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疾风之介一醒过来,发现原该是躺在自己身边的阿凌已不见踪影。天窗依然灰暗。只听见啄木鸟清脆响亮的啄木声。那声响一停,随即涌来的便是一片死寂,看来离天亮似乎还有好一会儿。
疾风之介一骨碌地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灯环顾四周。然后对著房外大叫一声:“阿凌!”但没有人应声。
阿凌究竟是什能时候出去的?此时,阿凌是不是正半跑半走地赶著爬过比良山的层层山峦?一想起这,疾风之介的心里便掠过几丝已然无可弥补的悔意。
疾风之介想起当阿凌接受他的爱抚时,始终一言不发。黑暗中,他抱著的肉体竟意外地温驯、纤柔,和平日那个脾气、措词、动作都极其男性化的阿凌简直判若两人。只有在她敏捷地将双手圈住他的脖子时,这才觉得稍稍像平日的阿凌。
随后,一直到黎明曙光染上天窗前,疾风之介始终辗转难眠。当曙光化成无数的箭从简陋的木板套窗的缝隙里射进来时,他在枕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白纸袋。于是他再度从床上坐起来。
白纸被折成小小的长方形。拿在手上始觉得里头似乎裹著什么硬硬的东西,疾风之介随即将这包得极其慎重、仿佛藏著宝贝的几层白纸打开。里头裹的是一把粗糙的木头梳子。
见到梳子,疾风之介立刻想起了阿凌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的一句话:“把我的生命给你!”然后,他感觉到有一条无形的绳子蓦地从空中飞来,将他缚了起来。
梳子!这虽然是个可爱的礼物,但仔细想来,疾风之介却有些消受不了。阿凌准是将它当作是她的生命的象征,规规矩矩地摆在疾风之介的佩刀旁边的。这不单是一种幼稚的表现爱情的方式,其中确实蕴含著一个少女缓缓跳跃的生命火焰。看著它,疾风之介只觉得愁肠百结。
他知道自己闯祸了。对加乃的感情称得上是爱情,对阿凌就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充其量,只能说是将自己郁积已久的情愁尽情地发泄到一个充满野性美的姑娘身上罢了。而且,阿凌那突如其来的幼稚天真也著实教他苦恼。
就算对加乃,他都还能克制自己,却没料到这么轻易就和阿凌有了特殊的关系,疾风之介觉得自己真是既愚蠢又可恨。
这是个兵荒马乱的时代。自己的未来都一片茫然了,能拿另一个女人怎么办?为了活下去,他曾允诺自己不制造任何的羁绊,但事到如今,却随随便便地就和一个叫阿凌的女孩结下不解之缘,疾风之介恼极了。
“太傻了!”他对自己说道。
天一亮,疾风之介便下了床,往大厅走去。走到大厅里,往炕上瞧了一眼,看到炕边摆著一堆木头,似乎准备随时给放进去。很明显地,是阿凌为了怕他麻烦,替他拿来的。
疾风之介又再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女人掷出的绳子给牢牢地套住了。
他走出后门,在河边站住。身后则是一片急倾斜的杂树林坡。照说在杂树林坡后应该还有一座高山才对,但这会儿却笼罩在晨雾之中,不见踪影。
不知是不是雾的关系,就连那平日叫个不停的鸟儿,一天也噤若寒蝉。早上一起身,疾风之介总会到这条小河边来,把手浸在冷冷的水里,这算是比良山生活的一天中他最享受的时刻了,可是今天心里却不顶畅快。比良雄伟的大自然今天看在他眼里却突然变得如此小器。
但我总会下山罢!疾风之介心想。而且,若真要下山,可就非得利用村里的人不在的这十天的时间了。
“早呀!”
一个仿佛要入山干活儿的村里的女人这么说著,然后往后门另一头的小路爬上去。
“你可真勤快哪!”
“他们这会儿不知道走到哪儿了?赶的是夜路的话应该还不太远吧?”
