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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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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以后,他们又踏上归程,那已是一年将尽了!

岁暮的天气,雨雪载途,行旅是相当艰苦的;但郑徽的心情却十分振奋,在洛阳的一个月,他享受了太多的温馨恬适的生活,静极思动,即令是一次艰苦的行旅,也可以借它来发挥过剩的精力。

因此,他拒绝阿娃要他一车同载的建议,情愿冲寒冒雪,跟贾兴与杨准一样骑马上路。热于史事的他,大发思古之幽情,迤逦西行,进入函谷新关,见到了许多非谷非穴,荒凉万状的黄土大深坑,想起秦将白起和西楚霸王坑降卒的故事,恍然有悟于“坑”之一字的解释──然而这意会于心所产生的感觉,不是求知有得的愉快,而是无限的哀恻。

将到函谷旧关,在桃林住下。一天辛苦,到了客店,他总爱说说笑笑,藉以恢复疲劳,而这一天却是拥被抱膝,怃然不乐。

阿娃看在眼里,十分关切,坐在他身边,握著他的手问说:“怎么了?身上不舒服?是累著了吧?”

“身上倒没有什么。”他摇摇头,“心里堵得难受!”

“为什么?”

“一路过来,太荒凉了!”

阿娃笑了,“你真是多愁善感!”她又说,“也怪不得你,生长在山青水绿的江南,几时见过这种一片黄土的苦地方?”

“不是因为一片黄上,是因为那些大坑。你在车子里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看上去每一个都有两三里方圆,几十丈深。怎么?”她奇怪地问,“那些大坑,怎么会惹起你的不快活?”

郑徽欲语又止,终于这样答复:“你别问了!问清楚了你也会不快活。”

“不!”阿娃愿意分担他的忧郁,“我一定要问。”

“那些大坑里,死过几十万人!”

她心一懔,直觉地答说:“哪有这回事?你瞎说!”

“历史上记载得有的。”他把秦将白起在长平坑赵国降卒四十万,及西楚霸王项羽在新安城外坑秦卒二十万的故事说了给她听。

“我不相信。”阿娃是真的不信,“几十万人怎么坑法?那得有多少人来制服他们?他们也就一个个乖乖地叫人坑死了?”

“我从前也这么怀疑,今天才知道是办得到的。把那些人往大坑里一撵!”他的双眼,直勾勾地望著如豆的灯焰,用一种冷静得奇怪的声音,仿佛幽灵独白似的,叙述他所推想的当时的情况:“坑边几十丈高的断崖,断崖上站著执戈的胜利者;坑里几十万人,你挤我,我挤你,就是没有一条出路,呼爷喊娘,眼中哭出血来,也没有人理他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著老天爷,活活饿死……”

“你不要说了!”阿娃厉声喊著,用她的手,急急来掩他的口──他感到她的手是冰冷的。

想不到把阿娃吓成这个样子,郑徽在困惑以外,深深懊悔,赶紧握著她的双手说:“别怕,别怕,我是故意编出来吓唬你的。”

“可怕,”阿娃喘一口气说,“几十万人,一条生路都没有,就那样等死!”

“你怎么还是把我的话当真了?”他著急地摇著她的手说,“不许再想了,赶快把它忘掉!”

阿娃怔怔地不响。他取一件襦袄披在她身上,紧握著她的手;好久,她的双手才暖过来,脸上也恢复为红润了。

“一郎!”

“嗯。”

“我想你的话不错,临潼西南有一处地方,叫‘坑儒谷’……”

她的话没有完,就让他拦住了,“我们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他说,“不要再研究这些了,我也不过瞎猜猜而已,八九百年前的事,跟我们什么相干?”

于是,绣春来铺好了被,两人各有一副枕衾,分别睡下。到半夜阿娃大做噩梦,把郑徽惊醒了好几次。

行路的习惯,向来晓行早宿。寒鸡初唱,客店中已经灯火处处,人声嘈杂。郑徽起来剔亮了灯,拿到床前一照,只见阿娃双颊如火,鼻息重浊,伸手去摸一摸她的前额,烫得炙手。

“病了!”郑徽失声叫道。

阿娃也醒了。她微微张开眼,重又闭上,轻轻地说了句:“渴得很!”

郑徽赶紧放下灯台,通宵不熄的炭炉上坐著三壶热茶,他斟了一碗,稍稍吹凉了,才把她扶著坐了起来,另一只手把茶碗凑到她唇边去。

阿娃喝完了,喘了口气,掠掠鬓发,但神情仍显得极其委顿。

“怎么一下病了?”郑徽紧锁著眉头说。

“昨天下午,身上就寒飕飕的,大概是受了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说著,就要挣扎下床,可是刚一动,就赶紧把眼闭上,显然的,那是头晕的缘故。

“你睡下吧!”郑徽毅然决然作了一个决定:“今天不走了,歇一天再说!”

阿娃估量了一下,身子确是支持不住,勉强长行,会将小病弄成大病,反而不妙,便歉意地答道:“真是,早不病,迟不病,偏偏要赶著回去过年,在路上病了起来,这是从何说起?”说著,长长地叹了口气。

就这时候,睡在里房套间的绣春,推门出来,郑徽把今天不走的缘故告诉了她;又把贾兴找了来,叫他去问一问店家,有好医生请一位来。

等天色大亮,贾兴请了一位医生来,细细诊了脉,说是感受风寒,又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才一下发作:“表一表,出一身大汗,就可见好!”医生极有把握地说。

郑徽听了非常高兴,可是医生又说了一句话,马上把他的兴头打了回去。

“但有一件,”医生一面坐下来处方,一面叮嘱,“得要好好静养,热退净了,才能起来行动。不可吹风,饮食务必当心。”

看来阿娃三两天内还不能出房门,日子已过了腊月二十;到长安,按规矩走,起码还有五天的路程,不知道能赶得回去过年不能?

