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湖上一边罩著雾。从薄雾的最西边突地驶出一条小船,跟著有四、五条同样的小船紧随其后。小船的划行速度极其缓慢,它们徐徐地向这儿行来,不仔细看的话,可还真没法瞧见。
再将视线转向薄雾的东边。不知打什么时候开始,那头也有几条船在就快散雾了的湖面上蠕动著。小船陆陆续续地从雾中驶出。
雾散了之后,湖面上漂著一层黎明的曙光,但岸上却仍笼罩在薄暗中。弥平次正一动不动地挺立在岸边的断崖上。
他的脚下正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草原上唯一突出的岬角。岬上的岩石形成一绝壁伸入湖中。就在这断崖上的一个角落,弥平次一动不动地立著,仿佛连自己也成了岩石的一部分似的。
一条、两条,弥平次数著在黎明的湖面上蠕动著的小船。一确定共有三十八条时,这才初次将视线转向更前端的湖面上去。天空里,如纱一般的云游走著。弥平次猛一转身,开始朝岬头走去。<
弥平次的步伐相当迟缓。在小谷城时,他的步伐尽管迟缓,也还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精悍。但在过了将近一年的现在,这种动作只会教人觉得毫无元气。
不过,他身边的人却对他的这种迟缓动作感到恐怖极了。因为,就在这动作迟缓、如山一般的身躯上,戴著一张面无表情的纠髯鬼脸。而这张脸上更有一张绝不随便开口说话的嘴。
表情是一点也没有。一脸的痘子和两道笔直的刀疤躺在一张晒得红黑的皮肤上,便足以将那些想一窥他的心意的人峻拒于外。你完全无法想像他究竟是高兴抑或是生气。
总之,镜弥平次的外表让人完全无由揣测他的喜怒哀乐,就这一点来说,他是相当与众不同的。
折回长有两三棵松树的岬头,弥平次立刻从那儿走下散布著小岩礁的湖岸去。
岸边有十个左右的男人正在升火。大伙儿原本喧闹不休,弥平次一走近,便立刻静下来,两、三个人并且让出座位。
“大哥,他们好像回来了哟!”
一个正盯著湖面的人说道。弥平次也不回答,只朝著篝火那边挪了挪下巴。
弥平次的这个小动作究竟表示什么,男人们一时之间竟意会不过来,但旋即猜出可能是要他们在火堆里添些东西,两个壮丁便立刻从搁在身边的旧板子堆里拿两、三片丢进火里。
不久,当最先到达的小船滑进岩礁之间时,围在火堆旁的男人们便跑过去,走进水里,把船拖上岸来。两个装束异乎寻常的男人立即像蝗虫一般从船上跳了下来。一个只在身上罩了一件及膝的棉褂子,腰间佩著一把刀。另一个的打扮也差不多,不过他在兜裆布里插了把短刀,背上又背了把长的。
“唉呀,真够冷的!”
两个人朝著火堆跑来,稍稍对弥平次点点头后,便说道:“只干掉大约二十个坚田的人,生意可不算好哩!”口气听来像在向弥平次报告,又像在自言自语。
弥平次没有回答,只管盯著烧著废船板子的红色火舌。
这时,小船陆续靠岸。每一条船上都有两、三个打扮一样奇特的人跳上岸来。
像说好了似的,他们避开水面,用两脚跳上岸后,便四处升起火来了。
弥平次离开火堆,盯著这四、五十个汉子仿佛正在物色人选。最后,他走近其中的一个火堆,朝一个正烤著火的打赤膊的男人叫道:“阿源!”
男人回过头,说道:“大哥呀?”维持同样的姿势,他又说道:“这回可输惨了!”刺了青的皮肤上长满了疙瘩。
“坚田那边放话说是要派很多人出来。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不好对付,但没想到竟然会是和尚。”
“和尚?!”弥平次低声说道。言下似也颇感意外。
“大约有十个左右。这些和尚就算倒著摆,也不会流出血来的。我们拿他们没辙,只好将他们一个个按到水里浸水,然后就给赶回坚田那边去了。”
“那坚田那些人呢?”
