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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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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春且夏,郑徽无日不醉。

骏马和家僮都在东市卖掉了,因为他无法从家里得到接济──他也不想从家里得到接济;他自以为已不是父亲所期望的能够出人头地,以及母亲所钟爱的能够谨饬自守的儿子,所以他用贾兴的名义,请东市卖卦的老人代写一封信回家,说他在回南途中遇劫,下落不明,如果──

如果他能在第二年的礼闱中脱颖而出,一举成名,将可掩盖他的一切咎戾,而带给父母以意外的惊喜;如果依然落第,父母便将永远失去他这个不孝之子了。

然而,这样的打算,在他还是不切实际的!因为距离下一年的进士试,还有大半年的日子,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捱得过去。当他清醒时,他也曾想过这些事;却只是一筹莫展,徒然带来了莫可言喻的痛苦。所以到后来他索性不想了,过一天算一天,等李姥真的下了逐客令再说。

唯一能使他从痛苦中汲取若干自慰的是,阿娃对他的态度,始终未变。

她自然不会高兴,但从未对他有过怨言。她深切了解他内心的感觉,对于他的颓废不振,是抱著可怜、可惜的心情来看待的。所以总是想办法供给他所需要的酒;也总是告诫侍儿们不可流露轻视的神色,或者言语怠慢,触怒了他。

不过她无从去想像,这样下去会发生一个怎么样的结局。在这一点上──“过一天算一天”,她跟他的想法是一样的。

而李姥的想法完全不同,照她看,郑徽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身败名裂,自绝于父母,也没有一个朋友,不可能还有出息。她在三曲混了这么多年,类似的情形很看到过几次;那些人的结局,十分不堪:不是流落至于乞讨为生,就是成了人所不齿的“庙客”──受娼家豢养的寄生虫;以李姥这样年纪的假母,弄个“庙客”在家里,是件相当头痛的事。

因此,李姥日夕所思的,就是如何摆脱郑徽。她不敢公然驱逐他,因为,一则他到底花过大钱,说不出翻脸无情的话;再则要防备郑徽真的赖著不肯走,她拿不出进一步的强硬有效的办法,那么打草惊蛇,反而会把局面闹僵。

李姥还有一层说不出的苦,那就是阿娃根本不支持她的想法。为了这件事,母女俩不晓得争执过多少次。李姥苦口婆心地劝她:三曲中人,一生的黄金时代,不过三五年,后半世的生活,就是这三五年中的聚积,现在让郑徽霸占住了,豪客绝迹,转眼三五年过去,好花将谢,一无所有,会悔恨一辈子。

“我不悔!”阿娃斩钉截铁地答说。

“你自己不悔,你也得替我想想!”李姥恨恨地骂道:“死没有良心的东西,我白疼了你!”

“姥姥!”阿娃决定表示一种鲜明的态度,“你看开些吧!”声音是清晰而坚定的:“我替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说句忤逆的话,你老人家还有二十年的日子,存著的那些钱,生养死葬都够了,何苦还要操心?”

这话算是说到头了,老谋深算的李姥,气在心里,表面装作被驳得哑口无言似地;她的思路很快,很深,当时她就想到,女心外向,逼得急了,阿娃说不定会跟郑徽私奔,那一来岂不大糟其糕?

于是,她暗暗盘算,秘密部署,决意走一条破釜沉舟的路子。

一切都停当了,她仍旧声色不动,等阿娃自己谈起郑徽,她才接下去说道:“我也想开了,随你的意思。不过凡事总有个打算。难道你就这样守著他一辈子?眼前,他是落魄了,可究竟是五姓家的子弟;你想他娶你做正室,怕不容易!”

“我没有那个打算!我只是于心不忍,盼望他振作起来,好好读书,等明年进士及第,良心上有个交代。”

“那你该劝劝他呀!”

“何尝不劝?”阿娃欲语又止地以一声叹息作为尽在不言中的表示。

李姥也黯然不欢,好久才说:“只有求菩萨保佑了!”

“那天刘三姨说,竹林寺的菩萨有求必应,灵得很。”李姥的心腹侍儿说:“小娘子何不去烧个香。”

“对了!”李姥的神态,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天我去烧香,遇见刘三姨,她搬家了,搬在金光门口群贤坊,问起你,再三叮嘱,叫你去玩,到竹林寺烧香,你是顺路,就去看看她吧!”说到这里,她回头问道:“我记得竹林寺在金光门外?”

“是的。”那侍儿答说:“出金光门就是。”

“你跟一郎一起去烧吧!好好求一求菩萨,许个愿。今晚上斋戒沐浴,明天一早就去,先到刘三姨家歇脚吃午饭,下午到竹林寺宿山,起早烧个头香,才见得你们俩的诚心。”

阿娃毫不迟疑地应诺。她并不像李姥那样对烧香有兴趣,只是不忍拂逆;同时想到,借这个机会让郑徽去散散心,也不是件坏事而已。

回到西堂,郑徽正一杯在手,顿然无语。她转述了李姥的话,劝他听从。

这无论如何是李姥的一番好意,郑徽再也不能不识抬举了,便以一半高兴,一半牢骚的语气答说:“好啊!烧完香再去问个卦,看看倒楣要倒到什么时候?”

