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十八年端午节。
时逢佳节,又当盛世,好热闹的一个端午。首辅刘健正在相府中大排筵宴,召集内阁中的一班有文采的属官,分韵斗诗;忽然,门官疾趋上堂,走到刘健身边,弯著腰在他耳际轻声说道:“相爷!宫里张公公派了一名公公来,说万岁爷宣召,请相爷马上进宫。”
明朝称太监为“公公”。太监有大有小,职位最高的称为“秉笔司礼监”,可以为皇帝代批奏疏,参预军国大计。但是秉笔司礼监中,并没有姓张的,可知宣召进宫,并非有甚么突发的重大事件,需要处理。因此,刘健便问:“可知何事宣召?”
“没有说。只说是张公公派来的!”
听得“张公公”三字,刘健心便往下一沉。他知道,门官所说的张公公是指张愉;此人亦是皇帝的近侍,职务为掌御药太监,专门照料皇帝的医药──皇帝身子很弱,六七天以前,听说咳嗽又厉害了,这是常有的,大家都没有把它看得太严重。如今由张愉传旨宣召,莫非病情有变?
“赶快备轿!”刘健起身向宾客拱一拱手,“诸公宽坐畅饮。皇上宣召,我进宫去一趟就回来。”说罢,匆匆入内,换了官服,迳自进宫。<
皇帝的寝宫名为“乾清宫”,宫门就叫乾清门。刘健到得那里,已另有两位宰相在等候──宰相一共三位,谢迁是华盖殿大学士,其次是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武英殿大学士刘健。李、谢二人虽早就到达,但以刘健是首辅,所以一定要等他来了,才能一起进见。
皇帝住在乾清宫东暖阁,一进门便有三个早已铺好的红呢拜垫,于是刘健领导著下跪磕头,口中说道:“臣刘健、李东阳、谢迁等叩请圣安,恭贺节禧!”
“三位先生过来!”著便服坐在软榻上的皇帝说,声音相当微弱。
“是!”三人同声答应,站起身来,随即有小太监将拜垫移近御榻,三人重复一并排跪下。
皇帝慢慢说道:“我承祖宗的大统,在位十八年,今年三十六岁了!那知道得了这个毛病,精神坏极;所以跟诸位先生不大见面,以后也见不到了!”
皇帝的病,已经好几年了,是先天不足,后天失调,从小虚弱,本源不足而起的痨病。不过,皇帝自己很看得开,也不近女色,大家都以为他可以带病延年,不甚忧虑。可是此刻听皇帝语出不祥,不由得都吃惊了。
“陛下万寿无疆,”刘健强自慰劝,“何出此言。托陛下的鸿福,四海无事,正宜静摄。”
“我自己的病,自己知道,这是天命,勉强不来。”皇帝干咽了两下,用枯涩的声音,向左右说了一个字:“茶!”
于是掌御药太监张愉捧了茶来,双手捧上,轻声说道:“万岁爷请服药了。”
皇帝没有答他的话,用茶漱一漱口,吐在金唾盂中;张愉看了一下,顿时流下两行眼泪。
“茶里面有血丝?”皇帝平静地说。
“没有,没有!”张愉急忙拭一拭眼泪,拿衣袖盖著金唾盂,转身退去。
“到这时候,何必还瞒我?”皇帝只有黯然之色,但很快地又恢复了平静,抬眼看著刘健说,“我谨守祖宗的法度,十八年来没有一天敢懈怠荒忽。不过,这也是诸位先生辅助之功。”说著,将手伸向刘健。
刘健不知道皇帝要干甚么,只捧著伸过来的手,不自觉地鼻孔中息率作响了。
“刘先生不必伤心!我还有要紧话说。”
“是!”
“我蒙皇考深恩,选立张氏为皇后,而幸有了太子,今年十五岁了,还没有选婚。社稷事重,可以传谕礼部,立刻著手举行。”
“遵旨!”刘健答说,“臣今天就传旨礼部。”
“这件事,要诸位先生费心。”
皇帝抬眼环视,不知道甚么时候,平日接近皇帝的大小太监已经跪满了一屋子了。
“来!写遗旨!”
此言一出,每个人心头都是一震!只有秉笔司礼太监戴义应一声:“是!”站起身来做个手势,便另有两个太监,抬来一张上置笔砚的紫檀小长桌,拜在皇帝面前,戴义居中跪下,执笔在手,静候宣示。
“我只一件事不放心。”皇帝说道:“不放心太子!”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咽了。
皇帝一半也由于抚今追昔,想起了悲惨的童年──皇帝和他的父亲──年号“成化”的宪宗,童年都是非常悲惨的。
※※※
宪宗的父亲英宗,两度做皇帝,所以有两个年号,先为“正统”,后称“天顺”。
正统十四年七月,外蒙古的一个酋长也先,大举入寇。英宗接纳了太监王振的献议,御驾亲征,朝命下达到统兵启行,只有两天的功夫,匆促得形同儿戏。结果五十万大军在居庸关外,察哈尔怀来以西的土木堡被围,英宗做了也先的俘虏。
“国不可一日无君”,英宗的弟弟郕王奉孙太后之命,代统国政,并立英宗的两岁长子见深为太子。十来天之后,郕王即位为帝,年号“景泰”,遥尊蒙尘的皇帝为太上皇。这一来,太子见深就有隐忧了!因为景泰皇帝可能有私心,将来要传位给自己的儿子……而太子是奉孙太后的懿旨所立,无法废掉,那就只有见深一死,才能使自己的儿子居东宫。即令景泰皇帝下不了杀侄的毒手,但难保没有他人先意承旨,谋杀见深。所以孙太后派一个亲信的宫女万氏到东宫,保护两岁的太子。
景泰三年五月,太子见深终于被废,改封沂王。沂王虽只五岁,但被废的太子,决不能住在宫内,而他的生母周妃又不能移住宫外,于是万氏作了沂王府的“女主人”。对沂王,她是保姆,但也是慈母。
景泰八年正月,早已由也先那里迎回,但住在南宫,形同幽禁的英宗,复辟归位,改年号为“天顺”,十岁的沂王见深,亦重新恢复了太子的身分,迁回东宫,万氏仍旧随侍在左右。
谁也想不到的,就在以后太子智识渐开的几年中,竟跟比他大十七岁,且为保姆的万氏发生了畸恋,因此,当他在十七岁即位以后,万氏被封为妃。成化二年正月,三十七岁的万妃为二十岁的皇帝──宪宗生了一个儿子,万妃进位为贵妃。不幸地,这个皇长子,不足一岁,即告夭折;宪宗从此没有儿子。
其实,也不是宪宗没有儿子,只为万贵妃既妒且悍,彻底控制著由她抚养长大的皇帝,也充分掌握了深宫的大权,一发现妃嫔宫女怀了孕,必定逼著她们堕胎。但是,百密一疏,到底留下来一个儿子,就是当今的皇帝明孝宗。
当今皇帝的生母是个猺人,姓纪;本是广西平乐府贺县土官的女儿。成化元年,浙江左参政韩雍受命平两广蛮寇,师法诸葛武侯七擒孟获火烧藤甲兵的故事,改大藤峡为断藤峡,一战成功,纪氏被俘入宫,授为女官;因为她聪明谨慎,知书识字,所以被派了一个“典守内藏”的差使,掌管宫中的银库,这个库称为“内承运库”。
成化五年秋天,宪宗偶尔经过内承运库,随便问一问内藏收支出纳的情形。纪氏从容不迫地答奏得头头是道,宪宗大为欣赏,因而召幸。那知纪氏初承雨露,居然有喜,消息传到万贵妃耳朵里,大为妒恨。一方面严厉告诫所有的太监与宫女,不准在皇帝面前泄漏其事,一面遣派亲信宫女为纪氏堕胎。但以纪氏的人缘极好,竟获得这个宫女的同情,回报万贵妃说纪氏不是怀孕,是生了膨胀病。于是,万贵妃将纪氏谪居安乐堂。也就是所谓“打入冷宫”──安乐堂在北海以西的羊房夹道,宫女老病或有过失,照例登安乐堂去住,很少再能回到大内了。
第二年七月间,纪氏怀孕足月,生下一个男孩。万贵妃当然饶不过她,召来一名太监,命令他将纪氏所生的儿子,投入水中淹死!