“我们教训了两条不听话的船,其馀的都散了。”
弥平次默默地伫立著。跟著却又说道:“没生意的话,也没办法啦!大伙儿先散了再说。”
“是!”
之后,弥平次穿过这群野汉子,离开这个他们泊船的老地方。他头也不回地爬上湖岸边矮丘上的一条小坡路。
弥平次离开好一会儿后,几十个男人这才各自跳上船,从湖面上向四方散去。他们各回各的部落。
小船散了。岸边只剩下五条小船和十二个男人,此外还有几处火堆仍冒著烟。
男人们一边吵嚷著,一边绕过岬尖将五条小船藏妥,跟著便一个接一个地往弥平次适才爬过的斜坡走去。岸上只剩下三个人。他们原本一直烤著火,最后却像说好了似的,一骨碌地全卧倒在火堆边了。不到半晌,便个个鼾声如雷了。
三个人的刀全夹在裤裆上,抱著入睡了。
※※※
二
一想起主公浅井一家已经灭亡,而自己却仍活著,弥平次便觉得恍如梦中。自我──这玩意儿实在教人信赖不得哩!
自小谷城失陷后,也已经过了一年了。在这一年当中,弥平次是以随时准备一死的心情过活的。他丝毫不曾想过要活得久一些。如果需要委曲求全才能活下去,即使是一点点,他都宁可自刎而死。
自从在小谷城外重获自由以来,他就是这么过日子的。死既已不足畏,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会当上海盗的老大,既不是为了保全性命,也不是为了想当。而是在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是老大了,如此而已。
弥平次在浅井家卖了四十年的命都没能出人头地,没想到一下子的工夫居然就能称霸琵琶湖。
话说在离开小谷城的第三天,他漫无目的地在湖上划著小船。不料遭到三个男人的袭击。这三个人随后就成了他的手下。后来又遭到五个男人的袭击,手下随即又添了五个。什么义理、人情、恩爱,这世上原就没有这些好东西。有的就只是比拳头而已。
正因为弥平次一点儿也不宝爱自己的性命,所以他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强悍。话虽如此,他也并不特别嗜杀,只要袭击的人求饶,他通常会放他们一马。于是一年之中,他就有了六十多个手下了。
这个湖的主权原属于坚田的村子。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是琵琶湖的主人。就连在湖上泛舟,也得要征求坚田人的同意。缴钱的话,他们就放行,否则这些过路人立刻会遭到好几条小船的袭击。
没想到弥平次就从和琵琶湖的旧主对抗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这真是老天赐给弥平次的唯一生存之道。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路子能刺激弥平次的生存欲望。
一听说坚田的船要经过,弥平次总是眉也不皱地说道:“好!进攻!”
“他们的人不少哩!”
有时,有的手下会表示犹豫,但不论如何,从弥平次口里说出的话总是不变。
“好!进攻!”
“坚田这回带头的好像是个武士哟!而且他们的人数也在我们的两、三倍以上。”
有时,也会有手下对他的轻率踌躇不前,但弥平次的话总是不变。
“好!进攻!”
