,她竟不如自己想像中那么简单,倒要好好用些心思来应付了。
他的念头转得极快,一想到此,立即也坐了起来,顺手拿起任姜的轻软的絮衣,往她身上一披一裹,就势抱住了她,轻轻在她耳边说道:“我要说出来,怕你不见得肯信。”
“何以见得?”任姜答道:“除非你故意编一套话来骗人,才不能叫人相信。”
“你看,我还没有说出口,你就不信了。”
任姜在鼻子里哼了一下,冷冷地答道:“这么冷的天,我可没有兴致听你的废话!”
荆轲无法再用不著边际的话,来探测她的意向了,“任姜!”他松开了手,用极低而极重浊的喉音说:“我也不致于费这么大的事,半夜里跑来跟你说废话──老实说,有这说废话的功夫,倒还不如跟你好好的温存一番。你说是不?”
“嗯。”任姜的声音和缓了,“你往下说!”
“我要告诉你的话,关系重大。我想,还是不要完全告诉你的好──。”他发觉她身子一动,喉间出声,有不满的表示,便赶紧掀住她的手,“你别急,听我说完!我不肯完全告诉你,是怕你心中承受不了,行迹之间,露出痕迹,叫他们发觉了,不但害了我,也害了你自己。总而言之,我可以跟你说一句:我决不是你所猜想的那种人!”
“那么,你们到秦国来干什么?不是来投降?”
“这话我不能回答。”
“随便你!”任姜是有所恃的语气:“你不说,我也不说。”
这句话里便大有文章了!荆轲一面在心里思量,一面顺口问了问:“你要说的话,也是关系重大么?”
“你且莫问!只说你自己。”
“这你就不对了!”荆轲还是不肯轻易接受她的交换条件,“我这样披肝沥胆地对你,你还要要挟我,太不公平了!你想想,我已跟你说了多少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你至少也要说个一句半句的真心话给我听才对。”
任姜不即回答,悄悄又睡了下来,同时一拉荆轲的衣袖,他会意了,轻轻地放倒身子,听她枕边密语。
“你今天见著了蒙嘉没有?”她问。
“没有。”
“明天再去。多半不同了。”
“噢!”任姜在荆轲心中的份量,突然加重,他用很谦和的语气说,“能不能请你再多告诉我几句?”
“好!”任姜慷慨答道:“反正我就是一条命,我跟你说了,你要去告诉人,我也不怕!”
虽在黑头里低语,而情见乎词,已使荆轲完全信任了;便接口也说:“我也是一条命!一样地也交付在你手里。”
于是,任姜泄漏了一大机密。据说,秦国先不知燕国派了秦舞阳作副使,到了一看,是个稚气满面的大孩子,而且听说是燕太子丹养在后宫的勇士,不免有所怀疑。同时,由于樊於期在燕国被杀,不是什么明正典刑,真的是杀掉了,还是放走了,甚至于依旧藏匿在燕国,谁也不敢断言,因为谁也不知道樊於期如何被杀?也没有人见过他的首级。这重重的疑问,使得秦国专管交聘的“典客”,不得不加慎重。蒙嘉的拒纳贿礼,不见荆轲就是这个道理。
这道理说破了很简单,老奸巨滑的蒙嘉,虽然贪财好货,但会出乱子,要负责任的贿却不敢纳,他的拒见荆轲正表示著秦国是不是会接受这位燕国来修好的使者,犹成疑问?这是个坏消息,但却是极珍贵的消息,如果没有任姜道出内慕,荆轲自己是无论如何猜不到的。
就这么一番话,便可确定她对他是个极有用的帮手。不过此时他还没有功夫去多想任姜本人,他急于要明白的是任姜的另一句话:
“然则,何以又说蒙嘉明天会接见我呢?”
“因为他们至少有一个疑团,已经消除了。对你,比较信任了──当然,这不过是我的推测。”
“是那一个疑团?关于秦舞阳的?在秦国来说,少年得志,为国重用,不算件稀罕的事。”
“不,你那副使──实在是个乳臭未干的娃娃,这不去说他了。我问你,你回来以后,可曾检点过你的行囊?”
