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花十郎太正在作梦。梦中,他用两手紧紧地攀住桑树干,因为有一股慑人的力量从背后一直拉著他不放。仿佛有好几只手正抓住自己的后脖梗、腰、还有脚,从背后硬拉著他。
攀住桑树干的手指松开一指,然后是两指。呀!这下子完了!绝望之际,他将眼睛往上一抬,忽地看见美丽的加乃正表情冷淡地盯著自己。“加乃!”当他正想叫出声时,力气也同时用尽,最后的一根指头就此离开了桑树干。
就在这时,十郎太醒了过来。一醒过来,他才知道的确是有人从背后拉著他起身。
“喂!出战了!”
“起床!起床!”
他听见有人在耳边这么叫著。
出战?!什么叫出战?迷迷糊糊中,他反刍了这个词。突地他叫了一声:“出战吗?”随即跳了起来。然后,他一面叫道:“走开!”一面推开身旁两、三个人,跟著往数尺外的草丛走去。在那儿,他很快地将甲胄的绳子系好。
四周微亮。十郎太以为是月光,还抬起头看了看。只见云飞快地走著,不见月亮。
夜还不算深,大约是戌时(下午八点─九点)罢。大伙儿白天走得累极了,这会儿正是好梦方酣的时候,却都硬给叫了起来。
这里是弹正山山脚下。西边因为有山挡著,看不清楚。南北边则尽是缓丘。照理说,在一坡坡的小丘上应该会有几处我方阵营驻扎才是。然而在一片夜色之中,能见到的只是一望无际的静谧的草原。
傍晚下了一场倾盆大雨,雨很快就停了,不过草便因此大大地濡湿了。十郎太随意散置在草丛中的甲胄也湿得厉害。
感觉上,似乎只有他所属的松平伊忠军营人声嘈杂。草丛中,到处有黑色的人影悄悄地晃动著。当十郎太知道部队现正准备作一场夜搏时,迅即自觉血脉贲张。
听说在此去东方约一里处,有武田军一万五千人已于昨日完成布阵了。在明天的设乐原争战前有此一举,著实教人感到意外。
在十郎太一伙人集合处约三十丈之外,有一长长的部队正朝著南边蠕动著。由于夜色的关系,看不清究竟是德川军抑或是织田军。
十郎太所属的部队这时已是集合完毕,十郎太便脱队在路边坐下。从前,每在争战之前,他便有这个习惯,现在也不例外,他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思潮中。
渴求功名的野心就像鬼火一样,在他心中熊熊地燃烧著。他仰起头望著夜空,但却什么也看不见。
将军头!将军头!
十郎太一边压抑住胸中的沸腾,一边和几乎使五内俱焚的那一份野心对抗著。他想,无论如何他会拿下一两个将军头的。他会一口气抓住好运的。这回立的功,一定不会又像从前一样糟蹋掉的。这回只要能够杀掉武田军里的将级人物,出人头地的日子就不远了。伊忠会将他的战功转达家康。还么一来,就连加乃也……
这时,他突然想起适才出现在梦中的加乃那张淡漠而严肃的脸来了。他为之瞿然一惊,立刻从幻想中清醒过来,随即站起身来。然后,又冷静地告诉自己──不管怎么说,非得拿下一两个将军头不可。而且自己万万死不得。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之后,部队还滞留在那儿达半个时辰之久。这时,上头传令下来,说是今晚部队的任务便是要进攻驻扎在山岳地带的中山、久间山、鸢巢、君伏户等等武田军的诸堡垒。
当知道所属的部队将不会参加明天的大会战,而只是负责打击外围时,一时之间,十郎太颇觉得沮丧。然而,一听说今晚的这支部队是由织田和德川两军选拔出来的三千个精锐组成,而且这回的任务成败与否决定了明天那一场主战的胜负时,十郎太又感到几分欢喜。最后,当他听说总领将军是酒井忠次时,他便完完全全恢复了原有的元气了。
部队于亥时(下午十时─十一时)出发。先是经过设乐、岩广两座村子,然后渡过丰川。渡过丰川后,又经过盐泽村,跟著便在船著山山脚下打绕迂回,最后走到吉川村,上头传令说要在这儿将身上的盔甲脱下来背在背上。因为此去的山路诸多险阻。
入山后,由于树木长得极其繁茂,几乎完全看不清前路。并且一路尽是石子路。
十郎太紧跟在笕左右兵卫后头走。
笕脚下一滑,撞上十郎太。跟著说道:“有讨厌的鸟在叫哩!”
笕原是自言自语的,但话声却意外地在十郎太的耳边重重地响著。
“什么讨厌的鸟?”
“你没听见呀?”
说著,笕左右兵卫又滑了一跤。于是又说道:“你听!又在叫了!”
