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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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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末冬初,长安城内呈现了空前未有的热闹,除了每年照例的,应各科考试的举子七、八千人,齐集京师以外,更因为今年天子新下“入计”之诏,天下十五道的节度使、采访使,以及各州刺史,车马络绎,纷纷入都;由于四海承平,竞尚繁华,那些疆臣守牧都极其阔气,各人所带的随员仆从,多则上百,少亦一、二十,以致于长安的米价都因供不应求的关系而上涨了。

“入计”的地方官,由吏部排定名单,分三班觐见皇帝。常州刺史郑公延被排在第二天朝觐。为了入朝方便,他在永兴坊设了行寓;到入觐那天,禁钟初动,他便已带著老仆贾和出门,出永兴坊北门,穿过丹凤大街,往西至建福门门前下马,随班在宣政殿觐见皇帝。这只是一个照例的仪式──真正的述职,不是向天子而是向宰相──但朝仪繁复,也费了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出宫。

郑公延近半年来的精神一直很不好,这天起早入觐,戒慎恐惧,格外觉得疲劳,急于回寓休息:而贾和却领著他往东绕路回去,郑公延不由得有些生气。

“为什么这么走?”他问:“不是该由天门街转回去吗?”天门街是丹凤门大街的俗称。

“天门街挤满了人,不大好走;往东绕路还快些。”贾和答说。

“天门街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挤满了人?”

“那都是看热闹的、东西两个凶肆,拿他们的明器仪仗陈列在天门街,要比个高低。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听说把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

“胡闹,简直胡闹!”郑公延摇头叹息:“世风日下,愈出愈奇,我看大乱将至了!”

“郎君!”贾和试探著问说:“可有兴致,也去看一看?”

“这有什么好看?”

贾和是跟郑公延一起长大的,名为主仆,情如弟兄;而且从小伴读,肚子里颇有些货色,所以虽碰了个钉子,仍不放弃劝郑公延去看热闹散散心的念头。

“凶礼也是六礼之一。”贾和侃侃然地说,“郎君一向喜欢《礼记》;前几年朝廷制订《开元礼》,郎君还上书有所陈述,那么今天何不去看一看,如有错误,也好教导教导他们。”

这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郑公延的心,在马上拈髭沉吟,有些拿不定主意。

“穿了公服不方便。”贾和又说,“我先陪郎君回去,用饭、更衣,然后从从容容地去逛一逛。”

“好吧!”郑公延终于点头了。

于是,他们回到永兴坊行寓,吃完午饭,主仆俩换了便服,步行著出了永兴坊北门,眼前就是丹凤门大街南端的起点。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东面多,西面少,在天门街东面是东凶肆的陈列品,彩绣的伞扇、仿真的明器、精致的祭盘、庄严的灵车,令人目不暇给。西面也是同样的陈列品,但论制作的精美,显然地,西不如东。

郑公延一面浏览,一面作考证和批评,那一样合于古制,那一样缺乏意义,谈得津津有味;贾和倒也颇能领略,偶尔提出补充的意见,居然相当中肯,这使得郑公延的兴致更好了。

走到尽头,却有一项景象,是连精究凶礼的郑公延都不了解的,那是一座用胡床堆叠起来的高台,约有三、四丈高,两丈见方。

“这座台,作何用处?”郑公延自言自语地在问。

“请问,”贾和又去问别人,“这座台,作何用处?”

那人正要回答,忽又手一指,答非所问地说:“你看,来了!”

来了有一小群人,走在中间的是一个长身黑面的老者,穿著青袍,三绺长须,飘拂胸前,神态极其威严。簇拥在他周围的五、六个人,手里都拿著出殡开路用的铎,走到台下,把那老者扶了上去,然后一齐振铎──铎中木制的“舌”,撞击著铜制的铎身,发出极宏亮的声音,顿时把游客都招引到台下来了。

“是了,要唱挽歌。”郑公延对贾和说。

“不错。”有个不相识的游客接口,“这人叫魏仙客,唱挽歌最有名的;但已歇手多年,不知怎么又出山了?”

