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未见过的一种全身褐色的水鸟,从十月底到十一月初,成群结队地飞到湖西边的枯芦苇丛里。到了夜里,那古怪的叫声就吵得村人睡不安枕。
然而十一月过了一半,这群水鸟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全没了踪影,只留下那仿佛婴儿啼哭的叫声,在村人的耳边缭绕不去。
这年(天正元年)的秋天真长。
按照惯例,每年一到了十一月,总会刮三两天冷冽的北风,跟著比良山山巅便会在一夕之间成了白色世界。可是今年十一月都已过了一半,却仍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宁谧的湖面上洒落了白花花的晚秋阳光。
人们模糊地预想著天灾人祸即将到来。他们对这莫名其妙的预感感到害怕。就在今天,久政、长政这称雄三代的浅井家灭亡。大伙儿觉得这一年应该不会就这么平静度过的。这种想法倒不是基于对“浅井家”的眷恋或是感情,而是由于曾经如此熟悉的家族竟然在一夕之间烟消云散,教他们因而十分恐慌的缘故。
“世界末日就要到了!”
从未有过一年像今年一样,近江的每一个人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人们心中或多或少地都相信世界就快到尽头了。
他们之所以对织田军冷眼相向,不外是因为织田信长这个新霸主的名字对他们来说仍旧十分陌生,而且听说织田军在攻打小谷城之前,还曾炮轰过竹生岛。
自然,站在织田的立场,炮轰浅井家的武器贮藏库竹生岛不过是战略而已,但湖畔一带的居民却认为这是一种罔顾竹生祭神、无法无天的恐怖行动。
直到十一月底,气温才忽地下降,近江一带下起雪来了。感觉上这大寒是突如其来,之前并没有任何冬天的预兆。雪每天每天下著。这年的冬天也比往年冷。不来则已,一来就硬是比从前一年都冷。
而比良山的山巅更是随时都埋在云堆里,看得见的部分则覆著白雪。枯芦苇丛一带的黑黝黝的湖上结了一层薄冰。
人们从未如此渴望过春天的来到。他们关在家里等待,一面又为了一些令人惶惶不安的小道消息蹙紧眉头。
几乎每天都会传出小道消息。譬如说,从坚田开出去的船在一个星期后又开了回来,船上载著十一具尸体;从坂本开出去的船在一夜之间,遭海盗船袭击了八次,连同落难武士一行计十馀人,赤条条地仓皇逃回。
从这些消息看来,似乎有好几组的海盗在湖上横行霸道,每组数人至十数人不等。而且这几组海盗彼此之间也还不断地发生血腥争斗。
这些小道消息并不单是湖上的,也传说从今津到小滨的九里半的路上有盗贼出没,偷袭往来的行人。甚至预言说,只待雪一融,许多过路人的尸体便会摊露出来。
事实上,自浅井家灭亡之后,近江一带是纳入织田信长的势力范围了,然而除了湖南边的一部分地区外,治安极其紊乱。
信长在攻下小谷城后便平定了江北。他命羽柴秀吉出治浅井的故土,自己则以佐和山城为阵地,攻降了鲶江城的六角义治。就此,信长将多年的宿仇一一收拾干净。
这一年,信长度过了他一生中难得的一个宁静的秋。只在九月时派出一支军队征讨伊势。
翌年,即天正二年的元旦,信长在岐阜城开了一场史上难得一见的新年贺宴。筵席上,大伙儿不讲虚礼,开怀畅饮,而朝仓义景和浅井父子等三个人的首级也被公开展示。当著首级前,众将士喝的喝,舞的舞,唱的唱。
天正二年,该是信长准备下一步行动的时候了。虽说近畿一带已列入势力范园,但四边的邻土却仍是群雄割据的局面。东与据有信浓、骏河、远江一带的武田氏为邻,北边是加贺、越前一带的本愿寺的门徒的根据地。而西边的丹波、播磨则分别为波多野、一色、赤松氏所盘踞,信长从未与之交手。再者,南边这南纪一带威令未及,就算是在他的领土近畿里的伊贺竟也是反信长的根据地,以本愿寺门徒为主。大阪本愿寺的势力深及全国各地,长期以来带头和信长顽抗。
或许是情势所迫罢,信长在天正二年时,总算准备对这么一大片领土好好作一番整顿。就在这年三月,信长从岐阜迁到佐和山城,稍作停留后,即又经水原渡船到坂本,再从那儿上京,晋谒天皇。紧接著在四月,他出兵攻打本愿寺,自己也坐镇指挥。然而由于本愿寺门徒三千五百人奋勇抵抗,信长因而未能达成目的,于是就在五月二十一日先行返回岐阜。
当时,本愿寺的门徒分布在全国各地,而且彼此之间十分团结,只要一出事,所有的门徒都会起而反抗。信长之所以屡战不下,就是因为他们团结的力量实在是不容轻侮。