十郎太停下脚步,但却听不到一丝丝鸟叫声。
将军头!将军头!
十郎太一会儿抓住树枝,一会儿攀住岩角,迅速地爬上了陡得吓人的陡坡。一点儿也不觉得累。
自小谷城失陷后,十郎太始终没有机会参加会战,就这么平白地虚度了两年的光阴。这回算是机会来了。他正朝著将军头一步步地迈进。黑暗中没有人知道十郎太的眼睛正充著血,正以热切的炯炯眼神看著眼前的暗路。
不知不觉中,路到了尽头。跟著是一连串的长有繁密灌木的陡坡,持续了大约一个时辰。陡坡之后又碰上了草木不生的岩壁。
上面有人丢了好几条绳子下来。抓住绳子以后,十郎太爬了上去。爬到上面,见有好几个人把绳子绑在树上,然后放下绳子,好让下面的人上来。这会儿轮到十郎太放绳子了。等到有人爬上来时,十郎太又换了下来。
他们通过了两处像这样的险阻。之后便是沿著山脊的路,走起来算是比较轻松。
寅时时分(上午四时─五时),他们终于走到了可以俯视鸢巢和中山两个堡垒的地方。这时,曙光开始从树间流泄出来,但由于晨雾弥漫,三丈以外的景物无法看得清楚。
晨雾缓缓地流动著。
在雾尚未散去之前,遥远的右手边传来了激动的叫喊声。
为免迟到,十郎太所属的部队也急急出发。武士们走下山脊,进入一片雾海。出了雾海,鸢巢竟近在咫尺。
突然间,喊叫声此起彼落,十郎太的身前身后武士们跑著跳著。他们只管往山坡下冲。
十郎太也拼命地跑下陡坡。半路上被树根绊倒了,翻了个斤斗。他于是拔起佩刀,将刀抵在地上,就此滚下坡去。
直到撞上灌木丛时,十郎太才跳了起来。跟著,他跳下约丈五深的断崖,瞪著一双充血的大眼珠子,用两手将佩刀端在胸前,快步走进早已在堡垒里展开了的混战。
※※※
二
立花十郎太开始投效在三河的深沟城主松平伊忠麾下,追溯起来大约是在小谷城失陷后的第三个月,也就是在距今一年半前。
十郎太可是作梦也没料到自己竟然会将前途寄托在三河乡下的一座小城。
当初他之所以逃离小谷城,原是打算要投靠织田军旗下至少是稍具知名度的武将的,但没想到织田军对浅井的馀党丝毫不留情。别说是投靠了,只要不巧被撞见了,准会惹祸上身。
逃出小谷城约半个月之后,加乃因过劳而病倒了。十郎太只得暂时将她安顿在醒井附近的农家。独自一人到三河去,将投军的事决定下来。在处理这类关乎前途的事上,十郎太实在天赋异禀。有时就连他自己也都会感到惊叹不已哩!
接著,十郎太便将疾风之介委托的活生生的“寄存品”【译注:指加乃。】放进笼子里,也不问她是否答应,就将她送到深沟一个叫林惣次的磨刀匠家里去了。林惣次年约七旬,他磨刀的技术和顽固的个性在深沟一带甚至是冈崎的武士之间,是大大出了名的。
只因为幼时曾受到浅井家的照顾,老磨刀匠就决定对这两个来自小谷城但身分不明的落难人伸出援手。能够在短时间内就找上这样一个老人,仗的也还是十郎太那天赋的异禀罢!
住进林惣次的家中之后,加乃的身体仍不见好转。天生白皙的肤色上又增添少许的青色。许是因为瘦下来的关系,两只眸子水汪汪地,看上去显得更大了。
而十郎太则借宿在离老磨刀匠家几里路远的一间寺庙。
对世上所有的事物,十郎太有著无比积极的企图心,唯独对加乃,他的耐心十足。
“别急!立花十郎太!”
十郎太时常这么告诉自己。先等加乃的身体康复,然后再一步步地赢得她的芳心。十郎太甚至觉得值得为此等上三年或是四年。
三年或四年一过,加乃也就会把疾风之介忘掉,她的心便会顺理成章地靠过来了罢!
只有在加乃坚持疾风之介仍然活在世上时,十郎太才会摆脸色给她看。
“这世上早就没有疾风这个人了。上哪儿找也没有用啦!可怜哪!那家伙现在正化作一堆白骨,躺在小谷城附近的某块地底下哩!”
十郎太故意这么说道。
“怎么可能?”