“薤……。”魏仙客开始唱了。他唱的是《薤露》,最古老的挽歌之一。

郑公延凝神静听著,他发现魏仙客年纪虽大,中气还十分充沛,加上他那条浑厚的嗓子,确有黄钟大吕之概。但歌喉虽好,却并不适宜于唱挽歌,特别是他的奋臂顿足,鼓睛咬牙的表情,看来十分滑稽,以致于台下的听众,嬉笑自若,毫无悲戚之意。

“这那里是唱挽歌?”郑公延摇摇头说,“倒像是跟死者有不共戴天之仇,人死了还不消恨,要痛斥他一顿似地!”

这一说,站在他旁边,刚才跟他交谈过的那人大笑,“老先生真是形容得入木三分。”那人说,“长安城里的人,也是近年来才知道挽歌应该唱成什么味儿?这魏仙客不晓得后生可畏的道理,未免太不识时务了!”

郑公延听出他话中有话,便问:“怎么?出了个如何可畏的后生?”

“那人叫冯二。回头你听听他的挽歌,一字一泪,凄凉极了。”

正说著,西面高台上爬上去三个人。中间那个自然是冯二,面色苍白,眉宇间隐隐含著无限哀愁悲戚。后面两个从者,各捧一面装饰灵车用的云扇,也是端然肃立,容颜惨淡,仿佛遭遇了大丧的样子。

“冯二登台了!”大家都这样相互招呼著,东面的观众,顿时去了一大半。

郑公延不愿受挤,只由贾和陪侍著在最后面观看。那“冯二”慢慢地整一整衣服,俯仰之间,显得哀伤逾恒、形销骨立似地:仅这一个动作和神态,就激起观众深深的同情,一齐静了下来──这显得魏仙客的歌声更响了,响得近乎喧嚣,令人厌烦。

但是,魏仙客的喧嚣,只要西面一发声,立刻被压了下去。“冯二”唱的也是一首古老的挽歌:《蒿里》。历来相传,《蒿里》是送士大夫和庶人归葬用的;送王公贵人的挽歌,就是魏仙客所唱的《薤露》。

冯二的歌声,具有一种特异的魔力,只要发现它,就必为它所吸引;而它,不管在如何复杂喧嚣的声音中,又总是最容易发现的。在听的人的感觉中,他的声音仿佛可以看得见的,清如山泉,脆如琉璃;也仿佛可以触摸得到的,极软而又极韧,连绵不断,越林渡水,把木叶流泉都振荡得嗡嗡作响了。

然而也有看不见、摸不到,只能由各人自己去体会,而各人的体会又不相同的东西在内。他的歌声,就是他自己的心声,也是所有的听的人的心声;那无穷的哀怨,不止于唱出:“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的生命无常的感叹,而且凡是英雄末路、才人不遇、少年孤苦、老来伶仃、弃妇下堂、贤臣被谗,以及人世间一切欲告无门,欲哭无泪的伤心、委屈、抑郁,都得以在“冯二”的歌声中,尽情一泻。

于是,有人黯然魂消,有人喟叹不绝,有人悄悄拭泪,有人掩面而去,有人涕泗滂沱,而各人内心中却又都感到一种异样的满足。

郑公延心里十分难过,却还能忍住眼泪;而贾和则已泪流满面。他一面哭,一面用力往前挤去。郑公延不知他要做什么?一把拉住了他。

“你怎么啦?”

“我要去细看一看;那人的样子、声音,像我们家的一郎。”贾和哽咽著回答。

“别胡闹!”郑公延说,“一郎遇盗,到现在还没有消息,一定死于非命了。怎么会在这里?”

“不!”贾和固执地,“我一定得去仔细看一看。我不死心。”

正说到这里,忽然一阵大乱,观众纷纷回头,看著东面,并不住相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乱子?”

郑公延也拉著贾和转脸去看,东面台上,正有七、八个人爬了上去;扶起一个人来,那是魏仙客。

“啊,出人命了!”有人大惊地喊。

于是秩序大乱,议论纷纷。郑公延跟贾和,被挤得身不由主,退到丹凤门大街南首;从路人的口中,约略知道了这幕悲剧的梗概,大致是魏仙客因为盛名毁于一旦,愤激过度,得了中风,为自己唱了挽歌。

“生死大事,凶礼庄严,这样子视同儿戏,未免太亵渎了!难怪要出事。”郑公延不胜感叹地说。

贾和却不甚理会魏仙客的生死,他所关心的是那青年歌郎的真面目。“郎君,”他向郑公延说,“我去打听一下,看看到底是我们家一郎不是?”

