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天正三年春天一直到夏天,镜弥平次渐渐变得不说话了。自从阿凌走了以后,很明显地他就变得愈益狂暴了。动作若不粗暴些,他的心情便无法平静下来。
有事没事,他就到湖上去。而且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远航。
他的行程通常都是这样的。黄昏时领著二、三十条小船从湖的北边出发,趁著夜色穿过湖面,翌日便到了安暴川的河口附近,接下来的一整天就待在那附近的芦苇丛中,直到太阳下山时,才又启程到冲之岛附近的湖面上,看看有些什么生意好做的。到了翌日早上,这才准备回航。
一发现有坚田的人护送的船队经过,弥平次便站在船头,端著下巴指挥他们行动,任风将头发往背后吹著。
这时他的手下阿松始终盯著他的脸,只要看到弥平次的下巴略为一抬,阿松便对四周像树叶一般浮在湖面上的船喝令道:“进攻!”作为袭击的信号。
当弥平次挪动下巴之时,常常也就是坚田的船大规模出动的时候。由于受坚田出船的时刻所限,湖上的争战大多在清晨进行。
通常,双方会各失掉两成左右的船,还有许多人会掉进水里,幸运的便可以得救,倒楣的就只好淹死了。
争战不会持续太久。只要见潮水的时机正好,在对方的援兵尚未赶来之前,大伙儿便得收手。总之,是战得也快,收得也快。不一会,一群小船便四处奔窜,旋即不见踪影。
而后,在距今津约一里处的湖岸边,大伙儿还会再集合一次,清出阵亡者的名单之后,便开始上供祭拜。有一回,就在这个地方,大崎的牛五郎忍不住说道:“我在想,这一阵子不是死了三个,就是五个,但却一点收获也没有……”
话声甫落,牛五郎吓了一跳,连忙把嘴给闭上。因为一把带鞘的短刀陡地飞了过来,就在盘坐著的自己面前打转。他于是把脸转向弥平次,嘻嘻地笑了起来,而后却又不住地颤抖。
也难怪牛五郎抱怨。事实上牺牲者是每天都有,但却没有什么大斩获。这是因为弥平次从来都不攻击有东西可抢的船,只一味地砍杀武士或坚田的人。反正,他的攻击目的和一般的海盗似乎有些不同。
“我不会再提了!”
牛五郎说道。但已经太迟。
弥平次一言不发,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对著牛五郎抬了抬下巴。意思大约就是要他把头给剃光罢!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麻烦便随时会上门。高兴也好,不高兴也罢,牛五郎这个头是非剃不可的。也就从这一天起,牛五郎便代替庙里的八郎,以这怪异的模样齐膝跪在砂地上,为死去的伙伴们上经。
夏天里,比良山脉的打见山和蓬莱山山巅附近总是不断地涌出白云。仔细一看,只觉得云始终是往上飘的,形状和位置却都不曾改变。然而,到了七月下旬,云就在不知不觉中化成默默地往横方向移动的秋云了。
弥平次讨厌秋天。他真是拿秋天一点办法也没有。仿佛胸上有无数的小伤口,再加上秋天的冷空气刺辣辣地渗进去一样,简直是难过极了。总之,这感觉似乎可以称之为孤独罢!
去年秋天,每当弥平次想起小谷城失陷一事,他总会大吼几声,将自己的感情强行压抑下去。而且,三天两头地,他便要发作一次。而今年,又加上阿凌这桩。
只要想起阿凌的“阿”字,他就立刻吼了起来,也不管时间地点。
那吼声到最后,有时只剩下口里的一点呻吟声。有时却真像野兽在咆哮一样,那股怨气从腹中怒冲上来,便往口外大大地吐了出去。
这时,听到吼声的手下们,总会感到一股无可言喻的恐惧感。在他们看来,就像一个冷血妖魔般的人要对某个“东西”挑战似的。
八月初的一个深夜,弥平次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那声音很是激烈,仿佛直接用身体去撞一样。
“谁?”弥平次一边叫道,一边走到大厅去。
“谁?”他又叫道。
“我啦!”
弥平次吃了一惊。那确确实实是阿凌的声音。
弥平次把门打开。阿凌摇摇晃晃地和流拽进来的月光一同踏进大厅。刹那间,弥平次甚至还怀疑进来的是阿凌的魂哩!她的身影是如此憔悴,脚步是如此轻荡。
“你这个傻瓜!”弥平次吼道。不知为什么,对阿凌的一股爱怜这时居然化作带著悲伤的怒气爆发了出来。
“弥平次!”
说罢,阿凌用她那张弥平次未曾有一刻稍忘的美丽的容颜望了弥平次一眼,便整个人朝他厚实的胸膛倒了过来。
弥平次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揍了她、推开她,还是接了她。等到意识过来时,他已经紧紧地抱著阿凌了,只在嘴边咕哝著些莫名其妙、但肯定是安慰她的话。
这时,弥平次突然发现阿凌那纤瘦的身子在自己的怀中不住地抖著。
一碰她的额头,这才知道她发了高烧。
“你这个傻瓜,到底是上哪儿去鬼混成这个样子的?”
于是,弥平次急急将阿凌扶进屋里,让她躺在自己的床上,而后想想得先起个火才行,便把木头丢进炉子里去。过了一会,火总算熊熊地烧了起来。
在灯火的照耀下,阿凌的脸竟然憔悴得和从前判若两人。她的嘴唇微开,胸口正剧烈地喘著气。
见到阿凌如此可怜,弥平次就想杀了那些折磨过她的人。他想杀了那些在旅途上不曾对她伸出援手的人。
“居然让她搞成这个样子!”
