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车重礼,由典客指派亲信引领,自僻静的后门驶入蒙嘉府第;在雄壮的正门前,这位权倾一时的秦王宠臣,降阶亲迎,把荆轲和秦舞阳接了进去。
虽只是私人性质的拜会,仪礼仍然相当隆重;先由典客为荆轲介绍,接著是荆轲为蒙嘉引见他的副使。最后,典客又向主宾三人分别行礼告退。耽搁了好一阵,才得东西相向,安坐交谈。
蒙嘉首先表示欢迎之意,附带致歉;说荆轲来拜访的那天,他正好奉召入宫,府中僮仆,不知贵客身分,以致怠慢,已经痛加诫斥。
这自然是门面话。但蒙嘉的低沉的声音,听来异常肫挚;加上他那矮小枯瘦的身材,和安详的眼神、缓慢的举止,恂恂然如与世无争的老农──如果不是深知其人,无论如何不忍心去猜想他所说的竟是鬼话。
荆轲心里不免惊异,想不到阴鸷的嬴政,会有这样一个貌不出众的宠臣;但转念又想,蒙嘉的得以深受宠信,可能正因为他生就了这么一副谨厚的外貌──越是这样的人,越工于心计;不是工于心计,如何能在李斯、赵高之间,保持已有的地位?这样一想,心生警惕,应答之际就格外小心了。
叙过客套,渐入正题,蒙嘉问道:“足下远来敝国,何所见教?”
“特来为燕国表达忠忱,纳贡修好。临行之时,燕太子再三叮嘱,一到上国,先趋蒙公门下,说蒙公德高望重,必有大有益的赐教。”
蒙嘉明知荆轲为何许人,故意装做不知;因为听得他说“燕”国,再说“燕”太子,不是燕国人的语气,便先作为不解地问一句:“足下不似燕国口音。”
“先世齐人,后迁于卫;到燕国不久,颇蒙燕太子礼遇──我不是燕人,身居局外,是非利害,比较看得真切,因而遣我为使,以便大王有所垂询之时,得免于不自知之苦。”
“足下颇善于设词。”蒙嘉点点头说:“燕人善用客卿,这话果然不错。”
“荆某他无所长,只是谨慎小心,庶能不负燕国人民的期望。”
“喔!”蒙嘉很注意地问道:“燕国人民的期望如何?”
“但望王将军的大兵,止于易水之南,得免干戈游离之苦。”
“这要看燕国修好的诚意而定。”
“虽有诚意,不得蒙公成全,无由上达。”
“这──。”蒙嘉沉吟了一会答道:“你可以放心!”
“我为燕国君臣上下,拜谢大德。”说著,荆轲恭恭敬敬地俯身顿首;秦舞阳也跟著他同样行动。
蒙嘉回了礼,抬起身子又问:“只要王翦止于易水之南,怕事有窒碍。漠北夷狄,不可不防。”
“夷狄南侵,燕国首当其冲,自然要为大王御之于长城以外。”
“燕国的兵力办得到吗?”蒙嘉以存疑的神态质问。
“自然要烦上国雄兵相助。督亢膏腴之地,正好屯兵。”
“好!”蒙嘉抚摸著唇上短髭,不胜欣然地,“你想得真是很好。这番话,大王一定中意。”
“此即是燕国至诚修好的明证,必在蒙公洞鉴之中。”
“是的,是的,我明白。那──,”蒙嘉又问,“樊於期如何伏诛?请见告。”
这一问不难回答。樊於期的首级,即已验明,随便怎么说,都能叫人相信,更以荆轲的机智口才,就是随意编造的一段话,也可说得活龙活现,使得蒙嘉越发深信不疑。
“这位副使,”蒙嘉将视线落在秦舞阳身上,“年未弱冠,已膺重任,令人钦羡之至!”
亏得早从任姜那里得到了消息,对此已有准备;秦舞阳看说到他身上,虽不免有些腼腆的神色,应对倒还从容,俯道答道:“舞阳得有机缘,随荆先生来观光上国,真是万幸。”
“此子忠诚,深得燕太子的钟爱。”荆轲接著解释:“这一次叫他跟了我来,第一,是让他得以见识世面,历练历练;其次,此子好武,让他有个机会瞻仰上国军容,一定获益不浅。”
“喔!”蒙嘉转脸问秦舞阳:“你读过韬略吗?”