明朝的太监有许多来自福建,这个太监是同安县所属的金门岛人,名叫张敏。接到万贵妃的命令,大吃一惊;那时柏贤妃所生的一个儿子,刚为万贵妃害死,如果纪氏所生的婴儿亦不能活命,就别无皇子了!
于是,张敏与同事密议,决定保全这个唯一的皇子。一面向万贵妃覆命,说是已如言办妥,一面将皇子藏匿在安乐堂的密室中哺养。安乐堂中的妃嫔宫女,相约决不泄密,被废的吴皇后住在西苑,也经常通过金鳌玉𬟽桥,到安乐堂来亲自照料。
这样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将小皇子养到六岁,宪宗都还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适时是成化十一年,宪宗二十八岁,未老先衰,已有白发,有天召张敏为他栉发,望著镜中的影子叹息:“快老了,还没有儿子!”
听得这话,张敏一下子心跳得很利害,想了又想,终于跪了下来,磕头说道:“奴才死罪!”
宪宗愕然:“你这是干甚么?”
“万岁爷已经有儿子了。”
“甚么?”宪宗怕是自己听错了。
“万岁爷已经有儿子了。”张敏重复一遍。
宪宗惊喜莫名,他生来口吃,遇到激动的时候,更是期期艾艾地无法毕其词,只听他不断地在说:“在、在、在……”
张敏懂他的意思,是问“在那里?”可是他不肯轻易出口,因为关于公开小皇子身分一事,自吴废后以次,曾经讨论过不止一次,唯一的顾虑是怕皇帝对付不了万贵妃。这一来,秘密泄漏之日,便是小皇子生命危险的开始。所以在多次讨论中,获得一个了解,一旦皇子身分公开,必将激怒万贵妃,必须有人认罪当灾来消她的气。这个人自是张敏;因为当初他违反了万贵妃的命令,不曾淹死小皇子,便是罪魁祸首。当然,张敏既然准备牺牲,便有权选择最适当的时机来公开小皇子的身分。
此刻是最适当的时机,可是张敏觉得个人死生事小,保全皇子,为有关国本的第一等大事。他必须获得承诺,才能吐露秘密。
“奴才一说就不能活命了!不过万岁爷要为小皇子作主。”
这意思是说,如果万贵妃恼怒不解,尽不妨将他处死,但皇帝无论如何要庇护皇子。而宪宗在此时又何能去体会他的深意?依旧只是:“在、在、在……”
这时随侍在左右的,还有一个用事的司礼监。他在太监中是好出身,原籍山东高密,为宣宗朝兵部侍郎戴纶的族弟。戴纶以谏游猎坐“怨望”罪,宣宗亲审,戴纶抗辩不屈,触怒了宣宗,不但处死,而且抄家。明朝的刑罚极重,戴氏一族皆连坐,戴纶有个叔叔太仆寺卿戴希文,亦罢官籍没,一个幼子被“净身”为小太监,赐名怀恩,就是此人。
怀恩懂得张敏的用意,但皇帝既不了解,则事已泄露,应该即刻采取行动,越快越好;不然,片刻的迟误,可能就给了万贵妃一个先下手为强的机会,所以接口说道:“皇子秘密养在西内,女官纪氏所出,今年六岁,为有顾虑,不敢上闻!”
这个顾虑在宪宗是非常明白的,站起身来只说得一声:“到西内!”
由于只有一个儿子,自然就是太子,而迎接太子,应该郑重其事;同时皇帝亦不便驾临安乐堂,所以特派使者迎护,皇帝在便殿坐等。
其时安乐堂得到消息,简直震动了。当使者到达时,太子已经打扮好了,穿一件小红袍,从未剃置的胎发,长垂及地。悲喜交集,泪流满面的纪氏,紧紧拥著儿子说:“儿啊!你一去,娘就活不成了!你去了,只看穿黄袍有胡须的,你就叫‘爹爹’!”
小太子不知母亲为何悲伤?只驯顺地答应著,为使者抱上一顶小轿,一直抬到便殿。下轿看到黄袍有须的人,激发了不可思议的父子天性,扑向皇帝怀中大喊:“爹爹,爹爹!”
这个六岁的太子,照玉牒上世系的排行,是“祐”字辈;第二字取名,依照五行“木火土金水”的秩序,是成祖以来的第六代,恰好又误取“木”字偏旁,选定一个“樘”字。
朱祐樘在十二年后继承大统,就是当今皇帝。十八年来勤政爱民,是一位好皇帝,可惜身弱多病,皇嗣不广,只有两个儿子,都是张皇后所出,次子封为蔚王,三岁夭折,如今只剩下一个长子,也就是太子。
太子今年十五岁,先天后天,都跟他父亲大不相同。先天有四分之一的猺人血统,从小茁壮非凡,活泼过人。后天,中宫所出,又成独子,谁不视如稀世奇珍?皇后溺爱,不在话下,皇帝则想到从小有如孤儿孽子的那种凄凉岁月,要将自己的缺憾,在儿子身上弥补,所以明知纵容为非,而无法自制,也变得溺爱不明了。
如今大限将临,想到太子是个特等纨袴,双料顽童,难膺重任,后悔平时失于教导,愧对祖宗臣民,然而已经晚了!唯一的希望,只有寄托于顾命的大臣,所以决定早立遗旨。
“知子莫若父。东宫很聪明,但是年纪太轻,好玩、好奇,诸位先生一定要辅之以正道,才能有望做个明主。”
说到这里,气弱喘息,再无法往下说了;只将录下的遗旨看了一遍,点头认可,挥挥手结束了与宰相最后一次的会面。
第二天,皇帝就驾崩了,尊谥“孝宗”。十五岁而长得已如成人的太子即位,定年号为正德。于是“八虎”的权势,亦就更非昔比了。
“八虎”就是伺候太子的八大太监,名叫: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邱聚、谷大用、张永、刘瑾。本性有好有坏,本事有大有小。其中禀赋最狠毒、手段最狡猾的是刘瑾。
论宦官的职位,刘瑾并不重要,他是钟鼓司的掌印太监──明朝宦官有十二监、四司、八局,合“二十四衙门”,其中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为皇帝裁决大政、批阅奏章的主要助手,可说是二十四衙门的实际首脑;钟鼓司不过掌管朝参的鸣钟击鼓,以及宫内消闲取乐的杂戏而已。
此人是陕西兴平人,本姓很怪,是“淡薄”的“淡”。在景泰年间,净身入宫,投到一个刘太监门下,因而改为姓刘。刘瑾在成化年间领教坊司,官妓都归他管,所以颇好声色的宪宗,少不得他。
宪宗之崩是因为多吃了壮阳的“金石药”之故,这在刘瑾当然也要负责任;同时孝宗的私生活很谨饬,也用不著刘瑾这样的人,所以将他撵到天寿山宪宗的茂陵去“司香”。及至太子渐长,生性贪玩,而刘瑾在这方面门路精通,所以将他调回宫中,掌管钟鼓司;刘瑾便从民间物色到各式各样杂耍的好手,盘杠子、三上吊、猴儿骑羊、大锯活人等新奇花样,层出不穷,将个太子哄得没有刘瑾便吃不下饭。
但是刘瑾却颇有野心。他很读过一些书,干这些委琐之事,不过是取宠的一种手段,一旦得势,要做王振第二。当然他是有自信的,决不会再搞出“土木之变”,使得小皇帝像他的曾祖父英宗那样,沙漠蒙尘。
小皇帝即了位,最先得势的就是刘瑾,被调为“内官监”的掌印太监,主管宫内一切营造事宜,在十二监中,地位仅次于司礼监。
刘瑾的目标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可是他也知道,这个职位不可强求;基础未固,即令强求到手,做起来亦很吃力。他觉得第一步应该抓实权,尤其是抓兵权。
于是,在正德元年正月,他说动了皇帝,让他掌管神机营属下的“五千营”。
明朝的京营分为三部分,称为“三大营”,神机营是其中之一,用的是火器。永乐皇帝多次御驾亲征,神机营列为先行部队,行军宿卫则在最外围。所用的大炮有个封号叫做“红衣大将军”。
神机营所辖的部队,除了炮兵,还有骑兵。永乐年间,名将谭广在山西练兵──山西代州所出的马,称为“代马”,自古有名;谭广繁殖了五千匹,解送到京,因而专立一营,就叫“五千营”。京营的精锐在神机营,神机营的精锐在五千营,刘瑾有此一支兵在手,声势顿然不同了。
可是,先皇老臣,正色立朝,那里能容宦官抓权得势?刘瑾认为不攻掉这班老臣,不能为所欲为,而要攻掉这班老臣,首先要在外朝中树立党羽。因此,多方示意,希望有人肯跟他合作。
以他在皇帝面前所受的宠信,自然有人趋炎附势,其中在刘瑾看来最有用的是礼部右侍郎焦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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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芳实在是个无赖,但居然亦是翰林。他是河南泌阳人;在天顺八年中进士时,宰相是河南郑州的李贤,看在南阳府大同乡的分上,将他列在“庶吉士”的名单中,得以授职翰林院编修。
由编修升为侍讲,满了九年,照例考绩,应该升为侍讲学士。有人跟宰相万安说:“像焦芳这种肚子里火烛小心的人,莫非也可以当学士?”
