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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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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以后,郑徽和韦庆度的交往更密切了,几乎宴无虚席,郑徽不是折柬韦庆度和素娘来玩,就是携著阿娃到韦家去拜访。但他很少到王四娘家去,这原因,韦庆度和素娘也很了解,是由于阿蛮的缘故──郑徽不愿意让阿娃和阿蛮在一起,免得他左右为难。

除了为阿娃调脂弄粉以外,郑徽最感兴趣的事,就是所谓“私试”,不断向韦庆度打听消息。大约半个月以后,韦庆度笑嘻嘻地来告诉他,第一场私试的日期,已经有了。

“喔,哪一天?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规矩?是谁主办?”

“好了,好了!”阿娃拦住他的话:“你倒是让十五郎慢慢告诉你嘛。这么性急干什么?”

郑徽自己也好笑了,“好吧,”他向韦庆度说,“你先把一切情形说给我听听。等有不明白的地方,我再问你。”

“这场私试,是个姓朱的‘棚头’发起的……”

这第一句话郑徽就不明白,急忙问说:“什么叫‘棚头’?”

韦庆度为他解释,举子互结朋党,彼此倾夺,称为“棚”;棚有“棚头”──推举有声望、有办法的人担任。所谓“办法”,即是奔走权贵之门,广通声气,窃盗虚名,用来影响试官的视听,以便易于及第。

“这样说,我不必参与他们的私试,没有什么意思!”郑徽不屑地说。

“这倒不然。私试原是为了观摩,一切规矩,大致都照正式考试的办法,一样也要糊名,而且敦请前辈进士担任主司,没有什么弊端,也用不著舞弊。”

听了这话,郑徽方始释然,决定仍旧参与这一场私试。

这一场私试分两天考,第一天试杂文,第二天试策问。按照礼部试进士的办法,共考三场,第一场“帖经”──默写经文,那完全是记诵之学的硬功夫,在私试中并无意义,所以取消了。

“在什么地方?”郑徽问。

“那姓朱的棚头──朱赞的舅家,河东节度使的府第,地方很宽敞。一切供应,都由朱赞作东,不必纳费。”

郑徽微笑道:“这大概就是做棚头,延揽人心之道?”

“不管他。我们带著阿娃、素娘去玩两天。”

“怎么?”郑徽诧异了,“可以把她们带入闱?这样说起来,还可以饮酒唱曲?”

“本来就是这样。交了卷,你爱干什么干什么!就交白卷也没人管你。”

“有趣,有趣!”郑徽笑著对阿娃说:“这要劳驾你送考了!”

“哪一天?”阿娃问韦庆度。

“就是明天。”

“明天?啊──”阿娃仿佛措手不及似地,“那该怎么准备呢?”

“除了笔砚,没有什么要准备的。”韦庆度又笑道:“倒是你,得好好打扮一下。闱中衡文,闱外竞妍,你也要抢它一个第一。”

“有素娘在,哪轮得到我第一?”阿娃谦虚地回答。

“素娘明天不去。”

“怎么?”

“她有些咳嗽,天太冷,怕她受寒,我不叫她去。你看,”韦庆度指著窗外说,“像要下雪了!”

不久,灰暗的天空中,真的飘下雪来,瓦上像敷著一层薄薄的白粉。这是喝酒的天气,但因明天一早就得从事文场的角逐,所以浅尝即止。吃完晚饭,韦庆度随即也告辞;郑徽早早休息,养精蓄锐,准备接受即将到来的考验。

“一郎,一郎,醒醒!”朦胧中他隐约听见有人轻柔地喊著;然后又感觉到一只温软的手,轻轻地捏著他的面颊,睁眼一看,是阿娃撩起帐子站在他床前。

“什么时候了?”

“五更刚过。”

他还有些残馀的睡意,但一想到这一天的私试,立刻便有无法抑制的兴奋,感到精力弥满,急待一逞身手。于是一挺身子坐了起来,握拳伸臂,在空中挥舞了两下;这时他才发现,阿娃珠围翠绕,一身盛装,早就梳妆好了。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三更天。”

“啊,何必如此?”郑徽不安地说,“怕是你一夜都没有睡好觉?”

“今天不比平常,情愿我等你,不能让你等我;虽说私试,误了时候也不好。”

郑徽不再多说,匆匆穿戴漱洗,到堂前去吃早饭。刚一掀开帷幕,陡觉西堂亮得出奇──西堂的门开著,门外的积雪,总有两尺多厚!

“下了这么大的雪!”他讶异地说,“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试官说不定会拿它做题目来考你们。”

“对!”郑徽心中一动,自然而然地在脑中搜索著有关雪的典故,真的遇上了这个题目,便可从容应付了。

刚吃完早饭,韦庆度也到了。他戴著油帽、骑马来的。阿娃原准备了两乘车,此时只用一辆,只她带著绣春乘坐;郑徽陪著韦庆度骑马,在秦赤儿、贾兴引导之下,出坊向西而去。

积雪未扫,车马都走得极慢。车轮马蹄辗压著雪粒,哧啦、哧啦地作响,越发衬出雪后清晨的幽静寂寞。郑徽在马上四顾,巍峨的宫城,宽广的街道,都掩盖在皑皑白雪之下,那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白色,使他目眩,也使他恐惧,仿佛觉得无法脱出这白色的围困似地。

这份感受,异常真切,他甚至想发声吟咏,以作寄托。这个念头使他意识到,他正经历著一种宝贵的经验。如果在今天的私试中,真的为阿娃所猜中,以雪为题,他将有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可写。

于是,他的恐惧消失了,在马上仰起头来,高瞻远瞩著粉妆玉琢的宫阙、城池和棋局样整齐的千门万户,又一次领略到长安的壮丽宏伟。

他们由朱雀门西第二街南折,立刻就看到辙迹凌乱,车马纷纷;不用说,这都是跟郑徽和韦庆度一样,来应私试的。向南不远,右转入廷康坊,一进北门便是河东节度使的宅第。

秦赤儿上前投了名帖,随即有一名执事,引著他们从右侧车门来到一所别院;尚未进门,就听得笑语喧阗,猜想来的人已经很不少了。

那所别院以一个永安渠水凿成的大池为中心,池上有亭,这时为大雪所封,成了一个雪白的圆球。池东是一座梓木彩绘的方厅,题名“退思堂”;池西叠石为山,依高下之势,筑成一带精舍,有一块小小的木匾,题著“夕佳廊”三字。喧阗的笑语,有发自退思堂的,也有发自夕佳廊的。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执事,把他们引入退思堂。一眼望去,总有两百人以上,其中三分之一是浓妆艳抹的平康女子。

“荥阳郑郎、长安韦郎,到!”河东节度使府第另一名执事,持著名帖,高声唱名迎客。

几乎所有的人,都转脸来看他们;但郑徽发现,只有少数的人在看他和韦庆度──受人注目的是阿娃!

于是,有一个三十左右,衣饰极华丽的人,含笑上前向韦庆度招呼──他就是今天私试的主持者朱赞。

朱赞是个极工于酬应的人,当韦庆度替他们介绍以后,他用异常恳挚的神情,向郑徽表示仰慕之意,又为他的招待不周道歉。同时也向阿娃寒暄,他说他以前虽未见过,但久已知道阿娃的声名,今天见到了,自然非常高兴,可也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这使得郑徽非常得意,细细搜索了一番,在退思堂的脂粉丛中,确是没有一个人及得上阿娃,诚如韦庆度所说的,她已“抢了一个第一”,现在,要轮到自己去夺魁了!

正这样兴奋地想著,一阵圆润的金钟声响,朱赞便说:“两位请吧,入闱了!”又对阿娃说:“我也要入闱,不能招呼你,要什么尽管跟这里的人说。”

“谢谢朱郎。祝你高中!”阿娃扶著绣春的肩,送他们出厅──厅外已站满了莺莺燕燕,那些“举子”们,有的低声调笑,有的驻足欣赏,把一条雨廊挤得断了交通,直到第二遍金钟响了起来,才把他们催入试场。

试场设在河东节度使府第的正厅,五楹广厦,十分宏敞。正中设著公案,是“主司”的座位,水磨砖地上,铺著厚厚的地衣,每人占有一张三尺长、尺许宽的矮几。四角设著烧得通红的大炭盆,还供应热气腾腾的茶汤,看来相当舒服。

看看都已入闱,朱赞站在公案右侧,作了个手势,似是有所陈述,于是,所有的人都静了下来。

“虽是私试,不可苟且。”朱赞的声音不高,但口齿清楚,大家都听得明明白白,“有几件事,要奉告各位:第一,敦请太常寺于少卿主司。于少卿,开元十九年进士及第,是我们老前辈。第二,礼部考试,日暮以后,准给烛三条,私试应该从严,准给烛一条。第三,入闱以后,不交卷不准出闱,午饭请各位将就一下,明天第二场考完了,我再好好奉邀各位一醉。第四,今天,第一场‘杂文’,明天晚上发榜;明天第二场‘策问’,后天正午发榜。”

说完,朱赞游目四顾,看看有谁对试例还不了解,需要发问。

“请问,杂文是诗还是赋?或者诗赋兼试?”有人这样问。

“礼部亦还没有诗赋兼试的例子。或诗、或赋,权在主司,恕我无法回答。”朱赞等候了一会儿,又说:“如果没有再要问的,那么,请各位委屈一下,到院子里站一站,谒见主司。”

这时,阶前已设下香案。“举子”们依照礼部贡院的规矩,在西阶下站队肃立,不一会儿太常寺少卿于玄之──被他们敦请来的主考官,身穿公服,缓步下阶,仪容肃穆地站在东面。“举子”与主司相对而立,在执事鸣赞之下,“举子”先拜,主司答拜,完成了谒见的大礼。

然后,唱名领卷,依次进入试场。这天来应私试的,总计一百二十五名。

郑徽和韦庆度的次序是挨著的,但座位正好一个在前一列的末尾,一个在次一列的开头,一东一西,隔得远远的,要想说句话都不能够。然而郑徽并不怯场,摊开笔砚,撕掉试卷上写著姓名的浮签,端然静坐,等候出题。

等一百二十五名应试的全部进场,主司于玄之出堂升座,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交给在旁侍立的执事。不久,一张四尺长的素笺,高高地贴了出来,上面写著:

九衢赋

以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为韵

题目一出,满场立刻出现了一片窃窃私语的声音。道貌岸然的主司,轻轻咳嗽两声,提醒大家保持肃静;然后,他拿起一本书,旁若无人地只管自己看著。

试场中静极了,以至于磨墨伸纸,都能弄出极大的声音。郑徽息心澄虑,凝想平日所见的,长安城自北而南的九条大道──九衢的形形色色。他想起那天逛慈恩寺所发现的,九衢如此广阔,原是为了便于禁军驰驱;也想起这天清晨所见的大雪所封盖的九衢,弥望皆白,了无边际,顿觉个人渺小而生发的戒慎恐惧之感。

于是,他欣然有所著笔了。一缕灵思,如源头活水,汩汩不停地流泻著,从未感到有枯窘的时候。

将近正午时分,郑徽已完成了“九衢赋”的初稿,搁笔稍作休息。看著周围,有的攒眉苦思,有的握笔踟蹰,有的念念有词;高高在上的主司,仍旧手不释卷,但看得出来,那只是强保持一种尊严的姿态,这样衣冠束缚地枯坐著,滋味也并不好受。

而只有自己──全场只有郑徽的心情是轻快的。

到了午膳的时刻,所有的“举子”都暂离试场,在廊下进食。从炭火熊熊的厅内到了朔风刺骨的走廊上,每一个人都冻得发抖;食物倒很丰盛,但除了乳酪、茶汤以外,早早备好的鸭肉脍,都已冰冷。郑徽生长在江南,不太吃得惯乳酪,捧著一盏热茶,用两张薄薄的笼饼,裹一块酱炙白肉。匆匆果腹,算是一餐。

他自己没有吃饱,却惦念著阿娃,不知道她在退思堂内有人照料没有?也惦念著韦庆度,不知道他的文章作得怎样了?

于是他在人丛内找到了韦庆度──他跟郑徽完全不同,十分健啖,正站在长长的食案前面,大口饮酪,大块吃肉。

“怎么样?”郑徽低声问:“脱稿了?”

“哪有这么快?有一半就算好的了!”

“给烛以前,弄得完吧?”

“差不多。”韦庆度问说:“你呢?”

“初稿算是成功了。”

韦庆度顽皮地做了个受惊的表情,“你真是下笔神速!”他说:“饭后誊一誊正,就可以出闱了?”

“我等你。”

“不必!”韦庆度说,“你带著阿娃先走。我交了卷,到你那里去。”

“也好,我等你来吃饭。”

饭后的时间还很充裕,郑徽本想再细细推敲一番,把那篇赋修饰得尽善尽美;但想到这样冷的天,让阿娃枯守在退思堂,实在于心不忍,便只从头看了一遍,改正了两三个字,随即用一笔“波佛如铁线”的褚字誊清,交卷出闱。

等他一回到退思堂,立刻引起一阵骚动;一个个莺飞燕舞地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说:“可是快考试完了?”

郑徽根据韦庆度的话和他自己所看到的情形,老老实实答说:“还早得很,你们等著吧!”