“请指教!”医生已开好方子,递了过来。

脉案上说阿娃“外邪从肌肤而入”,需要“串凉透表”,开了些苏梗、薄荷、杏仁、甘草之类常见的药。郑徽没有涉猎过医书。但看他说病人的症象:“翟热、头昏、口燥、肢软”,倒是一点不错;料想方子也绝无差错,便连声称谢,送走医生,立即派贾兴上街,照方配药。

那医生确是很高明,阿娃服了药,盖上被闷头大睡,满身汗出如浆;近午时分,热退汗消,顿觉神清气爽,而且感到饿了。

于是,绣春煮了粥来;郑徽一早起身,还没有吃过东西,便陪著阿娃一起进餐,粥菜只是一盘酱渍莴苣,两人却都吃得津津有味。

“这下舒服多了!”阿娃吃完粥,靠在绣春肩头说;长发散乱,但因被汗湿透了的缘故,显得又黑又亮。

“谢天谢地!”郑徽笑道,“昨晚上你老做恶梦,我真以为把你吓著了。”

“吓是有点吓。”阿娃很老实地说,“但这样也好,把我一路所受的外感,吓得早点发了出来,免得成一场大病。”

“你总算想得开。”郑徽说,“也亏得那医生的手段妙。”

“今天腊月二十几?”阿娃问绣春。

“二十二。”

“到长安还得走几天?”她又问郑徽,“五天够了吧?”

“不,起码得五天。”

“啊!”她大声地说,“那可真不能再耽误了,反正我的病已不要紧,明天就走吧!”

“不行,医生说要热退净了,才能起来行动。”

“这不是已退净了,你试试!”她拉著他的手放在她的前额上──果然,清清凉凉的,跟他第一次探手去摸,烫得炙手的情形,完全不同。

“但是,”他仍旧不放心,“医生说,不能吹风。”

“那也不要紧,在车里,把身子盖严些就是了。”

“不妥!你还是调养两天的好。”

“在这里调养什么?种种不便。再说,姥姥在那里盼望著,过年赶不到家,两面都是牵肠挂肚的,没有病也要急出病来!”

郑徽的意思有些活动了,“那么我问一问医生吧!”他说。

“用不著问!你要一问,他还不是那一套说法?”

“看看再说吧!”他一时下不了决心。

到晚上,阿娃已能起床。除了细细看去,略显得有些清瘦以外,其他怎么样也看不出病容。

“我们明天走吧!”她在灯下呢声求他,“早到家,早安心。急景凋年,耽在这种地方,真不是滋味!”

一半是不忍拂阿娃的意,一半是与她有同感,郑徽终于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没有风有太阳,是个长行的好天。

越过天险的“天下第一关”──潼关,西岳华山在望,渭水两岸,沃野十里;这与“车不得方轨,骑不得并辔”的函谷,是两个绝不相同的天地。郑徽默念书经上的“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的句子,忍不住策马疾驰,把几天来的郁闷,大大地发泄了一下。

但是,天不作美,一入关中,便是凄雨寒风,病体未复,旅途劳顿的阿娃,觉得很不舒服;只是她怕郑徽为她担心,一直强自忍著,不肯说出来。

除了忽冷忽热,头重鼻塞,满身不得劲以外,喉咙也痛得很。到了渭城客舍,阿娃避开郑徽,张大了口,叫绣春看一看,喉头是怎么回事?

喉头右方,有一处红肿,形如蚕蛾,绣春失声惊呼道:“啊,是喉蛾。得要请医生来看才好!”

“别大呼小叫的!”阿娃赶紧阻止她;然后想了一会儿,放低了声音说:“明天宿临潼,后天过灞桥就到家了。你莫声张,免得一郎知道了又著急。”

“可总得找些药服。不理它,可不是回事!”

“你叫贾兴去买些冰片回来,悄悄儿的,别让人知道。”

阿娃凭她自己所知道的一点极简单的治喉疾的常识,背著郑徽,一面用冰片作为吹药,一面不时用盐水漱口,总算勉强度过一夜。

破晓上路,也还能支持,一路车辆颠簸,不便用药,到中午打尖时,喉头灼痛得几乎食不下咽。等再次回到车上时,终于痛苦得发出呻吟,绣春看了害怕,不顾阿娃的叮嘱,停车叫贾兴把郑徽请了过来。

“一郎!”她仰望著他说:“小娘子又病了,是喉蛾!”

郑徽大惊,翻身下马,拉去车帷,凑到阿娃面前说:“我看看!”

一看,郑徽的惊惧愈甚,阿娃的喉头一边,已肿得如熟透了的李子一般,满口白涎,喉间因为吸气困难,不住呼噜、呼噜作响,就像快断气似地。郑徽看得伤心,几乎掉下泪来。

“怎么一下子就厉害得这样子?必是早就不好了,你不小心,不当回事,可恨!”