这话问得荆轲一颗心,一跳一沉,背上直冒冷汗,“有的啊!”他急急地问,“可是,没有看出什么不妥。”
“能叫你看出不妥来,还能办这种事吗?你也把人家看得太没用了。”任姜冷笑著说。
“是,是!你责备得对。请快说,他们在我行囊中查到了什么东西?”
“查到了樊於期的首级。他们把函封的木盒,打开来看了,还叫了樊将军从前麾下的一个老卒来看,验明确是樊将军的正身。就因为这个证据,他们才相信了燕国修好的诚意,所以我猜想著蒙嘉对你的看法不同了。”
“喔!”荆轲又问:“还有呢?还看了些什么?”
“还有那个地图匣。没有打开来。”
荆轲悬心半天,这时才算踏实。一轻松之下,不由得闭上了眼,深深地吐了口气。
任姜虽看不见他闭眼和脸上的表情,但却听得出他移去心头重压而透气的声音,于是问道:“那地图匣里,有──?”
一句话未完,荆轲用他的嘴唇压住她的灼热的嘴唇,叫她透不出气也说不出话。这突如其来的一吻,十分粗鲁,任姜又好气,又好笑,同时觉得很不舒服,正想推开他,他抬起头说了三个字:“莫多问!”
总是这样武断的态度!任姜大起反感,便问:“你不想知道,为何未曾打开地图匣的原因?”
“怎么不想?”
“我只当你不会再求我了,所以你连问都不准我问一下。”
荆轲心知任姜又在要挟了。他依然用亲吻作为回答,但这一次极其温柔,轻轻地吻了她的嘴、鼻子和眼皮,然后沿著鬓脚吻到她耳边,用恳求的语气说:“好人,别捉弄我了,告诉我吧!”
任姜怎么样也硬不起心肠来拒绝。她一把抱住了他,心贴著心,觉得充实、安全而兴奋,“回头再说!”她微微喘著气,在回忆著当年自榆次到邯郸的那一段日子,从那以后,一直到此刻,才又拾回了这种难得的感觉。
荆轲懂得她心里是怎样的味道?于是,他把她搂得更紧了,问道:“你那孩子呢?”
这句话问得大坏。任姜松开了手和身子,好久没有声息:荆轲觉得奇怪,伸手去摸她的脸,一摸一手湿,她已无声地流得满脸的眼泪了。
“喔,对不起,对不起!”荆轲满心歉然,“我不该问的。徒然惹得你伤心!”
“伤心没有用!”任姜这样回答,声音中显得十分坚毅,“现在我真的是一个人了,孩子也死了,死在秦兵手里。”
荆轲黯然叹息,想找句话来安慰她,一时变得笨口拙舌竟无只字出口。
“这也是命!”任姜又满怀幽恨地说,“当初你若肯带我一起到燕国,情形就不同了!”
怎样的不同呢?稍微想一想便不难明白,如果当时携著任姜一起到了燕市,一安顿下来,自然也还要打发人到平阳去把她的儿子接来,到今天一条小命不就保住了?
因此,任姜那不明言的责备,使得荆轲比受了责备还难过。这时他倒有话可说,然而空言的自责,毫无用处,他唯有紧握著她的手,从触觉中默默地传达了自己的同情,疚歉和无奈之情。
任姜倒反过来替他譬解了,“其实,就逃出我母子两条命,又算得了什么?”她说,“徭役如此之重,不幸而为秦国的黔首,实在生不如死!”
荆轲听了她的话,既惊奇,又兴奋,惊奇的是以任姜的身分见识,能说得这样的话来,兴奋的是,一介匹妇,亦有民胞物与,垂念苍生的襟怀,又何愁独夫不亡头,暴政不破灭!
于是,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以激动的声音,喊一声:“任姜!”