“那得准备牲醴。……”

郑徽一高兴,豪富公子好事的脾气又发作了,不等她说完站起来说:“我去办。你别管了。”

话是说出了口,备办牲醴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想一想,秋天的衣服此刻用不著,便拣了一包,悄悄送到东市的质肆,当了两贯钱,才能备办三牲、醴酒、香烛。

这夜,李姥邀郑徽到她那里去吃饭。为了斋戒,吃素,也不喝酒。李姥视如子侄般,对郑徽特别亲切,说了许多勉励他的话;这是郑徽自韦庆度遭遇不幸以后,第一次感到的温暖。

于是,他度过恬静的一夜;第二天趁午前比较凉爽,早早出发。阿娃带著绣春坐一辆车,他骑一匹小川马,穿过皇城大街,向西而去。

群贤坊是金光门以南第一坊,离平康坊总在十五里路左右;犊车走得慢,费了两个多时辰才到。

刘三姨的住处,郑徽已听李姥仔细说过,进群贤坊西门,往南第二条街,朝北第五家;找到那里,一看宅第宏敞,门口有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在买甜瓜,郑徽便上前问讯:“请问府上可是姓刘?”

“是啊!”那女郎说:“你找哪一位?”

“鸣珂曲李家来探望刘三姨。”

那女郎未及答话,忽然视线落于郑徽身后,高高兴兴地喊道:“绣春姊!”

这就找对了。郑徽听绣春叫那女郎“阿青妹妹”,她们先叽叽喳喳,抢著问好,然后把阿娃扶下车来,再介绍了郑徽。车马另有那里的人照料,阿青把他们引到客厅来见刘三姨。

刘三姨是李姥二十多年前在三曲的姊妹,但看上去比李姥年轻得多;四十出头的半老佳人,见了阿娃,十分亲热。略略寒暄过后,便指著郑徽,含笑问道:“这位想来就是郑郎了?”

郑徽不待阿娃介绍,便敛襟作揖,微笑著说:“我是郑徽,三姨好!”

那刘三姨却不答话,只堆满了笑意,不住端详著,左看右看,把郑徽看得有些发了窘,她才点点头,说了句:“好俊的人物!”接著殷勤地让坐,待茶。

刚说了有三五句话,忽然厅外脚步匆促,郑徽探头一看,是李姥家的工人张二宝,满头大汗,一脸惊惶,跨进厅来,也顾不得行礼,便向阿娃说道:“小娘子,你快请回去吧!姥姥得了急病了!”

一厅的人都发愣了!阿娃慌乱地问道:“怎么?怎么回事?”

“姥姥今天也高兴,自己带著小珠到后园去摘栀子花插瓶,摘著摘著,忽然捏住手说:‘我的指头发麻!’一句话没有完,人就倒了下去,嘴里吐白沫,人事不省。”

“哎呀!”刘三姨在一旁失声叫道:“那是中风啊!”

“怎么会出这种事?”阿娃茫然四顾,哭著喊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别著急!”郑徽转脸问张二宝:“请了大夫没有?”

“到东市去请了。”张二宝说:“情形怕不大好,小娘子得赶快回去看看。”

“三姨!”阿娃愁眉苦脸地说:“真没有想到出这种事,我得赶快坐车回去……”

“车太慢了,得骑马回去才好。”张二宝说。

“马只有一匹,我骑了,一郎就没有了。喔,”阿娃向刘三姨说,“三姨这里借一匹吧!”

“我们家也没有马。你们先别乱,听我说!”刘三姨从从容容地说:“出了意外,第一要镇静。中风并不一定没有救,阿娃先骑马回去看看,郑郎跟绣春留在这里听消息。没事最好,万一真的倒了下去,办后事自然要郑郎来主持,我们先好好商量一下,有备无患,才不会乱了步骤。”

这番话说得郑徽大为佩服。心想刘三姨胸中倒有些丘壑,不可小看了她;于是安慰阿娃道:“三姨的话不错,你先定下心来,回去看一看再说。不管好歹,派人给我个信,带一匹马来,顺便再接绣春回去。”

阿娃方寸大乱,失去了主意,郑徽怎么说,她怎么答应,匆匆地由张二宝护送著,骑马赶回鸣珂曲。

于是,郑徽一个人做了素昧平生的刘三姨的上宾。她听说郑徽正在斋戒,特为叫厨子备了素筵,一面吃,一面谈长安丧葬的风俗。郑徽都默默记在心里,因为他觉得刘三姨的话不错,李姥一死,主持后事在他是责无旁贷的,那就得先把一切情况,弄个清楚。

饭后,刘三姨叫一名侍儿,把他引入一所槐荫小院去午睡。郑徽骑了一上午的马,原也有些累了,但心中有事,无法合眼。他在想,李姥真的死了,阿娃当家,自己就可以安心在西堂住了下去,这是个意想不到的好转变……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他忽然省悟,痛恨自己用心卑劣,以期望别人的不幸,来解决自己的生活,这是多么可耻的想法!

然而,他跟李姥究竟没有多少感情,她的生死并不能引起他的太多的关切,他只能从阿娃身上去想──李姥跟阿娃亲如母女,看到阿娃刚才那副惊惶焦忧的神情,可以想像得到,李姥一死,对于阿娃必是异常沉重的打击。为了阿娃,他衷心祈望李姥能够化险为夷。

想是这样想,希望究竟是渺茫的。他忽然想到,李姥真的去世了,他以什么资格来替她办后事?是半子之谊的女婿的身份吗?五姓家的子弟,替三曲的假母发丧服孝,这不成了笑柄了吗?

为了阿娃,别人笑还不要紧,只怕风声传到父母耳朵里去,那就糟了!他想,落魄至此,已大不孝,再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来,那真是杀身不足以赎其辜了。

想到这里,他非常不安:“李姥千万死不得!”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说。同时,急于想回去看个究竟,便起身回到客厅,向刘三姨告辞。

“再等一等吧,算时间该有消息来了。”

郑徽勉强又等了半个时辰,看看日色已经偏西,再等下去,坊门一闭,断绝通行,今夜怕赶不到家,所以执意要走。

“也好。”刘三姨说:“我派人到西市去赁一匹马,让郑郎骑了去。”

“西市离此不远吧?”