三韬六略,秦舞阳只知道名字,未曾读过,但这时候不能不硬著头皮答一声:“曾稍稍涉猎。”
荆轲是知道秦舞阳底细的,心想蒙嘉若要跟他谈论韬略兵书,等于对牛弹琴,所以赶紧插口说道:“他那里够格跟蒙公谈韬略?不瞒蒙公说,若非有甘上卿十二使赵的先例在,我实在也不敢带他来。”
秦国名将甘茂的孙子甘罗,十二岁拜为上卿,出使赵国,这是太子丹质于秦国时候的事;有此现成的例子,正好用来辩解燕国何以遣一少不更事的秦舞阳为副使。荆轲这样不著痕迹的一句话,竟轻易地瞒过了老奸巨滑的蒙嘉。
于是蒙嘉非常高兴了!燕国使臣令人可疑的地方,一一都解消了。珠宝黄金、异物珍玩虽然可爱,但随著礼物而来的干求请托,往往也叫他费尽心机,焦虑不安;只有今天的情形最好舒服不过了,即无受贿的证据,也不必负什么图利他人的责任;殿廷纠举,清议讥弹,那一切叫人心惊肉跳的讨厌事,都到不了他身上。
荆轲冷眼偷觑,察觉蒙嘉面有喜色,正好探一句确实口风出来;于是微微咳嗽一声,等蒙嘉定神相看时,他恭恭敬敬地问道:“何日得以谒见大王?伏乞示下,以便先期斋戒。”
“总在十日以后。”蒙嘉毫不为难地答复:“明天我进宫面陈大王,一有确信,立即通知足下。”
“是。真深感盛情了。”说著,顿首致谢;抬起身来,向秦舞阳做了个眼色,示意该告辞了。
蒙嘉发觉了他的意思,扬手阻止:“公务已毕,请叙私谊。小饮数杯再走。”
荆轲略一沉吟,望著秦舞阳说:“蒙公垂爱,你我就叨扰吧!”
彼此一声“请”,主宾三人,由僮仆引导著,曲曲折折来到后园。刚入中门,便听得莺啼燕语似地,一群妙年女郎,迎了上来。荆轲再抬眼看一看园林建筑,心里不由得骂了句:这老家伙倒真会享福!
那置身在脂粉丛中的蒙嘉,这里不是古心古貌的样子了,在这个身上捏一把,那个脸上摸一摸,像个佻达的少年。荆轲一向有很好的矫情镇物的功夫,所以神色自若;秦舞阳可就不免有些忸怩了。
乱过一阵,肃客入座,蒙嘉左手撑地,斜斜坐著,右手高举一只龙纹玉杯,看著客人说著:“淳于髡有言:‘朋友交游,久不相见,卒然相睹,欢然道故,私情相语,饮可五六斗。’我与两位虽是初交,实同故人;此一杯可容一升,非过五十杯,我不放两位回馆舍去。”
话说得很豪迈,加上那不中绳墨的姿态,颇近乎游侠的作风;这不见得是蒙嘉的本色,但也因此而叫荆轲在心里佩服,这老家伙的手段实在圆滑,善于投人所好──在嬴政面前,他自然又另有一套;能叫那个独夫非他不欢。
暗底下在转著念头,表面上却丝毫不敢怠慢,先报以受宠若惊的一暼,然后答道:“长者所命,不敢推辞。不过,我也有个请求。”
“荆卿!”蒙嘉改了称呼,不叫“足下”了,“有话尽管直说,客套无味!”
“那就直说!”荆轲指著秦舞阳说,“他滴酒不沾唇,把他豁免了吧!”
“可以。在我这里作客,无不如意。”蒙嘉慨然相答。
能让秦舞阳不饮,荆轲便放心了。一则是为了应酬蒙嘉;再则因为事事顺手,胸怀一畅,所以杯到酒干,兴致极豪。
酒到半酣,歌伎献艺,秦国特有的乐器是陶制的缶和瓮;敝口的小缶,其声琅琅,十分清越;小口的大瓮,嗡嗡然馀响不散,别有一种醇厚的韵味。
已略有酒意的蒙嘉,亲自击缶扣瓮,歌伎应声而和,高亢激越,足以醒酒。荆轲虽好音律,正宗的“秦声”,却还是第一次欣赏。耳中细辨歌声,手上便忘了数目,一杯复一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
忽然,看出去人影成双,荆轲发觉自己醉了,但心里还很清楚;悄悄叮嘱秦舞阳:“看著我些,今天,我怕要醉!”