“你要愿意去白跑一趟,那也随你。我看决不是的,一郎不是那种自甘下流的人,怎么会沦落到执此贱役?那太不可思议了。”

贾和不愿多辩,一切都等细看了再说。于是,他伴送郑公延先回永兴坊行寓,在厩中挑了一匹快马,一直寻到西市凶肆。

那里正乱哄哄闹得不可开交。像这种斗胜的事,往往弄到临了,变成斗气;魏仙客当场身亡,说来是被“冯二”气死的,不管有理无理,单凭“苦主”的身份,就可以大闹。魏仙客的老婆,这时正带领儿女,满地打滚,大哭大叫;西肆主人一看情势不妙,吓得已经溜走,由冯大在那里苦苦解劝,却是劝不下来。

接著,有官厅来传西肆主人问话。地方上出了命案,有司不能不问;出事的地点,归万年县管辖,但西肆在长安县境,所以万年,长安两县都要找西肆主人。

“真对不起!”冯大赔笑说,“我们东家不知那里去了?等他一回来,我就告诉他去投案。”

“好啊!出了人命,竟然跑了!那还得了?”万年县的胥吏问说:“谁是管事的?”

“我们东家自己管事。”

“放屁!”那胥吏瞪眼骂道:“我看你出头答话,必就是你管事。你想要赖,赖得掉吗?带走!”

“走”字还没有说完,一条铁链子已套在冯大项间,猛然一拉,冯大踉踉跄跄地跌撞过去,另一个胥吏顺势把他上了手铐。

“慢来,慢来!”长安县的胥吏,出头拦阻:“这里是长安县地界,贵县越境办案,有文书?”

万年县的胥吏一愣,随即做了个笑脸,“唉──老兄,自己人,何必打官腔?高抬贵手,让我交了差使,一两天内,一定有句话交代。”

“老兄,请你高抬贵手!我也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长安县的人,今天先让我长安县带走;只要贵县移文过来,我一定亲自把他解过去。老兄放心,我说过的话一定算数。”

万年县的胥吏自知斗不过地头蛇,便也大方地答应了。西市凶肆的人,一看已有官厅出面,便不理苦主的吵闹,上门关店。

贾和抢上两步,悄悄问道:“请问,今天唱挽歌的那位,真的叫冯二?”

“你还提冯二呢,都是冯二闯的祸!”那人没好气地答道:“你请吧,我们这时候那有工夫跟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话?”

贾和想了一下,摸出一小块碎银,塞在他手里,用极轻的声音说:“送老哥买杯酒喝。”

那人双眼骨碌碌一转,看无人注意,把那块碎银塞到袖子里,然后答道:“不叫冯二;冯二是假名字。”

“那么,真名叫什么呢?”贾和惊喜交集地问。

“我就不知道了。”

“他在不在这里?带我去见一见!”

“他是你什么人?”

“如果没有认错,他就是我家小主人。”

这一说,那人好奇心起,毫不迟疑地领著贾和去看郑徽。

郑徽正在他自己房间里发呆。魏仙客的死,替他带来了一阵阵的惊悸:他的情感已被磨得极薄,极脆弱了,经不起些微的意外打击,何况是无怨无仇,从不识面的一个人,死在他面前──“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他感到自己犯了不可逭的大罪,除了良心上的自我谴责以外,还恐惧于缧绁之危。

“冯二!”

这突然的一声喊,惊得他抽搐著跳了起来,刚定一定神,忽又感到晕眩了!他看到了一个他不敢信其为真的人,闭上眼不敢睁开来;他祈祷著他所看到的,只是一种幻象──他要闭著眼等待,等待幻象的消失;等待又等待,等待确定了一无动静时再睁开眼来。

然而,他无法闭住他的耳朵,“一郎……。”那苍老而熟悉的哽咽之声,像枝箭样刺入他的耳鼓,然后一双枯瘦的手抱住了他。

这不是幻想,他要不信其为真也不可能了!