焦芳听得这话,声色俱厉地公然表示:“这一定是彭华说我的坏话。如果我当不上学士,看我不杀他!”
彭华是内阁学士,很得万安的信任,而胆子极小。焦芳是故意这样恫吓;目的是要彭华害怕,替他到万安面前去关说。果然,彭华怕一命不保,苦求万安,将焦芳升了侍讲学士。
就这样,焦芳完全用流氓的手段做官,横行霸道,奸狡百出;居然循资历阶,做到了礼部右侍郎。
焦芳有个同乡叫做刘宇,现任“右都御史总督宣化、大同、山西军务”,也是个小人。他跟兵部尚书刘大夏不和,很想取而代之,只是人在边关,无法在京里活动。听得刘瑾有意在外朝结纳,便以旧交的渊源,介绍焦芳给刘瑾,目的是希望焦芳替他在刘瑾面前代达许多信中不便细说的话。
焦芳表面像个老粗,其实心思极细,接到刘宇所写的介绍信,却不忙去见刘瑾,打算著先要找个“效忠”皇帝的机会,打个底子再说。
机会终于来了!有一天大臣会商国政,提到财政,户部尚书韩文不胜感慨地说:“国库空虚,而理财不是变把戏,可以无中生有,唯有劝皇上节用而已。”
像这样的会议,焦芳知道必有宫内派出来的太监在隐秘之处偷听,所以他故意装得愤愤不平地:“平民百姓家,也有额外的用度,何况皇家?俗语说:‘无钱拣故纸’,如今天下积欠的钱粮、逃匿的税收,不计其数!为甚么不加紧催征,而要限制皇上的用度?”
这番话是要借那偷听的人的嘴,去说给皇帝听的。然后,焦芳才持著刘宇的信会见刘瑾。由于皇帝对焦芳已有好感,所以刘瑾亦易于进言;不久,焦芳竟由礼部右侍郎一跃而为六部之首,俗称“吏部天官”的吏部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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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芳接任不久,就遇见一件使他很为难的事。
皇帝也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充沛的精力,仿佛永远消耗不尽似的,可是没有用在正途上。白天击球走马,放鹰逐兔;到晚来,灯火辉煌,俳优登场,在八虎陪侍之下作长夜之饮。有时带著小太监在后宫乱闯。后宫的女官,共分六局二十四司,粥粥群雌,不分妍媸,遇见醉后的皇帝,都有亲承雨露的机会。至于册立还不久的一后两妃──皇后是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夏儒的长女;两妃一沈一吴,封号是贤妃与德妃;十天半个月见不著皇帝一面是常事。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户部尚书韩文一提起来就会老泪纵横,痛心不已。于是他属下有个人忍不住要开口了。这个人是个才子,名叫李梦阳,官居户部郎中,他笑韩文,身为国家大臣,却只会哭,能哭得出甚么名堂来?
不哭又如何呢?韩文向他问计,李梦阳说:“近来言官弹劾八虎的奏章很多,三位阁老都主张严办。如果内阁之外的大臣,能够联络好了,伏阙辨争,三位阁老一定会响应。满朝如此,何患八虎不去?”
“好!我听你的话。”韩文唤著他的别号说:“献吉,请你代为草一道奏疏。”
李梦阳提倡复古,主张“文必秦汉,诗必盛唐,非是者勿道”。因此费了一夜功夫所写的奏疏,看起来是一篇很精彩的古文。
韩文看了之后,却对李梦阳说:“可惜了!献吉,你白费心血,全不合用。这道奏疏不可以太深奥,否则皇上看不懂,不可太长,太长皇上没有耐心看。”
于是,他亲自动手,将原稿大加删削,然后私下征询六部九卿的意见;问到焦芳,他便大感为难了。如果拒绝,分明便是八虎的同党,倘或附议,则又得罪了刘瑾。
考虑下来,只有先署了名再说。他在想,这一道奏疏能够打倒八虎,自不必再怕刘瑾;若是打不倒,不妨见风使舵,另想别法向刘瑾输诚。
※※※
皇帝从来没有见过臣下有这样措词严厉的奏章,到底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吓得直掉眼泪,连饭都吃不下了。
奏章到达御前,归司礼监掌管,司礼监一共八个,其中有个提督东厂的王岳,赋性刚直,平时对八虎非常不满,看到这道奏章,大为高兴。当然也要故意吓一吓皇帝。
“万岁爷,马永成他们八个,犯众怒了!只有照他们的意思办,‘将永成等缚送法司,以消祸萌。’看起来,这八个人的性命不保了!”
一想起八虎不在眼前,那日子不知道怎么过?皇帝越发著急,而且不知如何才能消除这场“灾难”。因为他只知道皇帝有权,却不懂皇帝的权力应该如何运用。只是急步握手,喃喃地问:“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八个司礼监得要为皇帝提供解决难题的办法,除了王岳以外,其馀都不主张采取激烈的手段,为的是不愿皇帝觉得太刺激。
于是决定推派司礼监之一的李荣,代表皇帝跟一合疏的大臣去“谈判”。
“有旨:各位大臣爱君忧国,话说得一点不错。”李荣先给大家戴上一顶高帽子,紧接著下了转语:“不过,那八个奴才,伺候已久,不忍即置于法。请大家不要逼得太紧,皇上自有处置。”
“如果不处置怎么办?”吏部侍郎王鏊问说。
“那都在我身上。”李荣举手指一指自己的脖子,“我头颈上不曾裹著铁,难道不怕掉脑袋?敢误国家大事?”