绣春低著头,不敢响。阿娃吃力地说道:“一郎,别骂她,是我不愿告诉你。”

“唉!”郑徽跌脚嗟叹,定神细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尽力赶路,到了宿头再说。”

这一天原来预定赶到临潼宿夜,这一来得要尽早安顿,所以在临潼东北十五里的新丰歇脚。找好了客店,郑徽亲自上街去访寻医生。

新丰古称鸿门坂,刘邦宴请项羽就在这里。大汉开国,刘邦把他的父亲安置在长安宫城中,但这位老太爷虽贵为太上皇,却仍眷念故乡沛县丰邑,因此,高祖把鸿门坂照丰邑的风土规模,重新改建,并移丰邑的住民于此,使得这位太上皇,仍旧可与贫贱之交,时相过往,而鸿门坂也就从此改名新丰了。

八九百年后的新丰,繁华过于往昔。“新丰美酒”,更负盛名,长安的贵介公子、游侠少年,往往不远百里,来谋一醉。郑徽看到处处高楼,楼边柳下系著马,楼上笙歌嗷嘈,心里好生羡慕,却只望望然而去之。

医家倒是找到三处,会看喉疾的却没有。最后找到一位,他说对喉疾并非专长,但可以看一看;郑徽无奈,只好把他请回客店,来替阿娃诊治。

“喉蛾倒是喉蛾。”那医生说,“不过喉蛾也有好多种,这叫风寒喉蛾,要施鍼砭,我不能治。”

郑徽大为著急:“谁能治呢?”他问。

“长安不过百里之遥,能达到长安去治,西市有位姓张的喉科专门,药到病除。只是有一层难处,风寒喉蛾,切须避风避寒,只怕未到长安,病势加剧,那就再有妙手,也难回春。”

郑徽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如果路上受了风寒,病势加剧,会到怎么样一个程度?”

“风寒不解,喉间肿胀益盛,气塞痰鸣,鼻扇肩摇,汤水不下。郎君,”那医生慢吞吞地说道,“以下我就不必说了!”

这有生命之危,郑徽可不敢冒这个险。想想,这也不行,那也不可,难道就束手待毙?这医生也未免太不讲理,便暴躁地吼道:“照尊驾这么说,我这个同伴,只有死在新丰了。”

那医生的涵养极好,对于郑徽的迁怒,坦然容忍,反而劝道:“郎君请少安毋躁,容我来想办法。”说著,又对阿娃重作一番诊察,推敲久之,才又说:“我用药维持三天,三天以内,从长安请一位高手来治,可保无恙;三天以外,我可无能为力了。”

总算有了一个办法,郑徽已感到相当满意;回想到刚才言语失态,便不住致歉。等医生开了药方,又开发了很丰厚诊费,才算消减内疚。

“你放心吧!”郑徽安慰阿娃说,“这里到长安一天的路程,一来一去,两天就可把医生请来。你忍耐一下,有了病,自己宽心最要紧。”

阿娃说话异常吃力,而且因为喉肿太甚,牵连及于颈项,所以连点一点头都不能够,只用驯顺的眼光看著郑徽,聊以示意。

于是,郑徽退了出来,默默地打算了一下,这天已是腊月二十六,年近岁末,长安的医生未见得肯来,得要拜托韦庆度,利用他的人情面子,才能如愿。

事不宜迟,他立即写好一封很切实的信,嘱咐贾兴当夜起程,尽快到长安向韦庆度求援。照他的计算,贾兴当夜宿临潼,第二天中午到长安,如果一切顺利,医生明天下午动身,后天上午就可到达新丰了。

“李姥问起来,又怎么说?”贾兴问。

这是个难题,李姥知道他们要回去过年的,该有交代,如说阿娃中途得病,李姥一定会著急,瞒著她呢?似乎也不妥。

他不能不跟阿娃商议一下。她很吃力地表示:要瞒著李姥,只说郑徽在新丰遇见亲戚,一定要留著过年,得年初五以后才能回长安。

得到了确实的答复,贾兴立即动身。身上带著作为致送医生谢礼的二十贯钱钞和郑徽的全部希望。

而郑徽毕竟失望了,可也不是完全失望──第三天上午,贾兴带来的消息,将他陷入于一种进退维谷的困境!

一个万万意料不到的情况,韦庆度回老家去过年了。“你不会到韦曲去找韦十五郎?”郑徽抢著质问。

“我不知道韦曲在哪里?……”贾兴嚅嚅答说。

“你不知道,牛五知道!”郑徽打断他的话,恨恨地骂道,“蠢才!一点不会办事。”

“我问了牛五的。”贾兴答说,“牛五说:韦家房头很多,不知道十五郎在哪一房,根本找不著。我想一家一家去问,就算问到了,也耽误工夫,不如我自己去请医生。”

郑徽想一想这话也不错,便点头问道:“以后呢?”

以后,贾兴卑词厚币去请医生,果然,如郑徽所想像的,快过年了,谁也不愿意应聘。最后又回到西市那姓张的医生那里去,张医生细细问了症状,给了十天的药,说把这十天的药服完,病就不好,也一定可以行动了,到那时回到长安,再去找他根治。

郑徽还在怏怏不乐,阿娃在房里听到了,叫绣春出来向郑徽说,她对贾兴此行的结果很满意,又向贾兴本人道劳致谢。郑徽平心静气一想,确也不能错怪贾兴,事已如此,只好耐心守过这十天再说。

“李姥呢?”他又问,“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在新丰遇见亲戚,留著过年。李姥很诧异、很不高兴似地,问了许多话,我只好瞎编,说遇见了郎君的亲表兄,到河东赴任,路过新丰,不想半路上遇见郎君,非常高兴,一定留著盘桓盘桓。李姥说:何不请到长安过年?我说:因为眷口辎重很多,不方便。李姥就没有再多问,只说请郎君年初五一定回去。”

“这番话编得还不离谱!”郑徽算是很满意,又说,“这个月小建,明天腊月廿九,就是除夕了。我们虽在旅途,也不能不过年,你拿钱上街,多备办些用的吃的,好好点缀点缀!”