于是,每条船上载了两、三个汉子,一个船队就像被甜食迷了心窍的蚂蚁一样,朝著猎物出发。
逮到时,不论是武士或商人,一律将全身剥光,让他们裸卧在船头,然后送回坚田。
弥平次这六十多个手下,全是湖东湖北的人,他们在各自的村子里或耕田或打鱼,一接获通知,知道有大生意上门时,他们就会赶来集合。
而弥平次则住在靠湖北的一个山谷里的村子。村子里的五户人家代代都打鱼,只就不知他们的本行究竟是打鱼或是抢劫。
不过,自从弥平次住进来以后,这个村子便明显地成了这一群海盗的根据地了。由于弥平次的出现,他们的副业便一转而成为本行。
村子里的女眷全被移到别的村子去,这五间屋子也成了男人们的栖身之处。想见妻小的人随时都可以到妻小那儿去过夜。在这儿,这种事不受限制。但唯独将妻小带到这儿是绝对不被允许的,这是大伙儿的规定。
这是因为弥平次对女人和小孩们极端恐惧的缘故。换句话说,女人和小孩们对弥平次也是极端地恐惧。只要看了弥平次一眼,大部分的女人和小孩都会怕得垂下眼来。弥平次不喜欢见到他们的那种动作和表情。他会因此而大发雷霆。
弥平次总觉得,在女人和小孩儿面前,自己会变得狂暴起来。虽说自己总是一句话不吭,也不曾把愤怒表现在脸上,但他没把握自己会对这些弱者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不管是夏天或冬天,弥平次总是坐在炕边。右手边放个靠肘儿,就在那儿盘腿坐了下来。大多时,他总是坐得出神。可是看在大伙儿的眼里,这样的他却很教人害怕。看起来就像是在想些什么,越想越苦恼,正压抑著随时都可能爆发的脾气一样。
当弥平次站起身,准备上茅厕去时,大伙儿总是仰望著他,身子微微向后倾,生怕弥平次猛然出手。事实上,一看见弥平次的脸,大伙儿便总是如此戒备。
而弥平次的酒量究竟如何,没有人知道。要从他这张糟透了的脸上发现醉意是不可能的。因为不管喝不喝酒,他都不开口说话,而且他那靠著靠肘儿闭著眼睛的模样,教人无从分辨他到底是睡著的或是正在沉思。
大伙儿只知道弥平次有著十足的胆量和惊人的武艺。他们相信就算大伙儿几十个人联合起来都未必能斗得过他一个人。
※※※
三
七月底的一个晚上,雄琴村的人前来向弥平次通风报信,说是有几十条小船正准备从坚田航行两里到海上的岛去。在此之前,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渡航。
尽管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这显然是织田军的一次调动。
根据后来又传来的情报,说是有大约五十个武士和两百个平民在这两、三天之中会从坚田到海岛上来。仿佛将有大规模的施工似的,这些人数足以搬运施工所需的石头、木材。
翌日夜里,湖上就起了约半个时辰左右的战争。
一脚踩在小船的船缘,弥平次凝听著右手边那打破湖上静谧的叫喊声。然而,当叫声乍起时,弥平次的船也已卷入湖上的乱阵之中了。
远、近处不断地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好几条船和弥平次的船错身而过,但却无法分辨是哪儿的船。
有两次罢!弥平次的船晃得很是厉害。头一回,他立刻抓住攀住船缘的手,叫道:“谁?”
“拜托!拉我上去!”
一听见是武士的声音,弥平次便将他推开,把他的头按到水里去。但接著,
“救……救救我吧!”
那人又苦苦地哀求道。这个两手紧紧地攀住船缘的人,正是和弥平次有数面之缘的叫阿辰的男子。
于是,弥平次将这个滑溜溜的裸体男子拖上船来。阿辰在船上一面发抖,一面猛打喷嚏。
“去他的!刀子不见了!”他找碴儿似地说道。
别说是刀子了,就连兜裆布也都没罩著哩!
当海螺一吹起,湖上立刻恢复平静。大伙儿在早先约定好了的集合地真野村集合时,已经快天亮了。有六条船和五个壮丁不知去向。不过,替代的是对方的八条船。其中一条船船上载著人。四个未佩刀的武士和两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个个都因恐惧而战栗著。
取下他们手中共计八百人份的佣金后,这些人就等于毫无用处了。
于是阿源便在岸上将这六名男子剥个精光,然后赶上他们原来所搭的船,说道:“好好地回去吧!”跟著从芦苇丛中把船推了出去。
裸体武士以怪异的姿势操桨,渐行渐远。而这群海盗们为了防范后头有人追杀而来,也都一并在湖上散了。
弥平次的船和其馀两条,则沿著湖边的芦华丛小心翼翼地向前划行。除了三个操桨的人以外,大伙儿都倒在船缘边睡著了。待他们睡足了终于醒转时,已是黄昏了。
当晚,弥平次在炕边喝酒时,早上没到真野集合的六条船当中的一条回来了。船上三个人全都伤痕累累地。
他们对弥平次报告说,他们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所以战利品是一点儿也没有。见他三个人的表情仿佛有些紧张,弥平次总觉得事有蹊跷。
待三人退下后,弥平次便站起身,出了屋子,往湖边走去,已经阴了好几天的天空今夜总算放晴,皎洁的秋月也露了脸。
距岬尖的一百公尺处,有两条船似乎正准备从芦苇丛中出航。
弥平次静静地朝那儿走近,而对方仿佛也看到弥平次了,于是将船按下,其中一人走上岸来。正是三人中年纪最长的阿仙。
“您看到了?”说罢,阿仙边搔头边笑。
弥平次默默地盯著阿仙好一会儿,这才说道:“女人是不?”