有个穿绿衣服的,年可十五六,一张圆圆的脸,稚气未脱,她似乎颇不满于郑徽的答复,撇著嘴说:“那么你为什么这么快就出闱了呢?难道就数你是才子,文章作得快?”

郑徽觉得有些好笑,故意逗她说:“这有个原因,你想不想知道?”

“随便你,爱说不说!”

“我告诉你吧!我这么快出闱,是因为我交了白卷。”

穿绿衣服的碰了个钉子,羞红著脸啐了一口,大家也都笑著散开了。

于是,一直含笑在旁的阿娃,款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笔砚;另一面,绣春捧来一盏热气腾腾的茶汤,问道:“吃过饭了?”

“算是吃过了。”

“听你这话,一定没有吃好。”阿娃怜惜地说,“又累又冷又饿,可真亏你!”

“累倒不累,冷也不冷,就只有点饿。”郑徽笑道:“我们回家吧!”

“不等韦十五郎了?”

“他说了的,让我们先回去,回头他出闱就到我们那里来。”

“那么,”阿娃对绣春说,“你去告诉贾兴,请他备马,叫我们自己的车伕也套车。”

郑徽把那盏茶汤喝完,通身皆暖,十分舒服,一面把杯子交给阿娃,一面说:“我在闱里惦记著你,不然,我还要在那篇赋上多花些工夫。”

“你也真是!”阿娃埋怨著他:“那么紧要的时候,还要分心。这里又不是什么受罪吃苦的地方,你惦记著我干什么?”

郑徽只是痴痴地笑著,目不转睛地看著阿娃;这片刻的小别,倒像分隔了几年,有满腔积愫要倾诉似地。

“你怎么了?”阿娃娇嗔地,却又似笑非笑地,“大家都看著呢!多不好意思!”

郑徽抬眼一看,果然那些粉白黛绿的平康女子,正指指点点地望著他。其中有个体态丰腴的丽人,却是垂眼端坐,手里有件女红在做;侧面看去,好生面善,细一看,才发现是阿蛮。

郑徽直觉地朝她那个方向走去,刚移动脚步,陡然警觉:阿娃也在这里!如果跟阿蛮招呼,怕她会不高兴;不招呼呢,又觉得对不起阿蛮──曾有一宵共枕的缘分,居然见了面不理,还是个人?

他很快地想到了一个情理兼顾的办法,中途折回,来到阿娃面前,说:“你来!我们到那面去看看。”

“你给我安安静静坐著!”正在收拾笔砚、稿卷的阿娃,头都没有抬,只低声地命令,“越是有人,你越要张狂!”她又不满地加了一句。

“我找你一块儿去看阿蛮。”他陪笑著说。

她看了他一眼,眼珠灵活地转了一下,这一次的声音是平静的:“你一个人去吧,说几句话就回来。你该早点回家休息。”

他不知道她这些话的后面,隐藏著什么意思?但并无愠色,那是他确实看清了的,因此放心大胆地转身而去。

走到阿蛮面前,他才看出她在刺绣一条裙腰。她没有发觉有人在她面前,依然专心致志地工作著,低著头,在漆黑的头发和墨绿的衣领之间,露出一段雪白的后颈,洁白柔腻如羊脂玉,郑徽真想伸手摸一摸,或者触鼻闻一闻,而终怕过于唐突,不敢有所动作。

旁边又有人说话,是那个在郑徽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绿衣少女。

“嘿!”她冷不防地高声一叫,“新科状元来了。”

阿蛮猛然抬头,用手拍著胸脯说:“吓我一跳!”受惊的眼光落在郑徽身上,变得温柔了:“原来是你!”她笑著说,“你一向很得意。”

“哪有什么得意的事!”郑徽说:“你近来好?”

“好是好,就是你不来看我。”她半真半假地回答。

郑徽有些发窘,“现在不是看到了吗?”他挨著她坐下,又说:“我虽然没有到你那里,其实心里常想到你。你信不信?”

阿蛮素性明快敦厚,点点头答道:“我信。你在长安没有多少朋友,也不大出门,有限的几个熟人,自然常常会想到的。”

“对了!你最明白。阿蛮,我也到过不少地方,像你这样爽朗、肯体恤人的,我真还是第一次遇见。”

阿蛮还没有开口,那绿衣少女在旁边冷笑:“哼,好稠的米汤!”

郑徽看她神情娇憨,言语尖酸,觉得别有趣味,便一把捞住她的手,故意偏著头盯住她看。

她把头娇羞地微微扭过一边,但仍旧让他执著她的手;情致在有意无意之间,迷离缥缈,格外地耐人寻味。

“肯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拍著她的手背问。

“不告诉你!”她把手夺了回去。

阿蛮在一旁笑道:“她的名字娇得很呢!叫……”

“别说!”绿衣少女大声阻止她,用手去掩她的口──那自然是做作,但并不觉得可厌。

阿蛮拉开她的手,说:“她叫娇娇。”

“哦,娇娇,小娇娇!”他重又握著她的手,问道:“你住在哪里?”

“你问它干什么?我又不想你来灌我的米汤。”停了一下,她又说:“你不会问阿蛮,她喜欢多嘴,自然会告诉你。”

郑徽心中一动,娇娇仿佛以退为进,别有深意。这不比泛泛的调笑,情缘牵缠,一定自找烦恼,便慢慢地把她的手放开,也不再多问。

“听说素娘人不舒服?”他转脸跟阿蛮去谈。

“其实还是……”

“怎么不说了呢?”他奇怪地问。

“韦十五郎没有跟你细谈?”阿蛮答非所问地。

“喔,你说他俩的事。”他说,“谈是谈了,没有谈出结果来。”

“你应该劝劝韦十五郎,早作主张。”阿蛮说:“素娘的病是心病,事情拖在那里,随时会发生变化,素娘怎么不要想出病来呢?”

郑徽严肃地点点头,说:“你告诉素娘,三五天以内,一定有确实消息,叫她不要著急。”

就这时,绣春来告诉郑徽,车马都已备好,阿娃在等著他一起回去。

“状元夫人来催请了,快走吧!”娇娇说。虽然她出以玩笑的姿态,但却掩不住无意流露的悻悻之色。

郑徽心里有些抱歉,却不便作何表示;但一场邂逅,一番调笑,临走以前不交代句把话,似乎也说不过去。

正踌躇著,看到阿蛮出现了很奇怪的表情,她攒眉苦脸不住在牙缝间吸气,一阵阵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干什么?郑徽有些诧异。

“怪相!”娇娇也发现了,打了她一下,问说:“闹牙疼吗?”

这一问可上了当,阿蛮答道:“不是牙疼,是牙酸──酸得人受不了!”

娇娇一愣,然后,她那圆圆的脸,倏地飞上了一层红晕,“你胡说八道!”她一跺脚,扭转身子飞快地走了。

娇娇让阿蛮开玩笑气跑了。郑徽的难题也消失了,“你真是有点胡说!”他笑著对阿蛮说,“娇娇凭什么吃那一份飞醋?”

“我很知道娇娇的。她──”阿蛮突然住口不语,看了绣春一眼,对郑徽扬扬手:“你请吧!别忘了,把素娘的事,记在心里。”

回到鸣珂曲,阿娃亲自下厨房做了一大碗汤面,让郑徽找补午间的不足。正吃到一半,李姥扶著小珠的肩,到了西堂。郑徽平日跟她不大见面,比较客气,而且为了宠爱阿娃的缘故,对她一直执著后辈之礼,所以放下箸子,站起来迎接。

“你吃你的,别管我!”李姥坐在他旁边问说:“何以这么早就散了?”

“他们都没有散,我脱稿得早,先回来。”

“那一定考得很得意。”

“也不见得。”郑徽谦虚著,“勉强看得过去而已。”

“从前我也看过好几场私试。”李姥说,“完事得早的,大多是考得好的。你看好了,发出榜来,你一定在前五名里面。”

“好在这是私试,也无所谓。”

“你别这样说,几场私试下来。谁能及第,谁要明年再吃一场辛苦,大致都能看出来了。”

郑徽倒没有想到,私试还真能发生一点作用,因而对它的兴趣更高了,打算著再找一两次观摩的机会。

阿娃在旁边也听到了李姥的话,很关心郑徽的试卷,等李姥一走,她问道:“你到底考得怎么样?不是草草了事,敷衍了一回吧?”

“为什么要敷衍?如果敷衍了事,我不会干脆不去?这么冷的天,我跟你在家烤火、聊天,不舒服得多?”

“你太快了呀!”阿娃疑疑惑惑地说:“作文章是细琢细磨的事。”

“‘太白斗酒诗百篇’,那又怎么说呢?好了,”郑徽故意装得懊恼地说,“连你都信不过我,这一科一定中不了啦!”

“胡扯!”阿娃娇嗔著,“光我信得过你有什么用?要礼部侍郎信得过你才行。”

郑徽看她有些生气了,不敢再多说什么,只把私试的草稿取出来,拉著她围炉而坐,一面念,一面讲。这是用事实来向她证明,他在闱中并没有草草了事,敷衍塞责。

等把那篇赋讲完,天色已经垂暮,还不见韦庆度来。郑徽在廊前闲眺等候,想到阿蛮所嘱咐他的话;他已第二次对素娘有所许诺,一定得替她分忧,决不能再容许韦庆度拖下去了。

正在盘算著,听得足步声响,韦庆度出现在西堂门口。

“辛苦,辛苦!”郑徽迎上去说:“考得很得意吧?”

“不过铺叙铺排长安坊里的名胜古迹,我是土著,对九衢赋这种题目,总是比你们占便宜些。喔,”韦庆度想起件事,急著要告诉他,“朱赞对你十分倾慕,想延揽你‘入棚’。你的意思怎么样?”

“这是小事,再谈吧!”郑徽话风一转,故意装得忧形于色地:“素娘恹恹成病,我很不安。因为我曾答应替她向你进言,结果毫无用处。”

“你听谁说的,素娘‘恹恹成病’?”

“阿蛮。”他把阿蛮所说的话,复叙了一遍。

“这话不确实。我天天跟素娘在一起……”

“你天天跟素娘在一起,总没有阿蛮天天跟素娘在一起的时间多吧?”他抢著说。

这把韦庆度驳得无话可说,只好苦笑。

“祝三!”郑徽一点不放松,接著又说了几句很重的话:“我样样佩服你,只有在这件事上面,我觉得你不够诚恳。你的困难我们都知道,我们也都拿你的事当做自己的事一样在打算;而你一味敷衍,没有句真心话,这叫我们做朋友的很失望。”

韦庆度动容了!“定谟!”他说:“你对我的责备过苟,但我了解你爱之深、望之切。今天,我老实跟你说吧,有钱我现在也不想替素娘赎身。”

“这,这不是根本不对了吗?”大为惊愕的郑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这自然不是我对素娘有何不满,”韦庆度口角挂著冷笑,愤愤地说,“李林甫这个奸相,口蜜腹剑,勾结宦官,蔽欺天子耳目;眼前好像一片升平,其实危机潜伏,迟早必有大乱。我实在看不顺眼,可又一时拿他没办法──现在,李六仗势为恶,我一定要斗斗他;素娘每天在王四娘家,我倒要看看他有本事把她弄出去不能?”

他那溢于言表的刚烈之气,使得郑徽肃然起敬,然而他的办法却令人忧虑;素娘是一朵娇弱的鲜花,他把她摆在易于为人觊觎夺取的地方,而又以护花自命,这态度是矛盾的、危险的。

由于近日的交游,他对韦庆度的性格摸得更熟了;他知道,用正面的说服,韦庆度是不容易接受的,得要作一篇偏锋文章,才能收效。

于是他说:“祝三,素娘待你,深情默注,你待她却有欠忠厚!”他这样责备著,静等对方的反应。

韦庆度表示诧异,“何以是有欠忠厚?这话从何说起,我倒不明白了!”

“你把素娘当作鱼饵,引李六来上钩;等他卡了喉咙你再收拾他,可是鱼饵已叫他吞下去了,白白葬送了素娘。”

“哪能容他吞下去?”韦庆度大声答说。

“怎么不能?鱼饵在水底,你看不见。”郑徽故意吓他一吓:“或许就在你我此刻谈话的时候,王四娘已收了李六的八百贯,素娘已用相府的车子载走了。侯门一入深如海,怕从今你要乞取她的一滴眼泪都难。”

一席话说得韦庆度神色不定。郑徽暗暗得意,便索性再激他一激。

“李六不过倚仗他叔父的势力,算得了什么?你准备拿素娘作饵来收拾他,倒是把他看得太高了。如果我是你,我决不费那么大的事!”

“你怎么办呢?倒说我听听!”韦庆度有些接纳别人意见的意思了。

“如果觉得李六可恶,随时可以教训他,何必把素娘陷在里头?”

郑徽停了一下,用极有力的语气说:“祝三,亏你这样洞明世事的人,难道连投鼠忌器的道理都不懂?你要失掉了素娘就是宰了李六,照旁人看,也还是你输!”

“对!”韦庆度双掌一击,在雪后清冷的空庭中,发出极为清脆的声响,“我得先立于不败之地。可是……”

郑徽不知道他所踌躇的是什么?想来总还是财力不敌李六──这需要从长计议;郑徽很沉著,想等他自己把话说清楚了,再作道理。

“外面冷,”忽然,阿娃探头出来说,“十五郎,你们进来坐吧!”