近江的原领主六角、浅井和本愿寺原本就互通口气,如今两家虽已灭亡,但门徒们却仍照旧在大阪本愿寺的指挥下和新霸主对峙。
因此近畿一带虽说是信长的势力范围,反抗分子却到处藏匿,治安绝谈不上稳定。
浅井氏灭亡后,不知不觉地已过了半年。冬天和春天匆匆逝去,天正二年的夏天就要到来。
※※※
二
疾风之介将两只野兔从腰间卸下,抛到地上,跟著便在廊下坐了下来。
暮色开始在四周罩下。一整天漫走山野的疲劳,也在这时重重地压顶而来。疾风觉得自己是走得有些过头了。
那日在被掳的途中,肩上的伤化了脓,意外地又恶化了一阵子,直到大约一个月前才完全痊愈。之后,身子是一天天灵活起来了,不过像今天,从中午就出门走到这般晚,还算是头一遭。
“咦!你回来啦?”
觉得像是才刚从后门进来而已,不想阿凌的声音却突然在身旁响起。
“怎的这么晚呢?上哪儿去鬼混了?”
疾风之介也不回头看她,只是隔著即将淹没于暮霭中的小谷,凝望著那和自己遥遥相对的杂树林坡。
光听这措词,绝对无法想像竟会出自一个还不满二十岁的姑娘之口,阿凌说话的口气听起来就像个女流氓。疾风之介至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弄懂这女人说话的方式和话里真正的意思。
倒并不是真轻佻,真像女流氓。由于幼时丧母,阿凌自小在这比良山中,就被当作男孩一般带大。身为一个野汉子的女儿,阿凌只知道这种说话的方式。
对现在的疾风之介来说,阿凌的话反倒有种少女稚嫩的美。
“我猎了两只兔子。你带回家吧!”疾风之介说道。
“疾风!”阿凌说道。“你是不是想下山?”
“是呀!”
“如果你想下山,没问题!我会跟爹说。最近大伙儿都要下山去干活儿哩!”
这时,疾风之介突然感到好笑。究竟是哪点好笑,他并不清楚。也许仍是因为阿凌的稚嫩罢!
“别叫我去干活!”他带著笑说道。“别叫我去抢!”
“不能做这,不能做那,你以为你在哪儿?”仿佛真的生气了一样!阿凌忿忿地说。跟著弯下腰来,将两只野兔拎在手里,转身离去。
阿凌走后,疾风之介这才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来,绕到屋子右边,正欲俯看坚田那头,却发现约十馀丈外的溪谷早已笼罩在深深的暮霭中了。
这个时间湖面怎么看得清楚?疾风之介惊觉到自己居然会想站在这儿看。
他记起有一回也是这样。那天,阿凌也是有事找他。想到这儿,疾风之介感到一丝微微的自嘲。
和阿凌说话时,他总是尽量不去看她的脸。逃出小谷城、倒卧在树丛中时,第一次听到她那奇特的清脆悦耳的声音。当时的印象著实深刻极了,如今只要一听见她说话,那印象便又鲜活了起来,没有一点改变。那是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纯粹声音,既不像男,又不是女。
光是听声音的话,也倒还好,但只要连她那不知继承自何人的美貌上的表情也一起看了,疾风之介就会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说来奇怪,那声音听起来让人想入非非。
阿凌让疾风之介感受到一种硬生生的、奇妙的性感。就像原本该发芽的却没有发芽,该成熟的却没有成熟一样。
阿凌向父亲看齐,对谁都直呼其名。村子里十五家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她一律直呼其名。这习惯自小养成,现在就算想改,大概也改不了了。而措词、动作的粗鲁,一方面是男性化的个性使然,一方面似乎也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到底是父亲刻意如此培育的,抑或是因为在一群不怕死的粗汉围绕下被带大的关系,自然而然地便学会了那种措词和动作,可就不得而知了。
刚被带到这儿来时,每当阿凌叫他“疾风!”疾风之介就觉得反感,不过那时期相当短,因为除了直呼人名外,他知道阿凌想不出其他更自然的叫法。
换上工作服,疾风之介走到屋后的小溪去擦过身体,便直接绕过屋后,爬上小路,走了约十馀丈。阿凌和阿凌的父亲藤十──部落的统率者──的屋子就在这儿。
“老爹,怎么样?”疾风之介用部落的措词方式,朝著正在往炕里添木头的藤十开口说道。
老头儿本就骨瘦如柴,身材矮小,但看来似乎又被这冬天的酷寒折磨了不少。
“还好。不过,再怎么说,七十岁就是不行了啦!”藤十说道。那声音便是记忆中的某个夜晚,疾风之介躺在地上时所听见过的。
疾风之介朝著老头儿,在炕边盘腿坐下。
“听说又有生意做了是不?”