但是这个年无论如何点缀,也仍旧是黯淡凄凉的。张医生的药倒很见效,无奈阿娃的喉疾很重,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郑徽一夜几次起来看视;阿娃为宽他的心,明明醒著,却装得熟睡的样子。他呢,也有些将信将疑,怀著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在枕上听彻夜不绝的爆竹声,一宿不曾好睡。

直到天明,倦极了的他,脑中空荡荡地,什么想像都没有,这才能入梦。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感到有人重重地推他,微睁倦眼,看清是绣春,问说:“有事吗?”

“韦十五郎来了!”绣春喜孜孜地答说。

这就像溽暑中忽来一阵倾盆大雨,郑徽顿觉眼目清凉,精神大振。

匆匆披衣而起,他一面束带、一面趿著鞋去见客;走到外室才发觉自己失仪了──韦庆度以外,还有一位生客在,这样衣冠不整,颇非待客之道。

“祝三,我都不打算你来了,这位是──”他明知道必是张医生,却不能不故意问一声。

“张四哥,就是你要找的人!”韦庆度替他们相互介绍。

张医生约有四十岁,生得形容猥琐,一双失神的眼,像没有睡醒似地,看来不像一位名医。郑徽自然不敢以貌取人,说了许多感谢仰慕的话,张医生唯唯否否,有些艰于应付的样子。

“先看病吧!”韦庆度一说,张医生也站了起来。

郑徽亲自引路,带到阿娃房中;她已得到消息,叫绣春替她略略打扮了一下,穿好了衣服在那里等候,一见客人进来,要站起来招呼,韦庆度抢上一步,按著她的肩说:“坐下吧,不必客气!”

“你好!”她很艰涩地说了两个字;又向张医生说:“多谢!”

张医生诊了脉,又看了咽喉,点点头说:“正好,是动手的时候!”

他解开一个布包,取出一柄银刀和一枝银针;郑徽不知道他要怎样动手,心里十分嘀咕。

“不疼,别怕!”张医生对阿娃说:“要怕,你把眼睛闭上。”

阿娃微闭了眼,张医生开始动手。先用银针在左右手拇指、食指、小指那“少商”、“商阳”、“少冲”这几个穴道上砭了六针;然后叫阿娃张口,手拈银刀,轻轻往里一探──动作极快,郑徽骤看之下,大吃一惊,差点喊出声来!

阿娃却只感到血腥满口,滑腻腻地张嘴就呕;张医生果然是高手,一刀把创口划破得恰到好处,吐净脓血,用茶汤嗽了口,呼吸畅快极了。

张医生又上了吹药,然后开方子,“一服可愈;休养三天就不碍了。”他说。

郑徽不住称谢。接著,阿娃又笑吟吟地出来,向张医生盈盈下拜;再向韦庆度道劳过后,转脸向郑徽说道:“客店中没有什么准备,你招待两位到酒楼中去吧!”

“不!”韦庆度说:“我可以留半天;张四哥还要赶回去过年。随便找点东西,他吃饱了就走。”

“这可太过意不去了。大年下劳张兄长途跋涉,又这么来去匆匆。”说著,郑徽又是深深一揖。

张医生不会客气,只忙著要走,于是绣春和杨淮,七手八脚赶著弄了一顿饭出来,张医生匆匆果腹,随即上马。郑徽已打算好了,叫杨淮护送到长安。又备了二十贯谢礼,请韦庆度悄悄转致。

“祝三!”郑徽安排好了张医生动身,把韦庆度延入内室,以充满了感激的声音说:“你真够朋友!”

“我昨天下午才看到你的信,匆匆进城,把张四拉了就走,这一道够辛苦的,但既是好朋友也就管不了那许多了。”

郑徽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岁暮天寒,好朋友这份义气和干脆利落的行动,不仅止于让他感到满怀温暖,而且异常痛快;回想到前两天一筹莫展,处处成愁的情形,恍似做了一场噩梦。

阿娃翩然出现,她已重施脂粉,依然明眸皓齿,艳光照人;韦庆度喝一声采,说:“嗯,阿娃,你越来越漂亮了。”

“十五郎又来挖苦人了!”阿娃摸著脸,笑道:“一场病生得枯瘦不成人形,不得不用脂粉遮著些。”

“清瘦是清瘦了些,但也更显得秀气。”

“闲话少说。”阿娃向郑徽说道:“十五郎也该饿了,你陪他喝酒去吧!新丰的酒好。”

“对!”韦庆度站起身来说:“你在家好好休息吧!年后在长安见。”

“今天要赶回去?”郑徽接口问,“不能留一天?”

“不行。你知道的,我整年不回老家,难得回去过年,却又溜了出来;明天大年初一,一家行礼看不到我的人,说不过去。”

郑徽不便坚留,因为韦庆度还要赶路,也不敢劝他多喝酒;不过话可是说了不少,韦庆度细说长安近事,谈到朱赞,说他对于郑徽十分不满。

“为什么呢?”郑徽问道:“就因为我不肯入棚?”