西堂温暖如春,韦庆度喝了几杯热酒,心里有事,更觉烦躁,额上竟微微沁汗;阿娃有些奇怪,怕是他病了,探手到他额上试了一下,却并无发烧的征兆。

“你不用试,”韦庆度笑道,“我一向顽健如牛,从来不生病的。”

“只怕也像素娘一样,是心里的病!”郑徽接著他的话说。

“什么心病的?你们打的什么哑谜?”阿娃更奇怪了。

于是,郑徽把阿蛮所叮嘱他的话,说了一遍。又谈到他劝韦庆度的话。同时趁韦庆度不防,向她眨一眨眼,意思是要她帮腔。

“十五郎也是没有办法,有办法早就把事情做好了!”阿娃表面同情韦庆度,实际上也是激将法。

果然,韦庆度不服气地说:“谁说没有办法?但以前我所想的,一直是如何对付李六。素娘的事,我要到明年春天才办。也不过是八百贯罢了,还难不倒我们韦家。”

他的神态显得有些剑拔弩张,而阿娃却是出奇地平静,闲闲一笑,慢条斯理地答道:“说了半天,你还是要到明年春天,眼前你还是没有办法!”

“好,好!”韦庆度忍著气说:“就算我眼前没有办法,难道你就有?”

“十五郎,你没有问我,怎知道我没有?”

“那么你说!我听听你这位女诸葛的安排。”

“太好办了!你不会先‘贾断’?”

“啊──”韦庆度猛然在自己额上拍了一掌,“我竟没有想到!”然后起座长揖,满面笑容地对阿娃说:“女诸葛,我服了你了!”

郑徽却还不明白其中的奥妙,问道:“何谓‘贾断’?”

“这是三曲的规矩,你要看中了谁,每天送一贯钱给她假母,你的心上人就不见别的客了。名为‘贾断’,又称‘买断’。这是通行的办法,我竟没有想到;奇怪的是素娘也不提我一声!”韦庆度说。

郑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搬入李家以后,从未听说什么人慕名来仰望阿娃的颜色;这必是李姥收了他的三百贯,作为他“贾断”了阿娃的缘故。看来自己倒是无意中做得对了;否则要让人抢了先著,来个“贾断”,入据西堂;那时候一个人冰清鬼冷地住在别院,这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不管怎样,‘贾断’是个好主意!我叫李六看在眼里,馋在嘴里,就是无可奈何!”韦庆度转脸对绣春说:“请你叫秦赤儿来,我叫他回家取钱,马上把这事办了。”

“何必回家去取?我这里也有。”

“不必。你在客边,手头该多留些。”韦庆度一口拒绝。

不一会儿秦赤儿在廊下请见,韦庆度吩咐他回家取六十贯钱送到王四娘家,作为“贾断”的费用。一日一贯,至少两个月内,素娘是属于他的。这种做法,总算也有了交代,郑徽不能再苛求了。

于是,他们又谈到这天的考试。郑徽把他的赋稿拿出来请教,韦庆度自叹不如。但他又说,这天应试的一百多人中,好手极多;因为朱赞有意网罗群英来助长他的声势,这也就是他为什么要托韦庆度来延揽郑徽“入棚”的缘故。

“你呢?”郑徽问道:“算是朱赞手下的大将?”

韦庆度微笑不答,显然是默认了。

这表示在郑徽多少是感到意外的。在他的心目中,韦庆度是个独来独往的人物,而居然也成群结党,以流俗的手段来猎取功名,因而乃有怅然若失之感。

郑徽表面谦虚,内心中自视甚高;他看不起朱赞的作风,认为结棚以干豪贵的办法没有用,文章是天下的公器,好是好,坏是坏,昭昭在人耳目,主司不见得会颠倒黑白。就算结棚的办法有用,不是以文章称雄而及第的进士,得之亦不足为荣。

因此,他很明白地表示:“请你转告朱赞,承他看得起我,万分心感。不过万里迢迢来会天下英才,总得尽平生所学,角逐一番,自己对自己才说得过去;所以他的好意,我只能心领。”

“就是入棚,也不见得就能及第;只不过稍得助力而已,你何必如此坚拒?”韦庆度说。

“这一说就更不必多此一举了。”郑徽答道:“每年上千人考,所取者不过二三十名;朱赞那一棚,想来百把人总有,哪来那么多进士给他们去中?所以照我看,拉人入棚无非是找人抬舆而已。”

“你要是入了棚,当然是舆中人。”

韦庆度的话很率直,郑徽倒不忍再说讥讽的话了,只这样回答:“人各有志,祝三,你不必再劝我了!”

“好的,我不再多说了。定谟,”韦庆度忽然举杯相敬,“老实说吧,你不愿入棚,反叫我佩服。”

“十五郎,你的话前后不符啊!”阿娃插口说道:“你劝人入棚,人家拒绝了你,你反佩服;这样说来,要是入了棚,你倒不佩服了?这话怎么说得通?”

“阿娃真行,话里的漏洞都叫你捉住了。”韦庆度答道:“劝人家入棚,是受朱赞所托;不赞成人家入棚,是我的本心。”

“既然你也不赞成,为什么你又跟著朱赞走呢?”

“这就是我跟你的一郎不同的地方──我们处境不同。你知道的,我的性子爱活动,交游很杂,拉拉扯扯的关系把我束缚得身不由主。像这种说正经又不正经,说不正经又像正经的事,别人要我凑个热闹,无论如何不能板起脸来说个‘不’字。不像定谟,洒洒脱脱,一无羁绊;明年凭真才实学,荣登上第,这才心安理得,有个意思!”

“是啊!”阿娃同情地说:“十五郎,我替你委屈,你又不是肚子里火烛小心的草包;跟他们一起蹚浑水,将来说起来也不光采!”

“没有办法!”韦庆度苦笑道:“就怕蹚了一道浑水,依然下第,那才真叫冤呢!”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

“不管。”郑徽接口催促:“你先说出来再讲!”

阿娃的意思是要韦庆度退出朱赞那一棚,同时谢绝交游,跟郑徽在一起读书切磋,好好用功。她准备把别院收拾出来,作为书斋,并且保证她会把他们侍候得舒舒服服。晚上,可以把素娘找来,一起喝酒,听她们奏乐唱曲,来调剂白天的苦读──如果他俩认为读书是一件苦事的话。自然,韦庆度要到素娘那里去消磨黄昏,亦尽有行动的自由。

“这计划好!”郑徽首先拊掌称许,“祝三,你就依阿娃的话吧!”

“不行!”韦庆度把个头摇得拨波浪鼓似地,“杜门读书,有女如花,好倒是好,无奈我那班朋友,不容我享此清福。那班朋友说起来都是世交,玩儿惯的,无法拒绝。”

郑徽和阿娃相视作了个无可奈何的表情,保持著沉默。

韦庆度微感不安,伸过手来,拍拍阿娃的手背,自嘲地笑道:“我有些不识抬举吧?”

“哪有这话?”阿娃指著郑徽说:“我实在也是为他著想,有个伴在一起读书,兴趣比较好些;同时有你在督促,也不容他偷懒。”

“听到没有?”韦庆度笑著对郑徽说:“阿娃这样替你设想,你可得格外奋发。否则,连我都对不起阿娃了!”

郑徽对于阿娃,无一处不是心悦诚服,唯有谈到读书用功的话,他总不免反感;因而报以微笑,作为无言的否定。

“我还有句话,索性也跟你们说明了。”韦庆度又说:“像定谟这样的朋友──进京准备明年礼部会试,我需要稍尽地主之谊的,不止一个;定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我不能把全部的时间,放在定谟身上。这一点,你们要原谅我。”

这样一说,郑徽和阿娃更能谅解了。丢开这个话题,又谈这天所见的平康佳丽,韦庆度表示,看来看去,论容貌、气度,毕竟得数阿娃第一。又说,郑徽和阿娃一起出现,互相辉映的光彩,格外令人瞩目,有许多人向他打听他们俩。这些话,不知是韦庆度故意恭维,还是实在情形?总之,在郑徽听来是非常得意的,同时也使他想到了娇娇。

于是,他把娇娇对他故意做作、含讥带讽的微妙经历,当作一件笑话来讲;韦庆度和阿娃都以极感兴味的神态倾听著。

当他讲到娇娇被阿蛮一句话气走了时,故事在笑声中算结束了。韦庆度毫不思索地说:“这真是一见倾心,盛情可感,定谟,你不能无动于衷吧?”

有阿娃在面前,这是个不甚适宜的玩笑,好在郑徽问心无他,指著阿娃,从容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阿娃没有听见过这两句话,也不懂它的意思,便拉一拉韦庆度的衣袖,悄悄地问:“十五郎,他在说什么?”

“定谟的意思是,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他有你一个就足够了!”

这是多么迷人的话!她完全相信郑徽的话,出自至诚──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从搬入她家以后,除了偶尔去探访韦庆度以外,足迹几乎不出西堂。这天在河东节度使府第,他连跟相识在她以前的阿蛮招呼一下,都想拉著她一起去,作用自然是在避嫌疑,用心之细,恰恰证明了他用情之专,在风流薮泽的平康坊,很少听说过有像他这样的。

而居然有这样一个一往情深的人,让她遇到了,这不能不说是一种福份。这样想著,她又情不自禁地偷觑著他;枕上灯下,她不知道捧著他的脸看过多少回了,现在有韦庆度在旁边对比著,更显得他的蕴藉秀逸,气度高华;把相貌英武但微显霸气的韦十五郎,真的比下去了。

她默忆著韦庆度的话:“不管平康坊有多少美人……”,陡然惊觉,自己不也是平康中人?平康坊只有薄命的红颜。能得眼前的欢娱,就算是很不错的了;谁要作久长之计,指望有个知心合意的人,厮守一生,那是永不可能实现的痴心妄想!

她在想明年礼部贡院金榜高悬之日,就是他半年缱绻,一朝梦醒的时候,他有一连串人生得意的经历在等著他──匹配高门,衣锦荣归。而她呢,只有守著风烛残年的姥姥,在春风秋雨中以缠绵的回忆来排遣断肠的寂寞。须知如此,倒不如此刻疏远著他,将来还少受些凄楚。

“阿娃!”她发现韦庆度和郑徽都以困惑的眼光看著她,“你脸上阴晴不定,”韦庆度问,“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她乱以他语:“明天还得辛苦一天,少喝些酒,吃了饭早早休息吧!”

吃完饭,正喝著茶闲谈,绣春来告诉韦庆度,说秦赤儿已回来覆命,郑徽和阿娃都想听听经过情形,韦庆度便把他叫了进来问话。

“钱送去了,王四娘就谢谢郎君。”秦赤儿这样向他主人报告。

“王四娘还说了什么没有?”

“别的没有什么。不过,”秦赤儿说,“王四娘仿佛很奇怪的样子。”

“怎么呢?”

“我把钱交了出去,也说了‘贾断’的话,王四娘一愣,眼珠骨碌碌转了半天,才笑著说:‘好了,你放下吧!回去说我谢谢。’看样子,是弄不清怎么回事似地。”

“你当心!”郑徽警告韦庆度说:“王四娘不定有什么花样放在后面。”

“不会,她也不敢!”韦庆度答道:“我原来就叫人跟她说过,算是已打了招呼;这会儿再送了钱去,她可能一时搞不清我的意思。在我看,没有什么可诧异的。”

“还有,”秦赤儿又说,“素娘请郎君今晚去一趟,她有事要谈。”

“噢,”韦庆度想了一下,问说,“这话,她是当著王四娘的面跟你说的?”

“不!我没有见著素娘。出门时,有个素娘身边的人,悄悄招呼我,跟我说了这话。”

“好吧,我知道了,你快和贾兴他们一起去吃饭;吃完了我们就走。”等秦赤儿退了出去,韦庆度转脸问郑徽说:“有没有兴致再到素娘那里去坐坐?”

“你们有私情密语要谈,我夹在中间干什么?”郑徽笑道:“而且,明天还要起个大早,我不陪你了。”韦庆度听他这样说,便不再勉强,自己带著秦赤儿转到王四娘家。郑徽看看时间尚早,还想跟阿娃盘桓一会儿,但她一直催著他回自己那里去休息,无可奈何,只好早早熄灯上床。

一觉醒来,银灯微明,并听得窸窣作响,他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娃!”

“是我。一郎,你醒了?”绣春的声音。

“你这么早!”他撩开帐子,看到地上铺著寝具,绣春正背著灯在系裙子,大为讶异:“怎么回事?你没有回你自己房里去睡?”

“小娘子叫我在你床前打地铺,好侍候你早起。”

“噢。”他不明白阿娃的用意,要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只是坐在床上,张大了眼怔怔地望著绣春。

“时候还早,一郎,你再睡一会儿,回头我会叫你。”

“现在什么时候了?”