果然,撑持不了多久,酒一涌上来,醉得人事不知。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嘴里干得要冒火,张口想说话,喉头一阵剧痛;只好又闭上了嘴,干咽著唾沫。
就这时,一只软软的手,伸了过来,摸著他的额头,同时有人悄悄在问:“要喝水么?”
荆轲辨一辨声音,是任姜。由这一条线索往下想,才发现自己原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任姜没有等他回答,便已取了一杯水来;荆轲在微明的灯焰中,仰起身子,就著她的手中,一饮而尽,重又睡了下来,舒畅地喘了一口气,将手放在她膝头上,让她握著。
感觉中,任姜的衣服穿得好好地,“你怎不睡?”他转过脸来,不安地问道:“就这样一直守著我么?”
“嗯。”任姜轻声说道:“别那么大的声音,我是偷偷儿过来的。”
“舞阳呢?”
“他知道我在你这里。”
荆轲回忆了一会,实在想不起来,是如何从蒙嘉那里回广成舍来的?赧然笑道:“我从来没有这么醉过!”
“我也从来未见人醉成这个样子!为什么要喝那么多的酒呢?你酒量不是很好吗?”
“就因为自恃酒量好,才会喝醉。”
“那必是跟蒙嘉很投机的缘故。”任姜冷笑道:“那是一头有名的老狐狸,你就不怕酒后露真言?”
这一说叫荆轲惊出一身冷汗,霍地坐了起来,急急问道:“我说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在场。”
“那你怎说‘酒后露真言’,自然有所知而云然。”
“一定要等你说错了话,才来劝你么?”
原来只是规劝!荆轲感激地说:“不错。亏得有你提醒我。”但想想到底不安,又说:“你替我把舞阳去请来!”
“深更半夜的,干什么?”
“我要问问舞阳,到底我醉后失言没有?”
“不用问他,我听他说了。”任姜答道:“他说亏得说醉就醉,不然就话到口边留不住了。”
“那还好。”荆轲刚说了这一句,听得窗外仿佛有人声,赶紧拉著任姜一起卧下,两人都屏息静听著。
人声是有的,但不知是谁,也不知起来干什么?等了一会,再无动静;任姜悄悄说道:“天快破晓了,我走吧!”
“托你的事如何?”
“此刻没有功夫说。”
荆轲稍稍想了想,便有了主意:“上午你多睡一会,叫舞阳也别起来。”
任姜不明白他是何用意?但没有时间去问,答应一声匆匆走了。
荆轲宿醉犹在,喝些水又睡了一觉;醒来掀帷一看,淡金色的日光,已洒上窗格,赶紧起身,略略收拾,便往前院走去。
一进垂花门,便有舍中伺候那个院子的僮仆迎了上来,问了早安,随即指著紧闭的屏门,略带诡秘地微笑著说:“副使还没有起来。”
荆轲点点头,也笑了,迳自去叩屏门,一面大声地开著玩笑:“嗨,日影都下地了,还在温存么?”
秦舞阳和任姜早就醒了,不能起身,又不能谈话,更不知荆轲葫芦里卖得什么药?那份无聊气闷,实在难受;这里一听荆轲的话,心里才都明白,他是用这样一个方式闯了进来,才好顺其自然地留住任姜谈话,瞒过他人的耳目。
于是,他们俩装作好梦初回,隔窗答话,先请荆轲等一等;再慢条斯理地开了门,把他请了进去。彼此招呼过了,任姜先避入内室去梳洗;秦舞阳一面盥洗,一面陪著荆轲谈话。然后又在一起朝食,自然是任姜伺候。
吃完,撤去食具。看看外面没有人,荆轲使了个眼色,秦舞阳会意,把目光专注在窗外,不断来回监视,以防有人偷听;要这样子,荆轲与任姜才敢放心谈话。
在去看蒙嘉的前一天晚上,他们曾作第二度的枕边密语;荆轲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任姜能安排一个机会,让他跟她的秘密组织中的首脑,见一次面。此刻要谈的,就是这件事。
“我已经去说过了。”任姜摇摇头说:“他们的意思,说见面用不著,有什么话,让我转达。”
“是不是他们不相信我?”