“当然与这点有关。”韦庆度想了一下,说:“在你离开长安不久,朱赞大宴私试的‘同年’,主客自然应该是状元,结果就是你缺席,你想扫兴不扫兴?”

“我并不知道他有此一宴!”郑徽分辩著说:“事先他并没有跟我说起。”

“我也这样替你辩护。他说:你应该想像得到,必然会有这样的举动。而且,他说他跟你提过,等私试完了以后,他要好好跟你叙一叙,你不该不辞而别,说你看不起他!”

郑徽扪心自问,洛阳之游,确是为了逃避朱赞他们的纠缠,说起来是有些辜负别人的盛情,所以内心颇为不安,想了半天说:“你看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也无所谓补救。事过境迁,算了。”

既然韦庆度也这样说,郑徽真的也只好“算”了。世上的事,本来就不能尽如人意,随缘度日,把恩恩怨怨看开些才是免除烦恼的好办法。

由长安谈到洛阳,郑徽把他这个月所作的诗,念给韦庆度听,绮情艳语,无限的旖旎风光,听得韦庆度不胜羡慕。

“去过北邙没有?”

“喔,”郑徽说,“那是东汉以来历代帝王将相的陵寝,还没有去过。”

“伊阙石刻、龙门二十品,都看到了?”

“没有。”

“金谷园呢?”

“没有。”

“白马寺就在洛阳城东,那总去逛过?”

“也没有。”

韦庆度大笑:“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整天就跟阿娃俩躲在那小楼里,黏在一起?”

郑徽被他说得红了脸,强笑道:“原来就是图个清静才到洛阳来的,所以哪里也没有去。”

“这一向,我也很少出门。”韦庆度话题一转,谈到他自己,“算是把《礼记》、《左传》好好温习了一遍。”

这两部书是所谓“大经”,进士试第一场“帖经”,以《大经》和《论语》为出题范围;这是考记诵之学的硬功夫,那三部书背得越熟越好。郑徽天性不喜经学,而且觉得硬背死记,毫无意思,所以一提到这上面,他的眉心打了个结。

韦庆度看出了他的心事,提醒他道:“试期不到一个月了,你也得准备准备才好。”

“《左传》我还比较熟,《礼记》、《论语》得从头理一理。但是,我实在不耐烦一个字、一个字去强记。”

“那可是没有办法的事,明知道枯燥无味,不能不过这一关。”

“万一过不了这一关呢?”

“那要看人而定。”韦庆度说:“像你,现在已经名动公卿,主司当然另眼相看;万一第一场‘帖落’,第二场诗赋考得好,也就放过了。这有个名称,叫做‘赎帖’。”

听了这话,郑徽放心了。不过“赎帖”而及第的进士,名次一定不会中得很高,这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他在心里暗暗盘算,还是应该尽力把那三部书背熟,能够第一场不至于“帖落”,第二、三两场,再拿真本事出来,好好角逐一番,那么夺魁也不是无望的。

为了急著赶路,韦庆度不敢多饮,饱餐一顿,就在酒楼门前作别,跨马西去。

郑徽回到客店,伴著阿娃过年。只不过二更时分,街上爆竹还此起彼落,放得非常热闹,阿娃却已困倦了;病体初愈,他不敢勉强她坐夜守岁,让她早早上床,而他却无丝毫睡意,对著一盏孤灯、一盆炉火,独酌遣闷。

不知怎么,他忽然非常想家。他想他母亲,也想他母亲此时在常州一定也在想他──就这一念间,母亲的种种的慈爱,都在他脑中浮现了,特别是动身到长安来的前一晚,母亲一遍遍替他检点行装,一遍遍嘱咐贾兴要好好照料郎君,也一遍遍叮咛他要“小心、争气”!

“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他记得长行那天,破晓时分,母亲坐在他床前,抚摸著他的脸说:“长安繁华之地,是非也多,一步都走错不得。娼家没有好人,逢场作戏,自己要有把握,不可陷溺。你总要常常想到,父母一颗心都在你身上,想到我,要多写家信;想到你父亲,要替你父亲争气──你父亲对你期望很高,你是‘五姓’家的子弟,千万不要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来。能记住这一点,我跟你父亲就都可以放心了!”

想到母亲的话,再想到他自己到了长安的一切行为,他觉得对得起父亲,却对不起母亲,母亲所叮嘱的“不可陷溺在娼家”和“多写家信”,他都没有做到。

自到长安,他只写过一封信回家,那还是住在布政坊时候的事。以后连私试得意李姥叫他写个泥金帖子报捷,他都懒得动笔,这说来实在太荒唐了。

于是,他怀著补过的心情,从行囊中抽出笔砚笺纸,在灯下写下一封平安家书。除了倾陈孺慕之意以外,关于他自己的生活起居,尽拣堂上两老爱听的话往上写,住在鸣珂曲,是为了跟韦庆度朝夕过从,便于切磋;洛阳之游,是为了访友请益。“阿娃”两字,自然绝口不提,甚至平康风光,亦无一字道及,仿佛他自来长安就下帷读书,目不窥园似的。

一面写,他一面不住在心里喊著:“惭愧、惭愧!”只有写到两次私试,高中状头,他才消减内心的咎歉,觉得是唯一可以告慰双亲的一件事。

写完信,封好,他随手交给还在廊下侍候的贾兴,叮嘱他回到长安,托秦赤儿转请兵部的驿递,顺便寄回常州。

时过午夜,阿娃一觉醒来,看见郑徽还在灯下独坐,便低声问说:“你还不睡;什么时候了?”