“四更刚过。”

四更刚过,是早了些,但再睡也不必;他想了想,忽然一阵兴奋,勿匆起床,穿著短衣,趿著鞋,掀开帷幕往外走去。

“一郎,你到哪里去?当心著凉。”

他回头摇摇手,示意她别说话;走过去掀起阿娃那面的帷幕,向里张望。

那里是他极熟悉的地方,小小灯焰,微微的鼻息,幽幽的粉香,一切都像他睡在她那里时,中宵梦里所看到的、听到的和闻到的一样。

但此时,他有著偷情的那种神秘的兴奋感──也许由于雪后晓寒特甚的缘故,他的手微微颤抖著,撩起血色罗帐,俯在床前,极小心地低下头去,吻著阿娃的眼。

“谁?”阿娃从睡梦中惊醒;双眼灼灼,看著郑徽──受惊的不止是她,她那一声喊,把他也吓一跳。

“对不起!”他定下神来,不好意思地笑著说:“吵了你的好梦。”

“你也真是!”阿娃也笑著埋怨,“这么大的人,还像孩子似地顽皮。”

她的娇笑,她的从衾枕中散发出来的香味,引得他动情了,低声说道:“阿娃,时候还早,让我跟你温存一会儿!”

“不行!”说著,她身子左右转动了一下,裹紧了被。

“何必如此严阵以待?你说个‘不行’的道理;说得不错,我不强求,否则──”

“否则如何?”

他忽然软化了,“我还能把你如何?”他乞求著,“我一个人在那里睡,好冷!许我分你一点馀温,好不好?”

“别胡扯!”她听到了绣春在外面的声音,“绣春都起来了,一定不早了,你收拾收拾,赶快让贾兴送你去吧!”

“你呢?你今天不送我去?”他又说,“这也对,天气这么冷,你不去的好。”

“我是怕你像昨天一样,在闱中不好好作文章,无缘无故惦记著我。”

“你在家,我一样会惦记你的。”

“不许这样。”她不讲理地说,“我不许你惦记著我!把心思放到你的考试上面去!”

“这可没有办法!”他委委屈屈地答道,“我自己管不住我的心。”

“唉!”阿娃叹口气说,“你这个人,我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他不响,慢慢从她被底探手进去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

“好了,”她握著他的手说:“暖一暖手,出去吧!”

“阿娃!”他答非所问地,“我们两夜没有在一起了!”

“两夜又不是两年!这还值得特别提出来说!”

“你倒说得轻松,我一刻见不到你,就像失落了一件什么要紧东西似地,心里好不安宁。”

听他说得那么痴心,阿娃不知不觉松了手;他非常机警敏捷,轻轻一掀被角,整个身子就钻了进去,温柔地抚摸著她的身子。

“你安安静静躺一会儿,不准胡来!”阿娃以命令的语气说:“不然我撵你下去。”

“什么叫胡来?”他故意涎著脸问,那只手却更“不规矩”了。

“你不听话,我可要恼了!”阿娃捉住他的手说。

郑徽怕她真的著恼,开始静下来,偎依著她温暖的身体,好久不想起身。她一再催他,最后听到有人──自然是贾兴,来叩西堂的门,他才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她的床。

阿娃也要起来送他。他按住了她的肩说:“天这么冷,别起来!”

他看著她重新睡下,替她掖好了被,才回到他自己那里梳洗、更衣,进了早餐;一切停当才不过晨钟初动,看看天色还早,他又到了阿娃那里,撩开帐子望一望。

“你怎么又来了?”阿娃说。

他笑笑,挂起帐子,坐在她床沿上说:“时候还早,我们还可以说说话。”

“我可没有话跟你说!”她故意给他碰个钉子。

“那就让我看看你。”他仍旧嘻嘻地笑著。

阿娃真的拿他没办法了!从昨晚上悟彻了多情不如无情的道理以后,她有意要渐渐疏远他,免得将来无法忍受那一份约略同于酒阑梦醒、曲终人散的难堪。可是现在看来,恰恰收到了相反的效用,越是疏远他,他越是依依不去,激出更深的爱意,酿成刻骨的相思。

这样想著,她竟有些发愁了!

郑徽却做梦也想不到,她心中会有那样复杂的感触。他心中只充满了一种单纯的甜美的感觉,跟阿娃在一起的光阴,即使默然相对,每一寸也都是贵重的。那纷披在鸳鸯枕上的黑亮的长发,那颊上因压睡得太久而生的红晕,那情思缥缈的清眸,在他眼中,看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的。

外面,隐隐有贾兴和绣春在小声交谈的声音,那可能是在探询他的动静,“你真该走了!”她说:“早些去,从从容容的,不很好?”

“晚上,朱赞有宴会,你别忘了!”他说。

“我知道。”

“下午我打发人来接你。”他又说。

“好的。”

“今天很冷,你出门之前要多穿衣服。”他还在不放心地嘱咐著。

“好了,好了,我都知道。”阿娃大声催促,“你请吧!”

郑徽终于走了。带著贾兴和杨淮,三骑马往西而去。天已放晴,但北风刮得相当劲利,路边的积雪不化,表面却仿佛结成了薄冰,晶莹发光。路中间的大青石板,被洗得干干净净,得得的马蹄敲著,在寂静的清晨,那声音格外清脆可听。

到了河东节度使府第,下马直入“退思堂”,到的人已经不少了。天太冷,一个个说话时都嘘出一团白气,送考的莺莺燕燕,比昨天少得太多;想来那些多情的举子,也跟郑徽一样体恤,愿意他的心上人在热被中舒舒服服多睡一会儿。

然而,素娘却来了。自然,她是跟著韦庆度来的。

“听说你不舒服,何必又来?”郑徽又转脸对韦庆度说:“你不应该让素娘送你来的。”

“你听听!”韦庆度对掩著嘴唇、微微咳嗽的素娘说:“拼命拦著你,你非要来;现在定谟反埋怨我!”

“我今天身体好得多了。”素娘对郑徽说:“名为送考,实际上出来散散心,顺便向你跟阿娃道谢,你们两位为我这样费心,真是感谢不尽!”

“我也感谢不尽,”韦庆度在一旁接口,“不是你们两位,我叫人蒙在鼓里一辈子也不知道。”

“你又要这样说了!难道我做错了?”素娘微带怨愤地问韦庆度。

“既然你不错那就显得我错了?”

“我不敢说你错。不过──”

“不过什么?”

“你打的什么主意,谁也不知道!”

“哼,我不过一个人打打主意,你竟一个人悄悄儿做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我错了吗?十五郎,你摸良心想想。”

“错倒不错,只便宜了王四娘这个老虔婆!”

郑徽越听越糊涂,而且看他们俩争得都有些动气了,不能再持旁观的态度,便急急插口说道:“你们小两口别吵了!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你说还是我说?”韦庆度看著素娘问。

“你先说好了。”素娘冷冷答道:“可要把良心摆在当中!”

韦庆度看看周围好像有人在看热闹,便拉了郑徽一把说:“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去谈。”

于是他们在依假山而建的“夕佳廊”精舍中,找到一间无人的空屋,郑徽等素娘坐了下来,便对面有愠色的韦庆度说:“你有话平心静气地说,我不相信素娘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来!”

“这样我就不必说了!”韦庆度两手一摊,负气地答道:“你先有成见,我还说什么?”

“你不说,我来说。”素娘揭开了真相:“我的想法跟阿娃一样。”她指著韦庆度说:“他一直不肯拿个干净痛快的办法出来,李六那里又逼得紧;我妈不愿意得罪他,可也不能不对李六有个交代。我看这样拖著不是事,凑了三十贯钱给我妈,说是他送来的,这样至少先可以把局面稳住,有一个月的工夫,大家再慢慢商量,一郎,你说我做错了没有?”

郑徽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晚上秦赤儿回来,说王四娘似乎弄不清怎么回事似地。一番“贾断”,两次送钱,自然要把人搞糊涂了。

于是,他点点头说:“这是弄拧了,谁也没有错。你再说下去!”

“我原没有说他错。他昨天叫人送钱来,我知道了,叫人告诉秦赤儿,把他请来,原意是让他明白有这回事;就算我妈收了个双份,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谁知道他大发雷霆,说我看不起他……”

“当然是看不起我,第一你始终不相信我有办法……”

“你本来就没有办法。”素娘也抢著说,“你不是自己说连‘贾断’还都是阿娃替你想的。”

看看第二度争执又将发生,郑徽有些著急,幸好,催请入闱的金钟,及时地替他们解了围。

“祝三,你听我的劝。”他说:“既然两情相洽,一切都可以忍耐,我不知道你不满意素娘的是什么?我也个想听你讲理。感情就是感情,恩恩怨怨,这本账一辈子都算不清楚,要讲理就不叫感情了!你想,是不是呢?”

“我本来也没有什么!”韦庆度听他这样说,便不肯承认对素娘有何芥蒂,“是她要跟我吵!”他也不肯承认自己有何责任。

“好,好!”素娘愿意委屈自己,敷衍情郎:“刚才是我不好,现在我不跟你吵了;你先请进去吧,我跟一郎说几句话。”

“你呢?”韦庆度说,“不如先回家,或者去看看阿娃;晚上一起来赴宴。”

“让我想一想再说。反正你不必操心了,或者回家,或者去看阿娃,我自己会安排。”

“好吧!”韦庆度对郑徽说:“我先入闱了。中午再见!”

等韦庆度一走,素娘忧形于色地低声告诉郑徽说,她得到消息,李六居心叵测,准备不利于韦庆度。这消息还不知真假,但李六一向阴险,既然结怨,不可不防。她心里很著急,但又知道韦庆度是宁折不弯的性格,便不敢把这消息告诉他,怕反激出变故来。

这消息很突兀!郑徽虽未见过李六,也不知道他如何横行不法,但从韦庆度一向所表示的深恶痛绝的态度,以及眼前素娘的焦忧的神情来看,可以见李六是个无恶不作的家伙。

这样一想,他也有些为韦庆度担心,但为了安慰素娘,他只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你放心!祝三是我的知交,我找机会劝他,不要过于跟李六为难,能委屈就委屈一点,免得闹出事来。”

“对了!这就是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用意。”停了一下,她又说:“一郎,我还有句话,你姑且先记著。如果有什么祸水,自是由我而起;我曾向你说过,宁死不跟李六,可是现在我又不这么想了,若是牺牲了我,可以让十五郎脱出一场杀身大祸,就是火坑我也只好跳了!到那时候,一郎!你可要替我说句公道话,替我洗刷──我不曾负心!”

她的清冷如冰雪的风姿,在肃穆中蕴藏著无限的哀怨,而声音是平静的;那样从容就义般的勇气,使郑徽从心底泛起尊敬,面临著这样郑重的托付,他不敢以泛泛的游词,作毫无作用的安慰;敛一敛衣襟,双手笼入衣袖,拱在身前,庄容答道:“素娘,果真有那一天,我郑徽决不埋没你的义行!”

“这我就放心了!”素娘的脸上,绽出微笑,令人想到春风拂过,冰河解冻的光景。

第二遍金钟又响了,郑徽匆匆作别;入闱以后,领卷归座,好久都静不下心来──韦庆度、素娘,还有那个被韦庆度描绘得丑陋不堪的李六,如走马灯一般,交替著出现在他的脑中。

忽然,有一个小小的纸团,很准确地落在他的面前,抬头一看,韦庆度已越过他的身边,向主司座前走去,有所请示;这是故意找机会跟他通信,随即把那纸团打开,上面写著八个字:“时不君予!何事观望?”

郑徽接受了警告,抛开杂念,定一定神思,开始研究题目。

这第二场试是策问──正式的礼部试,第三场才是策问;第一场帖经,第二场杂文。私试不考记诵之学的帖经,所以第三场试变成第二场试──杂文及诗赋,看人的才华词藻,策问则是考验经济学问;当时的开元之治,超越文景,媲美贞观,大唐皇朝的兴盛富庶,正被推展至颠峰状态,自宫廷至士庶,无不以追求精神及物质的享受为生命的最大目的,因而陶冶性灵的诗篇,特别为时所重,名句一出,家弦户诵。而在进士试中,亦以杂文的诗赋,为及第的关键,但策问毕竟是关乎国计民生的真知实学,所以真正有抱负的举子,都愿意在这一场考试中,一逞雄才。

照例,进士试策问五道,所问的不外乎纯理论的“经义”,考问史实的“征事”,批判现实政治的“时务”,或者发抒政治理想的“方略”。这天,主司于玄之所出的五道题,两道属于经义,三道属于时务。郑徽平日做学问,在经史之间,倾心于后者,对于经──“大经”的《礼记》、《春秋》、《左传》,“中经”的《诗》、《周礼》、《仪礼》,“小经”的《易》、《尚书》、《公羊》、《穀梁》,因为与性格不相近,并无深刻的研究,所以那两道经义题,只是敷衍成篇,并不出色。

在时务题上,他稍微想一想,便觉得大可发挥。三道时务题,一道问“治道”,一道问“民生疾苦”,一道问“税法”。郑徽的父亲,在常州是勤求民隐的好官,他耳濡目染,对于民生疾苦,亦有相当深入的了解。同时,他又生长在东南财赋之区,徭役地税,素来熟悉;江淮出盐,扬州则是海内第一个商业中心,所以对于盐税、关税的征收情形,也很清楚。这样,“民生疾苦”和“税法”两策,在他便毫无困难了。

困难的是“治道”一问,这题目太大了,该从何说起呢?