再不须别的话,就只两个字,便尽在不言中了。
任姜也激动了,她低语喃喃,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向他倾诉衷曲:“我真的没有想到,今生还有跟你重见的日子,更没有想到,是在这里相见。可是,见了面,若是你变了,反叫我难过,你没有变!你依然是我心里唯一的一个人!我好高兴!”
柔情和雄心联结在一起,别具一种安抚的作用。荆轲也没有想到,在此时此地还能得到这样的安慰。他忽然想到了“夷姞”──但是,他相信夷姞在冥冥中如果察及他这时与任姜如此相依相偎,决不会有任何妒意,因为他与任姜是患难相扶般的感情,任姜所给他的信心和勇气,亦正是夷姞所希望给他的。
“我还有极其紧要的话,要跟你说。”
“好!你尽说。”
“我的话太要紧了。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关系,关系著好多人的安危,当初我曾罚过誓,决不泄露给外人。”
这一说,荆轲明白了,除非自己能把此行的任务先告诉她,以证明他不是所谓“外人”,否则便也只有罚了誓,她才会说。
荆轲不信鬼神,罚誓在他自觉欠缺诚意,但是,行刺之事,想来想去,还是不告诉她的好,那倒不是怕她会泄密,而是怕她了解了内情,形成了心理上的沉重负担,或者过于关切,为他担忧,反在形迹上会露出破绽,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件极坏的事。
因此,他只有一条路好走,掀衾而起,面窗而跪,一手指心,准备罚誓。
任姜影绰绰地看懂了他的动作,赶紧也坐起身子,屏息凝神,静听他说些什么?
他的声音低得仅能容她半听半猜地会意:“我,卫人荆轲,承平阳女子任姜,托以腹心,凡有所告,只字不泄,如违斯言,神明殛我!”
“好,你来,我告诉你!”
两人重又躺了下来,任姜拉了拉衾,盖住两人的头,这才细细低诉。
她的话很长,以秦兵破赵,平阳陷敌,独子被杀谈起。前后不过一年间的事,但她这一年,正如荆轲的这一年一样,是一生最重要的一年。
也是去年秋风多厉的时候,她随著大队的赵国壮丁,被征发到咸阳来服徭役。嬴政好色,好巡幸出游,更好壮丽奢侈的建筑,凡灭一国,必定撤迁这一国主要的宫室,移建于咸阳北阪,赵国被灭,嬴政下令征发赵国工匠和壮丁,拆迁有名的“信宫”和“丛台”。长平一战,赵国元气大丧,一直难以恢复,此时成年男子不足,又征发健硕妇女充数,任姜便是这样来到咸阳的。
二三十万人的队伍,踏上迢迢千里的征途,同生共死,疾病相扶,由情感为基础,很快地发展出来一个不甘被奴役的组织──这个组织只瞒著秦国官兵的耳目,在他们内部是不甚避忌的,因此,任姜对这个组织的秘密活动,常有所闻。
她,豪爽明快,不让须眉,加以与秦国结下了血海深仇,孑然一身,更无顾虑,于是找到一个机会,表示她愿效力。她的投效,毫无窒碍地被接受了。
于是,组织的领导群,经过仔细的研究,决定利用她的长处,设法把她安置在一个消息灵通,便于打听联络的地方。结果,她用她的极甜的媚笑和丰腴的躯体,作为贿赂,得以免除沉重的劳役,被派在这广成舍成为正反两面的间谍。
果然,吴舍长不知道她的背后有那么严重的关系存在,以为她只是想找个轻便而生活比较舒服的工作,看她体态风流,言语灵便,还只当自己找到了一个最好的间谍,平日锦衣美食,尽量笼络,也不轻易派她任务,唯有像这一次燕国派来,特别为秦王重视的使者,才遣她侍应贵客。因此任姜平日多的是功夫,并且因为她的身分,抛头露面,到处可以去得,所以为她的组织,做了不少联系的工作。
荆轲想不到在咸阳已有了这样的反秦的势力,更想不到任姜负著如此重要的使命!一时又惊又喜,想不出一句话来表达他的心境。
而任姜却比他冷静,见他不语,悄悄问道:“你们到底来干什么?有需要我们帮忙的没有?”