“就在东面。”

“既不远,我自己到西市去赁吧。”郑徽又踌躇著说:“绣春怎么样呢?”

“犊车太慢,她今天赶不到家了。歇一晚,让她明天回去好了。”刘三姨答说。

事情就这样安排了。刘三姨派人领著郑徽到西市,在驴马行赁了一匹马,由那里的人跟著,赶回平康坊。

到了鸣珂曲李家,下马一看,双扉紧闭。正有些奇怪时,门上有样东西落入眼帘,触目惊心──那是一把大锁!

郑徽惊疑交拼,抢步上前,想从门缝里张望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又发现锁眼已用泥土封住;这一来,除非把锁敲掉,就是有钥匙也不能把锁打开。

那表示了什么?表示李家全家不是偶然出门,而是出门以后不再回来了!

一想到此,郑徽眼前金星乱迸,满头如针刺般焦躁慌乱。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疑心自己在梦寐之中,或者弄错了地方,把眼睛使劲地紧闭了一会儿,重又张开,定神看一看,一点都不错!从去年第一次惊艳,一直到这天上午伴著阿娃出门,记忆历历在目,再也错不了的!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斜阳无语,门庭寂寂,谁也不能为他作答。

“郎君!”跟来的马伕,等得不耐烦了,“请给了赁马的钱吧!给了钱,我好走。”

一句话提醒了郑徽,“我仍旧得回群贤坊!”他急急地说。

“不行了!你听,快收市了,今天赶不到群贤坊。”

果然,东市收市的铜,已经响了。接著就得关闭坊门,开始宵禁;到群贤坊有十五里路之远,不是片刻之间所能到达的。

“但是,”他问马伕,“你呢?你不是也要赶回西市?我赶不到,你不是也赶不到?”

“我不回西市。”马伕答道:“在东市,我们有同行,我在那里歇一晚,明天回去。”

郑徽不再多说,付了三百钱,让那马伕跨马自去。

而他自己,茫然无主,简直快晕倒了!扶著墙壁,勉强支持住,从一团乱丝样的意绪中,总算找到了一个线头:问一问左右邻居,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于是,他叩开了左邻的门,向那应门的中年汉子问道:“请问,间壁李家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搬走了。你不知道?”

“什么时候搬的?”

“午前。”

“搬到什么地方?”

“这就不清楚了!”

“你想,李姥会搬哪里?”

那中年汉子似乎觉得他的问句十分可笑,摇摇头说:“我们跟李家没有来往,一点都不知道。”

郑徽无法再问下去,道声“谢谢”,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去,脚步沉重得像拖著一副钦命要犯所戴的脚镣。

他不辨东西地往前移动著。一抹馀晖曳出他的长长的身影,这使他忽然警觉──天色将暮,得找个宿处才好。

到哪里去呢?他站在十字路口,茫然无主;阿娃已去,韦庆度已死,还有王四娘家阿蛮,一个多月前为新科进士量珠聘去;在平康坊,他已没有一处熟悉的地方,可以托足。

想不到裘马翩翩,观光京国,不到一年的工夫,竟至于无家可归。天下虽大,竟至于难觅容身之地!一念及此,他忍不住眼眶一酸,几乎凄然泪落。

自然,平康坊多的是勾栏人家,不愁无处可宿,只是一则他万万不可能再有偎红倚翠的心情;再则,他身上所有的钱,连一夕缠头之费都不够,便只好另打主意。

于是,他重又曳动沉重的脚步,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离开平康坊,来到东市──东市北口的两扇大木门,正被慢慢地推动,将要合上,郑徽直觉地抢上几步,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身后的木门,被关闭了,落闩下锁,发出迟滞沉闷的声音。非常奇怪地,那种一点都不好听的声音,反使他的心情安定了下来,既然今夜已不能离开东市,便只好在东市打主意找宿处了。

东市也有酒楼,酒楼也可以留宿,甚至于招胡姬荐枕。而此时的郑徽已失却去光顾的资格,他仅能找到一家简陋的旅舍,权度一宵。

三杯浊酒,一盏孤灯,郑徽经历了平生第一个凄凉难耐的夜。

经过一段五中如焚、昏乱不明的时间,就像灰尘落地静止了一样,他才开始能对这一整天的经过,细细回忆。

只要稍一细想,郑徽就如大梦初醒。一切都是预先安排好的,李姥态度的转变,原亦可疑,却为自己所忽略了。信了李姥的好意,便不能不尊重她的意思去烧香,肯去烧香,便必然中了调虎离山的恶计。一步错,满盘输,懊悔嫌晚了!

这是一场梦,梦得太离奇了些。

这是一场戏──作为一场戏看,他不能不佩服李姥的提调,角色整齐,场子紧凑,是一场好戏。

然而,阿娃演得太出色了!从她转述李姥的好意开始,一直到在刘三姨家接得李姥急病的消息,所表现的那副方寸大乱的神情,无不是绝妙的做作。如果阿娃不是演得那样逼真,稍微露一丝破绽,他就决不可能被骗得在这场戏终了以后,才知道是“戏”!

这太残酷了!郑徽不敢相信,阿娃竟是这样一个深沉得不可测的人!他从头细想,她的一颦一笑,以及脉脉无言中所流露的私心喜悦的爱意,即令是做作,难道竟无一丝真情?如果有一丝真情,又何忍在他已走到山穷水尽之际,还下得了那重重一推──推他落入深渊的毒手?而且在下此毒手之前,又是如此地声色不动!