他想起“徒法无以自行”这句名言,从而掌握了“得人则治”这四个字,作为立论的主旨,这个“人”,自然该是宰相。

自贞观以来,唐朝建立了一个传统,相权极重,皇帝的命,不经宰相的同意,不但无效,而且无法执行。所以宰相贤能,则天下大治,这有历史可以证明:太宗朝没有房玄龄、杜如晦、魏徵以及长孙无忌、诸遂良等等,不可能有贞观之治;本朝没有姚崇、卢怀慎、宋璟、韩休、张九龄等等,亦不可能有开元之治。

然而自开元二十四年起,远声色、绝货利,能够极力规谏皇帝的张九龄,被李林甫与高力士排挤走了。

郑徽想起了韦庆度痛斥李林甫为奸臣时的愤慨,也想起了他父亲前年自京师述职回常州,说起李林甫专权,在他觐见皇帝之先,威胁他报喜不报忧时的感叹!

于是,他的全篇的构思,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第一段,提出“得人则治”的观点;第二段,征引大唐开国以来贤相的治绩以支持他的观点;第三段,用反笔进一层申论,如果小人在位,蔽欺天子,下情不能上达,上意不能下宣,政风败坏,粉饰升平,以致闾里之间,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则不但无以慰黎庶望治之心,而且辜负了圣明拔擢之恩;然后,产生最后一段结论:治道无他,亲贤远佞,慎选才德兼备,器度恢宏,能持大体而又敢于犯颜直谏的人来掌国柄而已。

才思敏捷的郑徽,不但已想好了“治道”一策的大意,甚至腹稿都有了;但下笔的时候,他却又不免踌躇。

所踌躇的,只因为记起了“多书贾祸”这句话。对策的第三段虽用假设的语气,但明眼人一望而知,是在指斥李林甫;最后一段结论,正面立言而意在言外,也是指李林甫。大唐开国以来,天子都有纳谏的雅量,甚至连武后亦不例外,这是国运所以隆盛的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天子如此,大臣自然也如此──可是,那是在魏徵的时代,宋璟的时代,张九龄的时代,而现在是李林甫的时代。

他知道,如果他的文字有可取之处,必将流传出去;流传到李林甫耳中,必将恼恨、报复。这是一场私试并无实质的利益,而多言可能贾祸,然则徒逞口舌之快,岂非太不聪明?

但他又不甘于缄默,这样一个可以借题发挥的好机会,硬要封住嘴不说话,有如骨鲠在喉那样叫人感到不舒服。

左思右想,委决不下;时已近午,他决定先去吃了饭再说。

走到廊下,与韦庆度劈面相遇,两人站住脚交谈。彼此都关心著对方,韦庆度关心他白白耽误了时间,五道策问怕不能如限交卷;即使赶了出来,也怕没有从容推敲的时间,不够精采。

他告诉韦庆度不必担心,经义两策,已经完成;时务之题,亦有了腹稿,有一下午的工夫,便可交卷。但他为韦庆度所担心的──李六将不利于他的消息,却踌躇著不敢出口。

“素娘跟你说些什么?”

韦庆度问到这上面来了,他不能不作一答复。想了半天,觉得还是暂且不要说破的好。

可是他的犹豫的态度,已引起了韦庆度的怀疑。

“定谟,跟我老实说吧!”

“回头再谈。”他停了一下,又说:“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素娘对你,仁至义尽。”

“你这好像是在骂我不仁不义?”韦庆度爽朗的笑了。

在笑声中,郑徽一时难于启口的话,算是含含糊糊混过去了。两人匆匆果腹,重新入闱。郑徽先把“民生疾苦”和“税法”两问答好,剩下“治道”一策,重作考虑。

不知怎么,他又想到素娘警告之事,“李六可恶!”他不知不觉在心里骂了一句;而李六为恶,是倚仗他叔叔李林甫的势力,联想到这里,郁愤勃发,急待一吐。

但就在那情绪激动之际,他也没忘了他开笔作文时业师给他的训诲,持论要大公无私,不可夹杂个人的恩怨。怕多言贾祸而不敢批评和愤于李六对韦庆度将有所不利而攻击李林甫,在态度上都是有偏失的。

因此,他又冷静下来,就事论事去细想。儒家的传统,以天下为己任;而批评时政只不过履行这份责任的最起码的一些工作。人,生来就有为自己的利害说话的权利,但所要说的话能够合理动听,能够让应该听的人听得到,就非得有人代言不可──而这个人当然是读书人;读书明理,有笔在手的人不替大家说话,是可耻的。

当然,应该听大家说话的人,也知道读书人不能不说话,但是他们所喜欢听的是歌功颂德的话;自己做错了事,不但不愿别人责难,还希望别人给他鼓励,这不太可笑?

郑徽心想:无论如何,自己不能做可耻、可笑的事!

于是,他心无旁骛地写成了“治道”一策;洋洋洒洒,不下千馀言之多,自问没有一句话不是本乎良心而发的。

※※※

誊正交卷,天色已经薄暮。这天,他是落后了,看一看闱中,剩下的人,不足四分之一,韦庆度的座位也是空的。他收拾笔砚出闱,贾兴在门口迎接,同时告诉他,阿娃已经接了来,在退思堂等著。

一提起阿娃,他立刻涌生了许多想像,她今天穿的什么?此刻在退思堂干什么?没有他跟她在一起的一天,在家如何消遣?……

一面想,一面以匆遽的脚步往退思堂走去。刚进院门,就听得笑语喧阗,但他却站住了脚,为一片华丽的灯晕所吸引了。

他看到的是无数红灯,悬挂在退思堂、水亭、夕佳廊的周围。但同是红纱宫灯,因为所挂的地位不同,出现了各擅胜场的景致,退思堂是一座方厅,四边游廊,以同样的间隔距离,整整齐齐地高悬红灯,更显得雍容华贵;夕佳廊依山而筑,红灯掩映,参差不齐,渐高渐远,几点红光没入暮霭,令人兴起一种缥缈恍惚的游仙之思。

但最美的是水亭的红灯,圆圆地一圈,倒映在水中;水中也有亭子,也有亭子中盛妆的丽人,甚至也似有丽人的娇笑。

“一郎,你的文章作好了?”一个娇稚的声音在招呼他。

转脸一看,竟是小珠。她穿著簇新的青绫的裙子和绣袄,挂著郑徽送她的那串璎珞,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

“小东西!你怎么也来了?”他摸著她的脸说。

“我跟小娘子和绣春姊姊来玩。去!”她拉著他的手说:“小娘子等你好久了!”

他牵著她的手,进了退思堂,站定一看,满厅的人,一下找不到阿娃在哪里!

“那边!”小珠指著西面角上说。

郑徽仍旧没有找到,只让小珠牵著他的手,从人丛中挤了过去。走近了,才看到阿娃的背影。她跟三曲的姊妹,围坐在一起谈笑,其中也有阿蛮。

阿蛮面向外坐,首先看到了他,举起丰腴的手腕,含笑招呼,然后推一推阿娃,向她示意。

郑徽一看这情形,知道她们俩相处得还不错──他一直怕她们在他面前相遇,会使他左右为难,看今天这样子,并没有什么;但也要应付得好,他想:阿蛮是个非常豁达而明白事理的人;他对阿娃情有独钟,曾坦白告诉过她,并且已获得她的谅解,所以她决不会故意在他面前做出任何可以使阿娃感到妒嫉的事来,这就可以放下一半心,只要好好注意阿娃的态度,加上三分小心就行了。

他刚在这样想,阿娃已转脸过来,小珠很机伶,随手搬了个绣墩过来,他挨著她一起坐下,心想应该先跟阿蛮招呼,以表示他跟她的关系比较疏远,在礼貌上需要客气一番。

于是,他随口说道:“好久不见了!”

阿蛮一愣,然后笑道:“昨天不刚见过?大概是我弄糊涂了,昨天看到的,不是荥阳郑一郎。”

开口便错,郑徽大窘,看著那些花枝招展的女郎──包括阿娃在内,一个个掩口葫芦,只好强笑道:“五道策问把我考得昏头昏脑,真的弄糊涂了!阿蛮,你好吗?”

这一问又是多馀的,阿蛮素性敦厚,不忍再捉弄他,倒是平平静静地答说:“我好,你们好!”这“你们”自然也指阿娃。

旁边却有人挖苦他:“笨嘴拙舌的,昨天跟娇娇说话的口才到哪里去了?”

“你不知道?状元夫人在旁边呀!”身后有人冷冷地接口,“阃令如山,吓得话都说不利落了!”那正是娇娇的声音。

郑徽一听,大为不妙,娇娇出语尖酸,不知道轻重,她要一夹进来,会弄得不欢而散,赶快想办法躲开吧!

但阿娃却抢在他前面开了口,“娇娇,”她笑著说,“我没有惹你,你可别把我扯了进去!”

“唷!”娇娇移动了两步。侧面看著郑徽和阿娃,“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你?自己就封了状元夫人了?”她撇著嘴说。

阿娃也很厉害,不慌不忙地答道:“你不是说旁边吗?这笨嘴拙舌的人的旁边,只有我!”

“这一说,你真是状元夫人了!”娇娇故意看一看四周,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你们大家看清了,这位就是状元夫人!”

这一下,就是很有涵养的阿娃,也忍不住动怒,虽然仍旧挂著微笑,但脸色很不好看。郑徽十分不安,深怕她一发作会把局面搞得很僵,便很快地给了阿蛮一个求援的眼色。

“娇娇!”阿蛮说了公道话:“昨天是郑郎和我不好,得罪了你,不过你不该向阿娃报复。好姊妹,说说笑话怕什么,动真的就没有意思了。来,拉拉手!”

这就看出三曲中人的资格、教养来了,娇娇还有些悻悻然;阿娃却是笑盈盈地伸出手来,说道:“怪不得大家都叫你小娇娇,真是又小又娇,来吧!”她一把拉住她,“别撒娇了!”

娇娇脸上讪讪地,表情很不自然,阿娃和阿蛮也不多说话;郑徽觉得不是味道,便站起身来,说要去找韦庆度和素娘。

“你坐著吧!”阿蛮接口说:“韦十五郎亲自去接素娘了,有一会才能来呢!”

“我看看去。”

他仍旧携著小珠的手,出了退思堂,迤逦往夕佳廊去看灯。走到一半,迎面遇见朱赞,彼此立住脚寒暄。

“今天的策问,对得很得意吧?”朱赞问。

“怎谈得到得意?敷衍成篇而已。”他也问:“朱兄呢?”

“我今天没有入闱。这么多贵客,不敢怠慢;得要自己到处看看,才能放心。”

“朱兄慷慨好客,替我们安排这么好的一个观摩的机会,真是感谢不尽。”

“我好热闹,大家借个名目玩玩。只盼明年礼闱一榜,尽是小弟的座上客;那么,纵使我自己落第,也足以自豪了!”说完,欣然微笑。

郑徽暗想,朱赞的雄心不小,竟想一网打尽,造成“通榜”,这也未免太狂妄了──“至少还有个荥阳郑徽,独来独往,不是你所能罗致的!”他在心里说。

“郑兄!”朱赞神情郑重地小声问说:“我托韦十五郎道仰慕之意,想来已经转达?”

“是的,是的!”郑徽没有防到他有此一问,当著面倒不便公然拒绝“入棚”,便虚晃一招说:“草茅下士,一时还不敢高攀,等过了这场私试,再来请教吧!”

“是,是!”朱赞一迭连声地答应,“等我把这场私试办完了,再奉邀郑兄,好好叙一叙。老实说吧,”他凑近了,低声又说,“足下非池中物,那是我早已看准了的,但现在我还不敢委屈郑兄,等明天发榜以后,足下的身价就不同了,那时我们再谈合作,更容易动人的视听。这是我敬爱郑兄的一点私意,希望你摆在心里,连韦十五郎面前,也不必谈起。”

“多承开爱,谢谢!”郑徽直觉地答说。

朱赞走了,他的亲切、郑重而又略带诡秘的神情,还深深印在郑徽的脑中。他的思路极快,把朱赞所说的话,重新回想了一遍,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朱赞有意要把他捧起来,造成很大的声名,然后,希望他能在盛情难却的邀请下“入棚”。而朱赞之所以有这番“盛情”,是想利用他的才名来增加号召力,可以予人以这样一种印象:朱赞那一棚的人才是不错的。

这是彼此利用,互得实惠的办法。在别人也许求之不得,而在郑徽却似乎有种被侮辱的感觉。他想:这一次私试的结果,可能是朱赞在那里操纵,名次高不一定表示考得好。这样说来,完全失去了观摩、考验的意义。想到这里,郑徽有些意兴阑珊了。

“一郎,一郎!”正当他转身准备回退思堂时,秦赤儿气喘吁吁地迎上来叫他。

郑徽一看他的神态,心里一懔,知道出了什么事,便定一定神说:“你先缓一缓气,有话慢慢说!”

“十五郎中箭!”秦赤儿答说。

郑徽大惊,“伤势如何?”他问。

“医生正在看。伤在肩上。”

“人呢?回府了?”