这个保证很诚恳,六部九卿的大臣,算是让步了。
六部九卿是安抚下来了,但三阁老中,刘健与谢迁的态度很坚决,李东阳亦表示愿意听从刘、谢二人的决定。因此在召集六部尚书、侍郎会商的“阁议”中,决定不理会李荣的要求,坚持原议,非将指出姓名的八大太监送入监狱不可。
明朝的监狱暗无天日,一旦入狱,真是俗语说的“不死也脱层皮”;而且王岳提督东厂,与锦衣卫有密切的联络,要在狱中整治那一个犯人,十分容易。因此,八虎大惧,自己请求安置南京孝陵卫,替太祖去司香扫地。而内阁答复司礼监,表示“碍难照办”。这一来,司礼监中的范亨和徐绢二人,也改变了态度,支持王岳,一起去向皇帝密奏。你一言我一语,将个只懂得玩的小皇帝说得六神无主,唯有依从。
于是司礼监秘密知会内阁:皇帝将于次日早朝降旨逮捕八虎。而八虎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知趣,情甘退让,内阁一定不为已甚,谪居孝陵,至多失势,不致丧命,犹有徐图复起的可能。
谁知黄昏时分,焦芳悄然来告密,将内阁与司礼监之间往来接洽的结果,尽皆泄漏给刘瑾。这一来,先发制人的,便属于八虎这一方面了,而刘瑾,也就从此开始,自然而然地成了八虎的头脑。
在刘瑾主持之下,密议已定;八虎紧张在心里,表面上仍如往日,陪著皇帝乐。这天晚上,皇帝是在内市的宝和店,假扮卖估衣玩。
※※※
古代的都城,所谓“前朝后市”;明朝犹存遗意,在宫城后门,也就是煤山脚下的玄武门外设市,每月逢四开市,听由民商出入,自由交易,称为“内市”。
内市中有好几家店铺,不必逢四而每日可以做买卖,是皇亲国戚或者有权的太监所开设,名为“皇店”,店名头字一个必是“宝”字,“宝和”便是皇店之一。
有一天,皇帝微行,偶然看到估衣铺在叫卖,估衣商的两臂连扇,披了十几件冬夹棉衣,样子十分滑稽,不由得大感兴趣。而且,听那估衣商吆喝叫卖,声音洪亮,聚观的行人,争相问价,喧哗一片,估衣商应接不暇而有条不紊,也大为佩服。一定要学来玩一玩。
于是,在宝和店特设估衣铺,用长凳与门板,铺成一个平台,堆满了太监与宫女送来的旧衣服,皇帝站在中间,头上歪戴一顶瓜皮帽,学著叫卖估衣的特有声调,连唱带说,手口并用,宣传手中那件估衣,如何价廉物美!一件唱完,搭在肩上,又唱第二件,太监便扮顾客,抢著要买。
先是“顾客”与“顾客”争,到后来便是“顾客”与“店主”(也就是皇帝)争。已成交了,“顾客”忽然翻悔,故意挑剔,料子不好,颜色不对;而“店主”则逐一分辩,最后还是不能成交,因而发生争执。
这时候便有太监扮了“市正”来调解,帮著“店主”,派“顾客”的不是;“顾客”前倨后恭,改容相谢,自愿在“廊下家”做东道谢罪。
“廊下家”在玄武门的西面,是太监所开的酒家,自造不须上税的私酒,其色殷红,名为“琥珀光”。这些“廊下家”也备酒菜,也可以叫勾栏中的“粉头”来侑酒──当然只有皇帝光顾时,才有此特权;而所谓“粉头”,不是教坊女子便是宫女,一见皇帝来了,都来强拉,一只手往西,一只手往东,口中娇喊:“朱大爷,我家来!”有时相持不下,“粉头”们大打出手,拉头发、撕衣服,口中甚么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竟似真的一般,皇帝少不得横身调解,而“乐在其中”了。
这天八虎将皇帝推到屋宇深密,招牌唤做“梨花春”的一家廊下;喊了几个“粉头”,笙箫杂奏,殷勤劝酒。但到了皇帝更衣之时,便将所有的粉头都打发走了。
“咦!”皇帝一看八虎个个愁容满面,不由得诧异,“怎么回事?”
“万岁爷救命!”
刘瑾一喊,八虎环跪在皇帝面前,磕头的磕头,拭泪的拭泪。
皇帝越发骇异。“起来,起来!有话快说,别弄成这个鬼样子。”
“万岁爷!”刘瑾哭著说:“若不是你老人家恩庇,奴才八个早就喂了饿狗了!”
“喔,谁欺侮你们?”
“害我们八个的是王岳。”
“这是怎么说?”
“王岳提督东厂,应该是万岁爷的耳目,那知他只是煽动言官,常说:‘各位先生有话尽管说;万岁爷有不对的地方,也可以说。不用怕!’”
“好大胆的奴才!”皇帝问道:“真有这话?”
八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展开对王岳的恶毒攻击。
刘瑾的策略是:将皇帝与内阁、百官,说成冤家对头,势不两立,而王岳则是吃里扒外的奸细。这一下很快地将有了酒意的皇帝,激得怒不可遏。
然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处置?“皇帝”二字不曾在他脑中生根,皇帝的权威也很少想过。当太子时,遇事不如意也曾发过脾气,无非将太监痛骂一顿,甚至拳打脚踢揍一顿,发泄了怒气也就算了;不知道还能用甚么惩罚的办法,更不知道惩罚以外,另有更好的处置之道。因此,他只能那样问:“那么你们看,该怎么办呢?”
这话就要刘瑾来回答了。他想了一下很狡猾地答道:“万岁爷用奴才几个是干甚么的?当然奴才几个去办。”
此言一出,皇帝有如梦方醒之感,“是啊!”他很神气地说:“我用你们是干甚么的?王岳可恶,替我主办。”
“是!奴才一定能替万岁爷消气。不过,要请动御笔。”
“怎么写?”
“狗马鹰犬,何损万几?如今文官敢这么大吵大闹,都因为司礼监没有帮皇上的人。否则,天子富有天下,皇上爱干甚么干甚么,谁敢说话?”
“言之有理!就派你掌司礼监。”
刘瑾与八虎喜出望外,即时端过笔砚来,朱笔写了御札。刘瑾又要求提督团营,皇帝也答应了;顷刻之间,待罪的阉侍,一跃而掌握文武大权,成为满朝最有权势的人物。同时,片刻之间,尽翻全局,好比著棋那样,“死棋肚里出仙著”,一出了头,反倒吃掉了对方一大块。
刘瑾当夜就持著御札接掌了司礼监,一面奏保邱聚、谷大用提督东西厂;一面逮捕王岳、范亨、徐智,矫旨痛打了一顿,逐往南京,连夜起解。
到得第二天黎明,刘健、谢迁以及韩文等人,兴冲冲地上朝,都以为只等圣旨一下,提督东厂的王岳,就会派人行动;八条恶虎,一鼓成擒,从此皇帝可以收心,走上正途,岂非大可庆幸的快事?那知司礼监送到内阁的圣旨,竟是王岳被逐,刘瑾大用。
“坏了,坏了!此局全输。”刘健将头上一顶乌纱帽取了下来,狠狠掼在桌上,“不能干了!”
“是的,我也要辞官。”谢迁摘下衣襟上的一块玉牌;这块玉牌,上刻姓名,是出入宫城的凭证,即是汉朝的所谓门籍。他这样做,表示从此不会再入宫城了。
李东阳亦复作了同样的表示。于是三阁老联名告老,请求放归田里。这个举动,在刘瑾意料之中,早就想好了处置的办法,只等皇帝点个头,就可以降旨。
那知皇帝正玩得起劲,三阁老的奏疏连看都不看,只呵斥一句:“来问我干甚么?我用你干甚么用的?”
“喳!喳!喳!”刘瑾争忙答道:“奴才去料理就是。”
有皇帝这一句话,刘瑾乐得矫诏让刘健与谢迁致仕,把李东阳留了下来。明朝的制度,不论任何大官,一经罢职,不能再住在京城里;不过告老回乡的大臣,朝廷亦很优待,赐敕慰谕;家眷准予利用公家的驿站送回乡,地方官按月供给银米及伕役。这些优待,刘瑾毫不吝惜,表面上做得很光彩。
李东阳的被留下来,是因为会议中讨论诛刘瑾时,他的态度比较缓和;同时刘瑾亦有爱才之心,而李东阳是当时文坛的魁首。
不过,他当然以不与刘、谢同去为耻,再一次上疏恳请,始终不许,成了首辅。三阁老去其二,所以焦芳亦在刘瑾感恩图报的安排之下,居然入阁拜相了。不过,刘健、谢迁如此下场,自然影响人心与政局;十三道御史联名上疏,请求挽留刘、谢,加罪八虎。刘瑾大怒,假传圣旨,尽皆收捕下狱,各杖三十,革职为民──明太祖很苛刻,喜欢侮辱读书人;官员犯了罪,要在午门外打屁股,名为“廷杖”。不过孝宗在位十八年,从未杖责官员,所以刘瑾的假旨一下,越发引起朝官的愤慨。其中有个掌管武官人事的兵部武选司主事,名叫王守仁,字伯安,籍隶浙江余姚;他的父亲王华是成化十七年的状元,现任南京兵部尚书。而公疏挽留刘、谢,是由在南京的一位言官戴铣所发动;王守仁在家报中得知其事,便上奏救戴铣,请皇帝收回成命,不要蒙上一个杀谏臣的恶名。
这一下当然触怒了刘瑾,矫诏廷杖五十;用刑的是锦衣卫的人,下手特重,打得死而复苏。官却未丢,不过降为驿丞;所管的一个驿在贵州蛮瘴之地,名叫龙场驿。及至王守仁伤势稍复,出京先回家乡;刘瑾仍旧饶不过他,派人一路跟踪,准备置之于死地。
那王守仁虽研究心学,却非“平时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的腐儒可比;一见势头不妙,心生一计,到了杭州,在钱塘江边留下一顶帽子一双鞋,再有一首诗。诗中自道将与波臣为伍,又用钱江射潮的现成典故,以伍子胥含冤负屈而死自比。杭州知府只道他已投江而死,临江哭奠,致情尽礼;京里下来的“白靴校尉”那里想得到这是一条“金蝉脱壳”之计,见此光景,悄然折回。王守仁的一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从正德元年冬天起始,大明天下赛如刘瑾与正德皇帝两个合作。一个只管“降旨”荼毒士林,陷害正人;一个只管玩,玩得昏天黑地,几乎忘掉自己的身分。
不过,刘瑾也有苦恼。今非昔比,那里能整天陪著皇帝玩?想来想去,有个人可以做自己的替身──这个人的家世不明,从小就投在一个大太监钱能名下,便姓了钱;单名一个宁字。钱宁生来乖巧,善伺人意;一看刘瑾得势,曲意奉承,颇得欢心。刘瑾决定把他保荐到御前,替皇帝去想玩的花样。
“小宁儿,我打算让你伺候万岁爷。”刘瑾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为甚么要这么提拔你?”
