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自西而来,黄尘影里,斜晕闪耀,锦衣如绣,如一条五色金龙,冉冉而来。一马当先的是朱宁,疾驰到市梢与李和会合,听取报告。
“仓场张侍郎,很能办事。”李和说道:“万岁爷歇驾吴家大院,五进新屋子,现成的布置;随扈人员住空仓房,亦已打扫干净。一切食料,预备得很充足。”
说到这里,李和回身招一招手,将不远之处的张一义唤来,为朱宁引见。彼此一揖,略作寒暄,朱宁问道:“这里有甚么好玩的花样?”
张一义茫然不知所答,结结巴巴地说:“干殿下要玩甚么?”
“不是我玩,是替皇上找消遣。”朱宁提示:“只要宫里没有的,新奇的玩意就好。”
这一说,张一义明白了。他是富家子弟出身,知道纨袴的好恶,皇帝不过天字第一号的花袴而已,只要能使他破颜一笑,甚么荒唐的花样都不打紧。于是念头一转,连声答说:“有、有!我去预备。”
“对了,快去预备!越快、越多,越好。”<
“是了。还有件事,要说与干殿下:通州知州跟驻通州的武官,都由城里赶来了。请问在那里接驾?”
“都不用、都不用!皇上没功夫见他们。”朱宁摇著手说,“连你都不必见,只要把差使伺候好了,话我自然在皇上面前替你说好话,让你升官当尚书。”
“多谢干殿下美意。我马上关照预备杂耍,在吴家大院待命。”
说完,疾驰而去。他衙门里养著一班帮闲的清客,恰如俗语说:“养兵千日,用在一朝。”平时饱食终日,陪著饮酒、下棋、看戏、玩古董、大享清福,在这个当口,可就要好好动一番脑筋,卖一番气力了。
张一义的这班清客,为首的叫做马大隆,见多识广,无所不知;吃喝嫖赌,无一不精,尤其是人情熟透,善于揣摩心理,听得居停所提的要求,随即道出一番见解。
“皇上年轻好动,太过于文雅的玩意,未见得能赏识。总以新奇热闹为主,最要紧的是,宫中从未有过的花样。所以这个差使并不难办,譬如,我昨天看见一班耍猴戏的,就很可以进奉。”
“那似乎太亵慢了吧?”张一义有些不以为然。
“不然,事先说明白了就不要紧了。只要猴子不撒野,决无妨碍。”
“好吧!要先跟耍猴戏的问清楚。”
“我看,”另一个清客建议,“泺州的皮影戏倒不错。”
“不!”张一义立刻否决,“宫中有的。刘瑾当年当钟鼓司掌印太监,专门管这些杂耍;皮影戏称为‘过锦’,皇上早就看得不要看了。”
“不见得,”马大隆又有独特的见解,“要看演的是甚么?宫中的‘过锦’,当然是法雅音,大罗神仙之类,如果另外换一种皇上所没有见过的题材,一样会看得下去。”
“那么,请教,该当甚么题材呢?”
“诙谐好笑即可。”
“有一出戏很妙。”原来建议的那清客说,“可惜,太‘荤’了!”
“荤的好,荤的好!”马大隆急急问道:“戏名甚么?”
“叫做‘瞎子捉奸’!”
“妙极,妙极!”马大隆抚掌称善,“光听这个戏名,皇上就非看不可。”
“确是很妙!”另有人附和。
这一下,张一义索性不开口了;只听马大隆调度,一共选中四档节目。他一面派人去接头,一面用黄笺正楷写好一张单子,重重拜托了马大隆,随即赶到吴家大院。
时候正好,赶上接驾。张一义遥遥望去,不曾见有著黄袍的人,只见锦衣卫簇拥之中,有个头戴紫金冠的魁梧少年,上身一件大红平金的箭衣,下身著一条葱绿泥金寿字的束腿袖袴,骑一匹金辔玉勒的大白马,款款而来。心中不免自问,这又是谁呢?
一念未毕,李和已推推他的身子,“快跪下!”他说,“御驾到了!”
“是白马少年?”
“对,对,对!”李和将他的肩一摁,张一义顺势跪倒。
跪下低头,只能隐隐约约看到许多马蹄,等发现白色马蹄,知道皇帝到门,便俯伏到地,口中朗声报名:“臣仓场张一义恭迎圣驾。”
皇帝没有答话,张一义只能看到一双著绿袴的腿,很快地从红地毯上经过。直到皇帝进了大门,方始起身,李和便说:“看皇上是有些累了,很快就会传膳。你预备了一些甚么消遣?”
“喏,在这里!”张一义将黄单子取了出来,同时作了一番说明。
“好!你关照厨房赶快预备。我上去请了旨,回来跟你接头,你在廊上等我。”
于是李和持著单子,转交朱宁;朱宁一看,上面写的是:“进奉杂戏一堂,恭请宸赏。臣仓场侍郎张一义恭进。计开:猴戏、过锦、口技、上绳。”
看完单子,朱宁不由皱眉,“没有甚么了不起嘛!”他说。
李和受了张一义五百两银子的好处,而且听他作过解释,确有妙处,因而便帮衬著说:“看单子看不出来的,玩意很不错,包管万岁爷会哈哈大笑。而且,大多是带‘荤’的。”
“带‘荤’的?”
“是。”李和又指著单子低声说道:“上绳的两个妞,一个十七、一个十八,长得都不错。”
朱宁想了一下,深深点头:“我倒小看这个官儿了,看起来花过心思,很懂窍门。”
这时马大隆早已带著那班跑江湖卖艺的,赶到吴家大院,先请朱宁检视。他格外注意的是猴戏与上绳。怕猴子撒野,也怕上绳的女子颜色平庸,不料一看之下,大感意外,人畜都出色异常。
于是,仔细商量演出的次序,马大隆问道:“皇上是一面传膳,一面观赏,还是膳罢进奉?”
“一面传膳、一面看。”
“既如此,先看猴戏,次听口技。”马大隆说,“这两个节目,拿出来就是;上绳要搭架子,得有些时候。看完绳技,再看‘瞎子捉奸’,哈哈一笑,替皇上消食。再说,‘过锦’必得天全黑了来看才够味。”
朱宁连连点头,“有道理,有道理!”朱宁问道:“马先生贵处那里?”
“不敢!”马大隆谦恭地答说:“敝处江都。”
“原来是扬州!自古繁华之地,好地方。”朱宁又说:“马先生可别走!回头我们聊聊。”
“是,是!大隆待命。”
※※※
虽说是江湖上常见的玩艺,却确有与众不同之处。平常的猴戏,无非猴子骑车、骑狗;这档戏却全是猴子,大小一共四只,翻跟斗、叠罗汉,花样甚多;最妙的是双演“过招”,打的是“太祖洪拳”,一招一式,有板有眼,极少露出毛手毛脚的猴相。收招的时候,恰好双双朝北,跪下磕头。
皇帝大为高兴,道一句:“放赏!”只见两名小太监抬起一个小箩筐,使劲往外一兜;箩筐里尽是簇新的制钱,“哗啦啦”一声,撒得满地;这面撒完那面撒,热闹非凡。
猴戏既完,暂闭厅门;大天井里开始搭上绳的架子。这时膳桌侧面,已拉起一道锦幕,幕中出来一个老者,干瘪瘦小,貌不惊人,穿一件海青,戴一顶方巾,是儒士打扮。走上前来,将手中折扇,塞入袖中,尘扬舞蹈地拜了下去,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草野微臣明万年叩见圣驾: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听这个名字,皇帝便是一喜,灵机一动,笑著说道:“你的名字,可以打一个人的名字。你们猜!”