“不错!”
藤十只是点点头,跟著将吹火竹筒抵在嘴上。不一会,却又说道:“你去吗?”老人的眼睛突然为之一亮。“是要运些武器到一个地方去啦!大伙儿都去,你去嚒?”
“老爹呢?”
“我不去,阿凌去。这趟路相当危险,多一个人去也好。不过,当然也得看你的身体状况啦!”藤十说道。
疾风之介不置可否。
他可以想像这趟生意大约是什么样的性质。就在三、四天前,有个自称是本愿寺派来的和尚来到这比良深山的村子里。
尽管疾风之介从未开口问过,但他心下十分清楚这个村子其实是直接受命于本愿寺的。而且,收集武器甲胄似乎是他们的主要任务。此外,搬运武器、监视他国武将的动静似乎也是这个总共十五家的村子的任务。不过,由于他们并不是本愿寺的门徒,算起来这些任务其实可以说是比良山里这一群不怕死的人的生意罢!
和本愿寺既无特殊关系,和织田信长也并不怎么亲近。这或许也是这座村子几代以来的传统。
“我不大想去。”疾风之介说道。
“那就留下来吧!也许还有别的事托你。”藤十说道。
随后,藤十和阿凌将晚饭摆在面前,相对而食。在隔了数尺远的地方,疾风之介一个人默默地吃著。这似乎也成了习惯了。吃晚饭时,大伙儿都不吭声,这也仿佛是一种习惯。总之,在拿筷子时是不说话的。
食毕,阿凌说道:“疾风,再过一会儿洗澡水就热了。你扶我爹去吧!”像是对仆人下令一样。
而阿凌那美丽的脸庞在炕里的火映照下竟闪著一片红晕。疾风之介不由得看呆了。很久,他才将视线移开,默默地点了点头。
※※※
三
村子里已经决定由几个男子和阿凌,外加两个女子下山去了。就在下山前一天,那几个男子便在藤十家中齐聚喝酒。
在疾风之介看来,这场酒宴实在有趣得紧。照说,是为了即将出一桩危险任务才设下的酒宴,席上却静悄悄的。藤十坐在中央,而大伙儿并没有说些什么话,只是静静地将酒杯往嘴边送。
疾风之介当然没有出席这场酒宴,只在刚开始时露了一下脸,立刻便离席了。在酒宴中不发一言,或许也是他们的传统罢,这倒是相当不错哩!疾风之介心想。
他想起小谷城失陷前夕那一场狂暴的酒宴。疾风觉得比起他们,眼前这一群野汉要来得像人多了。
“大概有一半的人回得来吧?”
藤十若无其事地说道。一行人中最年长的平佐答道:“是呀!”但好一会,仿佛陷入沉思,而后一语不发。听见别的话题时,他却又开始附和地笑了。
这些家伙真了不得!疾风之介心想。
离开藤十家,回到自个儿的家时,疾风之介觉得自己似乎也不宜在此地久留了。
藤十曾说过:“是我们救了你,你才没有死在那儿的。我不敢说一辈子,但暂时你得留在这儿。”他会把将死的疾风之介带到这儿来,无非就是要他和大伙儿一块干活儿。妙的是直到现在,藤十当时那锐利的眼神仍深深地镌在疾风之介的心上。他知道一旦告辞,藤十是绝不会放他干休的。
不过,其实疾风之介也没有意思要早点离开。就算下山去,也并没有什么事做。在这儿尽管无聊,日子却过得安稳。
下大雪的当时,疾风之介仍负伤在床。一个叫阿塙的中年男子,也不知到底是否真懂医术,时常到家里来替疾风之介疗伤。当时,三餐全由阿凌送来。
“疾风!我就放这儿啰!”