“是的,真不好意思!”
“让她走!”
“呃……”
阿仙踌躇著,而后说道:“不能让她走。”
“不能?”
“这女人很怪!”
跟著,阿仙对船上那两人大叫,要他们把女人带上来。
据阿仙说,昨夜在混战中,他被抛进湖中,在水里泡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时,才看见附近有一条船,于是立刻爬上船,总算捡回一条老命。上船不久,他又发现两个人就快被淹死了,便将他们救上船,一同回航。
“可是半路上却遇上了您等会会看到的那个女人搭的船。我们起初并不想做什么,是她先开口问我们,若是要往湖东走的话,能不能顺道送她一程的。”
“胡说!”
“不!老大!是真的。我说的可是一点不假。”
“那你为什么不回绝她呢?”
“可是,换了谁都没法对她说不的。您看,她就要来了!”
正如阿仙说的,对年轻人而言,她真是教人难以拒绝。
看上去既不像是武家之女,也不像是商人之后。她相当年轻,穿著也教人摸不清她的来历。沐浴著一身月光,她朝著弥平次走来,看来非常耀眼。
女人在数尺外站住脚,问道:“你叫我是不?”她的声音和容貌都美极了。弥平次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目不转睛地盯著对方。
对弥平次来说,这个少女和别的女人实在是不太一样了。她既不害怕,也不垂下眼睛,照样直盯著弥平次的脸。
“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哟!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何贵干,可是教人家站在这儿,不冷死了?”
“就是有事才叫你的!”
弥平次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听在他耳里,自己的这句话似乎太软弱了,一点威力也没有。
“到底是什么事啦?”
“跟这班家伙在一起,不会有好事的。”
女人于是笑了。那声音优美极了,简直不像是这世上该有的。弥平次都不禁要怀疑对方是不是狐狸了。
“反正只要能送我到湖东去就得了。我急得很哩!”
“什么事呀?”
“什么事?”
女人反问道。只在这时,女人压低嗓子。
“我在找人啦!”
“找谁?”
“谁?你又不认识!”
“那可不一定。”
道时,女人又笑出声来。弥平次听这声音听得入神了。然而,当笑声消失时,弥平次发现女人的笑声似乎有些落寞,他又忍不住要怀疑她是不是狐狸了。
“疾风。”
弥平次的的确确听见女人这么说了。
“疾风?”
“不错!疾风之介。”
“他姓什么?”
“不知道。”
“是不是佐佐疾风之介?”
“佐佐?也许是吧!佐佐疾风之介。”
女人出了神似的,缓缓念出爱人的名字。跟著,便又说道:“你认识疾风吗?”那对瞳仁多过眼白的大眼睛直盯著弥平次。
“不认识。”
说罢,弥平次突地背身离去。
许久以来头一回听到并说出佐佐疾风之介的名字,弥平次的心里波涛遽起。痛楚随即在他的胸中扩散,因为他遇上了不该遇的。
“喂!姑娘!上船吧!被老大看见就不好了。我们送你一程吧!”
见弥平次转身离去,阿仙便对女人说道。
“啰嗦!”
女人说罢,就从弥平次身后急步追了上去。
“喂!把人叫出来之后,就想一走了之啦?”
弥平次转过身,默默地摇了摇头。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的意思。当然,这位少女──阿凌也不会理解这个狂放不羁的汉子单纯的动作之外隐含的意思罢!
弥平次是想逃避某些东西。但,究竟想逃避什么,连他自己都不清楚。
别靠近我!别靠近我!