她自顾自地说著,跟著便走远了,也不等疾风之介回她。
听了女人的话之后,疾风之介的脑海里又浮现出比大伙儿晚四个钟头出发的阿凌赶路的身影来了。在晨雾之中,她那一双白皙的脚踩著草地,横过石块,渡过谷涧,攀上岩石,一刻也未曾稍停地追著大伙儿的身影。想起自己此刻仍然记忆鲜明的阿凌那柔软的肌肤在这晨雾当中势已变得冰冷无比的时候,疾风之介第一次感到自己对阿凌似乎有那么一点真感情。
※※※
二
在村里的人下山后的第五天黄昏,下了一场大雷雨。
那时,藤十和疾风之介正在藤十家中,这才各自用过晚餐而已。阿凌下山期间,藤十的三餐全由村里一个女眷送来。这一天,送完饭她正要回自家的家,却在半路上被雨淋湿了,于是折了回来。说是外头闪电打得厉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打雷,可怕得让人一步也走不得。
疾风之介曾听村里的人说过,雷是这座山的“特产”,但遇见这么吓人的大雷雨却还是头一遭,那倾盆大雨下得教人以为山就要崩了,而雷声则此起彼落、忽远忽近。不时地,在闪电的青光之后,就听见震天价响的雷声和大树折裂的巨大声响。
“好大的雷呀!”藤十说道。望了望门外,突又说道:“我曾经在像这样的大雷雨中打过仗哩!”
“哪一场仗呢?”疾风之介问道。他一向就觉得藤十绝不是生来就当上野武士的,从藤十的举止动作便看得出来,只是一直没有开口问过。
“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的话,那就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了。”
疾风之介想起小时候听起来的几场战争,从弘治到永禄年间。
“那一仗虽然算不上什么大场面,但却很令人厌烦。就是攻打美浓的明智城那一仗。当时围城围了五十天左右,就曾下过像今天这样的雷雨。”
藤十尚未说罢,疾风之介即将锐利的眼光射向他。
“这么说,你是?”
“我是斋藤义龙的家臣岩田茂太夫的家臣的家臣。”
跟著,藤十哑著嗓子轻声笑了起来。
疾风之介则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坐在未曾点灯的一片黑暗中。
“那,你是?”过了一会,疾风之介又说道。
“不错!我正是一个落难武士!”
藤十又接著说道:
“那场仗我的印象非常深刻。斋藤义龙杀了养父道三,而后又攻打亲戚明智,这种父子亲族之间的仗是最教人受不了的了。不过,我听说斋藤义龙也在十年前被织田灭了。这是理所当然的嘛!人本就不应该做伤天害理的事嘛!”
“那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不再当武士了是吗?没什么当不当的。我原本就只是个小卒,明智城一战后过了一年,就突然憎恶起这种戎马生活来了!”
或许是由于村里的人下山后留在山上的这份冷清闲散使藤十不由得回味往事罢,这天藤十难得地说了许多话。
藤十说,二十年前他和几个伙伴一块儿上这比良山。当时和藤十年纪相仿的约有三、四个人,在这二十年中相继去世,如今就只剩下年纪仅次于藤十的仙太了,仙太当年上山时也才只有二十岁而已。而今,仙太是唯一知道那些陈年往事的人了。其馀的人若不是当时年纪都还小,就是后来才上山的。
尽管藤十说他是突然憎恶起戎马生活的。不过,既然会退隐到这比良深山来,想必有某种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只是藤十并不曾提及。如果真是不愿过戎马生活的话,现在他所做的“生意”又未免太“激烈”了。
但疾风之介并不想问他,也提不起兴致来问。这个时局实在太乱了,乱到根本无暇去关心别人的过去。
然而对疾风之介而言,藤十的话里最大的冲击莫过于他曾以斋藤义龙的家臣的身分攻打过明智城一事。
就算是小谷城一战,疾风之介都不曾如此憎恨过织田敌军。在这世上唯一教自己憎恨的,就只有斋藤义龙和他的手下了。
倒不是因为为了那一仗,耸立于美浓的一角达两百五十年之久的山城就这么烧了,而是因为他的父亲和伯父们在那一仗中统统成仁了。他们为城而生,也为城而死,他们带著对斋藤义龙的恨而战,也带著恨殉城。
疾风之介年幼时,每听到母亲陈述这段往事,都禁不住血脉贲张、愤恨填膺。他恨极了当时包围明智城的敌军。这心头之恨至今仍未消褪。
当闪电划过屋子里的黑暗时,藤十忽地“呀!”地一声,头往后仰去。因为在隔了约一丈远的地方,疾风之介正站起身来,带著一脸杀气盯住藤十。疾风之介的这种怪异的举动实在教藤十意外极了。
“疾风!”