钱宁所希冀的就是能够“通天”,闻言大喜,而脸上的表情完全不同,愁眉苦脸地答说:“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伺候万岁爷,我只跟著公公!”
尊称太监,叫他“公公”,刘瑾听钱宁如此回答,不免诧异,但也高兴,“我只当你不识抬举,原来你是要缠著我,总算是有良心的。不过,”他说:“你果然向著我,就要听我的话。”
“别的话都听,公公要撵我,我可不听。”
“呸!”刘瑾笑骂著,“你倒觉得自己怪不错的,撵你还能撵到御前?别再逞楞子了,好好听我说!”
钱宁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是!”
“我跟你说,我把你保荐给万岁爷,一则提拔你;二则做我的替身,陪著万岁爷玩;三则做我的耳目。”刘瑾放低了声音说:“有两个人你可得当心!”
“那两个?”
“你倒猜猜看!”
“公公,别难我了。”
“我提个头,一丈八尺一张弓。”
一丈八尺的弓,自然是长弓;钱宁便即答道:“那用处可太大了!”
“好小子!有你的。”刘瑾使劲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好好儿干去!”
两人在这个哑谜中取得了默契,钱宁要替刘瑾防范的,一个是张永,一个是谷大用。
※※※
很快地,钱宁便成了皇帝须臾不可离的侍从了。
比起八虎来,钱宁有几样格外使皇帝中意之处:第一,年纪相仿,想法差不多。第二,八虎是从皇帝做太子时期的侍从,纵然尊卑如旧,可是在皇帝的感觉中,总有些如老家人与小主人的味道,对钱宁就不会有这种多少有些拘束的感觉。第三,八虎都入中年了,身子长了膘,行动迟滞,何能如钱宁的年轻力壮,矫捷如风?第四,八虎都有重要差使,有时想找那个玩,偏偏不在跟前;等找了来,兴致却又过了。不比钱宁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总是可以凑在兴头上。
当然,最要紧的是,钱宁比谁都机灵;皇帝心里的念头还未转到,他则已经有了安排,从不须费一点心。世上那里还有比这样再痛快的事?
可是,终于有一天,皇帝觉得不痛快,懒懒地甚么玩的事都打不起兴趣来。这在钱宁冷眼旁观,早有迹象了;皇帝厌烦的是这座深宫──九重宫阙,看来看去都是一个样子,怎不令人厌烦。
“万岁爷,”钱宁说道:“请暂闭龙目。”
“干甚么?”
“奴才变个把戏,替万岁爷解闷。暂闭龙目片刻,再睁开来看看,有甚么东西?”
“好!你要诳我,你可小心!”
钱宁笑笑不响,将一张图展了开来,半跪在地上,双手伸开,然后说道:“请万岁爷过目。”皇帝睁开眼来,便觉一亮,眼前一条横幅,施朱敷彩,重楼叠阁,鲜明异常。
“这是甚么所在?”皇帝惊喜地问。
“这还是空中楼阁。只要万岁爷开金口道得一声,‘照样造将起来!’就不是空中楼阁了!普天之下,真正具大神通无边法力的是万岁爷这尊活菩萨。”
一番恭维说得皇帝心痒难熬:“取酒来!”他喊,“等我细细看这张图。”
一面喝酒,一面看图,钱宁便一面斟酒,一面讲解。皇帝眼中看,耳中听,心中想,热辣辣地恨不得将这座空中楼阁的离宫别苑,即时就开工兴建起来。
“这一大片地方,”皇帝忽然想起,“那里去找?”
“奴才已经看好了,就在西面,旃檀寺后面,羊房夹道那里,本来养野兽的地方,刚好够用。”
“野兽!”皇帝很关切地,“仍旧要养。”
“是,仍旧要养。”钱宁附和著,而且随机应变地,指著图中靠北之处,“这里可以盖一个虎圈,由地上挖下去;挖一个大坑,四面涂桐油石灰,下铺细沙,拿老虎养在里面。上面再盖一道铁丝网。人能观虎,虎不能伤人。万岁爷看,可使得?”
“使得,使得!就这么办。”皇帝问道:“老刘可知道?”
“老刘”是指刘瑾。盖造这座专供皇帝玩乐的离宫,本就是刘瑾的主意;不过,刘瑾要等机会,亲自来献图,如今让钱宁占先鞭,他心里可能会不高兴。所以皇帝这一问,倒是提醒了钱宁,也给了他一个可以弥补的机会。
“原是刘太监的孝心,尽皆是他的策划。不过,刘太监还嫌不够好,还在琢磨,要尽善尽美了,才来回禀万岁爷。奴才一时忍不住,先多了嘴。”
“喔,”皇帝吩咐,“去找老刘来!”
“是!”
钱宁站起身来,刚走到门口,听得皇帝在喊:“小宁儿,你回来!叫别人去。”
钱宁本来是想亲自跟刘瑾作一番解释,如今只好在御前等候。心里不免忐忑不安,怕刘瑾来了,得知真相,会疑心他不受约束,直接上结主欢,生了猜忌之心,会有不测之祸。
幸好,等刘瑾一到,皇帝很高兴地说:“老刘,你干得好!其实,你早就该告诉我了。这样已经很好,马上动起工来,若有不妥之处,一面造,一面改。”
刘瑾还摸不著头脑,钱宁急忙补充说明;刘瑾才知道钱宁已先把这张图献了上去。只是他的话很得体,反而更显出刘瑾的忠心,因而回嗔作喜,索性再提拔提拔钱宁。
“回万岁爷的话,起造工程的钱粮,奴才已经知会户部,照数拨存,一切材料,亦自有御用监会同工部料理,不烦睿虑。至于督工的人,奴才想,就派钱宁好了。”
“你行吗?小宁儿!”皇帝有些迟疑。
“奴才奏保钱宁,另有用意。”刘瑾说道,“派钱宁督工,是为的他朝夕伺候万岁爷;工程上那里不中意,他随时可以遵旨修改。”
这样一解释,皇帝自是欣然照办,委派钱宁督工,建造“新宅”──这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一个说法。
原图是一个安南人名叫阮德所画。阮德在中国已历四代,世世承应宫内大工,钱宁便重用他主持工程。可是建筑图样却有了很大的修正。原来当时刘瑾与阮德筹划时,钱宁连参末议的资格亦不具备,一朝权在手,为了自炫才能,当然要修改图样,希望更能迎合皇帝的所好。
“老阮,”钱宁向阮德说:“皇上不喜欢住在大内,原因很多,第一,大内的宫殿,死气沉沉;第二,宫内有老太后、皇后,还有许多前朝的妃嫔,规矩又严,皇帝有礼法拘束,处处不得自由;第三,民间女子,或者那家的眷属,不能进宫。如今建造‘新宅’,一定要顾到皇上不喜住大内的三个原因。”
“嗯!嗯!”阮德沉吟著答说:“我知道了,新宅第一,要新奇;第二,要隐秘;第三,还要方便。”
“对!对!一点不错。老阮,你就照这三点再去动脑筋,修改图样。”钱宁又说:“既要隐秘,又要方便,好像有点矛盾,恐怕不容易做到。如果做不到,宁可要隐秘,方便不方便再说。”
“我去想法子,大概做得到。”
过了有十来天,阮德将钱宁请到他家,只见后厅一张大方桌,桌上摆著一圈用硬纸折熨而成的房屋样子,门窗隔间,无不具备,只是具体而微。
“你仔细看看,其中有何奥妙?”