弥平次一边这么想,一边加快脚步离去。
※※※
四
弥平次停下脚步。背后传来女人啪哒啪哒的脚步声。
他于是又迈开步伐,走了一会儿,便又再一次停了下来。约莫三丈外仍旧传来女人的脚步声。
弥平次觉得自己像是被烦人的东西给缠上了一样。他不知道要怎么摆脱这个任性霸道的跟踪者。
弥平次忽地站住,转过身等阿凌走过来。跟著,弥平次突然咆哮道:“回去!”
“你都把人叫出来了,那能这么便宜就回去?”
阿凌用她那美妙的声音说道。弥平次对这美妙的声音可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叫你回去,你就回去!”
弥平次又大声咆哮道。仿佛这是他唯一的武器似的。
“你在说什么呀!”
阿凌镇静得很。
“佐佐疾风之介到底怎么了?你快说!”
弥平次微微地感到些醉意,就像是在月光下和菩萨说话一样。不知是不是过敏了,月光看上去竟有些泛蓝,斜斜地罩在坡道上的阴影也拉得长长地。
“我从前是认识这个人,如此而已。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弥平次说道。
“你从前在哪儿认识的?在哪儿呀?”
阿凌的语气十分认真。
被逼得不得不说出结识疾风之介的地方──小谷城了,弥平次不由得怒从中来。
自己原是该死在那里的。如今活著的,是脱了胎换了骨的弥平次。自从离开小谷城后,原来的那个弥平次就已经死了。
现在的弥平次非但不愿意提起小谷城,凡是一切和小谷城有关的,他都不愿再提。
“啰嗦!给我走!”
弥平次怒冲冲地咆哮著。然而,对方却一动也不动。
“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阿凌毕竟是阿凌,在没有问出这个鬼模鬼样的人所知道的一切和疾风之介有关的事之前,她是绝不会善罢干休的。即使尽是些陈年往事,只要和疾风之介有关,再怎么微不足道的事她都想知道。
“快!快说!”
阿凌又往前挪近两、三步,弥平次慌张地往后退了两、三步。
“我不知道!”
弥平次烦透了,他低声说道。口气听来倒像在求饶。他反正对眼前这个少女的美貌一点法子也没有。
“开什么玩笑?”阿凌叫道。
这时,有个既白又美的东西在月光下微微地晃动。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弥平次的左颊挨打的前一秒钟,他的右手抓住了阿凌的右手腕。
弥平次发现握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是如此地柔软,突然感到一阵哆嗦,他慌慌张张地放开它,但仍然有一种仿佛被火烫著了之后的刺痛的感觉,他胡乱地在空中甩了几下,就像是要将那刺痛甩掉一样。
然后,弥平次突地拔腿就跑。
幸好这回没听见她跟过来的脚步。爬上斜坡之后,弥平次回过头望了望。阿凌那小小的身影立在斜坡的半途上。正在窥伺自己这边的动静。弥平次这才松了口气。
就在这一刹那,阿凌那小小的身影又窜动了起来,开始往这头跑来了。
弥平次也不敢稍停,他沿著竹林子跑,跑过梯田的田埂,又爬上一座小坡,一口气跑到家门口,但却在那儿被阿凌逮著了。
这女人的脚程之快,令弥平次十分意外。只觉得她像是从空中一口气飞过来似的。
弥平次瞄了阿凌一眼,边喘著大气,边跨进大厅。
阿凌也跟在后头。
弥平次在炕边坐下,从吊钩上取下铁瓶,倒了些开水到茶杯里,喝了一口,然后朝著女人问道:“要不要喝?”
阿凌默默地点点头,接过弥平次倒的另一杯水,用两手捧著,边吹散热气边喝。
一发现那孩子气的动作,弥平次重新打量著她。对她那硬绷绷的介于成熟与稚嫩的姿态,弥平次大感惊讶。
“喂!你虽然长得很美,但却仍是个小孩子哩!”弥平次说道。这还是他头一回仔仔细细地打量她。而同时,在这之前始终盘据不去的戒心这时也从他心上消失了。
“十八郎呀?就放那儿吧!”弥平次说道。
“是!”