“这无论如何是说不通的,其中一定有个他所意想不到的原因,找不到李家的人,可以找刘三姨问一问。”

这是他整夜苦思以后,所得到的唯一的一个主意。

人是非常困倦了,但无法熟睡;朦朦胧胧,不知惊醒多少次?好不容易听见晨钟初动,他再也不能留在床上了,匆匆起身,付了宿费,守在东市西门口,等宵禁解除,立即赶往群贤坊。

十五里路,他是走了去的,因为身上的钱,连赁一匹马都不够。

起身以后,连一口水都没有喝过,七月的阳光,就是在早晨也很强烈,郑徽又渴、又饿、又热、又累,但一个希望支持著他能忍受这些苦楚,他确信他必定可以从刘三姨那里,对这件不可思议的怪事,得到一个解答,或者打听到李姥和阿娃的动向。

两个时辰的工夫,终于到了群贤坊,认清了刘三姨家,他举手叩门。

好久都没有人答应,他大喊:“刘三姨,刘三姨!”

声音越喊越大,约有一盏茶的工夫,才有人出来开门。

“请问有什么贵干?”一个须眉半白,肌肤漆黑的昆仑奴问。

“我姓郑,我来看刘三姨。”

“刘三姨?”那昆仑奴似乎想不起这个人似地。

“昨天我还来过。刘三姨──四十来岁──”

“喔,我知道了。”那昆仑奴说:“这里是崔尚书的宅子,前两天有人来赁这里的空房子,说有远方来的表亲要住。昨天黄昏时分就搬走了。”

郑徽一听这话,手足冰冷,却又汗流浃背,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斩断了!李姥和阿娃做事做得太绝,送了人的命,还要叫人做糊涂鬼,心太狠了!

一阵急怒攻心,郑徽觉得咽喉中痒痒地,并有些腥味;一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啊!你怎么了?”那昆仑奴惊呼著来扶住他。

“没有什么,谢谢你。”郑徽挣脱了他的手,扶著墙壁,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现在真的走到绝路了!他意识到这一点,却并不去细想,他的心里空宕宕地,没有什么感觉,这世界与他无关,好像他拖曳著的躯体,也是属于另一个不知名的人的。

好久,他才能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他发现他在一处十字路口,但茫然不辨东西,也想不起怎样才走到这地方来的?他只感到倦了,需要找个地方躺下来。

纵贯西半城的永安渠水,温柔恬静,对他是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倦极了的他,压榨自己剩馀的精力,勉强还能纵身一跃,跃入永安渠中。

这时的郑徽,已进入精神崩溃的“离魂”状态,所以在跃落以后,入水以前,就已失去知觉。然而位于皇城左侧的永安渠,岸边有浣衣的妇女,渠中有戏水的少年,水旁柳荫下,还有听蝉唱、寻午梦、稍作休憩的行商负贩,自然不容郑徽轻生。

一位被溅得满脸水花的浣衣妇人,首先惊呼,接著,四五个戏水少年,迅即围了上来,合力把他救上岸。有懂得急救的人,赶快找来一口大铁锅,把他俯卧在上面,肚腹抵著锅底,头部下垂,轻轻压看他的后背,口中却并没有多少水流出来。

“这样不行!”有个三十岁左右,儒士打扮的人说,“这人不像是溺死的,怕是一时昏厥。”说著,蹲了下来,伸手探一探郑徽的胸膛,又说:“不要紧,找碗热汤灌下去,就可以醒过来。”

于是有人去弄姜汤,有人把郑徽扶起来倚坐著。那儒士打扮的人,细看著郑徽的脸,忽然诧异地说:“这不是荥阳郑某?”

“怎么?你认识他?”旁观的人纷纷发问。

“且先把他救醒了再说。”

一碗姜汤灌了下去,郑徽悠悠醒转,他的脑中还是昏昏沉沉地。想死不死,在他仍是极大的恨事;同时也羞于见人,懒得说话,所以仍旧把眼睛闭上了。

“郑兄!”那儒士打扮的人,摇著他的身子问:“你还认识我吗?”

郑徽睁开眼来看了一下,晕眩得很厉害,认不真切,只觉得仿佛见过,便有气无力地答道:“面善得很。”说完,他又把眼睛闭上了。

“我叫刘伯守,家父上宏下藻;你该记得了吧?”

“喔!”郑徽算是遇到了一个有渊源的人,略感欣喜,相继而来的,却是更多的羞惭,不愿多说话,只挣扎著想离开这个众目昭彰之地。

“郑兄,现在住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无家可归了。”他低低地答说。

“噢──”刘伯守踌躇了一会儿说:“那么先到寒舍暂住一住再说。”

郑徽无力拒绝。让刘伯守找了辆车来,载著他回到布政坊刘家,被安置在他从前所住的那间屋子中。沐浴、更衣,喝了一盏热汤,精神稍微振作了些。

“郑兄什么事想不开,走上这条绝路?怎么又说无家可归?贵仆呢?怎么不跟了出来?”

这一连串的发问,使得郑徽羞窘不堪:“一言难尽!”他断断续续地,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遭遇说了个大概。

刘伯守默然。他没有想到郑徽潦倒得如此!一时多事,把他救了回来,看起来会成为一个累赘。

到了晚上,此身不死,愤懑不除的郑徽,由于气恼、劳累,再加上绝食的缘故,恹恹成病,而且来势极凶,呓语不绝。

忠厚长者的刘宏藻远游齐鲁不在家,刘伯守一向是为德不卒的性格,一看郑徽病得如此,深悔多事,却又不能不替他医治,舍不得多花钱请名医,只在西市找个卖野药的走方郎中,胡乱弄些草药,煎好了,撬开郑徽的牙关灌了下去。这哪能医得好郑徽内郁外感、交相杀伐的重症?