这怎么猜得著?明万年磕头说道:“高明难测。”
“你们谁猜得著?有赏!”
左右相觑面相;一下子局面变僵了。朱宁非常著急,正想设法化解,只听窗外有个娇憨声音嚷道:“没有甚么难猜,朱寿!”
小儿女娇憨的笑语,日常随处可闻,了无足奇,而此时此地,却如睛天霹雳,无不吃惊。而所惊的原因不同,程度亦有深浅之分。
首先是皇帝,不过猝不及防,微微一惊;其次是明万年,心想圣驾在此,那个不是战战兢兢,竟有这样不懂事的女孩,胡闯乱语,皇帝一生气,那还得了?而最惊慌的自然是大小太监,除却怕惊了圣驾以外,更因为那女孩胆敢直呼御名,是从来所无的“大不敬”!这是个不得了的罪名。
皇帝御名厚照,而朱寿既是皇帝自号,当然也是御名。
可是以为皇帝会觉得“大不敬”,却是杞人忧天;相反地,紧接著微惊而来的,是满面笑容──大明万年,则朱家天子长寿,这个谜竟让一个小女孩揭破,岂不可喜?
这时已有几个太监奔了出去,皇帝怕他们是去抓那女孩,便即喝道:“站住!你们要去干甚么?”
“奴才出去看看,是甚么人敢这样大胆?”
“不用看了!你没有听见声音?一个很聪明的小女孩,别吓著了人家。”
朱宁很见机,立即接口说道:“听见了没有?别吓著人家,悄悄儿去打听一下,那女孩是那里来的。”
暂时了结这个意外的小小波折,皇帝接著问明万年:“甚么叫口技?”
“一闻其声,如见其人。”
“喔,是学人说话?”
“是!”明万年答说:“如见其人,如见其情,凡有声音都要学。”
“这么说,你是无所不能?”
“圣天子庇护化育,虽下愚之资,亦为有用之才。”
“莫说这些题外之话。”皇帝最讨厌这些头巾气极重的言语,“你说,你先玩点甚么有趣的。”
“微臣试写一幅阳春烟景,为皇上下酒。”
明万年磕个头,退入锦幕。此时堂上堂下都在侧耳静听;恍惚间,似有若无的马蹄得得之声,然后雀噪莺啭,夹杂著鹧鸪一声声“不如归去”;渐渐百鸟争鸣、马蹄声繁,又有各种叫卖小食的市声,空旷悠远,闭目静听,宛如见一幅艳阳天气的仕女嬉春图,皇帝的兴致被敲起来,恨不得亦能策马追逐。分享其中的热闹;在这样的心情之下,不由得连连引觥,饮啖甚健。
慢慢地,由热闹转为清静,马蹄的声音,极其清脆,是敲打在山石路上的光景。
蹄声有轻有重,有徐有疾;可以想像得到,随峰回路转而不同。渐渐地起一种大海涛的声音,那是松风;风定才听得出流水潺潺,间以数声鸟叫,别有空旷幽远之致。皇帝觉得心旷神怡,不由得就想起一句唐诗,而且念出声来,“鸟鸣山更幽”。
锦幕中的明万年,听得皇帝念诗,知道已蒙欣赏,好东西还多,可以收住了。于是勒住了马,仿佛在远眺似的,口中也念了两句诗:“行到山尽处,坐看云起时。”然后蹄声又动,渐行渐轻,渐行渐远,终于消失。
“妙得很!”皇帝对朱宁说,“原来文文静静地玩,也有文文静静的味道。”
“也只有万岁爷才识得他的妙处。”朱宁陪笑答说:“奴才觉得还是热闹些的好。”
“那就让他再来个热闹些的!”
此时明万年已经肃立在幕外,闻声答应:“微臣领旨!”
说罢回身入幕。静默片刻,听得一声苍老的咳嗽,道声:“幸会,幸会!”由此展开寒暄,一听就知道是故友重逢。听对方的声音,是个二十来岁的后生,老生情意殷殷,拉后生到家喝酒;谈些市井间的趣闻,夹杂著斟酒、上菜,杯盘相触的声音;而后生不胜酒力,舌头有些大了,老者又复极力劝酒,方始尽欢而散。送客出门,客去门闭;后生脚步踉跄的情状,宛然如见。
去不多久,后生终于醉倒在地,鼾声可闻。接著有个路人,高唱著山西梆子,大踏步而来,一下绊倒,栽了个斤斗,一面爬起,一面骂人,骂声未终,忽而惊呼,“原来是熟人。”于是扶起后生,埋怨他不该贪杯,扶他回家。
到了一条街,栅栏已闭,于是喊司栅的开栅。这下惊了一条狗,一犬吠影,众犬吠声,远远近近,大大小小。或吠或哮,无一不真。皇帝听得眉飞色舞,偏著头一面听,一面笑。
群吠声中,有人叱斥;是司栅的来了,钥匙声、碰栅声、道谢声、脚步声,声声分明,走了一会,到家,敲门,开门一问,才知道弄错了地方。那家人是江西人,用皇帝听惯的张天师所说的那种乡音,破口大骂,于是狗又叫了。
等狗吠渐低,以至于无,终于真的到家。开门的是后生的妻子。询问缘故,说明究竟,道谢作别。闭门扶后生登床,要茶要水,噜嗦不休。做妻子的十分厌烦地发牢骚,及至取了茶来,后生鼾声如雷,于是妻子又骂。惊醒了孩子,解怀喂乳,孺子吮吸ru头。“咂、咂”作声,混和著丈夫的鼾声,妻子打呵欠的声音,不由得就勾起了人的睡意。
不久,金鸡初唱,众鸡相和;也像犬吠那样,啼声远近高下,宏亮尖锐,各各不同,而无不酷肖。等鸡啼稍稀,丈夫又作呓语,不断索茶;妻子被惊醒了,一面唠叨,一面伺候丈夫喝茶,喉间咕咕有声,语声亦渐渐清楚,丈夫的酒醒了。
于是,夫妻开始调笑;妻子先则厌恶,继而欲拒还迎,然后是低声喘息,腻语叫床;那张床当然也是“咯吱、咯吱”作声,与枕席之间行云雨的声息相和,间以猫儿的叫春,先是一只雄猫,其声亢厉;随后来一只雌猫,叫声柔和;接著又来一只雄猫,两雄相争不下,乱扑乱咬,清清楚楚听得出是在屋顶上打架。纷呶喧嚣,正令人听得出神时,轰然一声,众响皆寂。
皇帝有著如梦方醒之感,但耳际仍旧遗留著各种不同的声音;尤其是妇人的娇滞腻语,一想到心就会蓦然往上一提,人也就有点坐立不安了。
此时明万年又出锦幕,肃立待命。皇帝定定神笑道:“这套本事,著实不易!须得好好赏一赏!”
“替万岁爷备下赏号了。”朱宁答说,随即向左右做个手势。
于是两个小太监抬来一个朱红大托盘,上面是两匹青色绉纱,一锭五十两重的大元宝,皇帝看了看说:“少了一点!多给一分。”
“喳!”朱宁向明万年大声说道:“万岁爷格外多赏,还不谢恩。”
等明万年磕头谢了恩,皇帝对朱宁说:“你问他,愿意不愿意在豹房伺候?”