一个年轻人将锅子摆在炕边后,退了下去。
“十八郎!”弥平次叫住他。
“喂!十八郎!”
弥平次用低沉的声音叫道。但年轻人似乎心不在焉,并没有听见,他突然转了个方向,拔退就跑。
阿凌见此情景,便代弥平次叫道:“十八郎!”
年轻人应了声是,又走进大厅里来。
“叫两、三个人把那边那个柴房清一下!”弥平次说道。跟著又加了一句,说是他的女儿要宿在那儿。
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是,再一次走出门外,然后松了口大气。
他想起那位唤自个名字的美少女。这还是他头一次遇见如此难得一见的美人。这就好比说,从弥平次身上他才头一次发现如此难得一见的恐怖一样。
不一会,年轻人和一个叫阿松的四十岁左右的瘸子抱著席子走了进来。
“阿松呀?”弥平次叫道。
“是!”阿松在大门口微微地鞠了个躬。阿松为人有他冷酷的地方,比如说有一回他的妻子从崖上摔下来,摔得皮开肉绽的,他却能冷冷静静地把哀嚎著的妻子给拖回来。然而,就连这个阿松,在朝著炕边走过来时,见了阿凌,都不免陡然变色。因为就在这世上最恐怖的长相旁边,居然出现了最美丽的容颜。
这极端的对比让阿松那原就有些合不拢的双膝抖得越发厉害了。
“阿松,先去提些水来吧!”
阿凌说道。
阿松咽了口口水,不由得点头称是,跟著便走出大厅提水去了。
※※※
五
阿凌决定暂时先在弥平次家的柴房住下来。至少过了这个冬天再说。她想,与其漫无目的地出去乱转,还不如就待在弥平次身边,或者可以打听出一些关于疾风之介的线索也未可知。
若是待在比良山里,自然是一点见疾风之介的机会也没有,但待在这琵琶湖边的话,至少仍有一线希望。
再说,弥平次也已经对分散在湖北湖东的手下叮咛过了:“若发现一个叫佐佐疾风之介的武士,立刻把他捉来。”
由于疾风之介曾在小谷城住过一阵子,因此是极有可能再出现在这一带的。只要他出现一次,立刻就会蹈进弥平次所布下的天罗地网。
不过,除了地理上的条件之外,会让阿凌留下来的最大原因,是因为阿凌总觉得弥平次给人一种可以信赖的感觉。
阿凌并不讨厌弥平次。从弥平次的一张凶恶的鬼脸上,她看到了别的男人所没有的一种奇特的安全感,就连冷冷淡淡不爱开口这一点,都像极了父亲藤十。
而弥平次也对这位突如其来的美少女有种奇特的爱情。
“见到疾风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弥平次曾经这么问过阿凌。
一被问及打算怎么办时,阿凌吓了一跳。因为她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
“我大概会……杀了他吧!”
想了一会儿,阿凌终于答道。事实上,她也的确曾经这么想过。
“杀他?用刀吗?”
“不然该怎么办?”