“不!”任姜一口否认,“他们大概知道你的名字,说你决不会做出什么卑贱的事来。只是认为你的身分,到处有人注意;暗底下见一面,万一为人发觉,于你、于我们这方面都很不利。”
荆轲原想当面观察任姜这个组织中,究竟是些什么人在主持?可靠不可靠?现在是失望了。不过转念想一想,任姜的忠实,已一无可疑;那么他就没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话。
“到底你有什么事要我们帮忙?何妨说出来商议。”
“好,我跟你说。”荆轲越发放低了声音:“我带来的那些人,想托你们设法,让他们能够逃出咸阳。”
“为什么要逃?不跟你一起回去吗?就算……。”
“任姜!”他有力地挥一挥手,“抱歉之至,你所提出的疑问,我都不能回答。”
任姜忧疑莫释,好半天才问了句:“什么时候逃?”
“等我进秦宫的那一天。”
“喔!”任姜用手指敲敲太阳穴说:“容我想一想,我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你慢慢去想吧!”荆轲向她警告,“想到了什么,搁在心里,千万别对别人去说,也别放在脸上。”
“那当然。”任姜点点头,暂且把这个疑问丢开,继续谈他所托的事:“你有多少人要交给我们?”
“我想想看!”
荆轲屈指计算,从人一共三十五名,二十四名是驭者和杂役;辎重一卸,该放空车回去,可以公然向秦国典客说明遣走;另外十一名是侍应的僮仆,说要叫人回去送信,报告旅途平安,至少又可走掉两个,馀下的便得要设法助他们脱险了。
于是他说:“大概有九个人。”
任姜看他仆从簇拥,不下三四十人之多,都要设法掩护,是件极烦难的事;听说只有九个人,心头顿觉轻松,立即答道:“这一定办得到。”
荆轲没有想到,她回答的如此痛快!欣慰之馀,转生疑惑,倒要问个清楚:“你有把握吗?”
“虽没有十分把握,六七分是有的。”任姜紧接著又说:“过去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形,有那反抗秦国暴政的义士,走投无路,我们总帮他设法逃出关隘。万一不行,也还有别的办法。”
“说我听听!”
“办法多得很。最简单的是,让他混在服苦役的队伍当中。我想,你那九个人,第一步便这么做;慢慢等机会再帮他们逃出去。”
这是个行得通的办法。荆轲在想,数十万人在营造的大工程中,混进去九个人,是看不出来的。但是,秦法严峻,若是下令大索,又当别论;因为这九个人而替数十万义民带来了灾祸,于心是无论如何不能安贴的。
于是,他很恳切地说:“任姜,我不愿连累你们。这九个人当初在挑选时,原曾说明,此去关塞艰难,旅途中不测之事甚多,所以遇险是他们意中之事,也是份内之事,能救则救,不能救大家死而无怨。为救他们,而害了许多人可不好。”
他这番话,又引起了任姜的强烈的困惑:“到底什么事,你说得如此严重!”
“你自己慢慢去想好了。”
“想是我自己的事。要救那九个人,我总要有个理由跟别人去说。你该知道,像我们这样子做事,最要紧的是一个诚字。说话吞吞吐吐,最犯忌的。”
荆轲深为为难,想了半天,答道:“我见秦王有所折冲,言语会很激烈,可能获罪下狱。等我身入囹圄,那九个人自然也会被捕;此所以在我入宫之初,就得帮他们脱逃。”
“你说的不全是真话。”
“是的。”荆轲一口承认,“你也不妨跟他们说,我说的并非真话,谅解我有不便吐露的苦衷!一切的一切──。”他指一指她的心,又指自己的心,表示一切心照不宣。
“好。就这样吧!”任姜站了起来,走到秦舞阳面前说道:“把你们燕国的名物给我些!”
“燕国的名物?”秦舞阳说了这一句,才想起来她指的是什么,赶紧连连答应:“喔,有,有!”