明万年不愿意也不行。而豹房伺候,就此成了一个衔名;不过“伺”字嫌俗,改成“豹房祗候”。
“还有甚么玩意?”皇帝问说。
“还有上绳跟过锦。”
“过锦就不要了。”
“是!”朱宁答说,“上绳可不能不要?”
“为甚么?”
“万岁爷一看就知道了。”朱宁转脸吩咐:“拿御榻移到廊上。”
堂下应声走来八个太监,先开厅门,然后将皇帝连御榻一起抬到走廊上,另用茶几陈设酒果;皇帝一面享用,一面抬眼下望,只见灯火照耀之下,有根隐隐发光的线,横悬在半空中,定睛细看,才知道是根钢丝,两头连系在抄手游廊的大柱子上。上绳的两名女子,一个穿红、一个穿绿;对襟袖子扎脚裤,腰系一条白绸汗巾,弓鞋纤小,而轻盈如燕,一左一右,翩然而至,拜倒在君王面前。
“小女子林丹凤、林白凤叩见万岁爷!”
“你们是姊妹俩?”皇帝说道:“抬起头来我看看。”
“是!”林丹凤答说:“我们是同胞姊妹。”
等她们姊妹抬起头儿,朱宁已提著一盏白纱红寿字的宫灯,照在脸上。同胞姊妹,相貌不同,姊姊是瓜子脸,妹妹是鹅蛋脸。谈姿色是妹妹胜过姊姊,长眉入鬓,一双凤眼。但论韵致,白逊于丹;林丹凤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瞄来扫去,将皇帝的那颗心撩拨得痒痒地又不宁贴了。
“你们多大年纪?”
“小女子十八,我妹妹小我一岁。”
“你!”皇帝脱口问道:“有了婆家了吧?”
皇帝问到这话,在廊上悄观动静的张一义觉得相当刺耳;看御座左右的太监,却是个个若无其事,想来都是听惯了这种轻佻之语的。当然,林丹凤不免害羞,低著头不作声。
朱宁却知道皇帝的脾气,侍寝喜欢妇人,不喜室女。看林丹凤那双眼睛,不似完璧,心知皇帝已经中意了;但若林丹凤撇清,而皇帝又信以为真,或者好事不谐,便得别费张罗。所以不待她自己承认不承认,先硬派她有了婆家再说:
“请万岁爷不用问了,她不好意思说。”
“我看她是早有了婆家的。”皇帝问道:“你们走钢丝有没有把握?”
这下是姊妹俩同声回答,响亮的一个字:“有!”
“摔下来可不是好玩的事。”
“回万岁爷的话,”林丹凤说,“平常是用网子的,今天在万岁爷面前,可得献一点真玩意,所以不用网子。”
“算了,算了,还是用网子兜著。”
不用网子兜著,万一摔伤了,不但大煞风景,而且侍寝无人,所以朱宁紧接著说:“这是万岁爷的恩典,格外体恤,你们给万岁爷磕头谢恩吧!”
林丹凤还有些怏怏然,觉得不能显自己的真本事,做妹妹的心寒胆怯,求之不得,所以不由分说,硬拉著姊姊一起磕了头,然后退向两旁。
等张好网子,双凤复又出场;走到中间一屈膝,起身后退,互相打了个手势,双双往上一纵,攀住钢丝,一撑一跨,双足已踏上钢丝,两臂张开,风摆荷花似的摇晃了一会,稳住身子,然后由中而分,各走一端。
走到尽头,转身再走,这下是由分而合,双双走到中间,彼此堵住。皇帝手持酒杯,一眼不眨地注视,要看她们怎么走得过去?
正当大家屏声息气注视之际,忽然丹凤一个失足从钢线上倒栽了下来,其势甚疾,无不是情不自禁地发出惊呼。谁知“哎哟”二字未毕,丹凤已用纤纤双足,倒钩在钢线上。白凤更不怠慢,举步一跨,越过她姊姊的双足,向另一端轻悄地滑了过去。皇帝不由得喝一声采,朱宁领头附和,赞声不绝。
丹凤还有技可献,只见她侧挂著的身子,如秋千般荡了起来,越荡越高,蓄足了势,双足一松,整个身子凌空上飞。看那模样,像是脚上吃不住力量,被摔了出去;这一摔不是自上往下落,不是掉在网子上,而是斜著抛出去,摔著青石板上,非受重伤不可。胆小的张口瞪目,一颗心提到喉头,只能作无声的惊呼!谁知丹凤双手一伸,恰好抓住钢丝,双足就势一盘,使个乌龙绞柱的招式,在钢丝上拿了个大顶,稳住多时,方始重新起立,斜著一滑,到头翻身而下,与白凤双双拜倒在阶前。
“放赏!”皇帝高兴地说,“重赏!”
于是朱宁做个手势,便有人捧来一只黑体描金的小铁箱。这只小铁箱,宫眷近侍管它叫“百宝箱”,有专人掌管;皇帝在宫内闲游时,走到那里,带到那里。因为宫女片言只语,一颦一笑中了皇帝的意,有所赏赐,便得取给于这具百宝箱,若是能承雨露,自更不在话下。
当下由朱宁开了铁箱,另有一名小太监,捧著一个朱红圆盘,跪在旁边。皇帝朝箱中看了一下,红绿宝石、黄金、白玉。一时目迷五色,不暇细看,只大把地抓起嵌珠镶宝的钗环钏镯,放在盘中。那小太监是受过朱宁教导的,将朱盘轻轻一摇,堆积的珍饰,立刻平平地铺满了盘面。若非如此,皇帝一把一把抓起来往上放,便无休止了。
即令如此,这分赏赐也值上千银子,双凤几曾见过这等贵重的首饰,惊多于喜,头上发晕,记不得应该谢恩的礼节。
“去!”皇帝说道,“去戴上我看看。”
“是。”朱宁向双凤招招手说:“跟我来!”
一带带到右面厢房,李和跟马大隆跟了进来,帮著照料;视线却都在丹凤手中的那盘赏赐上。后窗外亦有人,是双凤的养父,他那双眼睛更是看得直了。
“这副打扮,戴再好的首饰也不像样。”朱宁问道:“你们姊妹另外有衣服没有?”
“有。”丹凤微窘答说:“粗布衣服,不中看。”
“这话不错!”朱宁想了一下说,“李和,你去跟主人家商量,借他家内眷的衣服穿一穿,顺便替她们姊妹好好打扮一下。御赐的首饰,件数点清楚,用不上的包好了你收著。”
“是!”李和将双凤姊妹带了出去,找张一义跟吴家去打交道。
“马先生,你这些玩意安排得很好。”朱宁问道:“你可知道那两个妞儿,家里是怎么个情形?”
马大隆一听便知用意。心想:姓马的可不能干拉马的勾当!便即指窗外说道:“喏,那是她们的养父,可以唤进来问。”
双凤的养父叫林利官,福建人,虽历江湖,未见世面,跪倒在朱宁面前,只叫:“老爷!”是极老实的样子。
“那姊妹俩是你的养女?”
“是的。不是亲姊妹,不过从小在一起长大。”
“都有婆家了没有?”
“都没有。”
“都没有?”朱宁不信,“大的像开过怀了?”
“不敢瞒老爷。”林利官嗫嚅著说,“去年八月里到山东东昌府荏平县八里庄,有个王七公子……”
“好了,好了!”朱宁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说,“让姓王的破了你女儿的身子,是不是?”