“嗯……”
弥平次不大能体会少女的心理,但从阿凌的措词方式,他似乎感到一种纯真。
他不知道阿凌和疾风之介究竟是什么关系,只知道她对疾风之介十分执著。而当阿凌用“杀”字来表现她的执著时,弥平次有种莫名的满足感。
“好!够气魄!”弥平次说道。
哪有辛辛苦苦把疾风找出来,让他们俩又纠缠不清的道理?不过,若是要“杀”的话,倒是应该帮她一帮。
总之,在年轻的阿凌的爱慕中,有著某种让弥平次动心的深刻的因素,有种对了弥平次胃口的痛快淋漓的东西。
每当夜半醒来,弥平次总是凝神谛听在隔著一个大厅的柴房中睡著的阿凌的动静。他从枕头上抬起头,竖起耳朵,确定大厅的另一头没有任何异常之后,这才又安心地将头靠回枕上。
弥平次自己并不曾发现到,事实上是有两个原因促使他去注意阿凌的动静的。第一,他担心阿凌会临时改变心意,突然离他而去。他真的把阿凌看作是自己的女儿了。
如果我有女儿,一定会是这样的女儿,弥平次心想。弥平次从来都没有子女,他是无法理解当父亲的心理,不过他想至多也就是这样吧!就像他对阿凌一样。除去阿凌会连名带姓地叫他“弥平次!弥平次!”之外,他们两人的生活已经十足地具备了作为一对父女的条件了。
第二便是他想要保护阿凌,免受村子里的人的骚扰。他担心年轻的小伙子会潜入阿凌的房里去。只要有一点声响,即使只是老鼠的声音,他也会立刻醒过来,抬起头来凝听柴房的动静。
不过,关于这一点弥平次是过虑了。第一,阿凌的身边只要有个弥平次,他们是连个荤笑话都不敢对阿凌说的。只要说上一句,保证下一秒钟立刻身首异处。
再说,即使不考虑弥平次,也不会有任何人胆敢侵犯这个美得出奇又悍得出奇的来路不明的女人。他们无论如何没法将阿凌看作是一个平凡女子。就连阿凌的笑脸,都令他们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的美隐含著一种令人寒心的东西。他们甚至觉得只要出手去碰她,手便会立刻腐烂。
因此,即使阿凌不分青红自白地直呼他们的名字,他们也都不会生气。非但不生气,叫久了还觉得相当自然。
“喂!你们只要听到疾风的一个疾字,就马上通知我,知道吗?”
阿凌叮咛过他们好几回。每当她这么说时,大伙儿都答道:“知道!”他们还以为这个叫疾风之介的武士是阿凌父母的仇人哩!
他们绝对想像不到阿凌会爱上某个人。而且大伙儿都觉得,她既会找这个男人找得如此急迫,只要此人一出现在她眼前,她肯定是立刻将他杀了,丢进湖中的了。
十月下旬的某一天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在比良这可是极为少见的。只在这天,她突然想起此刻在比良山中的父亲。但也只持续了一会儿,便立刻忘得一干二净了。
在这世上除了疾风之外,阿凌谁都不想。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她便会想起那一段被疾风之介拥在怀中一动也不能动、就像被榨油墩子卡住了的令人陶醉的时光。他是那么强而有力,那么温柔,直到今天,她的身上仍到处烙著疾风之介的痕迹。当黎明的曙光透过明窗流泄进来时,阿凌总是想著疾风之介,思绪飘得老远。
到了黄昏,她又会想起疾风之介的脚步声。阿凌清楚地听见了那声音。四下全变得静悄悄地,只剩下疾风那踩著落叶的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忽远忽近地围绕著她。
一到了夜里,阿凌对这个抛弃自己的男人的爱情却常会一变而为些微的憎恨。
“畜生!”
一说出口,阿凌便开始想像和疾风之介见面的那一刹那。正如有一回对弥平次说的,她觉得自己真的会把他杀了。一想到用怀剑刺穿他厚实的胸膛,然后一把抱住瘫软了的他时,她总是“呀!”地轻声叫了起来,一股奇妙的满足感随即涌上心头。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疾风之介才会永远地躺在自己的怀里,再也不会离去。
这时候,她便可以随心所欲了。然而当想到倘若真杀了疾风,他就不再呼吸、也不再说话时,又常常让她难过得难以入眠。
睡觉时,阿凌总是向右侧卧著,将两手缩在胸前。正如被疾风之介拥著入睡一样。而后,只要一进入梦乡,阿凌便一声不响安安静静地睡了。
只有当被大厅那一头传来弥平次如雷的鼾声吵醒时,阿凌这才翻身。
※※※
六
天正三年春。
每年,春天的阳光会照在湖上,粼粼的波光将属于冬日的阴霾一扫而空。然而数日之后,冬天会去而复返。这回可说是回光返照,较前些时候要冷得太多了。
从比良山吹下来的凛冽的寒风,在这两三天里,从早到晚不停地刮著。
湖边的树则由西往东地弓著身,发出咻咻的哀鸣。湖上也卷起了三角浪。而岸边的芦苇丛里则水声汩汩。
“说是有多冷呀?和比良的冷简直不能比哩!”