“开元二十九年了!”他伸了个懒腰答道。

“又是一年!”阿娃感叹地说了一句,忽然又兴奋地说:“今年这一年,该是你一生最得意的一年。”

是的!郑徽心想,今年这一年,入闱、放榜、一举成名;然后吏部“释褐”试,一官荣身,携著阿娃一起赴任,从此双宿双飞,尽是快乐的日子。

因此,他也兴奋了。“阿娃,”他坐在她床前说:“一回到家,就把别院收拾出来,我一个人搬过去住;还有二十天的工夫,我要把书好好理一理。”

“好!”阿娃深深点头,“一回家就这么办。”

年初四中午回到长安,侍儿们围著问长问短,阿娃途中得病,由于杨淮泄漏了消息,全家都知道了,李姥虽没有说什么责备的话,却是面有怨色,郑徽觉得好没有意思,当天就叫家僮把别院收拾了一下,一个人从西堂搬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郑重其事地焚香扫地,开始温书。李家上上下下都把它看作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等闲不敢进入别院,偶尔有人经过,连咳嗽一声都不敢,怕惊扰了他。

地方是够静的,无奈郑徽的心静不下来!

第一本打开的是《礼记》,贞观年间,国子祭酒孔颖达注疏的本子,一开头,“礼记,曲礼上第一”七个字,注疏便不下于三十字之多,郑徽一看头就疼了。

再打开《左传》,这是他有研究的一部书,但了解它的精义与一字不错地背诵是两回事,特别是那些年月的数字,除了强记,没有别的办法。

读不到两页,郑徽已感厌倦;于是他想到阿娃,“她此刻在干什么?”在调脂弄粉,还是跟侍儿们说笑?忽又想到新年正宜赌博,她们是在掷金钱、打双陆,还是玩叶子戏?

这是毫不相干的小事,而郑徽却总是放心不下,眼在书上,心在西堂,恨不得马上去看个究竟才好。

好几次他真的离座而起,准备到西堂去打个转再回来;却每一次都顾虑著会让上上下下的人耻笑,而终于废然归座。

时间在内心自我矛盾、挣扎之中过得特别慢,好不容易听到菩提寺的钟声响了,他连书本都顾不得收拾,便匆匆离了别院──是他自己规定的,寺院的暮鼓声响,白天的功课结束。

“阿娃,阿娃!”刚进西堂,他就一迭连声地喊著。

“小娘子在里面。”绣春指著西堂东面说。

他掀开帷幕一看,阿娃正迎了出来,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放学了,我怎么不回来?”他委委屈屈地说:“我在那里受了一天的罪,到晚了,还不许我回来啊?”

听他说得那样孩子气,阿娃十分好笑,“临时抱佛脚,当然要受罪。”她说,“平常我总劝你看看书……”

“好了,好了!”他最不爱听这些话,“谈些有趣的事,行不行?你们一天在干些什么?”

阿娃也有些不悦,心想才第一天开始用功,就这样怨气冲天,倒像是什么人逼著他去受罪似地,便故意呕他:“嗯!我们这一天有趣的事可多啦,上午到菩提寺去烧香,顺便采了梅花回来插瓶,然后掷骰子,中午到姥姥那里吃饭,还行了酒令;下午做蜜饯,又教小珠唱曲,才完不久。”

“唉!”郑徽不胜遗憾地说:“我就知道你们玩得好热闹,可惜没有我!”

“谁叫你自己愿意搬到别院去?我们没有你在一起玩也扫兴,还是收拾收拾,搬回来住吧!”

他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所以保持沉默。到吃饭时,喝下两杯酒,兴致才好了些,看见小珠走过,便招招手把她叫了过来,问说:“你今天学了两支什么曲子?唱给我听听。”

小珠莫名其妙,滴溜溜地转著漆黑的眼珠,无法回答。

“今天下午,小娘子不是教你唱曲子?”

“没有。”

郑徽一听奇怪,又问:“上午到菩提寺去烧香,你去了没有?”

“谁也没有到菩提寺去烧香。”

这下,郑徽恍然大悟,阿娃所说的都是假话。她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呢?不是毫无作用的开玩笑,是故意讽刺他怕读书、不上进!

于是他恼羞成怒了!拿起酒杯在砖地上碰得粉碎,虎著脸对阿娃说:“你真以为我只想玩,不想读书?”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侍儿们都吓傻了,小珠更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只有阿娃却很镇静,自己离座弯腰去拾那酒杯的碎片。

郑徽发泄了怒气,立即承担了鲁莽一怒所需付出的痛苦的代价──懊悔、不安,而且大窘。想一想,只能从小珠身上做文章,他一把把她揽在怀里,用衣袖替她拭泪,一面陪笑道:“我不好,我不好!小珠,别生气,下次我再也不会这样子了!”

自然,这些赔罪的话,是说给阿娃听的。

“绣春!”阿娃平静地说:“一郎醉了,你拿饭来吃吧。”

这表示不准他再喝酒了,却说得不落一点痕迹。看到她遇事不惊,从容应变的手腕,郑徽在自惭以外,更生出浓重的敬意。

“小珠,乖,别哭了!”她又从他怀里把小珠接了过去,哄著她说:“一郎跟你闹著玩的,你不会去告诉姥姥吧?”

“我不!”小珠也很机灵,听懂了她的意思,这样回答。

“对了!”她又抬起头,看著那班侍儿说:“你们也记住了,谁也别到姥姥那里去搬嘴弄舌!”