“要帮忙的地方,一定是有的。”荆轲想了一下,问道:“是那些人在从中策划领导呢?”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知道的,我没有读过书。”
“这一说,必是读书人在领头。你总听见过几个名字,说来我听听。”
“听是听得过几个。都是些没名少姓的人,有一个叫‘仓海君’。”
“喔!”荆轲略知某人:“是东海的高士。还有呢?”
“还有个,叫什么‘黄石公’。”
“这个人不知道。你们赵国呢?可有一位‘乐巨公’?”
“乐巨公没有听说过。只知道有个‘盖公’。”
“对了!”荆轲欣然答道:“盖公就是乐巨公的弟子。乐巨公是燕国名将,后来到了你们赵国的乐毅的族人。去年邯郸失守,我曾想派人把他接回燕国去住,不想晚了一步,说是到齐国讲学去了。盖公是他的及门弟子,对于乐巨公的黄老之学,已得真传。”
谈到学问,任姜无从置答。就在这一沉默间,金鸡初唱,天将破晓。荆轲瞿然惊觉,逗留的时间太久了。
“我必得走了,”他说,“晚上再作安排,还得好好谈一谈。”
任姜颇有不舍之意,但也无法,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满心歉然的荆轲,无以为慰,唯有握一握她的手,表示尽在不言。但等站起身来时,他想到有句话得说在前面,于是重又俯身凑近她耳边:“你告诉我的话,我不能不在秦舞阳面前透露一二。可使得吗?”
“那当然。在他面前是无法瞒的。这,你又何用问我?”
荆轲颇欣赏她的明达,十分满意地离开了她;从原路回到自己屋里。秦舞阳也不过刚刚才能睡著,就为他唤醒;听得鸡鸣不已,来不及问个究竟,便匆匆回到前院,其时已有人声,广成舍一天的活动,这就开始了。
荆轲一夜未眠,了不倦意,守黑独坐。心头充满了惊奇兴奋;然而也有浓重的感慨──回想最初为太子丹画策,预先声明,下策“只设谋,不与其事”,到头来,还是不能脱卸仔肩。以今日的情形来看,秦庭一击,十之八九可以成功;但流血五步,震动天下,固然快意,实际上如能与仓海君、黄石公、盖公共事,把那论百万计的心怨腹诽,志在反秦的人民,凝成一体,善加利用,更可以发挥自己的才具,有益于整个抗暴的大业。可见得当初的想法,丝毫无错,应该坚持不改的。
这样想著,心里不免委屈。再一转念,行刺一事,总要有人去做的;既然落到自己头上,而且已经来到咸阳,悔亦无益,唯有就事论事,尽力把它做得最圆满。
看来是必可圆满的!想到意外地获得任姜这么一个得力的帮手,他觉得足可弥补未能得盖聂为副使的遗憾──盖聂到底如何了呢?去了燕国没有?还是寻仇反为仇家所杀?或者,也在任姜的那个组织中,亦未可知。如果真的如此,那么可能还有在咸阳见面的机会。这,人生的遇合不是太奇妙了吗?
就这样思绪飞跃,海阔天空地冥想著,忽然发觉天色已经大亮;睡意旋生,掀帷归寝,头一著枕,便已入梦。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突地被人推醒,荆轲双眼涩重,勉强睁了开来;帷中密不透风,看不真切,便问:“谁?”
“是我,荆先生。”是秦舞阳的声音,“我来看过两遍了。”
“喔。”荆轲一听这话,心知有了要紧事,睡意全消,仰起身子问说:“什么事?快说!”
“典客遣人来见荆先生,有话要说。看你睡得正酣,不敢唤醒;来人等候已久,吴舍长有些著急了。”
“告诉你不是一样吗?”
“说是非要见荆先生,当面讨个回音不可。”
荆轲细想一想,问道:“来人态度如何?”
