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卡米尔·德穆兰:是历史,还是控诉?
历史学家,就是寻找圣人的人。今天的圣人,就是卡米尔·德穆兰。圣人所在的地方,就是他的《老科德利埃报》。[51]寻觅者是阿尔贝·马迪厄。[52]
“《老科德利埃报》并不是一种痛苦的叫喊,而是一位穷途末路的小册子作者的工于算计的诡诈。”他的“皮卡底人和巴黎人的讽刺”的才智,往往就是一个“没名气的苏格兰报人”的才智(请听听戈尔东所说的,他是1728年的《论塔西佗》和《论萨卢斯特》的作者,著作多次在英国重印,并多次被译成法语:马迪厄证实,德穆兰在某些期的《老科德利埃报》中大量利用了它),“德穆兰作为一个智力迟钝的学生,作为为生计所迫的记者,从他的书橱里的一本著作里,匆促地摘抄并汇集一些只言片语”。这么说,“这位最伟大的丹东派门徒的真诚就可想而知”了?
我从引言中援引的这些话,让我们了解到有关这份刊物所处的“氛围”。它当然是最有学术性、最严肃、最精致的刊物。它向我们提供的文献,是一种经常被援引并且一直被品读的版本。经过考证,它的真实性是可靠的,而且作者认真加了注,并加上了丰富的附录。至于我,我更愿意看到有人把这些附录收集起来,融入一种先行的初始研究。不过,这些附录,即使原封不动,也含有丰富的知识,用途广泛;它们极为清晰地揭示了这份刊物的状况,它的兴趣、它的作用、它的影响,尤其揭示了它所服务的运动的真正的政治意义。
说实话,我非常反感一个历史学家——马迪厄——经常采用检察官的那种语调。他披着好公民的外衣,擅取一种有点幼稚的事后审判权,这种审判权无论如何都十分令人困惑,因为它只建立在它的本义之上:“被告德穆兰,请起立……您要说些什么为自己辩护吗?您声称自由(第6期,第187页)就是博爱;就是神圣的平等;就是在地球上,或者至少在法国,唤醒所有淳朴的美德的方法。”——可是,您“有理由颂扬淳朴的美德吗”?(原文如此;注5,第187页)
我们不往下说了。整个一代历史学家都热衷于这种行为。他们像诉讼电影中的检察官那样站着,一心要以一种原则可变的道德,并且以一种时而受“左”时而受“右”的意识形态激励的政治的名义,要求对历史的主角或配角实施最严厉的惩罚:左派检察官和右派检察官还互相生气,而且还是发自内心地生气。是时候该结束那种事后质询,那种检察官辩才和那些黑袖效应[53]了。
历史学家不是法官。阿尔贝·马迪厄在结束第一期《老科德利埃报》的再版(第48页)时加了旁注:“这一期的结尾不太谦虚。比如德穆兰要当一个思想家的抱负令人可笑,等等。”也许是的。但是,第五期的《老科德利埃报》(第164页)上有一句:“在这个战争时刻,我的两个兄弟都已经为自由抛头颅洒热血,断头台算什么,不就是大刀一劈吗?一个议员,为他的勇气和共和主义牺牲,不是最光荣的吗?”在读了这一页后,我发现了这页下面的评注:“阅读这段大无畏的话时,我想起卡米尔·德穆兰在被处死时表现出的态度,心里感到难受”,我多半也感到不舒服。我也斟酌词句,对在第48页上劝人谦虚的人说:“我们都要谦虚。不要评判他人。”这首先是因为,我们在研究历史时,评判不是我们分内事。其次……
怯懦、勇敢、勇敢、怯懦:这些词,这些贫乏的词在您看来那么明确,而且那么容易理解;您以为从人性的角度来说,人们使用这些词时,心里就那么踏实吗?我知道我这一代中有许多人,因为有过(马迪厄所没有过的)经历,就永远不再有兴致去扮演情节剧中的富基埃——坦维尔,把它们说出来。
历史学家不是法官,连预审法官都不是。历史学不是审判,是理解,并且让别人理解。我们要不断重申这一点,我们学科的进步就是以此为代价的。
二、一本在大革命问题上装模作样唬人的书
您给我们带来了新东西。确实是新东西。谢谢。但是凭这个您就该像大公鸡一样,站在屋顶上,声嘶力竭地喔喔叫,大肆宣扬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来好好看一看它,还要来说一说它。您不妨就让我们心平气和地说说它,如何?
您真的该含蓄地自称是唯一聪明的和唯一有洞察力的人吗?是唯一值得让人去读、去听、去称赞的人啦?而对于走在您前面的倒霉鬼,那些既没有您那种超群的天赋,也没有您那种确实非凡的英雄气概的可怜人,便说他们“不是傻瓜,就是出卖灵魂的人”,您认为这种非此即彼的简单选择合理吗?