加乃那美丽纤柔的脸庞为之扭曲。
“那家伙早就死了!我可以用我这颗人头和你打赌。”
可是,尽管嘴里这么说,十郎太的心里却和加乃一样,总觉得疾风之介并没有死,还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好好地活著。而且有一天会突然出现在他和加乃的面前。每当十郎太这么想时,他就会低声地对自己说道:“笨蛋!他怎么还能活著?”加乃听不到的这句话对十郎太而言,就像是一剂强心药。
加乃对十郎太的感情十分微妙,其中混杂了憎恶和感激。仔细想来,自从逃出小谷城以来,没有一天不受到十郎太的照顾。若不是十郎太,自己恐怕无法活到今天了。
然而同时,她觉得自己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也全是十郎太一手造成的。当然,自己之所以失去了和疾风之介碰面的机会,最大的原因还在于自己病得连动都动不了。但话说回来,当初和自己一同逃出城的人若不是立花十郎太,今天的遭遇可能就大大不同了。
连加乃的一根手指头十郎太都没碰过。要说是做一些寡廉鲜耻的事的话,十郎太向来自信是不落人后的,可是,只要一站在加乃面前,十郎太立刻像换了个人似的,觉得很是自卑。
只有一次,十郎太向加乃表白了自己的感情。就在这次会战的两、三天前。
当时,听说武田胜赖的大军已经将长篠城团团围住了,城里的情势十分危急。而后,城里又传说不久德川和织田两家的联合军将会前来搭救长篠城。
事实上,松平伊忠的部队就要在明后天出发到深沟城下去了,总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一听说要会战了,十郎太立即去见加乃。坐在廊下的十郎太看上去神采奕奕,令加乃有些惊讶。
“你就这么高兴要出战了是吗?”加乃带著几分讽刺对著这位急欲出战的年轻野心家说道。“求神保佑你不要受伤回来。”
“你这是为了我嚒?”十郎太一诧异。
“是呀!”
“放心啦!就算大伙儿全死了,我也死不了的。”
“噢!”加乃不禁笑了。对十郎太的一脸严肃和认真的口吻,她觉得有些好笑。只有在这个时候,加乃才不那么讨厌十郎太。因为这就是真正的十郎太。但如果不是如此热衷于出战,十郎太原来的那一副单纯的表情,和瞪得奇大的眼珠儿,却让加乃厌恶极了。
这时,十郎太凝视著加乃,毅然决然地说道:“对了!我要你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加乃说道。
“从现在开始,一年之内若没有疾风之介的消息,我希望你就当作他在小谷城那一战时就已经死了。”
话声甫毕,十郎太不由得脸红了起来。加乃听了,脸色略为泛白,久久都不曾抬起头来。最后,才缓缓地答道:“好!”
没想到加乃竟然这么干脆,十郎太吓了一跳。他咽了口口水,感到微微的醉意。
然后,他突然觉得筋疲力尽了。因为一股打自出娘胎二十馀年来不曾体会过的复杂情绪全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再过一年,再过一年……这究竟代表什么?”十郎太站起身,丢下这么一句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的话,便踉踉跄跄地离开了走廊了。
※※※
三
驻在设乐原的武田军一万五千人和织田、德川联合军三万五千人,两军在二十一日(天正三年五月)清晨正式交锋。
当遥远的长篠城那一头人声开始喧嚷,鸢巢山的斜坡上有好几处浓烟弥漫时,仿佛开战信号似的,两军立刻打了起来。
从弹正山德川的本营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最先从南方的原野上疾驰而来的武田军右翼包括有数百骑的骑马队。他们竖著纯白的旗帜,迎著晨风,无比轻快地奔驰在丘陵的山谷中。一旦被山遮住、隐没不见的这一队人马下回再出现时,便又比适才所见的要大了许多了。
而从极乐寺山织田信长的本营中,则看得到一支左翼的大部队正沿著丘陵缓缓地潜近。可是,将视线移向别座丘陵时,又发现那儿也是一样有密集部队正蠕动著。
但织田、德川的联合军却仍按兵不动。他们为了抵挡武田军最厉害的长矛骑队,在全线上造了栏栅,预备采用新战术让那即将来到的武田军溃不成军。
大约五时左右,不知为了什么,突然有个武田军的人骑著马,将长矛夹在腋下,同时举著一把鬼火旗,一副武士打扮,出现在距德川布阵的阵地不远处的一座小丘上,然后从容地由北朝南奔驰而去。其实这时候,不论是用大炮或是长矛,都尽可以将他拦阻下来的。然而,骑马武士从北边直驱南边,就连一点枪声也没响过。
而后,这位武士骑至一座顶上有棵松树的山丘上,将马头绕到后方,正式揭开会战的序幕。适才他奔驰而过的宁静的原野,在这一刹那间便完全不一样了。只见人马纵横、一片喧嚣。
设乐原会战从拂晓一直持续到未时(午后二时─三时)。但直到黄昏时,立花十郎太才获致会战的结果。
十郎太所属的松平伊忠部队收下了鸢巢堡垒,并且乘胜追击,追至山脚下的乘本村,又在那儿和从各个堡垒逃出来的敌军决战,随后又一路追敌,过了岩代渡口,向北方突进,所到之处都发生了大小的争战。当他们到达有海村时,天就快黑了。
松平伊忠身边有三十多个武士随行。经过一天的打斗,这群深沟城的主从直到这时才在村头的一座神社里安憩了下来。
“敌军全垮了!”