钱宁初看,一无妙处,围著一座大殿,左右两列曲尺形的平方,平淡无奇;定睛细看,发觉结构奇特,穿门入户,有著意想不到的境界。看似无路,一折却又别有天地,再用手去推动,千门万户,处处可通,想来隋炀帝的迷楼亦不过如此。
“原来这就是隐秘!”钱宁恍然大悟,“这就是方便。地在宫外,来去不受限制,是方便,重门叠户,谁也不知道皇上住在那里,是隐秘。”
“就是这话!”阮德说道,“不过方便,不仅止于外来方便,到了里头也方便,因为有许多捷径,一时也说不尽,且先请示了皇上再说。”
“慢慢!等我先弄明白。”
钱宁这天在阮德家从下午开始,便琢磨这一圈模型,将出入道路,隐秘机关,以及那栋房屋可做那种用处,搞得清清楚楚,想得明明白白,方始罢手。
“这座样子,怎么送进宫去?”
“拆卸装箱。”
“好!你动手!”钱宁说道:“下午我再通知你;你别走开,只在家候著。”
这是立秋刚过的七月里,白昼还长得很;阮德等得黄昏将近,未接通知,料想这一天是无事了,正待冲个凉吃晚饭时,只听门口人声嘈杂,随即有个小厮,慌慌张张来报:“老爷、老爷,不好了,万岁爷要来!”
万岁爷要来,有何不好?阮德喝一声:“胡说!”
“真的,是钱公公来通知的。”
阮德不暇跟他答话,匆匆出厅。果然,正有七八个小太监,不问青红皂白,将他家厅上的陈设,胡乱堆弃在屋角,拿扇屏风一遮;将随身携来,御用的法物,以及黄缎绣龙的桌围,椅披。帷帐等等铺陈起来。其中有个姓吴的太监是头脑,跟阮德相识,迎上来急急说道:“老阮,万岁爷在路上了!你甚么也不必预备,只关照府上大小回避,厨房里多派下手接应,你自己快去换衣服!”
“是、是!多承关照。”
阮德如言照办,刚换好衣服,皇帝已经骑马到门──为的是出宫微行,服饰不能不换,著一件大红纻丝图花的箭衣,下穿青袖散脚袴,袴脚塞在羊皮短靴中,形似灯笼,是时下纨袴子弟最风流的打扮。
“臣阮德接驾!”
“起来、起来!”皇帝拿皮马鞭,轻轻在阮德肩上敲了两下,“我来看你的样子。”
这一下阮德才想起,误了一件大事,张口结舌,无以为答,幸好钱宁了解,“回万岁爷的话,样子做得很精细,怕损坏,是装在箱子里的。”他说,“请万岁爷先吃酒,叫阮德赶紧预备,不必多少功夫就可以抬上来看。”
“是、是!不须多少功夫。”
皇帝不答,甩著马鞭,直往里走;阮家厅上正中,已设下一张细藤靠榻,皇帝往床上一坐,随即打扇的打扇,送手巾的送手巾。擦净头面手臂的汗,有个太监双手捧上一只极大的水晶碗,碗中是紫滟滟的葡萄汁,浮著晶莹发光的碎冰块,皇帝单手接碗就口,只听连续不断的“咕咕嘟、咕咕嘟”的声音,一口气喝干了,一面抹嘴喘气,一面说道:“好痛快!”
“是先吃酒,还是先吃点心?”
“要酒。”皇帝吩咐,“也要凉点心。”
凉菜凉点心早就预备好了的,用食桌抬上来就是,吃过一碗八宝凉粉,一碟冰镇地力糕,然后喝酒。
这时阮德已将“新宅”的样子,装置妥当;钱宁指挥著,用八个人抬上一张极大的方桌,就放在御榻前面开始讲解。
果然如所预期的,对那两翼回环钩连的平房,皇帝在了解其中的奥妙之后,就像一个聪明的孩子玩七巧板那样,简直著迷了。
然而皇帝还是只知道隐秘曲折十分好玩,犹未想到另有妙用,钱宁自然要指出来,“万岁爷,”他略略放低了声音说:“藏个人在里头,十天半个月没有人知道,那怕找到了地方,不识其中的门道,近在咫尺亦寻不著。”说著,指点样子上一处转角的房屋,轻轻推了两下,房屋的形状,马上就改变了。
“妙,妙!”皇帝心头狂喜,他领略到了其中的奥妙,只要“新宅”建成,看中那个绝色女子,就可以藏在这里,不必顾虑有何干扰,那是多安逸的一件事。
“这种造法,还有一样好处,看时会启闭那些门户,迎风避雨,冬暖夏凉,最舒服不过。”
“你真有孝心,”皇帝老气横秋地说:“我要有你这样一个儿子就好了。”
钱宁急忙跪倒,在皇帝脚下连连碰头,“天高地厚之恩,奴才不知道怎么报答?”他说,“万岁爷就当奴才是个不肖之子,生来就是该为万岁爷效犬马之劳的。”
“这样也好!小宁儿,你就算我的干儿子好了。从今天起,你就姓国姓!”
国姓是朱,钱宁成了朱宁;这一下真如俗语所说的,“一跤摔在云堆里”,虽受惊吓,却是飘飘欲仙了。
“是!”也不知那里来的一副急泪,朱宁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咦!你这是干甚么?”
“不相干!”朱宁擦擦眼泪答道:“儿子是感激涕零之故。”
“也罢,索性今天就办了这件事,取纸笔来!”
朱宁答应著,亲自捧上一张上置朱笔黄笺的矮几;皇帝提笔写道:“收钱宁为朕之义子。著自即日起名朱宁。”
※※※
御札送到刘瑾那里,他大为诧异,也不免酸酸地觉得心中不大受用。但他不敢形诸表面,反而拱拱手说:“从今天起,你就是‘干殿下’了,可喜可贺!”
“刘公公莫这么说,不管怎么样,我只记著你老的提携之恩。”
“你能记得这一点,就是你的造化!来啊,”刘瑾大声吩咐,“根据御笔,办公事知会内阁。”刘瑾又说一句:“再办公事给户部;自即日起按皇子的待遇,致送月例。”
“多谢刘公公。”朱宁的口气,立刻就改过了,“彼此同喜!以后,还要格外的多亲近。”
“也不必多亲近,你只记得你自己能吃几碗饭就是了!”
这是个警告。朱宁暗暗惊心,可也起了戒心,立刻又变了态度,跪下来指天罚咒:“小宁儿不敢有一刻忘记刘公公的大恩,倘或有丝毫忘恩负义,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何必,何必!”刘瑾笑容满面地扶起他来,“我知道你是有良心的!只要好好干,有你的好日子过。”
稳住了刘瑾,抓紧了皇帝,朱宁就不须有何忌惮了。“干殿下”的身分要摆出来唬人;不但穿的是近乎皇子的服饰,而且别出心裁地自封一个头衔,叫做“皇庶子”;公然印在名刺上,到处拜客炫耀,成了京城里最显赫也最特别的一个人物。
※※※
户部的钱、工部的料、中军都督府征发来的军夫,要多少有多少,工程日以继夜地赶,进展神速;从正德二年八月开工,到第三年春天,已颇具规模了。
皇帝最讨厌甚么“德”啊、“仁”啊、这些冠冕堂皇的字样,所以新宅的建筑,题名不劳翰林院去引经据典,拟好几个典雅庄重的名字,听候御裁;直截了当地自己动手,正殿叫做“太素殿”;殿前的大池,叫做“天鹅池”;两翼钩连的密室,叫做“虎房”──皇帝不喜自比为龙,觉得壮威似虎,才够味道。
皇帝每隔两三天就得到“虎城”中亲自去饲喂两头来自贵州深山的白额虎;有时整只活羊扔下去,看两虎争食,翻扑抱滚,引为至乐。各地的镇守太监,都知道皇帝喜观猛兽,而且正在起造新宅,不断有各种珍禽异兽进贡。广西的镇守太监杨景,献到京的竟是一头金钱豹。
“豹子!”皇帝高兴地说:“我还没有见过。走,看看去!”
“是!”朱宁答应著,立即命人通知,将豹子放入虎城,同时准备大量牛肉,以便皇帝亲自喂食。
到了虎城,由铁丝网向下望去,皇帝立刻为豹身上的花纹迷住了,“好漂亮!”他说:“好身段!”