开了箱笼,秦舞阳找出燕支来,拿了些给她;任姜说不够,他又添了,添了还是不够,叫秦舞阳奇怪了。
“你一个人那用得了这么多?我找找,有别的土仪送你些。”
“傻瓜!”任姜笑道:“我是拿去分送这里的姊妹的。”接著又放低了声音:“我要叫大家知道,他跟我好。这样子,就是你不招呼我,我也可以自己跑来串门子。”
“喔,原来如此!”秦舞阳深深自惭;觉得世界上似乎每一个人都比他聪明。
不仅是秦舞阳,就是旁观的荆轲,也有著微微的惭愧。他实在太看低了任姜,回想榆次至邯郸道上,她一往情深,甚至多年未见的爱子,都可以暂时抛却,可见得是如何浑浑噩噩,毫无机心?而如今呢,处事又精细、又有魄力,深沉老练,足可担负重任。恶劣的环境,可以把一个弱者磨练得智慧而坚强;这是嬴政之流的独夫,永远所不能理解的──他们总以为黎庶百姓像牛一样笨,像羊一样驯顺,矛头所指,予取予求,这便注定了要覆灭;其兴也暴,其亡也速,遗憾的是,他无法眼看秦王朝的土崩瓦解了。
意识到这一层,他似乎有些心有不甘。但是,警惕随生,田光、樊於期、夷姞的影子都闪现在他脑际,他不自觉地低下头去,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许有一丝一毫的异念。
“我要走了!”是任姜的声音;声音很大。
他茫然抬起头来,颔首示别;看著她捧了一大捧燕支,步履轻快地走了出去,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秦舞阳也正目送著任姜离去,听得他叹气,回过头来,虽未说话,眼中关切困惑的神情,却表示了希望他有所解释。
荆轲没有解释,他站起来走了出去;秦舞阳也跟著他到了廊下,两人都是毫无目的地闲眺著。
“我这半生尽是奇遇!”荆轲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秦舞阳不知他何以发此感慨?只觉得应该对他有所安慰,于是接口说道:“自到咸阳,一切都很顺利!”
“是的。”荆轲信口而答,“现在就看你我的了。这样子事事顺利,而你我还不能成功,可就连自己都对不起了!”
秦舞阳一听这话,觉得双肩如骤然之间加上了千斤的重量,压得他难以负荷,顿时脸色一变。
这提醒了荆轲。他真个悔之莫及了!多少天来,他一直在下功夫,要把秦舞阳培养出一份从容镇静的情绪;不说举重若轻,只要按部就班做去,便可不出差错。想不到无意中一句话,毁了多少天的成就!
此刻再要拿什么话解释,只是把他心头的阴影染得更浓。荆轲无可奈何,只能把手放在他肩上,使劲按一按,表示他对他的信心和支持而已。
“荆先生!”秦舞阳一直苦于不自知;这时候到底把他平常不肯说的一句话,吐露了出来:“你看我能不能担当这件大事?”
“只要你不要老去想它,就能担当。”
“这样的大事,怎能不想?”
“要想的是我,不是你。”
“你一定在想,我不如盖聂可靠?”
糟了,越说越坏,荆轲有些烦躁,但强自抑制著,“舞阳!”他看一看四周无人,低声地说:“我本来没有苦恼;你这样的态度叫我苦恼!”
“喔!何必呢?”秦舞阳惶恐地问。
“你不能没有自信。‘那个人’身不满五尺,酒色淘虚了身子;你是八尺高的童男子,就徒手相搏,也能制他的死命!”
“是的!是的!”秦舞阳欣然回答;但忽又觉得说话不够谦虚,因而又流露出惭惶不安的眼神。
这是怎么回事呢!荆轲在心里想著;突有顿悟,真的不该用秦舞阳的!在他面前,秦舞阳自卑的感觉特重;如果跟别人在一起还好些,跟他在一起,有十分的力量,最多亦只能发挥七分;而况他原来就不过七分人才。
错了!荆轲仰首看天,在心中长叹。然而事已如此,只好一切都交付给命运。
从这里起,荆轲的心境,有了变化。他尽力鼓舞著自己,不让心里出现泄气的感觉;可是也不愿去多想进宫朝觐的那一天,会发生些怎么样的情况──那只有使自己紧张不安,他觉得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保持平静的心情,在平静中培养出弥满的精力,准备著到最后那一天去应付任何可能的变化。
于是,他想到了该去领略咸阳的风光。吴舍长知道了他的意思,派了人来做向导;他把秦舞阳留在舍中看守,欣然随著向导,策马出游。但是就这一次,他觉得已经够了;因为满眼所见,都是穿著黑衣服、低著头在吃力地工作的人,看不见一张开朗的脸,也听不见一声欢笑──只有“邪许、邪许”,力弱不胜沉重的呼喊;同时吴舍长所派的那个向导,主意大得很,什么地方可以看,什么地方不可去,都要听他的指使。荆轲惹了一肚子气,想想还不如在舍中休息的好!