于是,郑徽的在未投水以前的一切记忆,一霎时都被唤醒:无限委屈和辛酸,都在贾和一抱之间集中了。

“老贾……。”随著一声喊,郑激放声大哭。

这一哭把店里的人都招引来了。在他们心目中,“冯二”这个人与伤心两字不可分;他们从未见他有过笑容,那苍白的脸色,深锁的眉宇,时常可以听得到的长吁短叹,以及唱挽歌时的声泪俱下,常使人替他发愁。而今天,他们是震动了!看他哭得那样浑身发抖,气促声断,一个个中心惶恐,仿佛将有大祸临头似地。

有那懂事的人,知道这时候的任何劝慰,都属于多馀,那一主一仆所需要的是单独相处,便做个眼色,招一招手,所有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一郎!”贾和喘著气说:“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真叫人心痛死了!”

“我,我叫人骗了!”郑徽呜呜咽咽地,语不成字。“谁?谁骗了你?怎么骗法?”

谁?是李姥还是阿娃?或者是不识人情险恶,自己骗了自己?一切恩恩怨怨,到头来连个分辩的馀地都没有;甚至连在自襁褓中便蒙照顾的人的面前,都开口不得,那是一份如何叫人忍受不了的冤屈!

“一郎,别尽哭了!”贾和有些焦躁,但仍想出话来安慰他:“不管怎么样,你人还在;先回去见了老主人再说。”

“不!”郑徽说,“我再也不回常州去,我没脸见两位老人家。”

“不回常州。老主人在长安……。”

“在长安?”郑徽惊惶失色地问,“怎么来的?是为找我?”

“老主人奉旨‘入计’。一半也要来打听打听;不是说你遇盗了吗?到底生死存亡怎么样,总也要有个确实的信息才是。”

郑徽长长地喘了口气,心里又慌又乱,不知道说什么好?

“走吧!一郎,永兴坊还远得很,……”

“不,不!”郑徽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身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这有什么好想的?”贾和大声地说:“赶快回去见了老主人,让他先好安心;有话慢慢再说。”

郑徽尽自摇头。他很知道,自己见了贾和都无法把过去的一切说出口来;见了父亲,自然更难启齿。无论如何,他得要一些时间,先把见父亲的勇气培养起来。

“老贾!”他怯怯地说:“你先回去,就说没有找到我。明天,明天我一定去见父亲。”

“为什么呢?”

“不为什么?我只是有些──”他老老实实招承了:“有些怕。让我先定一定心。”

贾和一听这话,很容易明白。他的沦落,多半是咎由自取。沉吟了半天,知道无法逼他回去;但又怕一夜之间,别生枝节,决定破工夫守著他,好歹得让他们父子见了面,才算尽到了自己的责任。

于是,他说:“也好。今晚上你先把所有的话告诉我。一郎,你别怕,父子到底是父子,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郑徽点点头,略作一番检点,倒积下了十几贯钱;取了两贯留在身边,馀下的托同事转赠魏仙客的家属。交代了这件事,又跟同事一一道别,然后领著贾和到西市旅舍投宿。

经过这一段时间,郑徽的情绪比较安定了。在灯下为贾和诉说自到长安的经过,有的地方强调,有的地方简略,强调的是朱赞的仇怨,简略的是西堂的温柔岁月;说到被刘家送入西市凶肆,等死待埋,主仆两人又抱头痛哭了一场。

痛定思痛,贾和觉得谁也不能怪──甚至也不能怪郑徽,只怪命运太坏,所有的不幸都凑集在一起,才造成这样一个悲惨的结果。他以他自己的想法,推及郑公延,相信郑徽必定能得到他父亲的谅宥;因此百般开导,终于把郑徽说动了,答应一早就回永兴坊去见父请罪。

在永兴坊行寓的郑公延,却几乎一夜未睡。到日暮宵禁将要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有见到贾和回来,就知道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居然实现了;情况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如果贾和发现那“冯二”不是郑徽,他没有理由不回来的。