“是。”

“我此刻就去看他。”郑徽说:“你叫杨淮替我备马。”

郑徽心知韦庆度所中的一箭,不是偶然的事,这一箭以后还潜藏著极大的危机,但只能当面跟韦庆度密谈,所以他找到阿娃,只轻描淡写地说韦庆度无意间受了误伤,他需要去看一看,叫她仍旧留在这里,参加宴会。

“你还回来不?”

“不一定。”

“既然这样,我何必还留在这里?我们一起去看十五郎。”

“不!”郑徽想了一会儿,找出两个希望她不走的理由:“第一,朱赞很尊敬我,都走了不好意思,你得在这里敷衍一会儿;第二,昨天第一场试,今晚上发榜,你不想等著看榜?”

“你的话也对,我等看了榜就回去──如果你不回来的话。”

“我大概不会再来了。我把贾兴留下,照料你们。”

接著,郑徽又找到朱赞,说明这个意外事件,朱赞也十分关切,要派人去探视;郑徽不愿张扬开来,极力表示,没有什么要紧,不必费事,朱赞方始作罢,但仍殷切地托他代为致意。

于是,郑徽由秦赤儿和杨淮前导,三骑马出了延康坊往东疾驰。时已入暮,开始宵禁,金吾卫一路拦马盘诘──一则,赴试的举子,身份贵重,多少具有特权;二则,河东节度使府第私试,夜宴,早已由朱赞托人关照过,所以一路通行,并无留难,但盘问应对,也费了不少时间。

到了韦家,秦赤儿直接把郑徽领入韦庆度的书斋,刚到门口,就听见朗朗高吟的声音,掀开帘子一看,里面生著两个大炭盆,韦庆度袒著左胸坐在胡床上,肩裹著白布,微有殷红的血迹渗出。两个年可十五六的侍儿,在炭盆上炙肉、温酒,韦庆度右手倒执著一柄拂尘,一面喝酒,一面击节吟诗,高兴得很!

“你怎么来了?”韦庆度诧异地问说。

“原来你在家享福,倒把我吓一大跳!”郑徽笑著答说。

韦庆度看一看秦赤儿,骂道:“一定是你大惊小怪,多事!”

“祝三,这你就不对了!”郑徽说:“出了意外,他当然要来通知我,你责备他没有道理。”

“好了,不管有没有道理,既来之则安之。”韦庆度转脸对秦赤儿说:“你也下去,招呼跟郑郎来的人,一起去喝酒吧!”

等秦赤儿一走,郑徽收敛了笑容,低声说道:“祝三,你亏得没有什么,真的要出了事,我遗憾一世,百身莫赎!”

“何以有这话?”韦庆度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了,“莫非你知道了什么?”

“现在还不敢说,但其中必有蹊跷。你先说你的,这一箭从何而来?”

“今天我出闱得早,”韦庆度说,“当时心想:你们都说我对素娘不够体贴,不如我亲自接她来赴宴。一出延康坊,看见两个人带著鹰犬,想是打猎回来;又走了一程,陡然发觉脑后有什么不对,我赶紧回头去看,身子刚一转,左肩就著了一箭。那两人惶恐万分地过来看我,说是想射一只野兔,误伤了我,这算不了什么,我挥手把他们遣走了,叫秦赤儿送我回来,找医生拔箭敷药,休养两三天,就可以照常行动。”

郑徽极注意听他讲完,问道:“那是怎么样的两个人?”

“谁知道?”韦庆度说:“长安三十多万户人家,游手好闲的少年不知多少?雪后出猎,更是常事,这没有什么可推敲的。”

“不然!如果一箭中了你的要害,就此送命,我敢断言,他们决不会过来看一下!”

“那也是人情之常,出了命案,还不逃之夭夭?”

“祝三,你精明的时候太精明,糊涂的时候太糊涂!”郑徽大声地说,“那是一枝冷箭!我问你,你看到了野兔没有?”

“没有。”

“我想也不会有的。我告诉你吧,这枝箭是怎么来的──”

于是,郑徽把上午素娘向他警告的情形,说了出来。只是把素娘准备在必要时,降身屈志,委曲求全来卫护韦庆度的话,暂且保留;因为这对争强好胜的韦庆度,是个很大的刺激,说得不是时候,容易激出误会和变故。

“这狗娘养的李六!”韦庆度满引一觞,怔怔地望著炭火出神。

“通衢大道,公然放箭伤人,这还有王法?祝三,我主张向有司申诉,把暗中指使的真凶追出来!”

“没有用!”韦庆度摇摇头说:“京兆尹王𫟹,是李林甫门下走狗,你想我能得直吗?”

“那你怎么办?暗箭杀人,戒备甚难!”

“他有暗箭,我就没有暗箭?”韦庆度笑道:“你放心,我有的是办法。”

“说我听听!”

“报我以箭,报之以刀。”

“你的飞刀我见识过,可是……”

“你以为我要亲自下手伤李六?”韦庆度打断他的话说,“这未免太抬举了他;他有人,我也有人,大家在暗中较量好了!”

说著,韦庆度叫秦赤儿连夜到曲中去找安阿利──他是“昭武九姓”胡人之一,范阳节度使安禄山的族人,在长安是有名的游侠少年。

然后,韦庆度叫侍儿把那枝血渍犹存的断箭取出来,再拿一柄他惯用的短刀,用根红丝绳紧紧扎在一起。扎好,放在旁边,也不说作何用途,只是谈笑自若地跟郑徽饮酒食肉。

约莫半个时辰,安阿利来了,看年纪二十刚出头,身高七尺,凹眼黄须,生得异常骠悍,他管韦庆度叫“十五哥”,韦庆度叫他“阿九”。

“阿九,李六叫人放了我一箭!”

“那还有什么说的!照样给他来一箭!”

“那倒用不著,我想吓唬吓唬他,你看好不好?”

“十五哥别问我!你只说要我干什么?”

“明天你在三曲等著他,”韦庆度拿起身旁的刀和箭说,“把这个钉在他车上,最好不要让他发现;给他挂个幌子,出出他的丑!”

“交给我吧!”安阿利又问:“就是这点小事?”

“对了。”韦庆度说:“坐下来喝酒!”

“喝就喝,坐可不坐了,喝完了我就走,曲中还有朋友等著我。”

韦庆度叫侍儿取来一个巨觥,斟满了河东的名酒“乾和葡萄”,安阿利立饮而尽,取了刀箭,也不跟郑徽招呼,管自扬长而去。

郑徽还是第一次见到游侠儿的真面目,那种豪迈狂放,不为礼法所拘的真性情,使他十分向往。然而“侠以武犯禁”,虽是执法不公,社会不平的征兆,却也不值得赞扬鼓励;因此,他内心向往,表面上则是绝口不提。

“你好好将养吧!”他站起来告辞,“明天我再来看你。”

“看我倒不必。你明天来听消息,看李六见了我的刀说些什么?还有,一发榜了,你必是高中的,虽是私试,也不可不庆贺一番;明天晚上我们把阿娃、素娘都找了来,好好玩一玩。”

“玩,我不反对!庆贺则大可不必,就算中了元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你的口气好大!”韦庆度笑道:“你到长安不久,长安轻薄子弟的口吻倒学得很像了。”

“这不是学轻薄,另有个说法在内,今天太晚了,不谈吧!”

其时已二更将近,三曲却还相当热闹,丝竹之声,不时从短垣高楼中,随风飘度,郑徽带著杨淮,按辔徐行,从闹市转入比较清静的鸣珂曲,遥见李家门口,灯火通明,他有些奇怪,但还来不及问话,杨淮已一抖缰绳,催马下去了。

等他行近李家,贾兴已迎了上来,在马前拉住嚼环,笑嘻嘻地说道:“快请到西堂去吧,李家小娘子都等得不耐烦了,正要叫我上韦家去请郎君回来呢!”

郑徽心知是怎么回事,却不作声,下马进门,沿著一路照耀的红烛,直入西堂。

阿娃在阶前迎接,盛妆未卸,双颊红艳如火,痴痴地笑著,大有醉意了。

“恭喜,恭喜,及第荣归!”

他看她如此高兴,忍不住问了一声:“第几?”

“差状元一肩。”

这是第二名,“韦十五呢?”他又问。

“他也高中了,第十。”

等进入西堂,刚刚坐定,李家的侍儿又来称贺,一行青衣,绣春领头,小珠殿后,整整齐齐地拜了下去。郑徽还了半礼,拜罢起来,慧黠天真的小珠讨赏,郑徽出手很大方,每人赏一贯钱,博得个皆大欢喜。

绣春知道郑徽和阿娃都很累了,需要休息,她约束她的姊妹们保持安静,又点了茶,准备了醒酒的梨和柑橘,一起端入西堂,然后检点了炉火灯烛,悄悄退下,关上了西堂的屏门。

郑徽颇有些倦意了,但他的精神是亢奋的,那不是由于私试第一场发榜的结果,而是他有许多话要告诉阿娃,并且渴望跟她温存缱绻,来补偿他两天孤栖独宿的凄清。

阿娃一样也有许多话要跟他谈。她坐在妆台前面,一面卸妆一面把这天朱赞所招待的晚宴的盛况,说给他听。朱赞把她视作郑徽的代表,不叫她侑酒,也不叫她唱曲,完全以客礼相待。这一点,她谈起来还十分高兴。

郑徽自然也觉得很安慰,但也不免有欠下一笔人情债的感觉。朱赞这样尊重阿娃,是刻意笼络他的一种手法,以后要拒绝入棚,便更困难了。

“韦十五郎怎么样?”阿娃忽然转脸相问,收敛了笑容,微皱著双眉。

看到她的忧形于色,郑徽便不肯说实话,随随便便地答道:“给一个打猎的冒失鬼,糊里糊涂射了一箭,伤在左肩上。”

“伤势不重吧?”

“不重。”郑徽说:“一个人在家喝酒吟诗,兴致好得很。还邀我们明天晚上到他那里去玩。”

“啊,这怕不行!”

“怎么?”

“姥姥刚才说了,明天晚上她备酒给你道贺。”

“这可不敢当。你替我辞谢了吧!”

“难得她老人家高兴,你不要做杀风景的事。这样,我跟姥姥说,改在后天吧,把韦十五郎和素娘也请来。”

“这倒可以。”郑徽笑道:“但似乎受之有愧。”

“别客气了。”阿娃停了一下,又指责他说:“你这个人言不由衷!”

“奇怪了!”郑徽真的有些不解,“我什么时候欺骗过你?”

“你一直喜欢自吹自擂,目中无人,真的考得好了,又说什么受之有愧,不是言不由衷的假客气?”

她指责得很有道理,但他所说的也是真心话,只是他不愿将朱赞可能操纵了这一次私试的想法告诉她──因为,操纵之说,究竟没有真凭实据,可以存此怀疑,不可公然说破,否则,对“主司”于玄之便是一种侮辱。

于是,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是“假客气”,但却反驳地问:“我不客气一番,难道真的大言不惭,说是份所应得?”

“如果真的份所应得,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我──”阿娃想了一下说:“我要了解真正的情形。一郎,”她的神色更显得认真了,“你对考试,究竟有几分把握?”

“这很难答复,我要说有七八分把握,你说我自吹自擂,我要说没有把握,你又会说我假客气……”

“别跟我扯皮!”阿娃以一种做姊姊的严厉口吻说,“跟我说正经的。”

“正正经经地说,原来有七分把握,今天第一场发榜,只有六分把握,如果明天第二场发榜,名次依旧很高,便只有五分把握。”

“越说越玄了!”

阿娃十分不悦,懒得跟他多说,起身更衣,然后铺床,连正眼都不看他。

郑徽觉得好没意思。他需要真正能够测验出自己才识学力的私试,任意颠倒,难分高下的名次,只有使他陷于迷惘,失去信心,所以说发榜以后,把握越来越少──这是正正经经的真话,无奈她无法了解。

他认为一定要解释,更要表明他的光明磊落。想好了话,走过去扶住她的肩,问道:“阿娃,你看重一个进士,还是看重一个够资格中进士的人?”

她一时弄不清他的意思,睁著大大的双眼凝视著他,好久都无法作答。

“我说明白一点,你希望我怎样?不择手段去弄一个进士,还是凭真才实学去应试,能不能及第,且先不问。”

这下阿娃明白了,但她不能从他所指定的两个答案中去选一个,“我希望你又有真才实学,又能进士及第!”她说。

“我就是要这样,凭真才实学,题名金榜。”

“这话又说回来了,你有几分把握呢?”

同样的发问,只有同样的回答,但如果又重复一遍七分到五分的话,势必更惹她生气,所以他想了半天,只有这样答道:“阿娃,这一次私试不算数,等我另外再来一次,我再告诉你──我想,我还是有把握的。”

“这我就可以放心了!”阿娃点点头,又自问地说:“中了进士以后会怎样呢?”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郑徽毫不迟疑地答说:“不管我到什么地方,都得带著你走!”

阿娃不响,他的话不说她也知道,她只是在心里想她自己的事。

“你不相信?”他又认真了,凑近她问。

在没有盘算好以前,她不愿多说,免得徒乱人意,所以赶紧答道:“相信,当然相信。”然后又乱以他语:“睡吧,这两天你也辛苦了。”一面说,一面站起来替他解衣带。

两人共著一个枕头,却仍是各想各的。郑徽把两天私试的情形又回想了一遍,说:“这篇‘九衢赋’,我自己认为还得意。但那也是你的功劳。”

“别给我乱戴高帽子!”阿娃笑道:“那与我什么相干?”