“是。”
“这就不去说它了……”
“请慢!”这趟是马大隆打断了朱宁的话,“有件事可得弄清楚,她身上有孕没有?”
这下提醒了朱宁,事关龙种,非同小可,朱宁连连说道:“不错、不错!马先生真细心。”
“这个,”林利官说,“小的可弄不清楚了。”
“这么说,你女儿还陪别人睡过?”朱宁问说。
“没有,没有。就王七公子一个。”
“跟姓王的分手多少时候了?”
“半年多。”
“混帐!”朱宁骂道:“半年以前的事,如果有孕肚子不都鼓得老高了!”
“是、是!”林利官惊喜而歉疚,“小的没有想到。”
“慢点!走江湖的甚么都不在乎。肥水不落外人田,你自己享用过没有?”
林利官愣了一下,方始会意,指天发誓:“老天爷在上头,小的拿丹凤当亲生女儿一样,那能做那种没天日的事!”
马大隆很满意地点点头,朱宁又问道:“小的呢?”
“小的可是规规矩矩的姑娘。”
“好了,我知道了!我告诉你一句话,你那两个女儿,也许就要留下了。如果留下,给你一千银子,不留呢,另外再说。”
“老爷,老爷!”林利官急得双泪交流,“小的就靠这两个女儿养老……”
“唉!你糊涂了!”马大隆硬将他的话打断,“这是别人求不到的事,你怎么倒得福不知?快,给干殿下磕了头去吧!”
说完,重重一掌拍在林利官背上,身子往前一倾,他不磕头也算磕过了。
动作横暴,其实马大隆纯是好意。林利官老实得无用,不识眉高眼低;这样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那里还有商量的馀地?惹恼了朱宁,白白赔上女儿不算,也许还有灾祸。所以不等朱宁说出不好听的话来,便将林利官轰走,他自己跟朱宁敷衍两句,亦即赶了出来,还有话问林利官。
“你怎么这么傻!皇上看上你女儿了,别说是领来的,亲生的也得撒手啊!再说,这那里是坏事?如今就看你跟你女儿的造化了!如果丹凤得宠,你作兴就是‘皇亲’,还怕没有人养你的老?”
听这一说,林利官的脑筋,整个儿转了个向。“皇亲”二字,令人心醉──凡是后妃母家、公主夫家,都称“皇亲”,加官晋爵,坐享富贵,历来如此;尤其当今皇帝的母舅张家,声势更为煊赫。有朝一日,能踏于“皇亲”之列,那简直是件不能想像的事。
“是、是!马老爷。”林利官狠狠将自己的大指咬了一口,护疼急忙缩回,一面吱牙咧嘴地揉手指,一面却“嘿、嘿”地笑出声来。
“你这是干甚么?”
“我看我是在做梦不是?”
马大隆忍不住好笑,“你也别太高兴!”他觉得有提出警告的必要,“事情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反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把心定下来,安安静静到一边等著,听我的招呼。”
“是、是!马老爷,你多劳心。”
“我叫马大隆,大小的大,兴隆的隆。老林,如果你将来得意了,可记著咱们有今天的这一段交情!”
说完,马大隆就走了,忙著去打听双凤姊妹的消息。
※※※
这时皇帝又已挪到厅里,御榻坐东向西,西面在演宫中称为过锦的泺州的皮影戏。
宫中的过锦,一切都比眼前所见的来得讲究,可是有一样不如:题材。宫中的过锦,搬演的无非忠孝节义、大罗神仙之类,偶尔一看,感到新奇。看得多了,题材大同小异,不免发腻;所以皇帝这天先亦不甚在意,眼中望著皮影,脑中只想著丹凤的袅娜腰肢,不知一上了牙床,是如何地奇趣横生?
可是不久之后,皇帝的注意力便为皮影所吸引了;实在因为题材太新奇,眼不见物的瞎子,单枪匹马回家捉奸,好像是不可能的事,而这出皮影戏耍,居然将不可能化为可能,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原来瞎子目盲而耳聪,捉奸是用个拙法子,手持菜刀,堵住房门,奸夫一举一动,闻声辨形,比目明还要清楚。瞎子老婆帮著遮盖,帮著声东击西,谁知徒劳无功,因为瞎子以逸待劳,心思极静,能够洞烛机先,刚有动作,便说破了她,以致左支右绌,进退失据。这皮影戏是一个人在幕后耍,手中牵线,口中唱白,词句虽俚,却新鲜有趣;皇帝一向喜爱市井中的琐琐屑屑,所以对这出“瞎子捉奸”,能够领略其中生动活泼的妙处,一直嘻开嘴笑。
及至“奸夫”被困,现身告饶,戏完灯明,方始发现一左一右,陪侍著一姊一妹。丹凤穿的是一件大红丝袷袄,下面一条绣花白练裙;白凤穿的是鹅黄缎子袷袄,下著一条玄色绣彩蝶的绸裙,并皆浓妆艳抹,珠翠满头,一点都看不出跑江湖的风尘之色。
“你们两个甚么时候来的?”
“奏禀万岁爷,来了有一会了。”丹凤答说,“只为万岁爷正看得出神,不敢惊动。”
“喔,你们也看了过锦。”皇帝执著白凤的手问:“好看不好看?”
白凤倒真的还是姑娘,奔走风尘,这些玩意不曾看过也听过,并不觉得看不下去;但一问到可就害羞了,满脸飞红地低声答说:“小女子看不懂。”
“你看不懂,你姊姊一定看得懂!”说罢,皇帝哈哈大笑。
于是朱宁趋近说道:“万岁爷请移驾,另备得有宵夜的酒。”
“好,好!”皇帝随即起身。
双凤姊妹当然陪同一起。由朱宁引路,在前后宫灯照耀之下,一直往里走,走到第三进才是临时的“寝殿”。
这一进房子是五门关,三明两暗,活络隔扇可以通过;皇帝向来的习惯,醉后随处便卧,所以将东西两大间打通,安一张镶牙红的大床,中间摆一张大理石面子的紫檀圆桌,陈设著酒肴,椅子只有一张,便是御座。不过这张椅子是所谓“太师椅”,尺寸特别大,皇帝居中坐下,左右还绰绰有馀,正好让双凤陪坐。
左拥右抱,酒到杯干,皇帝意兴到了最好的时候,朱宁却大为担心,因为每每酒到半酣,皇帝会想出各种花样来玩,这些玩意,有文静的,有很费事的,譬如踢鞠、踢球、驰马、角抵之类。如果在宫里,人多地方大,总还能想出应付的办法;如今微行在外,又是深夜,甚么都不凑手,倘或想出一个花样来而办不到,不但折尽了这晚上的种种好处,还怕他中怀不悦,这一夜就很难安宁了。
幸好,丹凤的那张嘴很伶俐,见闻又广,谈谈江湖上的奇闻异事,很可以为皇帝下酒。到得三更时分,皇帝醉眼迷离,身子都坐不直了,朱宁却放了心,亲自进来招呼,命双凤左右搀扶,扶上大床,安置已毕,才将双凤招呼到一边,有番话说。
“白凤,你没事,可以走了。丹凤,你可要好好伺候万岁爷!”
听得这话,妹妹俩的表情不同。妹妹如逢大赦,面有喜色,丹凤微皱双眉,心存疑虑,低著头问。“我可不知道怎么伺候?”