但是,郑公延在内心中拒绝承认自己所体察到的事实,在他的想像中的郑徽,不出两种状态,一种是门第高贵的翩翩浊世佳公子,春风得意,荣登上第,为人人所艳羡;一种是才丰命啬,中道夭殂,留下几篇好诗,传诵人口,提起他的遭遇,人人浩叹惋惜。

除此以外,不可能出现第三种状态──那样一个形容猥琐,竟至以出卖涕泪,唱挽歌为生的人,郑公延觉得对他和他的门第亲族,是一种无法容忍的侮辱,他宁死也不能要这样一个儿子。

然而,竟居然要有这样一个儿子了!那是件离奇得令人难信的事:就像有个身份下贱的不相识的人,忽然来冒充他的儿子一样,使他怒不可遏!

这一夜他越想越恼怒,竟至终宵不能合眼:天一亮,他就叫其他的仆从,分头寻找贾和。此刻,他唯一的希望是,自己所设想的一切,完全是无中生有的庸人自扰;贾和只是迷了路,迫于宵禁,才在外面被困了一夜。

吃过早饭,郑公延贴身的一个书僮小进,一脸惊喜之色,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进来察报:“一郎回来了!”他大声地喊:“一郎没有死!好好儿的;只是瘦得快认不得了!”

郑公延的心,猛然往下一沉,一阵晕眩,跌坐在胡床上,手扶著头,半晌作声不得。

小进只以为他骤得意外消息,难以相信,便上前扶著他,又说了句:“是真的。”

郑公延一掌打在小进脸上,厉声咒道:“我知道是真的。何用你来瞎起劲?”

小进掩著脸不敢响,他再也不明白,为了什么挨了这一巴掌?

就这时,贾和也进来了;一看郑公延面色不愉,特别加了几分小心,轻轻说道:“果然是一郎。他不敢来见郎君,是我好不容易把他骗了来的。”

“谁要你多事?”郑公延瞪著眼说。

“自家骨肉,流落在外面,总不是事。郎君,”贾和嗫嚅著说:“一郎九死一生,也吃了不少苦,你可怜可怜他吧!”

“哼!”郑公延冷笑一声,问:“不是说中途遇盗,怎么又到了长安?”

“没有遇盗这回事……。”

贾和才只说了一句,把郑公延刚胀下去的怒火,倏地全翻了上来:“这一说,他是冒贾兴的名义,写信撒谎?既然自绝于父母,今天又跑来干什么?”

“那也是怕见父母,一点羞耻之心。”贾和解释著答说:“其实一郎自己又何尝不心痛?”

“那么这一年,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郑公延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他在入闱以前,住在什么地方?”

贾和默然,他不敢说破真相,怕更惹郑公延生气。

“哼!不用说,当然是平康坊的勾栏人家!”郑公延厉声问道:“是不是?”

“是。”贾和硬著头皮答应,却又为郑徽解释道:“郎君三十年前,不也走马章台,一日看尽北里花?这不足为奇。”

“哼!”郑公延为了维持他的尊严,大声斥责:“你简直拟于不伦,竟拿我跟他相比?我辜负了父母的教训?还是败坏了郑家的令誉?他自到长安,只写过两封信回家,可见自始就甘于下流,沉湎酒色,心目中从来就没有父母两字,天性凉薄到如此,你还替他辩护?”说到这里,他把脸一沉,冷冷地吩咐:“下去!不准你过问这件事。”

贾和从未碰过这么大的钉子,心里十分难受,却又不敢声辩,只好悄悄退下,躲在屏风后面;暗中还在打算,如果郑公延对郑徽责罚得太重,他还要不顾一切,出来解劝的。

他没有想到,郑公延却站起身来,走了出去。等了一会,看看没有动静,放心不下,便一路寻了来,走到门外,只见四骑马已快出永兴坊;四骑马中,认出有郑公延父子,另外两个自然是仆从,就不知道是谁?