一连三天,郑徽始终神志不清,面赤如火,内热烧得嘴唇都焦了。呓语的声音渐渐微弱,而呓语的内容始终未变,一直凄怨地喊著:“阿娃,阿娃,你真的有这么狠的心?你在哪里,在哪里?”

阿娃在哪里?在平康坊南面的宣阳坊。

那天在群贤坊得到李姥急病的消息,她由张二宝伴送著,一路急驰,不过半个时辰,就到了平康坊西门,便有李家的另一名工人喊住她说:“小娘子,你直接到宣阳坊去吧,姥姥在宣阳坊胡医生家。”

阿娃听说过,宣阳坊胡医生是治中风的高手,但是,“为什么不把胡医生请到家来呢?”

“胡医生把腿摔坏了,不能来,只好把姥姥抬了去请他治。”

“噢!”阿娃又问:“姥姥到底怎么样了?胡医生怎么说?”

“我怕小娘子回家扑个空,赶著守在这里,胡医生怎么说,我不知道,看样子还有救,你快去吧!”

阿娃不再多说,转马向南。她没有去过胡医生那里,只凭从人引路,曲曲折折来到一家人家,下马进门,身后黑油双扉,砰然一声被关上了。

穿过一条长长的夹弄,往左一转,豁然开朗,看到一个花木扶疏的院子;视线一扫,阿娃陡然变色,廊下一堆箱笼,她认得是郑徽的行李。

“姥姥呢?”她狐疑地问。

“阿娃,我在这里!”李姥笑嘻嘻从屋里走了出来。

阿娃大骇,然后是一阵血脉偾张,继以浑身抖颤:她完全明白了!

愤怒到了极点,反变得冷静;她退后一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姥姥,怎么回事?我要弄清楚,不弄清楚,我死在这里!”

“胡说!”李姥呵责著,“我还不是为你!你进来,我慢慢告诉你。”

“不!”她固执地,“我不进去,你现在就说!”

“这还用说吗?姓郑的赖著不肯走,那就只好我们娘儿俩躲开他了!”

阿娃原已明白是怎么回事,只不过要听李姥亲口说一句;同时她也打算好了,李姥的话一完,她飞快地转身,夺门便走。

李姥也是有布置的,夹弄口有三四个侍儿等著,一齐动身,抱腰的抱腰,拉手的拉手,不放她过去。

“让我走,让我走!”阿娃像疯了一样,乱打乱踢;侍儿们都不敢还手,拉拉扯扯,把她弄了进来。

阿娃被摆布得无计可施,心里既悲愤、又委屈,唯有付之于号啕大哭。

“乖,乖,阿娃!”李姥还像当年哄孩子似地,把她搂在怀里,跟她说好话,“阿娃从不哭的,是不是?”

这话提醒了阿娃,哭,一点用处都没有。她慢慢住了泪,寒著脸问道:“你们到底要拿他怎么样?”

“我也是一番好意。”李姥眼珠转了两下,慢条斯理地说:“他在这里,一辈子不会上进,要激他一激,才会发愤。这是于人于己都有好处的事……”

“我不要听这些。”阿娃粗暴地打断了李姥的话,“我只问,把他这么一丢就算了吗?我们也得有点良心,人家可是风风光光到长安来的,不能把他弄得流落在异乡。姥姥,你这一世没有儿子,也得修修来世!”

这话说得太重了!姥姥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要想发作,却又不敢。阿娃看在眼里,狠一狠心不肯说句赔罪的话;而且心里有著一种报复的快意。

李姥终于恢复了平静的神态,“那也得看他自己,他要愿意回常州,自然送他盘缠,他要有办法,仍旧愿意住在长安,谁也禁止他不了。”李姥停了一下,又说:“我把一切都托了刘三姨,等她一来,就都知道了。”

“哼!”阿娃冷笑道,“刘三姨什么好人?也是个断子断孙的绝户!”

李姥大怒,真想狠狠抽她一个嘴巴。但是,她也立刻警觉,阿娃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可能故意寻事生非,准备大闹一场,可别上了她的当。

于是,李姥脸上反而堆满了笑意,亲自用块手巾替她擦脸,一面劝她道:“闹也闹了,哭也哭了,该洗洗脸,吃饭去了吧!”

阿娃满腔委屈,想想就此偃旗歇鼓,可真不大甘心;然而李姥这样地陪小心,再闹也实在没有意思。只赌气不吃饭,一个人在榻上朝里睡了,谁也不理。

李姥却是殷勤得很,侍儿们也都听了她的嘱咐,一会儿来请她喝荷叶粥,一会儿来请她洗澡,川流不息地劝解,到底把她将就得神色和缓了。

到了傍晚,刘三姨来了。阿娃不愿理她,故意避到后堂,却侧耳静听著。

“晋娘!”刘三姨叫著李姥从前的名字说:“我把你的大事办妥了,你该怎么谢我?”

“还谢你呢!”李姥笑道:“阿娃差点跟我拼命,你要把那位郎君安置得不妥当,不但不谢你,还要埋怨你!”

“妥当极了!这时候怕已到灞桥了。”

“噢!”李姥问:“他愿意回常州?那可以放心了。他是怎么说的,骂了我没有?”

“那自然少不得骂你两句。不过到底是大家公子,硬气得很。等阿娃一走,我跟他说了实话。你猜他怎么?”

“怎么?”

“他哈哈大笑。”然后刘三姨放粗了喉咙,学著男人的声音说:“李姥真是小看了人!我堂堂常州刺史的公郎,难道还赖在她一个娼家不成。有话尽管好说,何必来这一套?”

“我倒不相信,”李姥又说,“他真的舍得我家阿娃,就这样走了?”