郑徽默默地听著,内心发生警惕:李姥对自己怕已有不满之意!这原是可想而知的,第一,他没有能听她的话,如朱赞所希望的一般,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她不免失望;第二,阿娃在中途一病几殆,她可能认为他没有把女儿照料得好,有所不满。现在再借酒使气,让她知道了说不定会数落几句,那是件叫人很难堪的事。

这样一想,他才发现阿娃是怎样地在回护他。因而在敬爱以外,更有无限的感激。

吃完饭,侍儿们收拾了残肴,点了茶汤,只剩下了他和阿娃围桌而坐。于是他陪笑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我生你的气干什么?我很看得开。”

“何以谓之‘看得开’?这话费解。”

阿娃欲言又止,然后答了句:“今天不谈吧!”

听她的话外有话,郑徽非问个明白不可,“阿娃,”他说,“你知道,你我无话不谈的。我不对,你尽管说我,把话摆在心里,就是你的不对了。”

阿娃停了一会儿,答说:“我劝你用功,你不大愿意听,我只好看开些了。难道我真还逼著你背书不成?”

“原来是为这个!”郑徽狠一狠心说:“好,我听你的话就是了!”说著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你哪里去?”她一把捞住他的袖子问。

“我到别院去做夜课。”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经不起一激。”阿娃有了从他砸碎酒杯以后,第一次出现的笑容,“要用功也不忙在这一刻,再坐一会儿。”

他再有坚强的意志,也不能不屈服在她的柔情之下;然而那柔情也是一种激励,可以使他平矜去躁,冷静地应付任何困难。

“我刚才实在是生我自己的气。”他说,“想想也没有什么,‘五经正义’都是我读过的,能静下心来,用上半个月的功,至少十分之七八总能背得下来。”

“是嘛!”阿娃鼓励他说:“我想想也没有什么事能难得倒你。”

“就有一点,我在别院老是惦念著你,总想到西堂来看看。”

“从明天起,你就回到西堂来,也看不到我。”

“怎么?”

“有十几天的‘传坐’,不能不去。”

“什么叫‘传坐’?”

“这是长安的风俗。”阿娃答道,“一过年,亲戚朋友,排定次序,轮流请客,称为‘传坐’。明天开始,第一个作东的是王四娘。”

“那可以看到素娘了,韦十五也会去。不过──”郑徽下了决心说,“我不去!”

“我也不劝你去,因为不方便。”阿娃说:“我们家初十请客,到那天,放你的学,陪韦十五郎玩一天。”

“这样好!”郑徽欣然答应。

从第二天起,因为知道阿娃不在家,便也死心塌地,把全副精神放在书本上了。天资高人一等,记忆力也不弱的郑徽,只要心无旁骛,读书的进度极快。但是,孔颖达的疏解实在太多了,要一字不遗地背得下来,对他确是个太沉重的负担。

初十一早,他照常在别院用功。午后,三曲娼家,老少两辈,陆陆续续地到了,属于“假母”的那一班半老佳人,被招待到李姥姥院里;小一辈的聚集在西堂,做阿娃的客人──其中包括素娘、阿蛮,还有小娇娇。

郑徽自然周旋在西堂的脂粉丛中,听一片莺啼燕语,乐不可支;恼人的什么“正义”,早抛在脑后了。

接著,韦庆度到了。阿娃的客人几乎他没有一个不熟识的;但是,他只是招呼了一遍,便悄悄对郑徽说:“我们找个地方去坐。这完全是她们‘同业’聚会,有许多话,不便当著局外人说,我们别在这里惹她们的厌!”

郑徽这才明白,怪不得那天阿娃说“不方便”带他到王四娘家去,原来为此。

于是,他们在别院煮茗清谈。自然,谈话中心是即将到来的进士试。

“你知道没有?”韦庆度说:“有了日子了,正月十七受学,十九入闱。大概明后天就有正式通知发出来。”

郑徽对于进士试的一切规矩,还不十分了解,便问:“受学有什么仪注?”

“那不过表示受过国家的教育而已。”韦庆度说:“十七那天,黎明到国学报到,先谒孔子木主,然后国学博士讲一章书,愿意质疑就开口问一下,如此而已。不过仪式虽简单,却很隆重,宰辅以下,都要来观礼。”

“入闱呢?”

“第一场比较苦,戒备森严,身上统通要搜到;遇到监察得厉害的,要脱了鞋帽搜查,狼狈得很。”

“国家开科取士,所以求才,这样视之如盗贼,太不成体统了。”郑徽很不满地说。

“那可没有办法。第一场帖经,要防夹带,不能不这么做。第二、三场试杂文和策问就好了,搜也搜得不严,供应也周到。”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这里就看出进士值钱来了,‘明经’科就没有这种优待,闱中连茶汤都没有,渴了只好舐砚台水,所以一个个嘴唇鼻子都是黑的。”

郑徽大笑,笑完了不免又感慨警惕,一朝金榜题名,“明朝莫惜场场醉,青桂新香有紫泥”,旁人只看到他们春风得意,又哪想到换得这一天的风光,是付出了多少辛酸?