“容易得很。”朱宁答说:“万岁爷怎么说,你怎么听就是。”
“朱老爷,”丹凤手抚著胸说,“我真有点怕。”
“怕甚么?万岁爷不会要你的命,也不会打你骂你。”朱宁正一正脸色,“丹凤,你也不必黄熟梅子卖青!把你在钢丝上的腰腿功夫使出来,就能把万岁爷伺候得舒舒服服,到明天准有你好处。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别人烧香拜佛都求不到,你居然还不大愿意,这是那儿说起!”
“我,”丹凤急忙辩白,“我可没有说不愿意。”
“愿意最好。”
接著,朱宁细细交代,皇帝醒来,该如何照料起居。他说一句,她应一句,显然很用心的样子。然后又嘱咐职称叫做“煖殿”的近侍小太监,轮班“坐更”,细听招呼,不得大意,方始离去。
到得前面,马大隆还在等候消息;朱宁笑容满面地道劳,表示这趟皇差办得很好,都是马大隆的功劳。又说,皇帝大概明天午后才会启驾到蓟州,请马大隆回家休息,有事明天上午再说。
此外又料理了一些都得在这晚上安排好的杂务,不觉已到四更,朱宁到这时才伸个懒腰,叹口气说:“总算可以息一息了!”
解衣上床,睡得正沉时,发觉有人在推他,睁开倦涩的双眼,只见残焰犹明,窗无曙色,估量也不过五更时分,便隔著帐子问道:“谁啊?”
“王石头。”
这是“煖殿”坐更的一个小太监,朱宁又问:“甚么事?”
“万岁爷宣召,立等见面。”
听这一说,朱宁残馀的睡意随即一扫而空;一面急急起身掀帐,一面问道:“怎么回事?”
“丹凤伺候得不中意。”王石头帮著他穿靴著袍,同时陈述所闻所见……
他是四更接的班,其时皇帝的酒已经醒了;索茶、索水果,都是丹凤照应。王石头因为未奉呼唤,不敢入内,只在窗底下侧耳静听。
先是调笑,丹凤边笑边喘,而且有倒在床上挣扎的声音;王石头知道,皇帝爱呵人的痒,这是丹凤在躲避的声音。
不一会声息渐低,而衣衫悉索,隐约可闻,是宽衣解带,携手上床的光景。王石头心想:这下大事完矣,可以打个盹了。闭上眼刚刚有些睡意,只听里面皇帝不耐烦地说:“算了,算了!你把衣服穿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王石头大为惊疑,屏声息气,将耳朵贴在板壁,却以语声低微,莫明究竟,只听出丹凤是深感委屈的声音。
“过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万岁爷在里面叫了,进去只吩咐宣召你老,催得很急。”
“那么,”朱宁问道:“丹凤是怎么个样子呢?”
“哭丧著脸,站在旁边。”
“糟了!”朱宁顿足,“必是万岁爷还没有出火!这会儿那里找合意的人去?”
说完,拔步就走。到得第三进房子,先在“寝殿”外面高声自报:“小宁儿奉召见驾。”
房门“呀”地一声开了,是丹凤应的门。朱宁不暇问话,一直往前走去,皇帝短衣赤足,悄没声地掀帷而出,脸色却还平静,朱宁略略放了些心。
“叫人把她带出去!”
“喳!”朱宁答应著,退后两步,招呼王石头上前,低声说道:“你把她带到前面,交给刘福禄,等我回去有话问。”
等再回到御前,皇帝的表情略有改变,微显兴奋地说:“这家人有个妇人,名字叫蕙娘;你去找来!”
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话!即令朱宁已有预见,仍旧觉得这桩差使棘手。可是,在皇帝面前,从不作兴多问,更不作兴驳回,只好硬著头皮答应一声:“是!”
退出“寝殿”,急急奔回原处,唤他的贴身跟班刘福禄将丹凤找来,先问底细。
丹凤哭丧著脸,吞吞吐吐好半天,才大致将事情说清楚。原来像丹凤这种从小练功夫的女子,入眼腰细腿长,袅娜多姿,其实中看不中吃,身上的肉极硬,与温柔二字相去甚远;尤其是一感紧张,不自觉地用劲,肩臂双股,硬得像石块一样,因此,不为皇帝所喜。当然,身上也许有别处不中皇帝的意,不过丹凤未说,朱宁也懒得去问了。
诚如他所预料的,皇帝犹未“出火”,上床容易下床难;于是,丹凤为了卸责补过,荐贤自代──这蕙娘是吴家的二姨太,也就是皇帝用“明万年”做谜面打自起的名字“朱寿”,为窗外道破的那个娇憨女娃的妈妈。丹凤姊妹被李和送到居停家去梳妆,即由蕙娘亲手照料,丹凤急切间想不出适当的人可以自代,便拿刚刚识面的蕙娘做了“替死鬼”。
问明经过,朱宁怒不可遏,一掌打在丹凤脸上,破口大骂:“娘卖x,你这个臭婊子!无事端端害人家,连带还害我朱老爷!”
丹凤自知理亏,但实在出于无奈。伤心、委屈,加上羞辱之感,不由得双泪交流,却不敢回嘴。
“老爷,”刘福禄劝道,“杀了她也无用,万岁爷还在等回话,该当想个法子搪塞。”
一句话提醒了朱宁,“此刻我没功夫跟你算帐!”他指著丹凤骂,“事情办成便罢,办不成看我不收拾你。滚!”
等丹凤哭哭啼啼一走,朱宁看天色,曙光已露,心想这件事就能“办成”已经大天白亮。不如就拿这个理由去搪塞,可是,先得替皇帝想个消遣的法子。
“福禄,”他问,“这里有甚么好玩的地方?”
“多得很!有名的‘通州八景’。”
“最好的那一景?”
“佑圣教寺,在通州城里。”刘福禄答说,“寺里有座塔,光是一个塔座,就有一百二十尺高。”
“那好!你传我的话,叫大家赶快预备,扈驾到通州。”
这时张一义与马大隆都已赶到,也得知了丹凤朝阳,不幸铩羽的经过,所以一面伺候早膳,一面急著要到朱宁这里来问问消息。
“麻烦大了!”朱宁恨恨地说,“都是丹凤这个臭娘们惹的祸,两位请稍待,我上去回了事,马上就回来,还得有一番脑筋好伤。”
匆匆回到御前,皇帝神情懒散之中,显得有些焦躁,一见朱宁便问:“怎么回事?一去也不见回话。”
“好教万岁爷得知,”朱宁陪笑说道,“人是找到了……”
“人怎么样?”皇帝迫不及待地问:“人长得怎么样?”
朱宁不曾见过蕙娘,亦未听人谈过她的容貌仪态,既不敢说好,亦不敢说坏,灵机一动,作个含混而稳当的说法:“长得与教坊女子不同。”
不想皇帝对这个答复,大为满意。他本喜爱年龄较长的妇人,现在听说与教坊女子不同,便有新鲜之感,越发动心了。
朱宁很机灵,不等他说下去,抢在前面开口:“今天晚上一定会来侍奉万岁爷,”他说,“到底是良家妇女,少不得有些做作。不过,这种事原要偷偷摸摸才有趣,而况灯下看美人,另有一番韵致。”
话是不错,但皇帝性急,要他等这么整整一天,实在难熬,怔怔地问说:“那,白天干甚么呢?”