藤十忍不住大叫,跟著也站了起来。
但疾风之介没有答话。
藤十屏著气。两人之间的黑暗充斥著一种令人生惧的杀气,纹丝不动。
接著,在闪电又一次照亮屋内时,正立著摆定架式准备一搏的藤十却看到疾风之介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脸孔朝外。这会儿,藤十又感到意外极了。原来确实漂浮在他四周的杀气此时已然消失,只见疾风之介静静地,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他端坐在那儿。
在恢复黑暗的屋子里,藤十不禁怀疑起自己和自己的眼睛来了。难道那是闪电的青光一瞬间的恶作剧吗?藤十觉得自己的心跳正不断地加快著。这并不是出于对疾风之介的恐惧,而是因为自己正摆好架式,准备应付一个混身杀气的对手,因而精神亢奋不已。
“老爹,休息吧!我回去了!”
疾风之介静静说道。
“再等会儿吧!等会雨就小了。”
藤十也静静地答道。
见雨一转小,疾风之介便走出藤十家。被大雨冲洗过的道路石头都露了出来,变得崎岖难行。
一走出藤十家,疾风之介松了口气。幸亏没将藤十杀掉。他一度曾想杀他。所以才站起身来。那一瞬间,他的确对藤十这个老武士恨入骨髓,不共戴天。
然而,就在那当儿,他清楚地听见阿凌喊“爹!”的声音。这当然只是幻觉而已。可是就在听见阿凌那银铃般清脆的声音时,他突然恢复意识,这才坐了下来。
一回到家中,疾风之介仍旧坐在黑暗里,一如适才在藤十家时一般。
不知不觉地,雨停了,跟著月亮也迟迟地出现了。月光下,套窗敞开著的屋子前那狭窄的空地上,浮现出一片朦胧的树影。雨滴从树枝上滴落地面。
半晌,疾风之介才倒头大睡。方才那一阵意外的激动害得他倦极了。
※※※
三
十天过后,下山去的这伙人回村子来了。这时刚过了正午。
他们的任务是将藏在坚田的破寺庙里的武器交到本愿寺指定的淀川流域的一个小村子手上。这任务并不如口头上说的一般轻松,因为他们为了掩人耳目,必须在夜里偷偷进行。
最麻烦不过的,莫过于坚田到石山这段路了。这个地带到处布满了织田的眼线,他们只得搭两条小船渡过湖上,上了石山后,沿淀川步行。
等到将武器交到对方手上时,已是下山后的第六天清晨了。像女儿节上供的点心一般的红色的百日红开得满山遍野,小村子便位居其中。一送到,他们立刻循原路回去。踏上归途的第二天,却被一群武士叫住。看他们的装束,一时很难分辨到底是织田的人还是野武士。但怕有万一起见,阿凌一伙人便各自向四方散逃了,就像小蜘蛛一样。每个人逃的方向都不同。而后,从第三天晚上到第四天的清晨,便又各自回到他们在坚田的连络站──一座寺庙──来了。幸好,没有不到的。
回到山上,所有留守山上的人全部都站在自家门口迎接大伙儿回来。唯独不见疾风之介的人影。阿凌对此十分不满。
一见到藤十,阿凌立即问道:“疾风呢?”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臊,正如小孩儿一回到家就先问母亲的行踪一样,问得大大方方地。
“疾风呀?”藤十说道,跟著顿了一会,这才又说道:“他下山去了!”
“什么?”阿凌说著,脸上开始泛红,连藤十也都察觉得到。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阿凌,人逃都逃了!”
“逃了?”
“说起来就像逃了一样。他昨儿个夜里到我这儿来跟我说他要下山去了,没想到今天早上真的就走了。”
“爹,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是知道,可我没派人追他。我老觉得这家伙还是别待在这儿比较好。”
藤十说道。眼前浮现出三天前在闪电的青光中所看到的疾风之介那张杀气腾腾的脸。直到现在,藤十仍旧觉得疾风之介是个恐怖人物,难保不会做出些什么来。
“不知道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最好是不要留在这里。”
“爹!”阿凌目不转睛地盯著父亲。
“疾风是下东谷呢?还是下中谷?”