这话恰像是替阿娃说的,屏门后面在偷听的人,凝神息气,更关心了。

“他哪里舍得?”刘三姨答道:“他说他就是为了阿娃,才受尽了闲气,不为阿娃早拍拍腿走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样下去,不是个了局。阿娃为他受委屈、苦心调停,他心里都明白,只觉得对不起阿娃,却说不出要走的话。就是到了今天,他也仍旧相信阿娃决不会撵他……”

屏门后的阿娃无法再听见刘三姨的话,她心里充满了感激──感激郑徽对她的体谅,直到她心底最曲折深微之处;于是,她的热泪无声地流得满脸,而这流泪的感觉,也是她从未经历过的,又酸楚,又甜蜜,是一种无法形容的舒畅和满足。

“……自然,”她无意间又捕捉住了刘三姨的声音,“晋娘,他骂你太势利!可是也并不太恨你,说是看在阿娃的面上饶了你。”

“谢天谢地!他只要肯回去好好读书,不负阿娃对他的一番交情,饶我也罢,不饶我也罢,我都不在乎。”李姥停了一下,又说:“这些都是闲话,我问你,送了他多少盘缠?”

“他哪里肯要你的盘缠?”刘三姨带些冷笑的语气答说:“几百贯都在你们家花掉了,要你十来贯钱的盘缠?”

“话不是这么说。这一路到常州,几千里的途程,吃饭要饭钱,住店要店钱,不多带点钱在身上,怎么办?”

“怎么办?人家老家就在荥阳──荥阳郑家,一到河南,谁不知道?怕没有人照应?”

“这么说,他就光身一个人走了?”

“可不是?在西市骡马行赁一匹马,说走就走了。”

“他还有行李在这里。”

“想来他也不要了。公子哥儿的脾气,都是这样的。”说著,刘三姨取出十五贯钱钞,放在桌上说:“你拿回去吧!人家骨头硬,省了你十五贯。”

“三姨,你收了吧!多亏你费心,我另外不预备谢礼了。”

“笑话!”刘三姨大为不悦,“三十多年的老姊妹,你把我当什么人看了?”

这两个积世的老虔婆,一吹一唱,把一套鬼话编得丝丝入扣,“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尚且足以拨动心弦,又何况是有意装作无意而说给有心人听的假话,自然句句都打入阿娃的心坎中了。

她坐下来一想,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烦恼了!只有些想念郑徽,但那是一般的离情,分别也不过才半天,还不到牵肠挂肚的地步。

这时她才想到绣春,赶快把她找了来,悄悄问她,郑徽临走之前,是怎么个情形?

“我不知道一郎什么时候走的。”绣春答道:“刘三姨家的阿青,拉著我去玩儿,日色偏西才回刘家,听说一郎走了,刘三姨又说带我回家;到了这里才知道有这么多花样,都把我闹糊涂了!”

这才是阿娃的莫大憾事!如果──郑徽动身以前能看到绣春,他必定有句要紧的话交代下来;而现在,让绣春把这个最宝贵的机会错过了。

她一向待侍儿们宽厚,这时候却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痛骂:“你真该死!就这么贪玩!你不想想,那时候你只知道姥姥得了急病,性命难保,居然还有心思去玩,你还有点人心没有?”

绣春被骂得几乎哭了出来──她内心另有委屈,她并不贪玩,是阿青一个劲把她拖了去的;郑徽的事,她也隐隐约约看出来一些,只是李姥已严厉地告诫过她,叫她推说:“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敢在阿娃面前多嘴,李姥说过,要把她转卖给北曲下等娼家中一个最凶恶的假母,让她朝朝暮暮去受折磨。

阿娃还是恨声不绝,然而无济于事。她对李姥是谅解了,想念郑徽的心,却一天重似一天;夜夜在灯下默数著郑徽的行程。

数到第五天,计算著他该走到了桃林──年前她大病一场的地方,听说那里掘出来一道什么关尹的灵符,现在改名叫做“灵宝”了。

自然,郑徽不会在灵宝,也不在刘宏藻家;在西市的凶肆。

凶肆专门替人家办丧事。大唐的丧葬讲究得很,讲究得“吊者大悦”。寻常人家死了父母,先不服丧,等一切排场准备好了,方始发讣;到了下葬的日子,亲戚朋友都来执绋,死者入土为安,活人痛饮一场,名为“出孝”。

若是王公贵人家的丧事,那又大不相同;出殡时,几里路长的仪仗执事、明器、假人假马,朱丝彩绣的灵车,各色各样的丧乐,以及专门唱来给观众听的挽歌。此外,还有亲友的路祭,可能比丧家的仪仗更能吸引观众,丈把高的纸糊的房子,内中安置著用面粉捏成、栩栩如生的假人、假花;数十尺高的祭帐以外,还有雕金饰画的大祭盘,盘中刻木为戏──最有名的一次是范阳节度使送太原节度使辛云京下葬的祭盘,戏文是尉迟恭突厥斗将、汉高祖鸿门大宴,机关操作,人物都能活动;披麻戴孝的辛家子弟,都住了哭声,拉开白布孝帷,看得出了神。看完,辛云京的大儿子说:“祭盘好得很!赏马两匹。”

这些就都是凶肆的杰作。自然也有凄惨的一面,穷途末路,病势垂危的异乡人,常被送到凶肆去等死;郑徽就是这样被刘伯守送到西市凶肆去的。在刘伯守看,郑徽的病,决计好不了;他不能让郑徽死在他家里,就只好以两贯钱的代价,托凶肆替郑徽料理后事了。

用两贯钱来料理身后,再省俭也是不够的;但类此情形,凶肆中人等于行善,不能算做一件生意,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把郑徽放在后院一间残破的空屋里,听其自然。

倒是那里的几个工人,对郑徽发生了兴趣,因为像这种“等死”的“活尸”,差不多完全是异乡落魄,病倒在西市的旅舍中,最后看看没有希望了,旅舍主人才把他移交到凶肆来;由好好的人家送来的,几乎绝无仅有。其次,由旅舍第中送来的那些人,都不是什么好出身,而这姓郑的,据说是名门巨族的子弟,并且是落第的举子,这就太不寻常了!