《第一共和国时期的阶级斗争》一书的作者达尼埃尔·介朗先生在这个时期的阶级斗争问题上靠装模作样来唬人,一开始(第368页)就提醒他的大革命史学前辈,说托洛茨基把他们叫作“篡改者”。而且是巴奴日所说的具有西塞罗辩术的那一类家伙。介朗先生则把他们叫作奸人,试图“奸诈地”“从法国大革命中找到证明他们的阶级统治的正当理由”。啊,不错,他们统统都是奸人。所有那些未能挣脱“资产阶级民主政体之茧”(为这个茧叫好!)束缚的民主历史学家都是奸人。首先是饶勒斯,这个假社会主义者,从未剪断“使他和资产阶级相连的脐带”(第371页)。这个可怜人只能“部分地领会”真正的唯物主义方法。他声称自己“既和马克思一样是唯物主义者,又和米什莱一样是神秘主义者”。这说得一点都不对,因为饶勒斯只是写过:“我们对历史的解释,将既和马克思一样,是唯物主义的;又和米什莱一样,是神秘主义的。”达尼埃尔·介朗先生在第370页还对我们说,而且说得不错:“这还不算太差,因为米什莱的天赋比所有研究大革命的历史学家都强得多。”可是您不明白,米什莱和马克思之间的这种私通,是一种乱伦行为,只能生下杂种。还是让我们保持纯正为好。
我们对饶勒斯可能还有些尊重……相对的尊重。但是现在谈到马迪厄了。可怜的马迪厄!他如果不是傻瓜,就是出卖灵魂的人。和其他人完全一样。关于唯物主义方法,他似乎曾经大力推广过(第376页)“其中他能够理解的东西”,是经过选择的东西。因为,“其中他所理解的东西”,就是这种方法所提供的“对统治阶级危险比较少的”东西。您大声嘲笑这位马迪厄一门心思要尽量避免伤害正直的统治阶级,那您就错了。您甚至都没有必要提出:“他这是无意识的;不过他诚实……”冷酷的达尼埃尔·介朗先生会跟您说到诚实,在这里我们不用这个词也罢!这些民主历史学家最终都是一丘之貉。“他们都被激情冲昏了头脑”,他们都受到“他们的阶级利益的影响”。诚实不诚实?做个精神分析吧,人们期待着,可是好不容易才在第2卷的第388页看到开始进行这种分析了。难道精神分析没有使所有这些过时的区分消除吗?确实没有,因为所有研究大革命的历史学家,除了达尼埃尔·介朗,都在“说假话”。作为个人,他也许是无意识地这样说的;但是作为他所处阶级的人,“他就是有意说假话,是为了更好地奴役人民”(第388页)。然而,至于马迪厄(还是来谈他),您不会认为,身为“第三共和国官员,资产阶级民主的忠实公仆”(第378页),他没有全身心地投靠资产阶级吧?骗谁呢!至于乔治·勒费弗尔,他也(第379页)“没有完全摆脱资产阶级民主之茧的束缚”(幸运的茧啊,可以用那么多次还不坏!);当然,人们应该向他的努力致敬,但也要“为他的胆怯惋惜”……
他胆怯?对一个像我这样的研究16世纪的人来说,这可是纯粹的笑话啊!历史上已经有一个“胆怯的勒费弗尔”,现在又多了一个。对于埃塔普勒的勒费弗尔,400年来,严格奉行教规的所有新教空论家都指责他怯懦,害怕自己被当作烟熏咸鲱鱼放在柴火堆上烤,不去指责法雷尔。因为在这些空论家看来,人们只有出于恐惧才会对他们的教义表示反感;按理说恐惧感是难以抑制的——这不,就有一个里尔的勒费弗尔来与埃塔普勒的勒费弗尔为伍了;这个人名字叫乔治,而不是雅克;他擅长讽喻,这些讽喻要是“把谨慎的面纱揭掉”,就“容易转变成明确而有力的结论”(第379页)。因为毫无疑问:乔治·勒费弗尔不像达尼埃尔·介朗本人那样说话,仅仅是因为他害怕。简单的心理。真诚的心理。微妙的心理。各个时代所有盲信的人的心理。
关于这一点,有一小段关于“客观历史”的论述(第379—382页),它具有中学哲学科目毕业会考的清新气息。而当人们急切地读它时,发现是一段雷蒙·阿隆的漂亮的引文——原来他也没有能力论述“客观历史”。很快,他又回到那个基本话题:资产阶级历史学家。“他们都有东西要藏着掖着。”(第386页)只有介朗先生“没有东西要藏着掖着”(第389页)。他们满手握的都是真相,可是要他们打开,绝无可能。他们这样就给“历史学”(但这是什么历史学?)造成了一种“无法估量”的损害。总而言之,这些说假话的人“欺骗了我们”。
哦!介朗先生是一位善良的君主。如果有人强烈恳求,他会同意说:“他们要么是自己欺骗自己,要么是欺骗我们。”(第388页)他觉得这么说话“对于……的大师不是那么失礼”,等等。可是,亲爱的先生,您和托洛茨基这些大师一样,把他们说成篡改者,说成说假话的人;然后又说成编造讽喻的人,出于“谨慎”,这些讽喻晦涩难懂;您写到您“当场撕掉他们的假面具”——这就是礼貌?您怒火填膺。——“我们为什么没有权利生气?”(第389页)哦!您有权利。完全有权利。您生气吧。像度申老头[54]那样,呸;可是,他这个小市民,呸;气极了比您还古怪呢,呸。愿他永远快活,也希望人们别跟我们提作家的这种过分激动的情绪,这种情绪劳力伤神。他不必“赤膊上阵”的。
至于这种腔调嘛,它让我想起某件事情或者某个人来。啊,对了!是乔治·索列尔,他早就跃跃欲试要对饶勒斯挥舞他的“菜刀”了。亲爱的索列尔,拉葛德尔和墨索里尼的索列尔。——度申老头万岁,呸!