于是他找到小进一问,郑公延所带的两个人,是常州刺史署中,这年春天新补的两名差役;他们和郑徽,彼此都是陌生的。

贾和大为惊疑,立即跨上一匹马,赶出永兴坊,却是四顾茫茫,不知往那个方向去找?只好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几坊乱转。

而郑公延却有预定的目的地,他出了永兴坊西门,一直往南疾驰,越过曲江,折往西南,到了杏园附近,已经是很荒僻的地方了。

于是他领头下了马,铁青著脸站在那里,以愤恨得要喷出火来的眼光,看著郑徽。

郑徽的感觉很奇怪,他想通了,有种生死置之度外的豁达,由于心理上已有接受任何责罚的准备,所以他并无恐惧。自然,他心里也充满了惭愧疚歉,然而他不愿多说什么;因为他的深重的罪孽,无丝毫辩解的馀地,所以说什么话,都是多馀的。

“爸爸!”他只伏在地上叩了个头,说了句:“儿子不孝!”

郑公延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你现在才知道不孝,晚了!”于是,他自己一马鞭抽向郑徽,然后,又以坐堂行刑时的语气命令:“替我打!”

那两个差役虽不是侍候刺史坐堂的老手,但耳濡目染,也懂得点行刑的诀窍,一鞭下去,其势虽凶,实际上刚在一接触郑徽的后背,便很巧妙地缩了回去,所以并不太疼。

郑公延做了多年的州牧,还有个看不出来的?大喝道:“替我著实打!剥了衣服打。”

那两个差役面面相觑,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上前,剥落了郑徽的衣服。然后再一鞭下去,背上立刻出现了一条鲜红的血痕。

郑徽疼得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哼,甚至还直挺挺地跪著,无丝毫退缩之意。因为他是以赎罪的心情来接受责罚的,肉体上的痛苦越深,心理上的负担越轻。

做父亲的却误会了!郑公延看到他这样倔强,认为他至今没有一点悔悟的心,越发愤怒,一迭连声地咆哮著:“打、打!用力打!”

那两个差役无可奈何,只好狠著心打。郑徽无法再保持跪著的姿态,仆倒在地上;每一鞭下去,便是一阵抽搐,可是他始终不愿喊一声痛。

这一来,把郑公延激起了非要折服他不可的狠心,从差役手里夺过马鞭,亲自下手,在他的感觉中,他所鞭责的不是一个不肖子,而是一个桀骜不驯的江洋大盗,死不足惜。

当爱变质为恨时,恩尽义绝,往往会下毒手。自我激动的郑公延,已进入半疯狂的状态,追逐著满地打滚的郑徽,鞭下如雨,连那两个差役都看得心惊肉跳,恻然不忍,一个上前,从身后把郑公延抱住;一个去夺他的马鞭。

“放开我!”郑公延厉声叱斥,同时一鞭抽向那来夺他的手的差役。

那差役忍著疼,到底把鞭子夺了过来,“不能再打了!”那差役说:“人只剩了一口气,怕命都难保!”

“这种人生不如死,别管他!”郑公延喘著气说,“回去。到家不准多说!”

那两个差役表面上唯唯称是,终觉于心不忍,回到永兴坊,悄悄商议了一下,决定把这消息透露给贾和。

“唉!”贾和顿足长叹,“早知如此,我不该把他找回来的,都怪我不好!”说著怨嗟不绝。

“大叔!”有个差役说:“救人要紧,看那样子,耽误不起,你快想办法吧!”

“事情还要做得秘密。”另一个差役指指里面说:“不能让那位知道!”

贾和细想了一会,发现这场天伦之变,要比他想像中严重得多:警惕于前一天处置未善,冒冒失失把郑徽劝回家来,弄成这么一个糟糕的局面,他再也不敢轻率行事了。

想来想去,只有仍旧托西市凶肆的人帮忙,比较妥当。于是他把自己的一些私蓄,尽数带在身上,悄悄骑马赶到西市。

西市凶肆的主人逃跑了,冯大被抓去以后,迄未释放,店中乏人主持,无形中成了歇业的状态。贾和敲了好半天的门,才有人出来应接;那人还认得贾和,把他请了进去,询问来意。

“我家小主人,让他父亲打伤了,丢在那里不管。我来拜托各位,看在你们过去同事的份上,救他一救!”

“人在什么地方?”