一半出于好奇,一半出于尊敬,那些工人很关心郑徽的生死,川流不息地来探视,有人替他喂几口茶汤,有人替他扫扫屋子,无形中照顾得很周到。

其中一个叫冯大的最热心,他根据过去的经验,断言郑徽决不会死。冯大也识得些药性,弄了几味发汗解热的药,浓浓地煮了一碗,找个同事帮著把郑徽的牙关撬开,拿那碗药灌了下去。

这真是“死马当活马医”,医死了,不会有人跟他办交涉;医好了,救人一命,是阴功积德。冯大的打算是对的。

到了晚上,奄奄一息的郑徽,居然能睁开眼来说话了,虽然声音极其微弱,但确可证明他已清醒得能够表达他的意思了。

“这是什么地方?”他问。

冯大怕吓了他,不敢说是凶肆,“是西市旅舍,刘家派人把你送来的。”

“我饿了!”这是他的第二句话。

“好,好!”冯大非常高兴地答应著,“我马上弄东西你吃。”

他弄来一碗米汤,吹凉了喂郑徽吃完。凶肆的工人听说郑徽的病势,大有转机,认为是个奇迹,纷纷到后院来探望,甚至于把凶肆的主人也惊动了。

“这个人不会死了!”冯大对主人说,“你老把他买棺材的那两贯钱,拿出来替他治病吧!”

凶肆主人慨然允许,冯大和那些工人们也都捐了钱,一共凑成五贯,存在凶肆主人那里,替郑徽延医服药,病势一天一天地减轻了。

郑徽和冯大交成朋友──实在是他把冯大看成亲人。他不大去想过去的一切;一想就会五中如焚、头痛欲裂,无法想得下去。因此,他也无法跟冯大谈他的往事。他心中一日几遍浮现这一个感觉: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得从头做起。

然而,正像婴儿一下地就会哭一样,随著他的再生,仿佛自先天中只带来了浓重的忧郁。他很少说话,也从不离开那后院,白天痴痴地望著白云;晚上怔怔地对著孤灯,只不断在想:什么叫人?什么叫我?我这个感觉是怎样来的?我未生以前在何处?已死之后,可有另一个我?

这一连串的怪念头,他一个也解答不了。但是,他仍旧愿意漫无边际地去想。他也常常想到远在南方的父母,而在感觉中仿佛幽明异路,抱恨终天,永远也见不到了。因此,回忆中的白发双亲的音容笑貌,为他所勾起的不是孺慕,而是悲痛。

初秋了,早晚已大有凉意,郑徽身上还是单衣服,受不了寒,常有些咳嗽。

冯大替他买了件袷衣,又说:“郑老弟,你身体也快复元了,日子是要过下去,总得打个主意才好。”

“大哥,你说打什么主意呢?”他茫然地问。

“听说你家在南方,尊大人做很大的官,是不是凑些盘缠,让你回去?”

他摇摇头,回家的念头,在他简直没有动过。

“那么,”冯大又说,“找个混饭的路子吧。郑老弟,我老实跟你说了吧,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你告诉我说是西市旅舍,我看看不像,不过我懒得问。”

“这里是西市的凶肆。”

郑徽弄不清楚了,“难道我真是死过一次了?”他问。

“也差不多。”冯大把过去的情形说了些给他听。

“噢,大哥──”他另有种新的无法形容的痛苦,从心头浮起──那是残馀的爱面子的性情在作祟,死就死,搞得这样凄凄惨惨,却是件叫人难堪的事。

“我看你也不能做什么笨重的活儿,”冯大又说,“糊弄糊弄那些纸扎、面捏的假人假马吧!你们心细手巧,糊弄出来的东西,一定玲珑精致。”

冯大的话真说反了,郑徽的手笨得很,也懒得去学,糊个纸马,捏个面人,怎么看也不像。冯大又不好意思说他,只叹口气多方替他包涵。

郑徽不但懒得学,也懒得做,他常常为隔院传来的歌声所吸引,停下手中的工作,痴痴地听著。那歌声总是拖长了调子,悲伤欲绝,从无明快的节奏、嘹亮的音色,因为那是挽歌──隔院中有人在练习挽歌。

做工的同伴们,有的听得多了,无动于衷;有的总是皱了眉,难以忍受;还有的会愤愤地骂一句:“又在嚎丧了!”只有郑徽一听到挽歌,就像胃纳不佳的人,喝了一碗酸中带甜的汤,别有一种快感。

渐渐地,他对挽歌的好坏,知道得很多了。有时候,他也随意哼著;一面哼,一面改正了他认为有瑕疵的音节。那只是自然而然发生的──他本来是个善晓音律的人。

“嗳!”有一天冯大偶尔听到他在哼,大为惊异地说:“你唱挽歌,好像很在行。来,你放大嗓子唱一遍我听听!”