最后一句话。既然我们全都要么是傻瓜,要么是出卖灵魂的人——这在预料之中——那为什么要让我们的“资产阶级”杂志,我们的“有东西要藏着掖着”的杂志,我们的说假话和掩盖真相的杂志,为您的书效劳呢?不是您,是出版者吗?唉,人们以好教义的名义,吊死了许多没有进行过这些违背良心的勾结的正直的人!
尽管如此,还得说一说(而且我恳求读者认为我幸亏不是大革命史学家;认为我几乎不了解马迪厄,而且是很不了解;从而认为我介入这种争论纯粹是无理取闹,是从另一个世纪过来的老傻瓜,对什么都一窍不通),如果我们开始讨论达尼埃尔·介朗先生的这本书本身,能从中发现什么?
它是一个研究,是一次二手的,但深入而生动的调查研究,主题是:“法国大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但它也是另一种东西:一根导火索,一场无产阶级革命的萌芽。我们试着来证明。我们特别专心地研究这场无产阶级革命的历史,即便它很零碎,即使它是萌芽状态……”
这里,我禁不住要反驳:“哎呀,亲爱的先生,您研究吧,悉听尊便。您认为我们能从中发现什么缺陷呢?”我还要说。我禁不住要反驳:“这是当然的!您给我们带来一个意外情况。您把您的伟大计划委托给我们,好像它很神奇。我是否要对您表明,我并没有看出它有什么神奇之处呢?而且还要表明,我要事先做好充分准备来相信您吗?我跟其他一些人完全一样,读过一些文献,如巴贝夫在1789年以前写的那些信,这些信总是给我强烈感受。而我为什么会不愿接受您提供给我们的事实呢?”
——“唉,因为您满脑子都是阶级意识。您不是托洛茨基主义者……”——“亲爱的先生,我对此一无所知,您也是。这些都是我的小事。而且就算我是托洛茨基主义者,或者是斯大林主义者,或者是教皇主义者,或者是佛教徒,这对您能有什么好处?我在研究历史时,我就是历史学家。”——“傻瓜!您在为控制着您的利益服务……而且傻得连自己都感觉不到。要不然您就是非常卑鄙,干得就像……您瞧,我的理由多简单;就看您在任何情况下作出的选择:要么是傻瓜?要么是出卖灵魂的人?要么两者都是?别想破了头……”
我们来严肃地说吧。在众多缺陷当中,达尼埃尔·介朗所采取的讨论方法的缺陷,就是它们几乎阻止你们说“我同意他的意见”——如果人们有点自尊心的话(可是,毕竟经过他的精神分析,还有必要说自尊心吗?)。人们觉得不舒服。要是有人反驳他的意见,达尼埃尔·介朗会说,这是出于利益考虑,要不就是因为害怕。要是同意他的意见呢?就不是因为害怕,或者就不是出于利益考虑了?
人们同意吗?这不是关键。讨论大革命史是专业历史学家的事,事关努力和尝试。至于我,我没有发现什么东西阻止我同意。我通常把历史学定义为人类的一种需要:各个人类群体在其演变的各个时刻,觉得需要探索并且利用过去的事实、事件、趋势。这些事实、事件、趋势酝酿了现在的时代,使人们能够理解这个时代,并且帮助人们生活。我还要补充的是:历史学就是要再现过去人们的精神面貌;让自己从头到脚都处于他们的境地,以便理解他们的行为、他们的愿望、他们的成就;但是不要认为,一旦一个人的事业开始在世界上传播,能否在某一个点上停止这项事业,将取决于这个人;相反,要注意经常发生在伟大人物、伟大探索者、伟大发明者、天才身上的那种悲剧,他们甚至在活着的时候就丧失他们的事业了——有的被歪曲了,有的变了质;有的虽然被民众采纳,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发挥作用,但是结果却常常事与愿违(看看路德和路德教吧)。——那么,亲爱的先生,您的尝试中,可能妨害我的东西是什么呢?我找呀找,没找到。我只发现一些侮辱人的话。让我看着不舒服。不要把我当成懦夫。我会和其他人完全一样,对你说……不。我可不吃电影里的检察官气势汹汹挥舞胳膊那一套。不认他们的那种指控。不认他们的轻蔑的言语或态度。对不起。我就是一个很卑微的老历史学家。要是我这种态度能成为风气,我的后继者将会有许多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