“在杏园一带。”贾和答说。

“那一带地方大得很,总得有个准去处,才容易找。”

“这我就不知道了。”贾和把身上带著的一些碎银子,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说:“救人性命,在各位是行善,在我不能不表示谢意。钱不多,先请各位喝杯酒,等找到了人,怎么样的安顿,我们再来商量,总不教各位受累就是了。”

这一著很有效,凶肆中有人答话:“我叫杨开远。贾大叔,你放心,我们马上跟你去找!”

凶肆中力伕和扛抬的用具都是现成的,由杨开远指挥,一共派了六个人,跟著贾和一起出发;自西市到城南杏园,路很不少;深秋日短,等出了南城明德门,太阳已经偏西了。

贾和从未来过杏园,那两个差役说的方位又欠清楚,偌大一片荒野,找起来相当费事。贾和心里非常著急,怕关了城回不去;郑公延必要查问,事情就麻烦了。

于是,他停下来跟杨开远商义,“城门可是要关了,但人也非找到不可。怎么办呢?”他搓著手说,两条眉毛快连在一起了。

“当然要找。”杨开远答得干脆,“找到为止。”

“不瞒你说,我一定要赶回去!不然,我家老主人会查问。”贾和又说:“还有一层,你们各位找到了人,如果城门已关,一样也是回不去啊?”

杨开远沉吟了一会,答道:“这样吧,贾大叔,你先请回去;我们在这里再找,找到了如果今晚不能进城,那怕荒寺破庙,好歹将就一夜,一天亮就进城。你明天上午到西市来听消息好了。”

这是眼前所能想到的最好的一个办法,贾和自然同意,又重重拜托了几句,便先骑马进城,赶回永兴坊。

杨开远一看天色快黑,不敢耽误,略略端详了一下地势,把六个人分为三路,自杏园以东向曲江以西,分头向前搜索。

“有了,有了!”左面一路的人,在一片墓地中大喊。

杨开远赶紧同右路的两人,一齐奔了过去,看到地上僵仆著一个人,上半身是赤裸的,但青一块,紫一块,遍体皆伤;脸上染满了血迹和泥土,面貌几乎难以辨认──可是,不用辨认,也可以确定他必是“冯二”。

“死了!”有人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掀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站起身来,毫无表情地说。

“等我看一看。”

杨开远从小就在凶肆当学徒,经手处理过上千的尸体,对于死活的辨认,具有独到的眼光:他认为“冯二”心头微温,还剩仅馀的一丝气息,并没有“死透”。

“赶快进城!进不了城,在这荒郊野外摆一夜,可就死定了!”

六个人一齐动手,把“冯二”平放在带来的木板上;四个人抬,两个人在左右扶持,走得又快又稳,刚好及时赶进将要闭上的城门。

一进城门,就是一家小药铺。杨开远把郑徽放了下来,走进药铺,找到店东,用一碗童便,加上几味伤药,撬开郑徽的牙关,把那碗药慢慢灌了下去,然后抬起来继续赶路。

这时已开始宵禁,金吾卫大声吆喝著驱逐行人。但一个遍体皆伤,命在顷刻的人在路上抬著,情况特殊,一路盘查的金吾卫都只略微看一看,便挥挥手,示意速行。

安然到了西市凶肆,把他放在后院的空屋中。杨开远试了试他的鼻息和胸头,心里相当欣慰;他有八分把握,明天可以让贾和看到一个活的“冯二”。

“老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那是一度避不见面的肆东,他赶紧赔笑著招呼:“你老回来了!”

“我悄悄回来看一看,马上还得走。”肆东愁眉苦脸地说:“老杨,看来我这个铺子要完了!倾家荡产,都只为了冯二的挽歌。”

“你老别这么说,魏仙客自己一口气不来,跟别人什么相干?我看传冯大去,也不过问一问话,难道还能治他的罪?”

“你真是不识轻重!”肆东放下脸来,指著半死不活的“冯二”说:“怪不得你会做出这种荒唐事来!”

杨开远一愣,“怎么啦?”他茫然地问。

“你把个快断气的人,弄到铺子里来,他要死在这里怎么办?”