真的还是留在广成舍来的好,那里至少还有个任姜。
任姜几乎整天在秦舞阳院子里。荆轲一天总有两三次过来谈笑。有时秦舞阳把她带到后院他那里来,去又找个借口,独自离去,留下他们两个人在屋里深谈。
这天是个例外,任姜一个人悄悄溜了来;从她脸上的神情看,她不是无因而至的。
果然,她第一句话就说:“你交付的事,我们已经筹划好了。到那一天,你一进宫,要逃的那些人,便得自己设法溜走,往东三里,有座石桥,过桥一片枣林;到了那里,自然有人接应。请你告诉他们。”
“好极了!”荆轲郑重致礼:“了却我一件心事,感激不尽。”
“蒙嘉可曾来通知你?”任姜又问。
“没有啊!”荆轲愕然,“通知什么?”
“我倒已经得到消息,”任姜微显得意地,“嬴政快接见你了。”
“喔!”荆轲将信将疑地,“你是从何而来的消息?”
“嬴政身边,我们也有人。”
“真的!你们的布置可真利害。”
“站在我们这一面的人很多;你不也是吗?”
“我早知道有你们这么一个严密的组织就好了!”
“怎么呢?”
荆轲摇摇头不答,你觉得有这么多人在这里,应该可以好好利用;虽然一时他还没有主意,但只要慢慢去想,自信一定可以想出很妥善的办法,无奈此刻在时间上是不容许了。
“你有话尽管说。”任姜再一次表示支持:“只要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告诉我,我去转达,一定尽力而为。”
为了她这一番话,荆轲倒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现在要改弦更张,重新制造一个刺杀嬴政的更稳妥的一个机会,自然是不可能的。但是──
心念一动,他问道:“你们派在嬴政身边的,是怎么样一个人?”
“一名贴身的宫女。另外还有在外面传递消息的人。”
荆轲有些失望。他本想托任姜把那人约出来见一见面,打听打听关于嬴政个人的性格和生活习惯之类,或许对他的任务有所帮助。听说是一名宫女,约会不便,只好算了。
“你问她干什么?”任姜细看了看他的脸色问道:“你可是在心里想,既有人在他身旁,何以不找个机会行刺?”
荆轲大吃一惊!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惊于她的“行刺”二字,怕是任姜已识破了他的行藏。
越是这样,越叫她怀疑,“我猜对了没有?”她追问了一句。
“没有!你没有完全猜对!”他说,“我要做些什么,你可能已经想过。但是你可曾想到,我跟舞阳可能连累了你?”
“当然想过。”任姜回答的极快;灼灼双眼逼视著荆轲,带著些天真小女孩的味道,仿佛怪他问得多馀似地。
荆轲却不管她这些,继续问道:“想过便该有避祸的打算。这一层想过了没有呢?”
“早想过了。等你一离开这里,我也就走了。”
“走那里去?”
“还在咸阳。”
“要让他们抓住了怎么办?”
“哼!”任姜鄙夷地撇一撇嘴,“大不了一条命!他们那些死刑我都见过,大辟、镬烹、车裂。我不怕!”
“这、这不是我又害了你了吗?”
荆轲的语声,迟疑而痛苦,任姜却回答得爽朗而满足,“我一点都不怨你。我自己心甘情愿的。”她大声地说。
这在荆轲的枯干的心湖中,又涌起阵阵情波;他的眼不自觉地湿润了,“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子待我呢?”他万般无奈地叹口气。
话中有个漏洞,叫任姜一下子抓住了,“‘你们’?还有谁?”她好奇而关切地问,那双眼睁得更圆、更大了。
这把荆轲思念夷姞的心,又挑了起来!他不想瞒住任姜,而且相反地,要说出来才觉得痛快些,于是他说:“为了我这一趟咸阳之行,有三个人慷慨捐生,其中之一是燕国的公主。”
“不就是那名叫夷姞的公主吗?”
“正是她!”荆轲问道:“你也知道?”
“燕国那位公主的名气大得很。多说姿容绝世,琴艺无双;可惜性情孤傲,一直未嫁。怎、怎会死了呢?而且听口气是为你而死的。可是么?”
“是的。她是为我而死的!她是我的妻子。”
任姜楞住了!她觉得世上令人惊异之事,莫过于此。一位公主的下嫁,往往是列国之间所津津乐道的新闻;“怎没有听见说起,燕国的公主有喜讯?”她怔怔地自语著。
“其中原委曲折,一言难尽。”
“快说给我听听!”
