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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冷暖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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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全走動起來腳步還有些浮浮盪盪,可是這點苦處,卻妨礙不了他要去獲得一個新滿足的欲望。在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可以支持的時候,他便馬上去做這件事情。

他找一張白紙把水烟筒從新包裹得整整齊齊,把蓬亂的頭髮梳了幾下,便挾了那隻水烟筒走下樓梯。

一看見阿貞,杜全就彷彿有了另一重人格。什麼苦處都好像不存在了。他向阿貞叫一聲,兩手插進工人裝的褲袋裡,就側了身子靠住門口站下來。水烟筒的包裹夾在腋下。

阿貞從手工上掉頭向他一望,問道:「你今天沒有去上班嗎?」

「你怎麼知道我沒有上班?」杜全因為旺記婆不在這裡,索性說些無聊的話來製造搭訕的資料。

「難道你懂隱身術的麼?你上落我們會看不見!我媽剛才就同我談起你。」說著,阿貞仍舊回到她的工夫上面。

「你媽在家嗎?」

「到大興店裡吃薑醋去了,羅二娘的媳婦生了個孩子。可是你找我媽幹嗎?是不是那個鐘修好了?」

「鐘可不曾修好,不過,一件禮物倒辦好了呢。」杜全故意說得吞吞吐吐。

阿貞一下子摸不著意思,問道:「禮物?什麼東西呀?」

「一件你媽媽會喜歡的東西。你猜一猜看。」

阿貞醒悟起來:「我知道了,水烟筒是不是?」立刻放下工夫,轉身看著杜全等待回答。可是杜全只露出一點詭秘的微笑,故意不肯揭曉。阿貞有點急躁,伸出一隻手向他要:

「給我看看,我知道你已經帶來了。」

「你答應我一件事。」看見有機可乘,杜全便藉端提出要挾。

「你先給我看看是什麼。」

「你先答應我,我就給你看。」杜全討價還價的說。

「不行,」阿貞搖搖頭,「我怎麼知道你要我答應什麼。」

「當然是你能夠做到的呀!」

「你說!」

「我只要你說一句話。」

「什麼話?」

杜全眼睛盯著阿貞,低聲道:「說你是愛我的。」

「我不知道,我不同你說這個!」阿貞連搖幾下頭,避開了視線,有幾分撒嬌的神氣。

「你不說就別要我給你看。」

「我要看!」

阿貞跳下櫈子,想趁杜全沒有防備就把他挾著的包裹搶過去。杜全一搖身避開了她。阿貞不肯罷手,稍微放恣地追前去。杜全正落得有這個時辰,左閃右避的和阿貞糾纏著。……

「怎麼啦?怎麼啦!」

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這齣活劇。兩個人的糾纏立刻止住了。原來旺記婆正從對面走過來;手上端了一碗薑醋,在香烟檔前站住,扳起一個嚴厲的面孔。

阿貞兩頰紅紅的,低著頭退回櫈子上去,重再拈起她的手工。杜全倒大大方方的向旺記婆招呼著,沒有跑開的意思。那隻水烟筒支持了他的勇氣。但是旺記婆沒有瞅睬他;她的責備仍舊集中在女兒身上:

「光天化日,動手動腳,成什麼體統!」

「誰動手動腳呀!我不過向他要一件東西罷了!」阿貞委屈地辯白,卻不敢抬起頭來。

旺記婆轉過來向杜全盯一眼,便端著薑醋碗走進門口向屋裡走,突然又回過頭來叫道:

「杜全,你等一等!」

杜全答應了一聲。阿貞這才偷偷向母親背後瞟一眼,伸伸舌頭,低聲地埋怨著:

「糟不糟!乾脆的給我看,不是什麼事都沒有?」

杜全也低聲應道:「糟什麼,我才不怕呢!」

「你當然不怕呵!我才受罪呢!」

「你自討罪受,怨得誰來?」

阿貞想反應一句什麼,卻聽見母親的腳步聲,她只好住忍住了嘴,低頭做自己的事。

「杜全,我那個鐘怎樣了啦?」旺記婆來到杜全背後就質問著,「你算一算已經多少日子?」

「五姑,不要一見面就討債好不好?」

杜全故意涎著臉皮說。旺記婆已經踏出門口。手上托著她的破舊水烟筒,向香烟檔上面抓一盒火柴,劃了個火點紙條,一面說道:

「我不同你說討債不討債,你沒有本領修好,索性交回我好了,省得我拖件心事。你以後也別希望我相信你了!」卜碌卜碌的抽一口水烟,她就在門邊那張矮櫈子上坐下來。

杜全急忙說:「五姑,你以為我不是一樣著急麼?只是愈弄愈多工夫,原來大部份的機件有毛病,幾乎都得換掉才行;而我又每天只能偷空做一點點,想快也快不來,如果馬馬虎虎弄好了送回你,走兩天又壞一次,這有什麼用!你即使要,我也不願就這樣算數的呀!」

杜全這一類謊話已經成了無可奈何中表演的台詞,只求騙得旺記婆相信,把難關應付過去,便是目的。在能夠修好那個鐘之前,除了這樣做,沒有其他辦法。現在旺記婆竟然說到今後對他的信任問題,關係尤其重大,他的理由更不能不造得真實一些。

「媽,你也太著急,」阿貞插嘴說道,「那個壞鐘長年累月的丟在那裡還不一樣過日子?現在只要能夠修好,多點時間算得什麼!」她是有意替杜全講話。

「阿貞說的對,五姑,如果我不替你修,那個鐘還不是一直壞在那裡!」杜全因利乘便的說。

「壞是一回事,可是既然動手修了,慢極也總得有個期限的呀!王爺!」

「總之你相信我,五姑,我儘快替你修好便是!」

杜全巴不得趕快結束了這個話題,好讓他有機會轉換方向──那隻水烟筒!可是不巧得很:船廠的汽笛響了,「上班」的時候到了。他不能夠再裝安閑的模樣,他動一動身子。幸而阿貞不忘記這件事情,她開了口:

「杜全,你不是說有什麼送給我媽媽?」

「對,我差點忘記了。」杜全裝成忽然醒悟的樣子說,從腋下抽出那隻包裹。

旺記婆在矮櫈上歪起頭來,注意地問:「送給我?什麼東西呀?」

杜全把包裹向前遞過去:「小意思,五姑。」

旺記婆接過了包裹,莫明其妙地看看杜全。把她的破舊水烟筒放在地上,才把包裹拆開。阿貞擱下工夫好奇地看著。見到母親拆開的包裹出現了的東西,她忘形地叫出來:

「我有猜錯嗎?水烟筒!你剛才不肯給我看,現在終竟看見了。」隨即用滿意的眼色射射杜全。

杜全回答阿貞一個鬼眼,得意地靠壁站著。旺記婆對著那隻水烟筒驚愕了半晌,才掉頭向杜全問道:

「是送給我的嗎?」

杜全微笑著點點頭:「不是送給你送給誰?」

旺記婆緊繃的面容鬆弛了,立刻換上一副喜悅的神情,兩眼放著光彩,站立起來拍拍杜全臂膀:「這個東西恰恰合我心意,我不知道渴想了多少時日了。大興店羅二娘有一隻,恨煞人!看起來,她的一隻還比不上這隻精緻呢!阿貞,你看是不是?她的好像比這隻要大些。」說著,把水烟筒湊近了給女兒看,自己也看。

「太大有什麼好處?」阿貞看一下,搭訕地說。

「所以我就喜歡這一隻呀!」旺記婆滿面笑容,用珍重的手勢握著那隻水烟筒,仔細地端詳著,「不輕不重,拿起來怪舒服的。──呃,杜全,真奇怪,你怎麼會想起送我這個東西?」

杜全帶著滿足的心情享受眼前這個情景,他簡直到了陶醉的境地。看見旺記婆那對光彩的眼光向他一射,他落得獻個慇懃,說道:「因為我知道你需要這個東西呵,五姑;其實我老早就有著這個心願,只是一向碰不到合意的貨色,所以遲到今天才送給你罷了。」

「你怎麼會知道我需要呢?我又不曾向你提起過。」旺記婆仍舊懷疑地問著。

「唉,一個細心的人用得著人家提起才會做的麼?」杜全一副自負的神態:「我最初認識你們的時候,就察覺到你抽的那隻水烟筒殘舊的不成樣子,又粗笨又古老,」隨說隨彎下身去,拈起旺記婆放在地面的那隻舊水烟筒,凌空吊著搖幾下,「你看,全身是鬆脫的,烟箱的蓋子沒有了,烟夾是竹做的,烟挖是牛骨簪,什麼材料都有一點,真虧你還用得著。」