这是个很深的觉悟──树上的果子,先酸后甜;田里的五谷,不是力耕,何来丰收?天下多少才智之士,在争夺一名进士,正因为得来不易,金榜题名之日,才会感到人生至乐。

于是,郑徽奋勇攻入了书城,勇猛精进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甚至在梦中也常因为背不出一句《左传》或《礼记》而惊醒。

阿娃忙于酬酢,因为足迹不出三曲,没有宵禁的限制,所以每天都很晚才回来;一到家,她必定先到别院悄悄窥探一番,看到郑徽一灯荧然,琅琅书声,心里自然非常安慰,但也不免怜惜,怕他累出病来,只好一再嘱咐贾兴,当心他的饮食起居,同时把绣春留在家里,代替她照料别院的一切。

“传坐”到正月十四中午,暂时作一结束,因为上元节到了,家家户户要夜游看灯。

郑徽却浑然不觉,他只数著日子检查自己的进度,只恨时间过得太快,全未想到其他;甚至阿娃的翩然到来,他都有意外之感──除了读书、背书以外,这几天他对于任何事物的反应,都是迟钝的。

“请坐,请坐!”他站起来招呼,行动有些慌张,就像突然遇见一位什么了不起的贵宾似地。

“你怎么跟我客气起来?”阿娃笑著说。

这熟悉的笑容,使他恢复了正常的反应,想一想,自己也有些好笑,他凝视著她的脸说:“奇怪,我对你好像有点陌生!我们才多少时候没有见面?”

“四天。”

“对,对,四天。从那天韦十五来过以后,我就没有到西堂去过。”

“我可天天看见你。不过不敢惊扰你,只在门外望一望。”

“啊,我竟不知道。”郑徽说:“这几天玩得好吗?”

“好是好,可惜没有你在一起。”阿娃接著又说:“这几天你太累了,今天歇一歇,我们看灯去吧!姥姥也说,你该去散散心,这么日日夜夜死啃著两本书,怕弄出病来,反为不妙。”

这几句话,在郑徽已感到无比的愉悦和满足。“不要紧!”他说,“十九就要入闱,这三部书我才弄熟了一半;一看灯,怕又把心玩野了,前功尽弃。你一个人去吧!”说著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抚摸著。

“好!”阿娃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不去看灯,在家陪你。”

“不,不!”郑徽极力反对,“你去玩你的,而且要痛痛快快地玩,要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反而不能好好地读书了。”

阿娃了解他是出于本心的实话,柔顺地依从了。但事实上她只是留在西堂──他这样用功苦读,她不忍丢下他一个人去享乐。

“你们都看灯去吧!”等阿娃一走,郑徽告诉贾兴说:“一年就是正月十四、十五、十六三天,金吾不禁,彻夜通行。长安的灯,真是‘酥油香暖夜如蒸’,你们难得来一趟,不可不看。”

“这里不能没有人侍候,我们分班去吧!”贾兴说。

“不必,不必,都去。”郑徽一向很体恤下人,“你们辛苦了一年,难得有个自由自在的日子,我给你们钱;要喝酒什么的,尽管自己去找痛快。”

他开箱子取了四贯钱,叫贾兴去分,每人一贯。数一数馀下的钱,已不到二十贯,不由得悚然心惊;父亲给他的费用,预算著足够维持两年,现在看来,半年就完了,这样挥霍未免愧对父母。

悔之无益!他想。只巴望发榜以后,高高地中一名人所艳羡的进士,那就可再向家里要钱了。

这样想著,他更是死心塌地埋首在那两部“大经”和一部《论语》之中。三天的元宵佳节,一入黄昏,长安千门万户,家家悬挂著争奇斗巧的各式花灯,照耀得如白昼一般;坊里间,笙歌沸腾,游人如醉,连好静的李姥都忍不住要去逛一逛,只有──

只有郑徽,对于别院墙外,一部部声韵悠扬的鼓吹,一阵阵游人的喧阗笑语,恍如未闻。

还有阿娃,在西堂独对廊下的花灯,以一颗柔情万缕的心,遥遥为别院的郑徽作伴。

正月十七,在国学行了“受学”的仪制,散出来时,看到朱赞;郑徽内疚于心,避了开去。又看到韦庆度,两人站住脚说话。

“元宵那天,我以为你会来,在家不敢出去。”韦庆度说。

“从那天你来过以后,今天是我第一次出门。”

“在家苦读?”韦庆度说,“看来是有备无患了!”

“很难说。”郑徽摇摇头,“洛阳之行那一个月,没有能好好用功,是我的一大失策。”

“现在呢?有几成把握?”

“谁知道?得要试一试才好。”

“走。”韦庆度拉著他的衣袖,“上我那里去。”

在韦庆度的精致的书斋中,两人互相执经背诵。韦庆度虽非熟极而流,但多想一想,总能正确无误地背了出来。郑徽就不同了,他没有确切的把握,自以为背得对了,其实还有一两个字的错误;有些,他已自承错误,韦庆度却又说是对的。

“我糟糕得很呢?”他忧虑地说。

“你有七成了,帖十通四,就可及格,有七成把握,还怕什么?”

“万一出题范围,在我那没有把握的三成之中呢?”

“世上的事,哪有万全之计。”韦庆度安慰他说:“而况,至不济还有‘赎帖’一条生路。”

郑徽听他这样一说,隐隐就有种有恃无恐的感觉,“尽人事而后听天命吧!”他以很豁达的语气说。

“对了!”韦庆度建议他:“明天好好休息一天,心无渣滓,纯任天机,临场的时候,才能从容应付。”

第二天他真的去玩了一天──阿娃在家,由李姥指导著替他准备考篮,没有能陪他去──他看云,听水,登大雁塔去眺望终南山色,藉以活泼天机。但是,他总有些惴惴然,不知怎么,患得患失的心理,再也推不开、抛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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