阿凌边说边往炕里加木头。
弥平次不知为了何事,到一里外的村子去了。阿凌便和村子里的女眷们话起家常来了。
这村子原本是禁止女眷回门的,但自从阿凌住进来之后,不知不觉间这些家眷们都陆续回来了,村子也就因此热闹了许多。弥平次既然让阿凌住进自个家里,便也不能干涉别人家的女眷们回来,于是村子又恢复了从前的面貌。
刮了一天的风,早春的夕霭终于笼罩在谷间的村子中了。
阿松拖著瘸腿一跛一跛地从后门走了进来。
“今天抓到一个男人,他曾经在信浓的诹访碰过疾风之介。”他用天生的粗嗓子说道。丢下这么一句话,阿松便欲离开。
阿凌不由得站起身来。
“真的?让我见见那个人!”,
“没什么见不见的,他已经淹死啦!”
“淹死了?你把他丢下水的是吧?”
“因为他想还击嘛!”
“笨蛋!”
阿凌朝著站在大厅的阿松扑过去,用她细细的手腕勒住阿松的脖子,说道:“他就说了这些而已吗?为什么不把他带到这儿来?快!知道的统统说出来!”
阿松从不曾见到阿凌如此认真的表情。不知该说是恐怖抑或是美丽。
“知道的就这些而已。”
据阿松说,他们三人在湖上遇见了一条船,船上只有一个武士、一个船夫。他们便联手将那个武士架到自家船上来,在将他全身剥得精光之前,阿松为了慎重起见,便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疾风之介的武士。
“我曾在信浓的诹访遇见过他。”那人答道。他一边说,一边却趁隙拔刀砍了过来,阿松只得抓起船板将他打倒,又将他身上所有搜刮得净尽,然后就推进湖里去了。
“瞧你干的好事!”
阿凌松开阿松。
阿松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出大门。
当天夜里,弥平次回到家时,阿凌已经不知去向了。原以为她可能只是到附近人家去谈天,但情形著实有些不寻常,弥平次于是走进柴房查看,发现房里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了。
可是弥平次还不曾意识到阿凌已经逃了。一直到了深夜仍不见阿凌的踪影,这时他才警觉到阿凌已经出走了。
好一会儿,弥平次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炕边。半晌,他才起身去敲离得最近的十八郎家,要他立刻召集全村子的男众。
半刻钟后,男人们出了村子,沿著湖岸散开。一想起阿凌脚程之快,弥平次就觉得绝望透了。
到了早上,村子的男众仍未回来,弥平次便命令女眷们前去连络湖东湖北的手下,要他们将阿凌捉回来。
持续了三天的寒流在这一天才缓和下来,只有风仍不曾稍停。春日的阳光不时地从浮动的云层间流泄出来。
走出家门,弥平次便立刻到小丘的一个角落,从那儿湖面上的一切动静可以尽收眼底。
午后。黄昏即将来到。打从昨天就出任务的村子里的男众仍未回来,别的村子也没有什么消息进来。
不知是第几次了,弥平次爬上小丘的最高处,坐在地上,双手叉在胸前,凝视著穿梭在湖面和湖岸间的船只。
没有阿凌,从今以后日子便不好过了,弥平次心想。
阿凌大概不会再回到这个“爹”的身边来了。这么一想,一种无尽的寂寥感更是催得他肝肠寸断。和亲眼看到小谷城失陷时相比,这又是另一种落寞。
跟著,像野兽一般,弥平次怒啸了几声。他很想抡起长矛胡乱地戳它一回,然后顺手戳掉几条命。这时仿佛只有兵马杂沓的争战才能救得了他。
当血脉贲张的激情过后,弥平次又心不在焉地望著薄暮的湖面。
湖中央的某个地方,有波涛汹涌激荡著。就像波浪打在岩礁一样,只有那个地方激起大浪,溅出水花。再定睛细看,这一阵汹涌的波涛竟迅速地向东北方窜去。
这正是龙卷风。
这正是春天的大龙卷风,足以将小舟翻覆淹没的龙卷风。在春日白茫茫的薄暮中,弥平次看著这一切,不觉有些悲凉。
盘坐在地上,弥平次再一次怒嗥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