那隻舊水烟筒給杜全那樣一吊一搖,更顯出它滑稽的寒酸相;旺記婆才覺到它的確見不得人,忍不住掩嘴瞟著阿貞微笑。阿貞也暗裡笑出來。

「當然比不上你的啦,」旺記婆解嘲地說,「你知道它用了多少日子了?算起來,比阿貞的年紀還大得多。我用得到今天,還算我會保存哩!」

「那個套袋還是我織的,」阿貞插嘴說,「要不是我,這水烟筒早就不知道散開到哪裡去了。」

但是杜全還得繼續他未完的意思,接下去說:「所以在那時候我便有了要給你送一隻的念頭。因為你的舊水烟筒非換一隻不可了:這還不需要嗎?」

旺記婆瞇著笑眼聽杜全說,面上盪漾著滿足的表情。

杜全暗裡和阿貞丟個會心的眼色。只見旺記婆的笑眼已經瞇向她手上的水烟筒上面,逐部份研究了一會,又轉向杜全說:

「這個雖然不是新貨,但是不打緊,半新半舊還要好用。不過,五六塊錢總要了罷?是不是這個價錢?」

杜全裝個闊氣的態度,滿不在乎地答道:「小意思罷了,算得什麼!」

「這就太多謝了囉!」

「你太客氣了,五姑,實在不成敬意的。──現在,那隻舊水烟筒可以丟掉了啦!」

「什麼話!」旺記婆瞪了瞪眼睛,「那是老寶呀,阿貞爸爸經手買的,就算用不著,把它保留著有什麼妨礙!阿貞爸爸一生人,遺下給我用的就只是兩件東西:一隻水烟筒,一個鐘!」

又是鐘!杜全的心一沉,情緒有些淆亂,感到很不痛快。他怕再牽上什麼枝節話題,同時記起他要「上班」,便乘機向旺記婆說他要走了。

「對不起,阿全,我阻礙了你的上班時間了啦!」旺記婆從來不曾有過這麼客氣。

「不要緊,偶然遲到也不成問題的。」

杜全剛要離開,旺記婆突然記起了似地叫住他:「對了,你今晚下班後有事情嗎?來我這裡吃飯好不好?」

「吃飯?」杜全頓住了腳步想一想,「不要客氣了罷?五姑!」

「便飯罷了,客氣什麼!來罷,杜全,大家來喝杯酒,天氣冷,喝點酒是最好的囉!」

杜全看一看阿貞,立即決定了主意:「好,如果你這麼喜歡,我便來罷,可是不要破費的呀!」接著故意大聲的向阿貞問道:

「阿貞,吃過飯去散散步好嗎?」

「散步?」阿貞露出躊躇的神氣,實在是試探母親的反應,「我恐怕沒有空,我要趕工夫。」

杜全還想說句什麼,旺記婆卻搶先開口:

「去啦,阿貞,和杜全去逛逛有什麼要緊!反正你昨晚才交了貨,工夫不必趕得這麼急的!」隨即向杜全說:

「就這樣罷,杜全。阿貞可以去的。你一放工就來好了!」

杜全「好的好的!」地應著,就帶著滿心興奮的情緒離開。

看見杜全跨起闊步「上班」去了,旺記婆還站在門口,對住那隻禮物重複地看。這一隻水烟筒和舊的一隻截然不同:它全身是白銅造的;兩邊刻了精細的花紋,花紋中心嵌著斜紋的「福」字;鑲在嘴管下頭的一條精緻的鍊子中間,也掛了一隻通心「福」字的方塊銅牌。她不識字,可是「福」字卻是認得的,──家裡「天官賜福」四個字她已經看慣了幾十年,因此她對於水烟筒上面這個「福」字最感到滿意:這是兆頭!這東西又是杜全送的,多有意思!她這樣想,抬頭又看看沉默地工作著的阿貞,腦海裡湧起一個幻想;一絲滿足的微笑從心裡透到面上來。她點頭讚嘆地道:

「赫,杜全這個人看來粗魯,想不到還會有這麼周到的心思!要得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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