“好!”荆轲略一沉吟,决定把整个经过,和盘托出,“我都说给你听。你是世间唯一知道我跟夷姞之间的一切的人;任姜,你听了我的话,你就有了一份责任,你得要把夷姞的故事,传留下去。你能负责答应我吗?”
“我罚誓,我一定做到。”
“如此,你就不可轻言捐生!要想办法活下去,尽你的责任。”
这也许是他有意如此设问,劝她珍重。任姜在想,处此暴政之下,死比生来处容易,为了荆轲,她要挑一条难的路走──如他所说的“想办法活下去!”于是,她很郑重地点一点头,虽未出声应诺,这个表示已使得荆轲感到满意。
“你坐过来──。”
他刚说完这一句,听得叩门的声音;同时听得门外秦舞阳在喊:“荆先生,有要紧话奉告!”
确是很要紧的话,典客派人来通知,秦王嬴政,定于庚申日在咸阳宫接见燕国使者。这天是辛丑,算来还有七天的功夫。
“如何?”任姜扬一扬问道。
荆轲看著她笑了。秦舞阳不解所以,问道:“怎么回事?”
“她事先已得到消息。喔──。”荆轲把任姜安排他们从人逃脱的计划,告诉了秦舞阳,又说:“你别忘了。庚申日那天一早,通知他们。”
“是。”秦舞阳站起身来,准备离去。
“你别走。”荆轲留住他,“我和公主的许多情形,你也未必知道,不妨听听。”
夷姞与荆轲的一段痴情,秦舞阳早有所闻,苦于不知其详,尤其是夷姞易水自尽,究竟是为了什么?一直是他想知道而又不敢问的;难得荆轲自己愿意公开,真个喜出望外了。
但意外的事故,出现得太煞风景。荆轲刚谈了没有几句,有人来报,说蒙嘉遣了人来有消息通知。荆轲估量著无非也是转达嬴政定期接见的信息,便懒得动了,叫秦舞阳出去代见。
他对荆轲,一向是抱著“有事弟子服其劳”的态度来应付的,接得命令,怏怏然地去了。这里荆轲接著他未完的话往下谈。
谈夷姞自然要从他与太子丹定计谈起。先有秦舞阳在座,他心里有数,要避免提到盖聂;此刻却没有什么碍口的了。他说到盖聂,附带解释,就是他跟她在榆次道上的旅舍中,宋意来访,他以为有人来寻仇的那个“仇人”。
“喔,是他!”任姜越发听得有味了,插口问道:“既然你们有仇,你怎么又要找他来帮忙呢?”
“别打岔!你听下去就知道了。”
荆轲依旧按照他亲身的经历,顺著时间次序讲下去。一面讲,一面重温著回忆;平时的回忆,只是片段的,像这样整个的经历在脑中复现,真还是第一次。因此现实的感觉,不知不觉地消失了;整个情绪都沉浸在已逝的时光中。兴奋、激动、欢乐、悲伤,以及无限的沉重,都随著自己的叙述而变化;说到夷姞的死,他终于流下了眼泪;然而他不知道在流泪,他为自己不知不觉地造成一种迷惘的,不知斯世何世、斯地何地的物我两忘的境界。
忘不了的只是夷姞,眼中所看到的是她的浅笑,鼻中所闻到的是她的衣香,耳中所听到的是她的琴声;甚至于手中所触摸到的,仿佛也是她的柔腻温软的肌肤。
忽然,他有了新的感觉,脸上痒痒地,想伸手搔一搔;一抓,抓到了任姜的手和她手中的罗巾──他这才发现她正在为他拭泪;同时也发现她的泪痕犹在双颊。
她强笑著摇一摇头,是一种做作出来的欢喜的感叹,“我不知道该为你高兴,还是伤心?”她说。
“我只觉得欠人的太多,能够偿还的太少。”
“至少你没有欠我什么!也许我还欠著你一些;我没有想到能再遇见你,只当从榆次到邯郸的那几天日子,今生今世永不会再有了。谁知道居然还有!”说到这里,任姜的身子突然一抖,眼中的光采,顿时消失,软弱地垂下头去,凄然长叹:“唉!但是,我也没有想到──。”
她无法再说下去,他却完全能够意会;此情此景,再想起自己的结局,也真叫他心胆俱裂了!转念又想到任姜,刚得重逢,恰又死别,人世间的感情,何以总是如此残酷?而这残酷的感情,往往又总落在弱女子身上?真个天道无知,天道不公!