这时候,前去打探设乐战情的年轻武士回来报告道。据他说,总数一万多名的武田将士全中了枪,倒在我方所设的栏栅前,败得相当凄惨。
“我们赢了!”
满座武士个个喜形于色,只有十郎太并不感到特别高兴。因为他不曾如愿地拿下一个将军头。攻下鸢巢的战功有啥了不起的?现在在这儿休息的这些废物不都一样有功嚒?十郎太心想。
半个时辰之后,有海村的女眷送来饭团。这时,突然有十多个武士闯进神社里来了。一看就知道是从设乐原逃出来的武田军的武士。
“武田的人呀?”笕左右兵卫一边叫,一边站了起来,对方仿佛这才注意到似的,随即停下脚步。
“上吧!”其中一人叫道。
就在这一瞬间,双方的武士便都卷入一场混战之中。
十郎太拔起刀,靠在大殿的柱子上站著,因为我方的人居多,十郎太还算安心。他就站在一旁,一手拿著饭团,一手握著刀,看著敌军挤成一团被追赶到神社的右手边去。
这时,他突然见到一个武士正沿著神社前的路缓缓地走著。
不同于眼前的混战,那个武士就穿梭在外头的那一片静谧中。看到这,十郎太的眼睛忽地为之一亮。
也不管眼前的这一场厮杀,十郎太急急地跑了出去。
“等等!”十郎太在武士的背后叫道。
那人既不回答也不回头。但十郎太一眼就瞧出此人一定是武田军里有相当身分的将级人物。
“等等!”十郎太又叫了一次。跟著嘴里不知在咕噜些什么。
那人这才回过头来。那动作显得相当地稳重、从容。
十郎太这时才发现到那人竟是用刀来作杖的。他的头发散乱,右脚的护腿也破了,年纪则约在五十左右。
十郎太摆定架式,一步步地逼向前去。
“混帐!”
说罢,那人突然用手里那把刀砍了过来。他看起来十分疲倦,但功夫却丝毫不弱。
将军头!十郎太又在嘴里咕哝著。他压根儿没想过会被对方杀了。满脑子只想著要杀掉对方。十郎太大叫一声,旋即朝著那人砍了下去。十郎太立刻感到肩上一阵剧痛。然而,下一秒钟,他却发现对方两手往上扬,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将军头!
一面喘著气,十郎太一面俯看著那位不知自己为何倒下的武士。
就在这时,十郎太听见背后传来了叫喊声。一回过头,他看到一群武士从神社走了出来,穿过田里往北快步离去。这一群人就像是从地狱中跑出来的狂于杀人的厉鬼一样。他们挥舞著手中的刀,叫著喊著,一边往北而去。
那一群武士才刚离去,跟著又来了另外一群。这一群一走过,又来了一群。
十郎太趴在地上,两眼仍看著他们。这是一支数百人的落难部队。
待这支部队渐渐远去,确定不会再有人从神社中出来时,十郎太这才按住疼得厉害的右肩,从地上爬起来。
这时,他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站定之后,看了自己方才杀了的武士一眼,随即走进神社。只见神社里横尸遍地。
松平伊忠倒在大殿旁,而笕左右兵卫则脑壳迸裂,分作两半。主从三十馀人就这么死在一块儿了。这显然是刚才穿过田中往北走去的那群狂暴的落难武士干的。
十郎太呆立了好一会儿。
将军头!
十郎太呻吟道。又站了一会后,他终于踉踉跄跄走了出去,漫无目的地。
将军头!
好几回,十郎太嘴里这么呻吟著。将军头是拿下了,但却不知该送到哪儿去。再说,只就自己一个人活著回深沟城的话,想来似乎有些违反武道。
这么说来,就只有追随他们,自杀一条路了吗?
一想到这儿,十郎太便冲口说道:“别傻了!我才不干哩!我非活下去不可!”他突然对这一切都感到愤怒,于是便跨步离去。
神社后面的林子里有不祥的鸟正叫著。也许正是在鸢巢山中笕左右兵卫听见了,十郎太却没听见的那种鸟叫声罢!
不知不觉地,四周已罩下浓浓的暮色了。这时候,肩上的伤又一跳一跳地痛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