“是真的。昨天你不是说:‘这是今年第一场瑞雪。试官说不定会拿它来做题目。’这话提醒了我,一路上我很注意长安的雪景;正好‘九衢赋’这个题目,也用得上这些材料,即景生情,可能要比别人强些。”

“这样说,今天发榜第二名,你一点都不是侥幸的。”

“是的,这还说得过去。如果明天发榜,名次仍旧这样高,那就不对了。因为第二场策问:五道题,我顶多只有三道题答得还像样子,决不可能再中第二名。”

结果,第二天午间发榜,竟是凌驾第二名而上的“状元”!

当贾兴策马狂奔累得满头大汗来报喜时,几乎李家所有的人都集中到了西堂,先是欢呼,然后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忙著去给李姥报信,有的说要张灯结彩,有的陈设了香案准备郑徽叩谢天地祖先,有的悄悄在研究,昨天已经贺过喜了,今天是不是再要来一次?结论是照贺不误,再讨一份赏。

于是那班青衣侍儿乱哄哄地挤进西堂,一面站队排班,一面鸦飞雀噪地高喊:“一郎请上座,受贺!”

又有人喊:“小娘子也该一起受贺!”

满面笑容的绣春,自作主张在西堂正中设下两把交椅,来扶阿娃坐──阿娃一半害羞,一半谦虚,坚辞不肯,拖拖拉拉地,好半天不得开交。

对于高掇状头,郑徽并不高兴,但眼前掀起的这片欢乐高潮,即使是镜花水月的虚好看,他也觉得世俗得热闹有趣,特别是跟阿娃一起受贺,在他又认作是永结同心的吉兆,所以并不反对,只站在一边,含笑旁观。

阿娃终于被强纳在座位中,郑徽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来,侍儿们乱糟糟跪了一地,拜罢起来,郑徽不等小珠再开口,先发了赏,每人又是一贯。

接著,是男仆,──包括他自己的家僮也来叩贺,这一次阿娃趁早避了开去,郑徽也只是虚应故事,但照样发了赏。

“姥姥来了!”有人在外面喊。郑徽和阿娃一起出去,把她迎了进来,“一郎!”她第一句话是:“你该写个泥金帖子回家报信,这是规矩,让你堂上两老也好放心。”

“姥姥,这是不作数的私试,用不著小题大作吧?”郑徽微笑著回答。

“不然!”李姥正色答道:“你千里在外,哪知道家里父母怎么样的惦念你?哪怕寄回去片纸只字,做父母的看了都高兴,何况是一大喜事?你别看轻了私试,我早说过:‘几场私试下来,谁能及第,谁要明年再吃一场辛苦,大致都能看得出来。’我也说过:‘发出榜来,你一定在前五名里面。’我的话一点不错吧?”

这一派教诲的口吻,郑徽不能不唯唯称是,接著,李姥又指点了他许多规矩,要拜谢主司于玄之和主持私试的朱赞,并且主张他马上出门去拜客,才显得恭敬尽礼。

郑徽心想,这话不错,不管朱赞是不是别有用心,于玄之是不是听人摆布,就表面来说,他应该表示深切的谢意。早早还了这笔人情债,一无牵惹,倒也痛快。

于是,他叫牛五备马,写好名帖,带著贾兴先到河东节度使府第,拜访朱赞。

名帖一递进去,朱赞亲自出迎,一见了面,他就长揖到地,先向郑徽道贺。

而郑徽却有如芒刺在背,不安极了。他倒是宁愿朱赞跟他老实道破,这个状元根本是假的!不愿他这样假戏真做──因为那使他觉得自己是个傀儡,而朱赞是他的幕后的牵线者。

郑徽深悔有此一行,但事已如此,好歹得敷衍过去。于是随著朱赞来到退思堂,堂外粉壁高悬两张素笺榜文,第二张第一名“郑徽”两字赫然在目,第一张的榜尾是韦庆度──原来一百二十五名私试,只取十名,韦庆度背榜,阿娃却说他“高中第十名”,想来倒有些好笑。

堂内先有十几个人在,最初看到郑徽,并不怎样注意,及至朱赞一提他的名字,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轻呼,纷纷瞩目,并且迎了上来。

朱赞为他一一引见,然后分别归座。自然,他是举座的主客,酬应的中心。那时的社会还保留著东晋的风气,以丰神俊逸、谈吐隽妙,最为世人所推重,而郑徽正是这样的人物。叙家世、论诗文、谈风物,从容周旋,谈笑风生,很容易地挑起了一片欢洽热闹的气氛。

但也有两三位座客,只是默然旁观,那锐利的冷眼,使他感到窘迫,他觉得他们的眼中仿佛在寻求一个答案:这姓郑的何德何能?竟能邀得朱赞的赏识,把他捧得那样高?

由于受不了那种无言的威胁,他捉住一个谈话的空隙,翩然起身,告罪辞别。他向朱赞再次道谢,并且打听于玄之的住处。

“在崇德坊,恐怕不容易找。”朱赞停了一下,说:“我派人领你去。”

“那太好了,感谢之至。”

“郑兄借寓鸣珂曲李姥家?”朱贺又问。

“是的。”

“明天我去奉看。”

“不敢当。”郑徽心想,照规矩应该招待他一次,以表谢意,所以接著又说:“如果朱兄不嫌我客居简陋,明天下午,奉屈小酌,肯赏光吗?”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朱赞欣然接受邀请。

订好了后约,郑徽在朱赞所派的人引领之下,到了崇德坊于玄之的住宅,一问,于玄之不在家,郑徽不无怏怏之感,但也没有办法,只好留下名帖,折回平康坊,来赴韦庆度的约。

“嘿,定谟!”韦庆度一见他就高兴地叫道:“你一举成名了!有不少人知道我跟你交好,到我这里来打听你!”

郑徽深感意外,一场私试,而且发榜还不过半天,怎能如此引人注意,“你在说笑话吧?”他将信将疑地,“还是故意挖苦我?”

“信不信由你!不过,我可先告诉你,以后你再想像今天以前那样,紧闭西堂,独享清福,一定办不到了!”

“怎么?”

“慕名来访的人,会使你应接不暇!”

看韦庆度的样子,不像开玩笑,他倒要好好问一下:“会有些什么样的人来看我?他们的目的何在呢?”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眼看你中进士如探囊取物,前程无量,自然都想结交你这个人,将来互通声气,也好有个照应。”

“那可不胜其烦了!”郑徽爽然若失地说。

“别人要想这样不胜其烦,还办不到呢!”

韦庆度的话,已略有讥嘲的意味,再说下去,可能会误会他矫情。意识到这一点,郑徽不再提及此事,只说:“我们把素娘、阿娃去接来吧!”

不一会儿,阿娃先到,正在殷殷询问韦庆度的伤势,素娘接踵而至;她中午已来看过韦庆度,他对她说,他已从郑徽那里听到她的警告,又把如何托安阿利对李六报复的情形告诉了她。她害怕他跟李六会引起公开的决裂。彼此结下深仇,招致杀身之祸,又因为这次私试,韦庆度只取了一场,相形之下,不如郑徽甚远,所以心情更为灰恶。但是,在表面上她不能不强打精神,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身在平康,随时随地得要笑脸迎人。这话,王四娘不知道教导过她多少遍了。

韦庆度却并不因为自己私试的结果不太如意,而影响了兴致,也没有把李六那一箭太放在心上,素性重视友情的他,对于郑徽的一鸣惊人,不仅止于高兴,甚至竟像他自己“状元及第”一样,感到非常得意。席间,谐谑嬉笑,竟近于放浪形骸的程度,自然不会理会到素娘内心的忧烦。

酒兴正酣之时,秦赤儿来禀报:“有客。”

韦庆度接过名帖一看,皱眉说道:“他跑来干啥?不见他不好意思,见他,一聊半天,又扰人清兴。”

“谁?”郑徽问。

“朱赞。”

郑徽也颇感意外。他敏感地想到,朱赞可能又是要请韦庆度做说客,重申前请来邀他入棚,便说:“我避开吧!我不想见他。”

“不必,我出去见他,好歹把他敷衍走了吧!”

韦庆度换了衣服,在客厅接待朱赞。他们也是极熟的朋友,用不著客套寒暄,朱赞便从衣袖中取出一柄小刀,手执刀尖,反递过来说:“这是你的吧?”

韦庆度接刀细看,正是交给安阿利的那柄,便故意问说:“你从哪里弄来的?”

“李六托我转交给你。”

“哼!”韦庆度冷笑道:“他倒还有点眼力,认得是我的刀。”

“祝三,你露这一手,用意何在?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何不去问李六,他放我一箭是什么意思?暗箭伤人不算好汉!”

“那一箭,未见得是李六的。”

“你怎么知道?”韦庆度不悦。

“我只是听李六这么说,说你误会了他。”朱赞从容不迫地说:“冤家宜解不宜结,祝三,你肯不肯接受我的调停?”

“怎么个调停法?难道我就白白挨他一箭?”

“既然他不肯承认,这就输了你一著,你何必还计较这一点?”

韦庆度觉得朱赞的话,说得很好,慨然答道:“我依你,这趟算扯直了。”

朱赞满面笑容地拱拱手:“承情之至。”

“这无所谓。”韦庆度还了礼说:“以后呢?”

“这就是我今天的来意。祝三,你再依我一句话,跟李六玉帛相见吧!”

韦庆度沉吟久之,总觉得李六阴险难测,不可随便放松,便问说:“你知道不知道,李六为什么跟我过不去?”

“我做调人的,自然打听过。”

“你知道就好。”韦庆度点点头说:“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他看中素娘,而我跟素娘早有交情。三曲人人可去,原来也用不著仗势欺人,李六自以为有奥援,敢于横行,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你可能有点误会。”朱赞很委婉地解释,“李六虽是宰相家的子弟,但是你府上也是长安巨族,门生故旧遍天下,李六不敢……”

“不,你的话错了!”韦庆度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我斗李六,只是我一个人,与寒族无关。”

朱赞极善机变,立刻迎合他的意思说:“这更好了,只是你跟李六两个人斗意气,我们做调人的,更容易著手,你说吧,祝三,要怎么个样子,你们才能解开那个结?”

“我说了你能替李六作主?”

这句话很有份量,韦庆度是先要探明他跟李六的关系,究竟深到什么程度?这一层用意,朱赞自然明白,他不愿让韦庆度产生一个印象,以为他站在李六那一边,所以答复得非常谨慎。

“你知道的,我跟李六的交情,远不如我跟你的交情。今天他来托我说和,做朋友的,无论为他为你,自然都乐于调停。不过,”朱赞语气一转,“我不能向著他,叫你骂我,所以我跟他讨了口气来的。大概可以使你满意。你先说吧。”

韦庆度对他的解释很满意,不再作盘马弯弓,直截了当地提出条件:“第一,素娘不容他再染指,也不许暗地里对王四娘报复。”

“君子不夺人之好,而且我知道素娘也不愿跟他。这第一个条件他不肯答应,也得答应。第二呢?”

韦庆度没有想到朱赞替李六答应得这样痛快,第二再应该提个什么条件,一下子倒想不起来了!

“我替你说了吧,第二,不准再暗箭伤人。可是?”

“对了,对了!”韦庆度说:“当然,我也不会暗箭伤他,也不会再叫他难堪。”

“好,一言为定。我的调解算是成功了。”

多少天的宿怨,凭朱赞片言之间,烟消云散,好倒是好,却似乎有些不可思议,韦庆度定神想了一下,忽然得了个主意,“郑徽在我这里,我们把他找来做个见证。”他停了一下,又解释著说:“这不是我不信任你,好像做媒一样,冰人该有两个,你说是不是?”

“你的话一点不错。”朱赞不住点头,“郑徽在这里好极了,赶快请来相见。”

于是,韦庆度遣一名侍儿去请郑徽出见。略事寒暄以后,朱赞将受李六之托,来作调人的经过,叙了一遍,提到要请郑徽也参与其事,作个见证,问他的意思如何?

李六竟如此让步,这在郑徽也是不容易相信的。但想到朱赞黄金结客,神通广大,同时以他和韦庆度的交情,和深知韦庆度有一班游侠少年可供驱策,未能轻侮,那么他是不可能也不敢帮著李六来暗算韦庆度的。

看透这一层,他觉得他可以做这个见证,便高高兴兴地答道:“我虽不识李六,而朱兄是我信得过的,自然乐于从命。”

“好极了!”朱赞很欣赏地说:“祝三和郑兄都很赏我的面子,十分心感。化干戈为玉帛,事情到此,就算大功告成了。几时我再设个菲酌,不邀别人,就是祝三、郑兄、李六和我,杯酒言欢、尽释前嫌,岂非一大快事!”

“只怕李六不像我这样胸无城府。”韦庆度淡淡一笑,转脸对郑徽说道:“定谟,你愿做见证,可要负责!万一李六包藏祸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讲话替我报仇伸冤!”

这话说得太重,就是朱赞那样老练的人,脸也变色了,他勉强笑道:“祝三,你这完全是杞忧,李六不敢!如果真如你所说,第一个我就饶不了他!”