豹身细长,看上去比老虎来得苗条,所以皇帝赞它“好身段”。朱宁察言观色,知道皇帝爱豹之心胜于爱虎,便替豹子说好话了。
“万岁爷看,豹子来得文静,虎豹同笼,一比就显高下。豹子是大英雄的气度,沉著得很。”
“吃饱了自然沉著了!”
“回万岁爷的话。”有个也很得宠的小太监名叫喜儿,在旁边插嘴,“豹子还没有喂过。”
“为甚么不喂?”
“是撒娇!”朱宁故意这样说,“非万岁爷亲手喂它,不肯吃!”
“好吧!”皇帝欣然说道,“我来喂。”
于是抬上一大木盆的牛肉,另外有把钢叉;皇帝亲手叉一块四五斤重的牛肉,从铁丝网的活门,向下一摔!牛肉到地,左右暴喝一声采,因为皇帝的手法极准,那块牛肉恰好摔在豹子口边。
奇怪!到口的肉竟会不顾;豹子看了一下,前腿一撑,掉身而去。便宜了老虎,窜过来叼了就跑。
“怎么回事?”皇帝问。
“是水土不服,还是不识抬举?”朱宁答说:“等奴才来问问看。”
押运豹子进京的广西解差,职位卑下,不得接近御前,只在虎城外而待命,听得传唤,疾趋而来,动问究竟。
“豹子是不是病了?”朱宁问道:“是你照料得不好。”
“不会吧!今天还好好的。”解差答说:“是进给皇上玩的,小人怎敢怠慢?一路像伺候祖宗似的照料了来的。”
“那么,喂它肉怎么不吃?”
“不吃?”解差想了一下问道:“是怎么个喂法?”
“喂畜牲吃东西,莫非还有讲究?自然是扔在地上。”
“那就怪不得了!豹子好洁,东西扔在地上,沾了尘土,它就不吃了!”
“原来如此!你不早说。”朱宁问道:“要怎么个喂法?”
“法子很多,反正东西不弄脏,它就会吃。”
朱宁想了一会,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也想到了好些饲喂的方法。兴冲冲地复回虎城,向皇帝奏明缘故。
“这好!豹子的品格比老虎高。”皇帝说道,“拿钩子来,把肉临空悬著,看它怎么吃?”
于是朱宁亲自指挥,相度好了高低,将挂著牛肉的钩子悬在铁丝网上,离地约有两丈多高。
豹子果然沉著非凡,等肉悬好了,方始慢慢起身,仰头望了一会,慢步绕个圈子,然后,突然不意地往上一跃,一口咬住牛肉,只听“叭哒”一声,连著钩子的绳索断了,牛肉掉落地上。豹子又不吃了,因为脏了。
可是豹子的食欲,却为牛肉所诱发了。望著铁丝笼上只是闷声低吼;然后往上一纵,身子直窜了起来。落地又窜,窜了又落地,吼声亦渐狞厉;同笼的老虎蹲在一角,只是发愣。
皇帝目不转睛地望了一会,一伸手说:“拿牛肉来!”
朱宁知道他要亲自喂食,也猜到他是如何喂法,便亲自动手,将牛肉割成拳头大,用个银茶盘盛著,捧到皇帝面前。
“来吧,花豹子!”皇帝手拈一块牛肉,向笼中扬一扬,等豹子往上窜时,他的手往外一甩,抛下牛肉。豹子接个正著,三两下咀嚼,舌头一卷,牛肉下肚,又往上窜了。
就这样,人抛豹接,每一下都是恰到好处;一连抛了七八块,块块不落空。老虎在旁看得嘴馋,也上来争夺,无奈窜得既没有豹子来得高,又没有空中截食的本事,一而再,再而三地徒劳无功,迁怒到豹子,一下扑了上去,翻滚吼咬,缠斗在一起,难分高下。
“不行!”皇帝心疼豹子,有些著急,“要两败俱伤了!”
驯兽的小太监也慌了手脚,不住用老虎听惯了的口令吆喝,却是一无用处。最后,还是朱宁想了个计较,“万岁爷,拿牛肉引老虎。”他说,“肉要砸在虎头上。”
皇帝也省悟了,取一块牛肉,看准了正砸在老虎鼻子上。那只老虎没出息,看了肉忘了仇敌,舍却豹子,一口叼住牛肉,避到一边,慢慢享受去了。
“万岁爷赛似伏虎罗汉!”
“老虎算得了甚么!枉称‘山君’,简直像一条狗!豹子好,品格比老虎高得多。”皇帝吩咐,“造一个大铁笼,下面安上轮子,笼子里要置食槽。”
朱宁心知皇帝移爱了!老虎失宠,豹子当令。当即找人来画了图样,亲自到御用监所属的冶坊,亲自督工,造好一只极其坚固的铁笼,铁栅打磨光亮,配上黄铜的食槽,十分漂亮。下面安上包皮的木轮,灵活轻巧,推动时声音极低,皇帝深为满意,越发觉得朱宁才具非凡,堪当重任。
“小宁儿,我想到一个好名字。”皇帝灵机一动,“新宅那两排密室,就叫‘豹房’好了!”
“这名字太好了!”朱宁拍著手笑,“新奇有趣,万岁爷真是聪明天纵,叫奴才打心眼儿佩服。”
从此尚未落成的“新宅”有了个正式名称,就是“豹房”。皇帝天天催促,恨不得即时就能完工。但土木之事性急不得,就算日以继夜,勉强赶好,如果泥不干、土不燥,要不了两三个月,墙上就有裂痕出现,甚至灰堆整块往下掉,砸在皇帝脑袋上,那还得了。
因此,皇帝催朱宁,朱宁催实际主工的阮德,而阮德唯有敷衍之一法。有一天朱宁可真忍不住了,因为皇帝已下了最后限期,半个月之内,必须全部竣工,如果阮德再这样拖延,将会遭遇不测之祸。
“皇上已经交代了,半个月之内房子还不能好,提头去见!老阮,你看是提你的头,还是提我的头?”
“自然是提我的头。老实奉告,我宁愿割脑袋,也不能马马虎虎完工。为甚么呢?”阮德激动地说,“不能如限完工,只死我一个人,倘或勉强遵旨,说不定就会搞成满门抄斩,连你老也脱不了干系。”接著,他细说其中的道理,特别指出,倘或出危险惊了驾,那罪名担负不起。
“唉!”朱宁跳脚,“你这话怎么不早说?”
“那是我不对,不过这时候再不说,就更不对了,”阮德又说,“本来期限也差不多。只为春雨连绵,耽误了工程,是想不到的事。”
朱宁无奈,只有另外设法。一个人静静地盘算了一会,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躲得了半月严限的那一道难关。
盘算已定,密密布置,同时故意不大理会皇帝──本来,朱宁几乎是没有一天不在挖空心思,为好奇心特重的皇帝设计新鲜有趣的玩法。现在有五六天没有新花样,皇帝就有些觉得无聊了。这天下午,踢完球,喂了豹子,又驰了一回马,来至宝和店吃了几杯闷酒,总觉得无趣。便即喊道:“小宁儿!”
“喳!”朱宁应声趋前,已将皇帝的心思猜到了一半了。
“好没劲!”皇帝说,“只觉得日子好长。”
“是!”朱宁只答应一声。
“你怎么不说话!莫非不懂我的意思?”
“奴才懂!”朱宁慢吞吞地说,“奴才有个替万岁爷解闷的法子,包管龙心大悦。不过,奴才不敢说。”
“为甚么?”皇帝使劲推他的肩,“说!说!你先说甚么法子?”
“新来一个番僧,是金刚不坏之身,一夜能对付十来个妇人,整得她们死去活来,上床叫到下床……”
“好啊!”皇帝不等他话完,便下了御榻,“在那里?宣他来!”
朱宁跪下来抱住皇帝的腿说:“奴才不敢说,就是为此。这个番僧脾气很怪,奴才劝他几次,他不肯进京,又说:那怕圣上相召,亦不敢奉旨。”
“那又是为了甚么?”
“他说,他师父嘱咐过他:那位贵人都可见;就是不能见皇上。因为皇上的命大,他会被克而死。”
“这么一说,我看他演秘戏不就等于要了他的命了吗?”