“奴才替万岁爷安排好了。这里有名的通州八景,好玩得很。尤其通州城里的一座塔,底座就有百尺方圆,那座塔不有三四百尺高?万岁爷目力好,放眼一望,只怕黄河、泰山都看得见。”
“那好!”皇帝的神态立刻不同了,“快传早膳!我饿了。”
早膳是各式各样,甜咸俱备的面食与羹汤,皇帝吃得一饱,传旨起驾,由锦衣卫簇拥著,在张一义前导之下,往通州城急驰而去。
朱宁未曾扈驾,他要趁这一天的功夫,将蕙娘说服,心甘情愿地来承恩宠。
※※※
“事情可有些棘手!”连神通广大的马大隆,亦不免忧形于色。“这蕙娘在吴家是个极紧要的人。”
原来吴家老主人以经营南北杂货起来,分支联号,北到口外,南到苏杭,买卖做得极大。四年之前,一病而亡,留下一妻四妾、一儿一女,女儿是蕙娘所生,儿子却是嫡出,当时仅只十二岁。
孤儿寡妇拥有极大的一片家业,自然会启人觊觎之心;吴家族人,打算谋产,甚至谋产而兼夺人,在那四个姨太太身上打主意的,颇不在少。幸亏蕙娘能干,与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内外相维,软接硬挡,才能撑住门户。
因此,蕙娘虽是吴家的二姨太,实为一家之主。“而且,”马大隆又说,“听好些人提起,这位蕙娘决心抚孤守节;平时虽然因为买卖或者家务,难免要与男人打交道,可是不苟言笑,从无半点可受批评之处。如今奉旨宣召,倘或抗旨,就会搞成僵局,万一……”
“万一如何?”朱宁问说。
“万一抵死不从,一索子吊死了。传出去,有伤圣德。”
“这倒不能不防。”朱宁沉吟著。
马大隆只当朱宁的意思活动了,把握机会,代吴家缓颊,“你老看,”他低声下气地说:“是不是可以高高手,放吴家二姨太过去?”
“嗐!”朱宁大不以为然,“马先生,我看你见多识广,无所不通,这件事可不开窍了!这是皇上看得起他家,才有这样的恩命;一人得宠,全家受福,这是件人家求都求不到的好事,你怎么倒反转来看?莫非你当这是强盗来抢押寨夫人?”
最后这句话,将马大隆的脸都吓黄了,拿皇帝比做强盗,是十恶不赦的罪名,认起真来,满门抄斩,亦非意外。因此,诺诺连声地答说:“是,是!我糊涂了!只为喝了几杯卯酒,语无伦次,干殿下只当我放屁。”
朱宁微微一笑,抚慰著说:“言重,言重,我也是说说笑话,大家都不必摆在心上。马先生,我们商量正事;事情已经在那里了,吴家要抱怨,也只好去骂丹凤那个臭x。在我,自问已经帮了吴家的忙,好不容易才宽了限期;如果非即时宣召不可,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如今有一整天的功夫,可以好好儿跟他家谈,把事情弄漂亮些,彼此得益,你说是不?”
“当然啰。”
“那么,马先生,你就劳驾一趟啰!”
这是个天大的难题!但马大隆知道,不能再惹朱宁不快,否则前功尽弃,同时还是无法置身事外,所以满面堆欢地说:“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不过,诚如所示,这件事要办得漂漂亮亮!而且时间也还从容,不妨谋定后动。”
“对啊,你要早说这话多好呢?来,来,我们喝著茶好好商量。”
商量下来,决定先利诱,后威胁;同时直接向蕙娘下手,以便见机行事。
计议已定,马大隆还找个帮手,此人名叫龙庆福,是吴家的表亲,走动得很勤,亦颇得蕙娘的信任。前一天借吴家暂驻御驾,就是托他去接头的。
龙庆福为人热心而忠厚,马大隆跟他是好朋友,平时无话不谈,而此时却觉得应该考虑,倘或说了实话,龙庆福怕碰钉子,一定推辞,那就连个进身之阶都失去了。
盘算了好久,马大隆决定事后再向“老朋友”请罪,眼前必得瞒一瞒。找到了他,先拿吴家的女娃做个因头。
“昨天好险!皇上正在召见明万年,忽然有个小女孩闯到那里,在窗外跟皇帝接话。幸好,皇帝一点不动气。”
“是啊,我也听说了!那孩子聪明第一,胆子之大,也是第一。”
“就因为她聪明,皇帝很高兴,要打听、打听这个小姑娘。”马大隆问,“那女孩叫甚么名字?”
“小名叫丑妞。”龙庆福说,“子丑寅卯的丑。”
“这名字倒也别致。去吧,奉旨办事,不能耽误;你带我去见一见那位二姨太,等我当面问她。”
龙庆福老实易欺,只为“奉旨办事,不能耽误”八个字,就把他唬住了;毫不迟疑地,陪著马大隆直到吴家,由后门进宅,找到管家奶奶,道明来意,相烦通报。
过了好一会,方见管家奶奶去而复回,向龙庆福回话:“二姨太说,本来不见生客,只为奉旨而来,不能不破例。不过话也请龙大爷跟马老爷先说明白,除了丑妞的事以外,不能说别的话。”
龙庆福心想,这倒新鲜,世上那里有既愿见客,又限制客人说话的道理?而马大隆却别有意会,莫非蕙娘已知来意,特为先封住他的嘴?
各人一样想法,却都不愿向管家奶奶探问原因,龙庆福向马大隆看了一眼,问说:“大隆兄,你听见了吧?”
“听见了。”
“请跟我来。”管家奶奶说,“二姨太在后花园等。”
吴家房子确是大,由后门到后花园的路就不近;马大隆一路走,一路想,觉得情况不符常理:第一,如果有不愿听的话,很可以不必接见,丑妞能够打谜,而且知道皇帝有个自取的御名“朱寿”,可知极其聪明,问甚么话,自己便能回答。不然,也可以叫乳媪、丫头陪伴,代答丑妞自己不知道的事。其次,如果怕来客说些不中听的话,就该在内客厅这种比较正式庄重的地方接见;大家内眷在后花园接待陌生男客,这多少是件不得体的事。
若在无知无识的妇女,原不足奇;只为是托得起这么大一个家的蕙娘,其故就可思了!意会到此,马大隆心中一动,大为兴奋。
进得后花园,穿过一大片黄白纷披的菊花圃;坐北朝南五楹精舍,绕以雪白的粉墙,门媚上悬著一方木匾,三个蓝的大字:“伴芝轩”。龙庆福为马大隆解释,吴家老主人的名字中有个“芝”字:芝为兰蕙之伴,所以为蕙娘特起的这座轩,题名“伴芝”。
这一说,这里完全是蕙娘的私室,在此延见生客,更显得意不寻常。就此刹那间,马大隆了解了蕙娘的真意。
“庆表叔!”突然有个娇憨的声音在喊。
不问可知,这是丑妞在喊。看上去十岁刚过,圆圆的一张脸上,嵌著极大极黑的一双眼睛,模样儿长得极甜。只见她笑著奔过来,走近了发现有生客,顿现羞怯,站定了偷偷打量马大隆。
“你娘呢?”龙庆福问。
“在里面。”
“你进去说,庆表叔陪著马先生来了。”
丑妞点点头,转身就走。不一会打起帘子,门槛内出现了一条纤瘦的影子;龙庆福将马大隆拉了一把,向前走去。
“二嫂,”龙庆福引见客人,“这位就是马先生。”
“请里面坐!”
蕙娘没有甚么表情,是一种矜持的冷漠。马大隆微笑说道:“久仰吴太太是女中英豪,幸会之至。不过,来得好像有点冒昧。”
“不必客气!请随便坐。”
客座已摆好果盘,泡好了茶;马大隆、龙庆福上下分座,蕙娘对面相陪,丑妞站在她身后,只偏著头看马大隆。
“小妹妹今年几岁?”