“咱们不是开的凶肆么?死了,弄口棺木把他装起来……。”

“呸!”杨开远的话没有完,肆东一口唾沫吐在他脸上,“你以为他是病死的吗?打得这样子,死了下来,你敢不报官相验,就把他埋掉!”

一句话说得杨开远哑口无言,想想是有些不妥。

“长安县、万年县都在找我的麻烦,东肆花钱做了手脚,非把我整垮不可。冯大被抓了进去,我还不知道怎么救他?你倒替我想想,我还经得住再打一场不明不白的人命官司?”

“那么?”杨开远也慌了,“怎么呢?”

“赶快送鬼出门!”

“送到那儿?”

“问你啊!麻烦是你找来的。”肆东停了一下,又说:“只有这样,三更天,你找两个人帮忙,把他送到土地庙去。悄悄儿的,别让人看见,扔下他就回来。”

西市土地庙是座没有香火的破庙,久为乞儿所盘踞;“冯二”被送到那里,无人照顾,一定活不成。杨开远好不容易把他救了回来,要叫他这样再送他到死路上去,实在于心不忍,因此好半天都答应不下来。

“怎么?”肆东厌恶地说:“冯二是你的亲人?”

“我在想,冯二也是官家子弟,有个姓贾的老仆在这里,我是不是该通知他一声?”

“不行!”肆东斩钉截铁地说:“做官的人都不讲理,只要沾上一点儿缘故,麻烦就没有完。冯二死也好、活也好,看他自己的命,跟咱们不相干。如果说是你把他救了回来,为什么又把他送到土地庙去?人家不会说,冯二本就要死了,只说是害在你手里的。这场人命官司够你打一辈子。你要自己愿意找倒霉,我管不著;可别害我!”

肆东的意思已很明白,如果不照他的意思去办,立刻便有敲碎饭碗的可能。杨开远心想,自己学的这门行当太“绝”了,整个长安只有两处地方可以托足,东市凶肆成了冤家,不能去;西市凶肆再不收容,那就要饿饭了!

这个利害关系太大,杨开远不能不屈服在肆东的威胁之下。到了三更天,仍旧找到原来那一批人,悄无声息地把“冯二”抛在土地庙里。大家都受了肆东的开导,一个个一言不发,只当没有这回事似地,溜回家闷头大睡。

第二天近午时分有人叫门,杨开远心里有数,怕别人应对得不好,露了马脚,抢著去开了门;门外果然是贾和。

“找回来了?人在那里?”贾和张大了眼,怯怯地问。

“没有。”杨开远使劲摇著头说:“我们也刚回来,找了大半夜,把整个杏园都找到了,一点影子都没有。”

贾和顿时变了颜色;眼睛都失神了;痴痴地站在那里,好半天说不出话。

“也许地方不对。”

“不会的。”贾和痛苦地望著他说:“我回去又问了,是那个地方;杏园以东、曲江以西,一片墓地里。”

“那也许──”杨开远有些支吾了,“也许早断了气,当地有那行好的人把他埋掉了。贾大叔,”杨开远不能不劝慰他两句:“生死有命,你看开些吧!他父亲都下得了那个毒手,你又何必替他伤心?”

贾和没有答话,慢慢地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掩著脸,一路哭了回去。

杨开远心里非常难过,几次想道破真情,却又怕真的替肆东惹了麻烦。就在踌躇难决时,贾和已走得无影无踪,就算想说实话,也不可能,只得叹口气算了。

然而,“冯二”的死活,一直挂在他的心上。朝思暮想,眠食不安;到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一个人溜到土地庙,装作无意地朝里一望,看到“冯二”竟依然直挺挺地躺在那里。

一种没来由的怯意,使他不敢走近去看;也不敢站住脚注视,只是来回地走著,经过庙里望一望,但他始终无法确定,“冯二”到底是死了?还是活著?

“真傻!”回到家,他忽然想到了,敲著自己的头,骂了一句;如果“冯二”已死,尸体都该烂得发臭了,既然仍是那样子躺著,自然还没有断气。

这是奇迹!惊异之馀,他有著更多的安慰,可是他不想再去多管闲事,只要知道“冯二”没有死,他就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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