阿凌总是一边这么说著,一边跨进门来,将饭菜放在炕沿,随即转身离去。一直到了能下床了,疾风之介便自个儿到藤十家去吃。
雪溶后,山上的一切触目所见,都教疾风之介觉得新鲜。他最初是对小鸟的种类之多感到惊讶。就他耳力所能分出来的,从天亮到太阳升起时的鸟叫声,就有十多种之多。
不单是这五月的鸟叫声,更有许多不知名的花,开遍了路旁和崖边。大部分都带些紫色。听说在距此两里左右,有一片开满了石楠花的草原,只是疾风之介还不曾去过。
但无论如何,绝不能永远待在这儿。村里的人这回下山,是今年的头一遭。不久之后,自己也会离开这儿罢!疾风之介想。他非常挂意加乃。她说要到伊吹山山脚下的津守家去,也不知是去了没有。疾风之介发现自己竟是为了想知道她的安危,这才要下山去的。
“疾风!”
阿凌的声音忽地了冒出来。
夏日的夕阳光透过树间,在小小的前院洒了一地。难得一见地,阿凌就站在那儿。
“你该不会想趁著大伙儿下山时,逃离这儿吧?”
一如往常,疾风之介只听见她那清脆的声音。
“要敢乱来,我可就不客气啰!”
跟著,阿凌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似乎没有任何意义。
“我也许会逃。”
疾风突然冲口而出。
“别开玩笑!”
这会儿的口气简直就像个男人。说不定她就是代替藤十来撂话的也未可知。
疾风之介一惊,往后倒退了两、三步。阿凌忽然表情失常地向疾风之介逼近。像是要朝他的胸前扑来一般。
“你要敢放肆,我就不客气了!”
阿凌仰头盯著疾风之介的脸,一边说道。
不由自主地,疾风之介抓住阿凌的右手腕。石子从手中掉落地面。
看样子,阿凌刚刚是想拿石子打疾风之介了。
石子一掉,疾风之介这才发现阿凌的脸和自己是如此地贴近。接著,他又发现自己的左手竟然搭在阿凌的肩上。
从远处看,阿凌是像个大姊头,可是打近处一看,反而比同年龄的姑娘看上去稚嫩。
她的肤色十分白皙,背后披著一头丰沛的秀发。
“怎么了?”
当阿凌这么说时,疾风之介蓦地感到一股残忍的欲望,想把眼前的这个人胡乱蹂躏一番。于是他忽又将两只手搭在阿凌肩上,手指头紧紧地箝住阿凌肩上的肉。
阿凌惊愕地抬起头来。等到发觉疾风之介的用意时,出手本能地想抽身逃开,就在这一瞬间,却又突然用两只手圈住疾风之介的脖子。
疾风之介感觉到一个极其柔软纤细的身子正靠在自己的怀里,微微地打颤。
“嗄!有人来了!”
刹那间,阿凌挣开疾风之介的拥抱,跑出一丈馀外,然后背对著他,往后门走去。
她的动作实在敏捷。
当阿凌的身影消失在后门那头时,一群似乎刚从藤十家出来的部落里的男人,正吵吵嚷嚷地边聊著,边从屋旁的小路走过。
阿凌就这样走了,一直没回来过。
当晚戌时,男人们各作各的野武士打扮,在藤十家旁边集合,随即下山去了。
而阿凌则和两个中年女子带著简单的行囊,跟在男人们的后头走了。
一行人出发之后,山上顿时冷清了起来。除了藤十和疾风之介外,留在山上的净是些小女孩。到藤十家洗了个澡,疾风之介便回自个儿的屋子去了。
进了屋子,往纸灯笼那儿伸出手,想点个灯,不料,黑暗中却传来一个低低的嗓音:“疾风!”
是阿凌。
“怎么回来了?”疾风问道。
“只要在明天中午以前赶到坚田就行了!”
跟著,有好一会儿,两人在黑暗中沉默不语。最后,疾风之介终于鼓足勇气,往黑暗中一个有著无数色彩打漩的地方走去。和白天时一样,阿凌两手圈住疾风之介的脖子,纤细的身子打著颤。可是,不一会,屏息的阿凌却对著疾风之介的脸,热切地说:“把我的生命给你!”这话的的确确出自阿凌之口,是疾风之介第一次亲耳听见的不像阿凌的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