“原是这话,不过,万岁爷看他不要紧,他不能面圣。所以,万岁爷要看,还得亲劳圣驾,而且只能偷偷儿的看。”朱宁又放低了声音谄笑道:“这玩意,还只有偷偷儿看才过瘾。”
皇帝蓦地里记起小时候偷看宫女洗澡的往事,心痒痒地说:“对!要偷看才有味。走!”
“路远得很呢!在京东蓟州。”朱宁又迟疑著说,“万岁爷,奴才看算了吧!”
“甚么!”皇帝大声问说。
“万岁爷私下出京,虽然不要紧,奴才斗胆保驾。不过,外面知道了不大好。”
“不大好?甚么不大好?”
“会上奏疏,噜哩噜嗦说些不中听的话,惹万岁爷生气。”
“那怕甚么!我连奏疏都不看,听不见他们噜嗦,还生甚么气?”
“那还有一件,万岁爷要依了,奴才方敢保驾到蓟州去。”
“你说。”
“万岁爷要乔妆改扮,另外取个名字。这样,才能遮人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痛痛快快玩一玩。”
“好!我不穿黄衣服,衣服上花样不用龙就是。至于名字,”皇帝想了想说,“就叫朱寿好了!”
“万寿无疆!好名字。”朱宁说道:“出了宫,奴才就管万岁爷叫寿大爷。”
“随你叫!”皇帝问道,“甚么时候走?最好今晚就动身。”
“那赶不到了,只好在通州歇驾。”
“可以。”
“既然如此,奴才得去安排一下。万岁爷且先吃酒,回头奴才来迎驾。”
于是朱宁匆匆赶到刘瑾那里,告知缘由,同时要求支援。如果皇帝在蓟州要人、要钱、要一切意想不到的东西,希望刘瑾一接到信,立即照办。
“你的胆子倒真不小!”刘瑾的两眼瞪得好大,“万一出了差错怎么得了?”
“万一出了差错,小宁儿保公公……”朱宁耸耸肩没有再说下去,而意思是很明显的,万一出了差错,危及乘舆,好比像英宗蒙尘,甚至遇险,只剩“弓剑归来”时,他愿保刘瑾作天子。
这是何等悖逆的话!刘瑾当然要有表示,喝一声:“胡说八道!”可是脸色就像黄梅天气那样,看著阴霾密布,倏忽之间,云层里就透出金色光芒来了。
朱宁原是一句戏言,见此光景,心中一惊,暗暗警惕,一时间竟忘了说话了。
刘瑾只当他受了呵斥,不敢作声;少不得略假词色,“要人、要钱、要东西,算不了甚么!”他说,“倘或出点甚么乱子,可小心我剥你的皮。”
“不会、不会、决不会!”朱宁陪个笑,退后两步,一溜烟走了。
到得玄武门外,奉召上来护驾的锦衣卫官兵,东厂番役,以及五千营的骑兵,总计五百多人,都已到齐;此外是各类执事太监,亦将近上百都在待命。一见朱宁赶到,纷纷前来请示。朱宁虽未带过兵,仗著聪明,部署居然暗合兵法,先派一个得力的助手,率领东厂番役往通州去打前站,又指定五千营的骑兵,一半殿后、一半来回巡逻,以备接应。留下锦衣卫专门护驾前行。这样分派妥贴,方始到宝和店奏请启驾。
“今天只能到通州?”皇帝问。
“是!今天晚上驻驾张家湾。”
“有甚么好玩的?”
“有!有!”朱宁诡秘地笑著,“奴才先卖一个关子。”
其实朱宁还不知道有甚么新鲜把戏可以为皇帝消遣长夜。所谓“卖个关子”其实是虚晃一枪;他心里在想,张家湾是运河的终点,漕粮存储之地,南来北往的大码头,无奇不有,到那里再为皇帝找“好玩”的花样,也还不迟。
※※※
打前站的太监名叫李和,受命于仓卒之际,要在短短的两三个时辰之内,准备“行宫”与御膳,以及六七百人的食宿等事宜,可不是一件好应付的差使。不过,李和胸有成竹,并不慌张。
催驾到了张家湾,直奔仓场侍郎衙门──专管京仓的户部侍郎,名为仓场侍郎,长驻张家湾。
这是个有名的肥缺,李和早就打好了主意,就要著落在这个官儿身上,承办这趟棘手的差使。
“赶快通报张侍郎,接旨!”
门上一听“接旨”二字,不敢怠慢,转身往签押房直奔。仓场侍郎张一义得报,不免诧异。“怎会有圣旨下给我?”他说,“向来有上谕都是户部转来的。”
“不会错误!领头的太监,还带著好些‘白靴校尉’。”
一听有东厂的“白靴校尉”,张一义魂飞天外,说一声:“我命休矣!罢!罢!摆起香案来!”
香案在大堂摆好了,张一义却久不露面;原来他以为贪污事泄,白靴校尉是奉旨来逮捕的,所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还在与妻儿诀别。越说越伤心,亦越舍不得分离,这一下,在大堂上的李和可等得不耐烦了。
“怎么回事?”他大声问道:“快出来啊!误了皇差,他那顶纱帽还要不要?”
门上一听这话,又惊又喜,急急奔到上房;也顾不得男仆不准进入主妇卧室的规矩,掀开门帘便喊:“老爷、老爷,不是来抓人!是要办皇差。”
“办皇差?”
“是的!办皇差。那位李公公发话了,误了皇差要丢纱帽,请老爷马上出去吧!”
“好!好!”张一义抹一抹涕泪,撩起红袍下摆,三脚两步,奔向大厅。
“我叫李和,奉旨来打前站。张大人,请你听清楚了。”李和放慢了声音说:“皇上已经出京,今晚上驻驾通州,你赶快预备。随行护驾的,大概有七百个人,四百匹马,扰你一宿两餐,明天早饭以后就走。”
“这、这,不太局促了吗?”张一义结结巴巴地说,“而且事先毫无消息;以万乘之尊,怎么就随随便便出京了呢?”
“那可不知道。”李和冷冷地答说,“好在皇上天黑以前就会到,你当面问皇上好了。”
一听话风不妙,张一义赶紧陪个笑脸,“李公公,不是我好管闲事。”他说,“实在是有点措手不及,倘有不周之处,务必请李公公在皇上面前,奏明苦衷,多多包涵。”
“这还像句话。时候不早了,你赶快预备去吧!我就在这里坐等。”
“是!”张一义颇有茫然之感,定一定神问道:“请教李公公,该怎么预备?”
“我那知道怎么预备?反正只要皇上不发脾气,护驾的人不闹事,你的差使就算通过了。”
话外有话,李和是在警告,皇帝会发脾气,随从会闹事。张一义忽然心思灵活了,“来,来!”他挽著李和的手说,“请后堂待茶。”
一面说,一面向贴身听差,揸开五指,悄悄伸一伸手。到得后堂,刚刚落座,那听差便用一个朱红漆盘,托著十锭出炉未曾用过,精光闪亮,还系著红绿丝线的大元宝,走到主人身边待命。
“李公公,小意思。”张一义亲自将一盘元宝放在李和面前,“请大家买杯酒喝。”
李和见钱眼开,随即笑嘻嘻地说:“不必客气,不必客气。张大人,自己人,有话好说。”
“是,是!原要请教。”张一义说,“皇差我还没有办过,时间又这么局促,一切要请李公公指点。”
“好办!好办!”李和想了一下,说道:“第一,多办食料。张家湾是大码头,南边来的珍味很多,尽量预备。”
“是!再请教第二。”。
“第二,你空的仓房总有吧?”
“有,有!多得很。”
“挑干净的打扫出来,士兵住的地方就有了!”
“是,是!高明之至。”张一义很高兴地说,“米仓又干净、又高爽,住著很舒服。”
“皇上歇驾的地方更要舒服。张大人,这里房子最好、最大的是那一家?”
“张家湾的首富姓吴,新盖的大宅,共有七进之多,不过……”
“怎么?难道姓吴的不肯借?他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李和说道:“张大人,我索性帮你一个忙,派二十名白靴校尉给你,你带著他们到吴家,不必说甚么借的,关照吴家把前面五进挪出来!”
张一义心想,“为政不得罪巨室”,不过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当时道了谢,请李和派出人来,亲自带著,到吴家说明缘由,毫不费事地占了人家五进房子。同时派出大批得力部下,分头办事;又关照司库要钱、要米,尽量支给。人多钱多,容易办事,太阳下山之时,诸事皆已粗备,可以准备接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