韦庆度用右手握著他那只因肩伤不能动弹的左手作为抱拳行礼,一面说道:“足见关爱,一切仰仗。”

“言重,言重!”朱赞起身告辞,郑徽代表韦庆度送出大门,临别之际,重申前约,请他明天下午早些到李家欢叙,朱赞欣然答应。

等郑徽回到筵前,素娘和阿娃都已听韦庆度谈过这事,她俩自然都非常高兴,尤其是素娘,她一直在害怕,韦庆度和李六明争暗斗,愈来愈烈,将有不测的祸事发生,现在李六自愿求和,满天阴霾,一扫而清,无怪乎她眉眼舒展,称心满意了。

“一郎,”阿娃笑向郑徽道,“我们俩专敬素娘一杯吧!可怜,一直是西施捧心似地,到今天才算真的有了笑容。”

“对!”郑徽敬过酒,又说:“素娘,趁你今天高兴,我要提出个请求。”

“一郎,你该罚!有话吩咐就是,什么叫请求?”素娘答说。

“你的琵琶,在我所听过的,可算海内第一,不敢亵渎,所以只可说是请求──而且要等你高兴的时候,才能得心应手,入于化境!”

“听你说得这么郑重其事,倒吓得我不敢下手了。”素娘说是这样说,仍旧叫侍儿取来琵琶,除去锦袱,调好了弦,对韦庆度说道:“你何不也向阿娃提个请求?”

“好啊!”韦庆度傻呵呵地反问:“请求什么?”

“用不著你请求了!”阿娃接口说:“我知道素娘的意思。”她又问素娘:“你弹个什么?”

“‘春莺啭’好不?”

阿娃点点头,回身向韦家的侍儿,低低嘱咐了两句。于是,当筵铺下了一方红氍毹。

“啊!”韦庆度异常欢欣地叫道:“阿娃的舞,配上素娘的琵琶,那真是珠联璧合。”他又问郑徽:“‘春莺啭’也是龟兹乐吧?”

“应该是的。”郑徽答说:“高宗深晓音律,有一次细听莺声,有所会意,命乐工白明达谱曲,题名:‘春莺啭’。白明达是龟兹人,所谱的曲子自然也是龟兹乐。”

他们这样谈著,阿娃已卸去绣襦,另披一幅极长的轻绡,自双肩下垂,分执两端,款步走向红氍毹正中,先微微屈身为礼,然后轻绡一挥,素娘五指急捻,琵琶上立即发出一串呖呖的清声。

“好!”郑徽情不自禁地高赞一声,“探骊得珠,一出手便是春老莺啼的光景!”

素娘对他的赞语,恍似未闻,静穆的眼光,专注在阿娃身上。圆润的乐声和轻盈的舞姿,融而为一;郑徽和韦庆度不约而同地想起了他们这年春天在扬州同游瘦西湖的记忆,粼粼碧水,依依杨柳;柳丝间三数金莺,穿梭般既飞且唱──他们都记得,当时曾在柳下痴立了个把时辰,还不忍离去。

忽然,乐声渐缓,仿佛莺啼已倦,稍作栖息,阿娃的舞姿也愈见轻柔,犹如一片春风拂过,柳浪起伏。这使郑徽陡然想起近人的一首七绝,便依著乐曲的节奏,朗声高唱:

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

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

当他唱完,琵琶已近尾声;玉盘珠定,阿娃的舞步亦倏然而止。韦庆度想鼓掌称快,却忘了左肩受伤,猛然抬手,牵动肩上的伤处,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但嘴角的笑意仍在,弄成一副啼笑皆非的怪相。

素娘赶紧放下琵琶,为他在肩部轻轻揉著。韦庆度痛楚消减,依然逸兴遄飞地高谈豪饮,素娘默默含情地在一旁把盏,却不时流露出心不在焉的神态。

阿娃眼尖心细,知道素娘有衷曲要跟韦庆度细诉,便提议早早散席,郑徽自然附和,韦庆度伤处未复,也有些累了,所以并不坚留。

等郑徽和阿娃一走,韦庆度让侍儿扶著躺下,叫素娘坐在床前的绣墩上,陪他说话。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有的是办法。”韦庆度不免得意:“你看,李六还不是乖乖地投降了?我早就算定,这个酒囊饭袋不敢跟我拼的!”

“那也亏得安阿利他们这班小兄弟。倒要好好谢他一谢。”

“用不著的。他们缺钱花了,自然会来找我。”

素娘点一点头,说:“现在,我算是放了一半的心。”

“还有一半是什么?”

“还不是明年礼部的考试?”素娘微蹙著眉说:“这一趟私试,你第一场背榜,第二场连背榜也没份,真叫人替你著急!”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急什么?”韦庆度毫不在乎地说:“落第了,下一年来,有你陪著我,日子好混得很。”

“你就这样不上进!”素娘忽然生起气来,“一年年鬼混下去,怎么得了?”

“唷,唷!”韦庆度故作吃惊地,“你真比我妈管得我还紧!”

“说说就没有好话了!”素娘以白眼相向。

韦庆度最爱逗她生气,目的已达,只嘻嘻地笑著,觉得十分好玩。

“唉!”她轻轻地喟叹著,然后又自语似地说:“我真羡慕阿娃,省多少心。”

“你是羡慕阿娃遇见郑徽这个人?”

素娘不响,自然是默认的表示。

“我哪一点不及郑徽?素娘,你说说看。”

“人家是稳稳的一名进士子,你呢?”

这句话可说得韦庆度不再觉得“好玩”!他愤愤地说:“你就看得我这样一个钱不值?”

素娘不敢作声,她也知道她的话说得太重了。

韦庆度却越想越气恼,“你心心念念只是一名进士!”他说,“那也好办得很,从此刻起,我们暂且分手;等明年礼闱过后,如果我及第了,再来招呼你,若是依然落第,那就什么都不用多说了。”说完,他转脸朝里,不睬素娘。

他这番话,在素娘听来,心如刀割。她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够婉转,但本意无它,第一,她也是一番好胜之心,不愿让旁人把他看得不如郑徽;第二,要他中了进士,她才得遂从良之愿,若是依然落第,他家里不会答应他纳妾,他对家里也说不出要替她赎身的话。既然他的及第与否,跟她的终身大事有著密切的关联,那么望之切,责之苛,也是情理之常,他应该想得到的。

而结果,他说出那样绝情的话来,难道竟无一丝体贴之心?素娘越想越觉得委屈,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流个不住。

韦庆度好久听不见她的动静,有些奇怪,转过头来,看她泪流满面,心里倒吓了一跳,大声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素娘更忍不住了,以袖障面,索性抽抽噎噎,哭出声来。

这下,韦庆度又怜又痛,但心是软了,话还很硬:“你尽管哭好了!”他说:“反正你的眼泪不值钱,一碰就哭,哪来这么多眼泪?”

这两句话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素娘很快地擦干了眼泪,垂著眼,闭著嘴,站起身来准备走了。

“哪里去?”韦庆度一看素娘真的生了气,一挺身从榻上起来,连鞋都顾不得穿,抢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别拉住我!我的眼泪不值钱,人也不值钱,哪里有你看得上眼的地方?”说著,重重一掌,打落了他扯著她的衣袖的手。

“何苦呢?说句笑话,生那么大的气!”他用右臂揽著她的肩,把她半拖半抱地弄到榻上,一起坐下。

素娘何尝肯走?只是负气而已。她随他摆布,只绷著脸不响。

于是,韦庆度软语相求,保证他自己要好好努力,去中那名进士。又谈朱赞结棚的内幕,说是除了文章以外,另外还有助力,他中进士的机会,跟郑徽一样地多,叫她放心。

素娘终于回嗔作喜了。两人轻怜蜜爱地谈到三更将近,她才回去。

第二天一早,韦庆度在床上刚醒,就想到了素娘昨晚上的话。在以前,他斗鸡走马,饮酒吟诗,从没有认真地想过他的进士考试,而此刻,他不能不细作考虑,因为他已在素娘面前夸下海口,好歹要中它一名进士。许下的诺言,不管多么困难,一定要把它做到,他的性格一向是如此的。

而且,今年已落第了一次,明年依然榜上无名,对家里也不好交代。还有郑徽,诚如素娘所说,已是稳稳的一名进士,如果自己不中,到那时分隔云泥,相形之下也是件很难堪的事。

这样想著,他才感到光阴的宝贵。礼部进士试在明年元宵节后举行,只不过还剩下两个月的时间,得要静下心来,好好理一理书。

于是,他不再留恋温暖的床,起身匆匆漱洗,叫从幼为他伴读的秦赤儿,把尘封的经书都取了出来,收拾干净,然后焚一炉好香,在冬日的南窗之下,静静读书。

午饭后,郑徽不速而至,有著一脸的懊恼。

“祝三,”他说:“让你说中了,臣门如市,烦透了。你看!”他从衣袖中取出一叠名帖,递给韦庆度看。

数一数共是十四张,其中有一半是韦庆度所认识的,“名下士很不少,你见一见又何妨?”他说。

“尽是语言无味的俗客,实在懒得跟他们周旋。”

“既然你不愿见,不会挡驾?来客总不好意思直入西堂来跟你套交情吧?”

“不行!”郑徽说:“李姥自作主张,在款待那些俗客,不容我不见。而且,她还坚持要我去回拜。”

“李姥是行家,她自然懂得怎么样替你宣扬声名。”

“你知道的,我不喜欢这一套。像现在这样,一天见二十个客,再一家一家去回拜,怕忙得连吃饭的工夫都没有,那不是太苦了?”

“这也是实情。”韦庆度点点头,同情地说,“那么,你怎么办呢?”

“只有避开──避到你这里来。”

“我这里人来人往,不是隐蔽的地方,他们发现你在我这里,不会找了来?”

“对的,我不能替你找麻烦。”

如果是在平时,韦庆度一定会否认这话,因为他一向好客,但现在刚立下心愿,要静静用功,确是不宜有人来扰乱他,所以默不作声。

“不过,”郑徽又说,“你总得替我想个办法。”

“有个办法,怕你不愿意。”

“姑试言之。”

“我跟朱赞说,邀你搬到河东节度使府第去住,让朱赞替你应付你所说的那些俗客。”

“这不行。”郑徽一口拒绝,“我不愿再欠朱赞的情。”

“那么,”韦庆度说,“你索性避得远些。”

“避得远些?”郑徽问说:“有什么适当的地方?”

“多得很。譬如,你带阿娃到东都去玩一趟。”

郑徽心想,这个主意很好,东都洛阳,帝王旧京,一切规模建制,虽稍逊于长安,却还是大有可观,就不说避嚣这一点,也是值得去游历一番的。

于是,他说:“你的话不错,我决定到洛阳去住些日子,不过也不能说走就走,这里需要料理一下。”

他要料理的事,就是还那两笔人情债。第一是朱赞,这天下午他为朱赞所设的宴会,十分讲究;选歌征色,广召三曲名花,闹到三更过后,才一个个扶醉归去。这一席盛宴,花了郑徽二十贯。

第二是谒见于玄之,向他道谢提携之德。于玄之十分器重郑徽,殷殷以前程远大相勉。又谈到他私试的两篇文字,说“九衢赋”道人所未道,是郑徽自己也明白的;但那五道策问,何以为于玄之拔置第一却有个他所想像不到的原因。

原来于玄之是张九龄的门生,张九龄为李林甫排挤去位,做门生的,自然也愤愤不平;郑徽那“治道”一策,正好搔著痒处,所以于玄之特别赏识。

这个内幕的揭破,一方面证明了于玄之并未受朱赞的操纵,衡文自有主权,使郑徽感到相当欣慰,但另一方面也证明了他这一次私试中,所以能出类拔萃,高居状头,并非全靠真才实学,只是正好碰到一位别有会心的主司而已。

因此,他先不谈去洛阳的话,决意再参与一场私试,看看自己有多少把握。

在慕名来拜访他的客人中,有个叫崔敏的,也是“棚头”,在他去回拜时,崔敏提到也想办一场私试,郑徽立即表示愿意报名应试。

参与这一场私试,他是在绝对秘密的情况中进行的;甚至阿娃也不知道那两天他一清早出门,是干什么去了?

崔敏所办的那一场私试,规模不及朱赞,只有八十个人。私试的办法则大致相同,但第一场私试不是赋,而是一首八韵的五言排律;第二场仍是策问五道,一道经义、两道时务、一道方略、一道征事,范围比于玄之所出的题目来得广泛。

结果,泥金报捷,再次中元!

这下郑徽心满意足了,阿娃和韦庆度则是又惊又喜,李姥也格外地另眼相看。自然,他的声名更高了,连公卿之间也常提到他的名字──这是朱赞听说的,他一直在用各种方法笼络他,希望他入棚;同样地,崔敏也倾心结交,希望他为他那一棚争光。

慕名来访的,折简邀宴的,公卿中托人示意,希望他去投一个“行卷”的,络绎不绝,连阿娃也有些不堪其扰的感觉了。

“我们逃吧!”郑徽说:“逃到东都去过几天清静的日子。”

阿娃点头同意。于是他们带著贾兴、杨淮和绣春,东出灞桥,直往洛阳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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