“谦卑得很。”
“我明白了。”荆轲笑道:“不忙!此刻什么时候?”
“近午了。”
“且吃了饭再说。人家前倨而后恭,咱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叫他们知道燕国使臣不是没身分的人。”
秦舞阳不明他的用意,只说:“吴舍长焦急得很,可要先告诉他一声?”
“也好。你只说我昨夜睡得不甚安稳,此刻神思困倦;还得休息一会,才能见客。”荆轲又说:“你去了就来,我有话要告诉你。”
秦舞阳答应著走了。这里有荆轲的僮仆进来伺候漱洗;等他再回进来时,正好具餐共食。
侍应的人,都受过教导,凡遇正使副使在一起时,要尽可能回避,并且戒备著不让外人闯了进来,所以这里都远远地站在廊下;纵然如此,荆轲和秦舞阳还是十分小心,接席促膝,谈话的声音极低。
“你我的处境极恶,可是机遇极佳。”荆轲看著停箸静听的秦舞阳问道:“你可知咱们的行囊,已经为他们秘密搜查过了吗?”
“不知道啊!”秦舞阳的神色顿时紧张,“可曾露了什么痕迹?”
“幸亏地图匣有老王的封泥,他们不敢动。从此刻起,你我最好有一个经常在这屋待著;万一不能不一起出门时,必得派人谨慎看守。”
“是!”秦舞阳又问,“曾经搜查的话,是任姜告诉荆先生的?”
“是的。得遇任姜,真是万幸。此人──,”荆轲很著重地说,“我真小看了她。要论她的行藏,真个不让堂堂七尺的须眉丈夫。”
“噢──!”
“咱们可能有不得不仰仗她的地方。从动身第一天起,我就有件无法解决的心事;此刻,有了意想不到的转机了。”
这番话隐晦难明,秦舞阳只知与任姜有关,其馀的连猜都无从猜起,只是望著荆轲发愣。
荆轲却是欲言又止;再三考虑,总觉得任姜所透露的秘密,关系太重,且保留著,等深思熟虑妥当了再说的好。于是,他放下食具,一面起身,一面说道:“等我去会了客来,你在这里等我。”
出了院子,从人引入客厅;吴舍长远远地迎了上来,等一升阶,另有个不相识的中年男子,走出门外,垂手肃立。吴舍长提名介绍,果然就是典客遣来传话的官员;到了里面,重新见礼,那官员的态度极其谦卑,荆轲却有意摆出燕国上卿的气派,只淡淡地敷衍著。
寒暄的套语,说个没有完,荆轲有些腻烦了,硬截断了他的话问道:“足下见顾,必有赐教,请直说了吧!”
“是!”那官员膝行两步,凑近荆轲,低声地说:“听说正使昨日去拜敝国蒙中庶,未曾见面;典客深为不安,特别遣我来向正使致意,千万不必介怀。”
“喔。这──这没有什么,事情已经过去了。”
“不,不!”那官员急急地说:“典客嘱我请示正使,何时得闲?好安排与蒙中庶的会晤。”
荆轲恍然大悟。蒙嘉先以有所怀疑,拒而不见;此刻由于樊於期的首级已经验明,又想见一见──其实也不是想见荆轲,只是想那一车重礼,所以叫典客派人来劝驾。照此看来,任姜的话是百分之百地实现了。
心里有数,口中便易于应付了,“多谢典客的关照。”他从容答道:“今日有贱恙在身,改日再说吧!”
那官员一听这话,大为失望,楞了半天,吐出句话来:“典客原叫我一定讨个确实信息回去的。”
“既如此──,”荆轲沉吟了一会,慨然说道:“我听从典客的安排就是了。”
话一出口,顿时那官员又换了副喜不自胜的神色,趁势问道:“正使看,明日下午如何?”
“这时刻,是典客决定的吗?”
“是的。”
“好!我遵命。”
就这一下,荆轲把交情顺便又卖了给秦国的典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