“十一。”蕙娘答说,“淘气不懂事。”
“那里,那里!小妹妹绝顶聪明,真正是个女神童。”
丑妞一听说到她,又羞怯了,扭头就跑,而嘴里却在念:“‘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
这是所谓“神童诗”;显然是因为称赞她是女神童而想起来的,“脑筋真快!”马大隆向龙庆福说,“无怪乎皇上诧异。”
“呢,马先生。说来实在惶恐;小女也不知从那里听来的,说皇上御名是个‘寿’字。小孩子不识忌讳,竟敢那样无礼!”蕙娘殷切地说,“务必请马先生在皇上面前求个情。”
“吴太太,”马大隆答说,“老实奉告,我还不够御前承应的资格。此刻到来拜访,是受干殿下朱宁的委托,要打听打听小妹妹的情形。至于求情的话,另有一个机会,不知道吴太太的意思如何?”
马大隆一面说,一面注意蕙娘的表情。因为这句话很暧昧,而且近乎题外之文;如果她凛然相拒,就得别想说词,否则,便不妨实说。
蕙娘不曾拒绝,但也并未表示接受这个可以为女求情的机会,只说:“马先生的话,我不大明白。”
“那,我就说实话。”马大隆很谨慎地撒谎。“皇上宣召本宅主人进见。左右回奏,本宅主人已经故世,是一位二太太当家;又说,这位太太就是那小女孩的生母。皇上很高兴,降旨宣召。料想必有一番思赏。”
此言一出,受惊的不是蕙娘而是龙庆福。“甚么?”他睁大双眼问:“皇上宣召我们二嫂?”
“表叔,”蕙娘跟著孩子叫他,声音很沉著,“不必这样!你听马先生说完。”
见此光景,马大隆心想,阻挠的力量来自他人,倒是意外。如今看样子,首先要把吴家的亲属降服;蕙娘面前反好说话,这样一想,决定先搬一顶大帽子压下去。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无论男女老少,都是皇上的子民,降旨宣召,有何不可?说来是一种罕见的荣遇,岂仅吴府上,”马大隆指一指龙庆福,又指一指自己,“你、我,不管是吴府上的亲戚或者朋友,能有一点渊源的,皆当引以为荣。至于召见以后,皇上有恩典下来,吴府上固然声势更加不同;就你我又何尝不能沾一点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成仙’,正此之谓。”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只是眨眼,话当然动听,但总觉得有一点不大对劲,只是说不出不对劲的地方在何处。
蕙娘依旧那样从容不迫,“马先生,”她说,“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要请教。”
“是。请说。”
“第一,皇上宣召,是为了何事?”
“我想,不外乎垂询令嫒及府上的情形。”
“嗯。第二,甚么时候去见皇上?”
马大隆心想,这话不能实说,可也不能不说。说了实话,入夜宣召妇人,所为何事?不言可知。但如瞒著不说,蕙娘与吴家心理上毫无准备,到时候必有麻烦。比较适当的说法是,透露一点风声,而又能冲淡入夜宣召这件事的不平常。
于是,他一面想,一面说:“皇上此刻去逛通州八景去了;不知道甚么时候才回来。皇上一向自在惯了,起居跟一般人不大一样;在京里,半夜宣召大臣商量国家大事的情形也常有。”
后面一段话是马大隆信口胡扯,不过倒也不是有意欺瞒,因为连他也不知道,皇帝绝少召见大臣,更莫说宵旰勤劳,午夜还为国事操心。好在龙庆福和蕙娘也不知道这些情形。所以不会去驳他。
这时龙庆福开口了:“如果晚上去见,只怕有些不妥。”
年未三十的妇人,为年轻的皇帝宣召,已是很不妥的事,宣召而在夜里,其事更为不妥。这是不消说得的。可是,马大隆却故意装糊涂,居然问一声:“怎么不妥?”
这话如何说呢?龙庆福期期艾艾地,只觉十分碍口。蕙娘却不理这一段,只神态认真的问:“马先生,如果我不愿去见皇上呢?会有甚么祸事?”
“这就很难说了。皇帝开一句金口,就是圣旨,不听皇帝的话,就是抗旨!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大不一样。”
“‘可大可小,大不一样?’”蕙娘这时才皱皱眉,有些伤脑筋的模样。
龙庆福再忠厚也看得出来,她的打算是,倘或罪小,便挺一挺,现在听说可大可小,变得无所适从,所以有此表情。当即插嘴问道:“一样的罪,怎么可大可小?”
“只为因人因事而不同。”马大隆早就料到必有此一问,已预先想好了说法,“有时候不能认真,即或有罪也就小了。举个例说,像丑妞这么可爱的女儿,皇上见了一定喜欢,或许会说:‘来!给我香一个。’丑妞回他一句:‘我不要!’扭头就跑。皇上无非哈哈一笑,还能跟孩子认真吗?”
这个譬喻,浅显明白,非常适当。不过只解释了一半,如何是“可小”,如何又是“可大呢”?
转到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就会发现,马大隆其实将另一半也解释了。童言无忌,孩子的话,认不得真,而皇帝如果想香一香丑妞的小脸蛋,无非好玩,香不到亦不会认真。但如果是大人就不同了;皇上如果想跟蕙娘亲个嘴,起此一念,便是件很认真的事;倘如所欲不遂,心里是何想法?不是恼羞成怒,便是怪她不识抬举。那一来,欲加之罪,还小得了?
看到龙庆福阴晴不定的脸色,以及蕙娘凝神深思的表情,马大隆心知他们都已默喻他的言外之意。打铁打到紧要关头,还须狠狠捶它两下,方能收效。因此,他放出极其郑重的脸色说道:“此事关乎府上祸福荣辱,请慎重考虑。语云:‘小不忍则乱大谋’,朝坏的地方去想,不测之祸,恐怕还要蔓延到三亲六眷。”略停一下,他又表明立场,“在下不过承命宣旨,并无借此求荣之意。吴太太意下如何,请说一句,方便我回去交差。”
“老马、老马!”龙庆福有些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你不要逼得太紧,慢慢商量。”
“是、是,我没有逼。尽管请商量!”他欠一欠身子,作个打算离座的姿势,“我在这里恐怕不便,应该回避。”
“不必、不必!”蕙娘答说:“不过,马先生,此事既关乎寒家的祸福,而且说不定会害亲戚,我倒真是不能不好好商量一下。”
“是!请便。”
“表叔,请你陪一陪马先生。”说罢,蕙娘起身,扶著侍儿的肩头,袅袅地往后而去──裙幅过处,一缕甜香微度,连知命之后的马大隆都有些心旌摇摇,大起绮念了!
目送她的背影消失,不觉惘然,马大隆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开口。龙庆福的心境不同,绕室彷徨,愁眉不展,嘴里不断地喃喃自语:“教我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遍又一遍,惹得马大隆烦了,唤住他问:“老兄,你在说甚么?甚么对不起死者?”