“他是下中谷,不过现在就算追也追不上了。如果他还是个人的话,自然不会忘了我们对他的救命之恩的。所以说,我们就随他去吧!”
阿凌就这么呆立著,也不知是否把藤十的话听进去了。不一会,便又突然走进屋子里去。
而藤十和男人们则在藤十家的廊下坐了下来,喝起女眷们送上来的冷酒了。
阿凌走进屋子,穿过大厅,从屋旁朝疾风之介的屋子走去。疾风之介的屋子敞开著,屋里屋外自然都不见疾风之介的踪影。明知是白费力气,阿凌仍旧绕过屋后,穿过院子,然后将仓库的门给打开。但,那儿还是没有疾风之介的人影。阿凌固执地把屋子里来来回回地打量,这个直到今天早上为止,疾风之介休息、呼吸、睡觉的屋子。尽管主人才不过离开一会儿,家中却已然充斥著一种荒屋特有的恐怖死寂。没有升火的炕里的灰看上去湿答答地,而大厅的天窗上的蜘蛛窝、破木门、铺在炕四周的脏席子,在阿凌看来一切的一切都和疾风之介在时迥然不同了。
阿凌亲眼证实了疾风之介已经不住在这儿之后,忽地便像虚脱了一般,在坑沿坐了好一会儿。
“畜生!竟然逃了!”
阿凌好不容易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随即把手伸进怀里。伸手所及的,是一口怀剑。
阿凌取出剑、拔出鞘,凝视著那短刀的刀尖。究竟为什么要取出剑来,阿凌自己也不甚清楚。只知道自己心中已充塞著一股冲动,非得盯著刀尖不可。不过,既不是准备用它来杀抛弃自己的男人,也不是要自杀。阿凌没想那么远。
轻轻地,阿凌将怀剑收入鞘中。像换了个人似的,她带著一脸果决,突地站起来。跟著走过疾风之介屋旁的竹林子,出了墓场道,行至半途又转向往中谷去的小斜坡上的叉路。
阿凌微倾著身子,以平均的步伐,横越过小斜坡,然后又快步爬过层层相叠的几个小斜坡。阿凌想起来,十天前自己也在这条路上赶过路。只不过当时是晚上,现在是白天。而且,当时她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如涌泉一般温暖美妙的感觉,但如今她的心中只有暗澹。怀剑在她怀里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路赶得再怎么急,阿凌的脚步始终不乱。她攀上斜坡,下斜坡、越过山脊、穿过杂树林,又不时地跳过几个断崖。
当一池绿水呈现在她的眼前时,已是太阳下山的时候了。池上漾著绿波。绕池半周,跟著步上杂树林中的一条笔直的路时,阿凌这才停下已经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脚步。
“疾风!”阿凌在嘴边拱手大叫。
“疾风!疾风!”
阿凌不断地变换方向,向四方大叫。虽说是夏天,但黄昏的冷空气已开始在四周游移。阿凌那清澈、美妙的声音响遍了整座林子。而回声更掩过阿凌的声音,紧随著它飘过山谷,滑过山脊。
阿凌又开始赶起路来了。赶了一会儿便又站住脚,拱著手大叫:“疾风!”
起风了。风从山下往斜坡上吹了上来。阿凌任风吹拂著披在背后的丰沛的秀发,只管漫无目的地在中谷的各个地方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跑。跑一会,她便大叫:“疾风!疾风!”跟著又跑了起来。
过了好几个时辰,阿凌走到一个红土断崖下。虽说四下黑漆漆地,她仍依稀看到月亮挂在某处,而崖下则草木不生。
砂子静静地从断崖上落下。走了这许久,阿凌这才头一回在这儿坐了下来。一种既非怒亦非喜的感觉陡地涌上心头。
“畜生!”
阿凌开口骂道。随即却又不死心地拱著手大叫:“疾风!”
当叫声消失在远山的那一头时,取而代之地,阿凌仿佛听见了枭的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