这一唱把凶肆主人也惊动了。他跟冯大商议,让郑徽就干了这一行。冯大怕郑徽不肯抛头露面,不敢担承,但答应去谈一谈。

想不到郑徽听了冯大所转告的话,竟是一口答应。因为他心理上已对冯大产生了极重的倚赖性以及无条件的信任,冯大怎么说,他怎么做,根本未想到有考虑一下的必要。

但细想一想,这在他是出乖露丑的事,大为不妥。只是话已说出口,碍于冯大的交情,无法翻悔。

肆东当然非常高兴,对他的待遇也立刻不同了,单独给了他一间屋子,一日三餐,供奉甚厚,又替他做衣服、买补药,调养了个把月,可以说是完全复元了。

郑徽的心情却是十分矛盾,一方面就肆东和冯大有种感恩图报的想法;另一方面又总觉得斯文扫地,十分难堪。一想到过去的锦衣玉食的生活,以及不久以前在平康坊的旖旎温馨的风光,真有生不如死之感。

不久,肆东接到一笔大买卖,一位曹尚书的祖父寿终,丧事极其铺张。肆东决计让郑徽在这个大场面中,一逞歌喉。

是重阳将近、霏霏细雨的天气,曹家出丧的仪仗,排了五里路之远;前队辰时出发,灵车直到巳时方才起动。郑徽身穿孝袍,跟随灵车一起行动;羞惭、畏怯,加上“既伤逝者、行自念也”的与众不同的身世之感,拼作十分伤心,一面唱,一面泪如雨下,到后来竟至歌不成声。

长安城中,从未见过这样的唱挽歌的人。看热闹的观众,开始时觉得惊奇,到后来也恻然心伤,一个个默默无语。只听得仪仗过去,沙沙的脚步声和哽咽凄凉、如鹤唳猿啼般的清越的歌声,加上灰的天色和如烟似雾的细雨,气氛沉重到了极点。

而肆东却是兴奋极了。长安的凶肆,一共两家,东市西市各一;西市的凶肆,种种不及东市的同行,连西城的丧家,都愿意请东市的凶肆。从此以后,西市的凶肆,也有了一项东市凶肆所不及的长处,看来生意将会有起色了。

“郑老弟!”事完之后,肆东笑嘻嘻地向郑徽道贺:“恭喜你!你唱得太出色了。老实说,我干这一行,三代相传,今天听你唱过了,才知道什么叫挽歌?这一趟买卖,除了正帐以外,曹尚书特为另赏二十贯;这都是你的功劳,来,你分一半去!”

这十贯钱,替郑徽带来的不是欣喜,而是刺心的悲痛。在曹家出丧的行列中,他应该是执绋的吊客,照规矩,事完以后,作为承重孙的曹尚书该向他叩头道谢;而现在,他得到的是曹尚书的赏赐。

此外,他也一直不安地在怀疑,道旁如许看热闹的观众,总该有人识破了他的真面目。

不过,实际上他是过虑了。因为经过这一场劫难,他的容貌和神态都有了极大的改变,非复当年玉树临风的丰采;外表看来像一下子老了十年,而且畏畏缩缩地,再也不能想像他也曾有过意气轩昂的日子。加上每一次挽唱都换去儒服,穿上孝袍,自然更难辨识。而最主要的一点是,没有一个人想到五姓家的子弟、常州刺史的公郎会沦落到以唱挽歌为生;这心理上的蔽境,使他们再也无法认出郑徽的真面目。

他在出丧的行列中,看到过安阿利、刘伯守,还有秦赤儿,他们都没有认出他来,因此他慢慢放心胆大了。

西市凶肆的生意做得很发达。大部分的丧家都指定要“冯二”──这是郑徽“改行”以后所用的名字──唱挽歌;他有了特定的行情,凡指名要“冯二”应差的,另加两贯。

由于郑徽的挽歌,能让看大出丧的观众安静下来,造成肃穆哀伤的气氛,表现出对死者的最大的敬意;因此,有些丧家虽委托东市凶肆承办丧事,却希望有“冯二”来唱挽歌。这种要求,都为西市凶肆断然拒绝了。

东市凶肆的主人,十分不服气。挽歌只是葬仪中的节目之一,那许多投下巨大的财力、物力、人力,使人目为之眩的制作精美的仪仗,竟会不敌一个人的歌喉,在他是无论如何不能承认的一件事。果然如此,仪仗何用?只弄个人唱唱挽歌就行了!

于是,他挽请同行中的长老,向西市凶肆的主人提议,两家凶肆作一次比赛,希望打倒西肆,重振声誉,来恢复他的承办丧仪的领导地位。

暗底下是一场商战,而表面上却说得冠冕堂皇:“彼此同行,应该互相观摩。”

“是的,是的。”西市凶肆的主人,心里有些嘀咕,口头上却不能不表示同意。

“再说,秋天一到,各地方的举子云集长安;加以今年天子下了诏命,各道各州的地方长官,期以秋末冬初,‘入计’京师,趁这机会,让他们看看长安的葬仪,如何隆重,也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这样一说,西肆主人更无推辞的馀地。于是他们商定了细节,并且决定了一个一百贯钱的彩额;两肆各出五十贯,存在作评判的长老那里,视观众的喜怒,决定彩金的谁属。

这些,正在力争上游的西肆主人,都硬著头皮答应了下来。观摩将在十天以后举行,西肆主人发动了所有的人力,日夜赶工,把那些应该拿出来陈列的旗牌帷绋,修补得焕然一新。

东肆主人也在准备,但他所做的准备工作,恰好与西肆相反;他用重金礼聘了一位姓魏的来唱挽歌,至于一切仪仗中的用具,只不过稍微检点一下而已。

这姓魏的叫魏仙客,有胡人的血统。在“冯二”未出名以前,他是唱挽歌的第一高手,近年已经退休,但歌喉未衰;一则看在东肆主人那份丰富的报酬上面;再则也还有跟后辈较一日之短长的雄心,所以欣然接受了聘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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