“我不能上比公主。”任姜的声音打破了令人难耐的沉默,荆轲俯身向前,注意倾听,“但是,眼前,我可算是你唯一的亲人了!你可有话交代我?”
这一说,使荆轲心头发酸,感激之念,油然而起,想了半天说:“还就是那件事,夷姞的苦心孤诣,痴情奇哀,别让它湮没无闻。”
“这是我的第一件大事。”任姜严肃地说,“还有呢?”
“还有?”荆轲直觉地说,“我不知道如何才可以报答你?你说,在这几天里面,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只怕没有!”
“有的。”任姜逼视著他:“你能许我姓荆吗?”
荆轲一下子楞住了。好半晌才清楚是怎么回事;忍泪答道:“我早该娶你的!”
任姜眼中重又闪现出美丽的光芒,浓黑的睫毛中含著晶莹的泪珠;嘴角的弧线,刻划出怅惘的满足。她有太多的激动需要克制,因此身子晃来晃去,几乎无法支持似地。
荆轲想扶她一把,但不敢。他明白她跟他一样,这里都有著相拥痛哭一场的强烈意欲;只要手一碰到她,她便会投入他的怀中,而他也会紧紧地搂抱著她。那样的情景,且不说落入广成舍那些人的眼中,是个绝大的疑窦,就是自己的从人看见了,也难免要私议诽笑,因而惹起外人的猜疑,会坏了整个大事。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而荆轲却感到深深的疚歉,“请原谅我!”他低著头说,“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夫妇一场,不过口头一诺而已。”
“我就要的这一诺。千金一诺,到死都不改。”
她的情绪已慢慢稳定下来了,深沉表现在脸上,决心显示在声音中。这使得荆轲又起了戒心,她的贞烈不下于夷姞,而痴心是他早就领教过了的;看这样子,莫非又存下殉情的打算,那可是一件叫人做鬼都不安的事。
因而他悔于那一诺了!深恐自己又铸下了不可挽救的错误。细想一想,在世不久的人,此举也实在多事,而且如此轻诺,也仿佛是对夷姞的不忠。
他脸上阴暗的颜色,立即为任姜所发觉;她是个爽朗的人,有疑问必得弄个清楚,于是问道:“又想起了什么不顺遂的事?说出来,大家商量著办。”
“我怕是害了你!”
“这话怎么说?”
“有了名分,对你是一种拘束。”
任姜偏著头想了一会,说:“我还是不懂。你做个譬仿看?”
“譬仿,你将来遇著合意的人──。”
“不会再有比你更合意的人。”
“但是,你还年轻,你不能不有一个伴。”
“那是我的事,也是将来的事;何用你此刻替我操心?”
这话叫荆轲初听之下哑口无言;多想一想,似乎又确然若失。究竟心里是怎么个感觉,一时也无法去仔细分辨。
“我此刻倒懂你的意思了。”任姜说道:“你以为你娶了我,只是增加我的负担,是不是?”
“正是这意思。”
“我想想不是。譬如说,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自然要伤心,不会因为我不是你的妻子,就可以看得开的。至于你交给我办的事,我早就答应你了!这份责任也不是你娶了我,才加在我头上的。你想,我的话可错不错?”
“不错,不错。”荆轲这算放心了;阅历世途的任姜,与养在深宫的夷姞,到底是有所区别的。
“你不是害了我,你实在是成全我。”任姜又说,“本来,这个世界,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贪恋的了!现在不同了,我至少有些可想的东西。”她仰起了头,显得骄傲而满足地,“想想看:我姓荆!夫婿是盖世的英雄──他的一切,大到轰轰烈烈的事业,小到酒量深浅,我都知道。他的第一个妻子是燕国的公主,第二个妻子是我;也许没有人肯相信,可是,我不在乎别人怎么去想,反正是真事。是真的不是,你娶了我做妻子?”
说著,她伸过一只手来,荆轲不自觉地紧握著,“真的,真的!”他一迭连声地回答,而且笑了。
那是欢畅的笑。听她说得如此之美,他也神往不已。任姜是解释得这样地明白,这样地真挚,叫他不能不相信她的每一个字。
于是,他心头毫无牵挂了!一心一意准备著去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做一个任姜所期望的“盖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