“这里的老主人,是我的表兄。临终以前托过我,照料他的家小,结果照料出这么一件丑事来!”龙庆福又说,“吴家虽跟我一样是买卖人,不过几代以来门风是好的,从无再醮之妇。”
这种态度近乎迂腐了!到此地步还说些不切实际的话,马大隆觉得可气亦可恨,同时也警觉到,龙庆福既是吴家老主人托孤的至亲,可知发言很有力量,如果他仍然持此态度,事情便难顺手。得要说几句狠话,封封他的嘴。
想停当了,便冷笑一声说道:“你我相交好几年了,想不到老兄还是一位道学先生,失敬之至,昔人所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照你老兄看,竟是‘灭门事小,失节事大!’不过,你要想一想,灭的是吴家的门!”
“灭门?”龙庆福睁大了双眼,惊恐地问。
“有道是‘灭门县令’,小小一个七品官儿,尚且如此;难道皇上倒不能灭人的门?只怕祸还不止灭门!”
“还有甚么祸?”龙庆福越发惊惶了。
“族诛!”马大隆答说:“灭九族!你别以为我吓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东西厂跟锦衣卫的利害,你不是不知道,安上个谋反大逆的罪名,大大小小先抓起来再说。等辩白清楚,已经九死一生,倾家荡产了。”
这番话说得龙庆福毛骨悚然,不自觉地举双手环抱两臂,是不寒而栗了。
“事有经权。就算这是一桩祸害,两害之间取其轻;你受令表兄的付托,照料他一家老小,总不能照料出一桩灭门之祸来吧?倘或如此,你想想,怎么对得起死者?”
一吓一劝,忠厚的龙庆福入彀了!只见他跺一跺脚说:“罢了,罢了!灭门事大,失节事小。”
一句话未完,里面奔出来好些人,有老妈子,有丫头,各自急行,不知去干甚么?其中蕙娘贴身的一个侍儿,神色仓皇地喊:“表老爷,表老爷,你快请进去,出事了!”
“出事!出了甚么事?”
“我们太太寻了短见了!”
听这一说,连马大隆都吓一跳,抢著问道:
“救活了没有?”
“差一点点!硬生生从鬼门关前把一条命夺回来的。”
蕙娘未死,马大隆先松了一口气,但困惑接踵而来。照龙庆福的谈论,以及他本人亲自所见,蕙娘与一般的妇人,确是大不相同:那份沉著冷静、细密、精到,虽须眉有所不及。这样一个人,如果决心殉节,一定先从从容容地处分了家务,然后当皇帝真个宣召,断定清白断断难保,才会找个借口,悄悄自尽。像如今这种鲁莽冲动的行径,对她来说,是大失常态的。
然而,其故安在呢?他心里在想,莫非是以死相吓,以为皇帝会因为她的寻死觅活而心存畏惧,就此放过?倘是这样的打算,那就完全错了!
正这样想著,仆妇丫头簇拥著一老一少,缕罗裹体的两个妇人,匆匆而至。进了伴芝轩,绕回廊间后而去。马大隆可以猜想得到,年长的是吴家老主人的正室,看上去比蕙娘还小两三岁的少妇,是另一位姨太太。
“表老爷,你请进去吧!”蕙娘的侍儿说:“太太跟三姨太都来了,一定有事商量。”
“好!你先进去,我就进去。”龙庆福转身问马大隆说,“你请坐一会。我进去先把事情说清楚,再商量。”
听得这话,马大隆一愣,急急问道:“怎么?蕙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家大太太?”
“没有!那丫头告诉我,蕙娘一进去就哭,走到后房没有出来。丫头推门一看,正在床栏杆上结绳套,打算上吊。救下来以后,她又哭,说这件事,她连出口都难,唤丫头来请我,要我去说明经过。”
“有这样的事!蕙娘又为甚么羞于出口呢?又不是她私下有了中意的人想改嫁!”
“这些事,女人家总不好意思的!你请坐一下,或许还要请你进去商量。”说完,龙庆福掉头就走。
马大隆脑中电闪一般,将全盘经过想了一遍,顿时恍然大悟,蕙娘是有意做作!心里千肯万肯,愿承雨露;但其事暧昧,可能谈不出明确的结果,到了宣召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很难把握。现在这样一闹,先就表示了她宁死要保清白坚贞;然后由龙庆福说明经过,因为有如此关乎家门宗族祸福的大利害在内,大家少不得要劝她委曲求全。而蕙娘就不妨哭哭啼啼,作出万分不愿的情状,到了最后万般无奈地答应下来。这样,她就是为全家牺牲,不但不算失节,全家还都要感激她。
好利害的女人!马大隆在心里赞叹,知道大功等于告成了。
正好吴家的管事来为客人开饭,肴馔精美而心情悠闲,马大隆自斟自饮,这顿饭吃得非常舒服。
饭罢品茗之际,龙庆福回来了,脸上的表情很怪,又舒泰,又怅惘,双眼之中是一种疲倦而茫然的神色。
“唉!”他坐下来叹口气,“总算说好了。”
“说好了,不是很好?老兄怎么倒叹气呢?”
“我也不知道甚么缘故,只觉得心里不大好过。”龙庆福说,“就好比路上看见一个女人,背影苗条,要多美有多美,特意加紧两步,绕到前面一看,嗯!真悔此一看。”
“必是正面不大高明。”马大隆笑道,“也许原来不怎么丑,只是你的期望太高,所以失望愈甚。”
“你这话有道理!就是这么回事!”龙庆福的声音很快很急,显然是马大隆的话搔著他的痒处了,停了停他伸出两个手指──暗示所指的是蕙娘,“这个主儿,”他低声说道:“原以为她对我那位下世的表兄,情深义重,一定会抚孤守节,至死靡他。谁知道全不是那回事。”
“全不是那回事?”马大隆倒奇怪了,“莫非连做作一番都没有?”
“做作?”龙庆福诧异地,“你怎么知道她会做作?”
“我是瞎猜的。你说,她怎么样的做作?”
“只是哭,只是埋怨,为甚么不让她死?其实言不由衷,全无哀戚之容。”
马大隆笑了,“连你老兄这样忠厚的人,都看了出来,可知做作得不好。”他又问,“以后呢?”
“以后,还不是大家苦苦地相劝。三姨太就一句话,很有意味,她说,‘皇上召见,又不是生离死别,何苦如此担心!’这句话将蕙娘说得愣住了。”
“为甚么?”
“那还不容易明白?她心心念念所想的,就是一去不回;要让皇上带进宫去了。”龙庆福说,“不想三姨太无意间一语诛心,当然会发愣。”
“唉!”这下轮到马大隆叹气了,“人心最难测,要变起来,自己都会想不到。好了,事情总算圆满了,老兄斡旋之功不可没,我一定会跟他们说明白,记下你的功劳。不过,还得辛苦你,在这里等我,有甚么事,随时可以联络。”
“好吧!蕙娘已经在化妆了,随时听宣。你请吧!”
“好,我先去交了差,马上就回来。”
说罢,马大隆匆匆而去;走到门口,却又为龙庆福赶上来喊住:“还有件事要商量。丑妞一定要跟著她娘一起见皇上,你说怎么办?”
“那有何不可?”
“不能!”龙庆福微皱著眉说,“丑妞懂事了,虽然谈这件事的时候,特意把她领开,可是她母亲哭哭啼啼的却瞒不过她。她说:‘皇帝老儿会欺侮妈妈!’所以要跟著一起去;那意思竟是要保护她母亲。到时候不知轻重,说几句不识忌讳的话,岂不糟糕?”
“是的,很糟糕。”马大隆问:“她母亲的意思呢?”
“在哄她。看样子是不会带她去的。”
“那就是了!”马大隆立即放心了,“老兄不必管,做母亲的自然会安排。”说完,微笑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