弥平次站起身,提起水桶,踏著染著些秋意的白色月光,到坡下的河里去汲水。
汲过水回来,他就拧了条湿毛巾放在阿凌的额头上。而阿凌则不断地呻吟著。懂事以来,这还是弥平次头一回感到不安。
“忍耐点!等到天一亮,就可以想办法了!”他喃喃说道。至少可以从坂本那儿拖个有名有号的医生来罢!他想。他若不来,就强行拉人。
但这时,他发现阿凌的呻吟声中仿佛有些词句,于是就将满是胡子的脸凑近阿凌。
传进他耳里的,是一种断断续续,听来异常刺耳的微弱声音:“疾风!”
他再次竖起耳朵。但从阿凌口中,和喘息声一同吐出来的的确确实实只是一句短短的话:“疾风!”
“疾风?!”
弥平次把脸移开,只是愣愣地盯著阿凌。这时候,他想起自己一直没有好好地替阿凌找疾风之介。不知为什么,这件事让他觉得没脸见阿凌,就像做了亏心事一样。
弥平次突然不知何以自处,自觉很是愧疚。
“再等几天吧!我这回会认真地帮你找!”
但阿凌似乎并没听见他的话,仍旧一面呻吟,一面微微地喊著:“疾风!”
弥平次随即离开床边,仿佛声音在后头追他似的。
“疾风!”
阿凌的声音执拗地追到炕边。
“知道了!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弥平次不想再触及痛处,于是盘坐下来,叉著双手,努力倾听门后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弥平次就这样一夜坐到天明,直到曙光从天窗流泄进来。无论如何,一定要为这个片刻都大意不得的可爱女孩找出疾风之介那家伙才行,他想。
※※※
二
翌日,阿凌的高烧虽然退了,但却睡得人事不省,仿佛在那一段放浪期间从不曾睡过似的。总之,除去三餐之外,阿凌就只管睡。
一个星期过后,她这才下床。
阿凌一下床,弥平次就开始不安了。他担心她会不会又出走了。弥平次总觉得凡事有过一次,就会再来第二次。
“我会替你把疾风之介找出来的。”
弥平次时常这么告诉阿凌,他总以为说总比不说好。
“你找得到吗?”
每回阿凌都这样冷冷地答道。这话与其说是对弥平次说的,倒不如说是在讽刺自己的命运。
“我会找出来给你看!等我一年。”
“一年!”
“太长啦?那半年怎么样?”
“我希望现在就能见到他。”
“别不讲理啦!半年还是太长的话,等我三个月!三个月怎么样?”
每当提起这件事时,弥平次就和阿凌进行这种变相的交易。能不能把生死不明的疾风之介找出来,他是一点自信也没有,但不管怎样,就是不能让阿凌有离开这儿的幼稚想法。
想起阿凌走后那半年的生活,弥平次就觉得若再有下回,自己一定会受不了的。
一个月后,阿凌说她想回比良山去看看父亲。对这事弥平次并没有反对。
他派了五个手下送阿凌回比良山,又让她带了许多土产回去。这回阿凌并不是出走,他确知她的去向是比良,只得忍耐些让她去了。
“你可以来来去去,不要紧的。”
弥平次努力地高声说道。但只要她人一走,他又开始不说话了,前后判若两人。
阿凌一走,他身边的大自然也变得难看起来,最后甚至变得十分碍眼。而后,弥平次便感到一股遗忘了好一阵子的冲动。一股曾是他生命意义所在的争战的冲动,在他体内狂窜了起来。
不过,阿凌却比预定逗留的半个月早几天回来了。看来,只要是疾风之介肯定不会出现的地方,对阿凌都完全失去意义了。
九月中旬一过,一种叫做“庭”的小型茶色水鸟,成群结队地不知从哪儿飞到湖面上。只要“庭”一出现,就表示湖北一带已经开始入冬了。这时距阿凌从比良回来已经过了大约十天了。
那日一早,天色便阴沉沉地,仿佛就要下雨似的。早上时,风是由北往南吹的,到了中午却又吹起西风来了,一整天弥平次家中都听得见树丛猛烈摇晃的恐怖的声音。
近黄昏时,终于下起大颗大颗的雨来了。雨滴一落,就被风吹散了。
“暴风雨总算来了!”
弥平次走出屋子,准备用支柱顶住屋子。一个叫阿源的年轻人奔了过来。
“有……有人被做了!”
阿源喘著气,额上的水滴涔涔掉落,分不清究竟是汗是雨。
“谁被做了?”
弥平次缓缓问道。
“阿八、小宝、六角都被做了。”
“就三个人?”
“还有五郎、阿鸢也被做了。”
“五个人。”
“还有权太、左卫门,还有……”
还弄不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弥平次只觉得阿源口中的牺牲者像是一时说不完似的。
“对方到底是谁?”
弥平次呆立著。突地又开口问道。
“不知道是谁,只知道他的武艺了得,大伙儿都是被斜肩砍下而死的。”
“嗯!”
能干掉左卫门,这家伙的武艺一定相当高强。左卫门原是越后的浪人,最近才因功夫了得被网罗进来。能将他斜肩劈死,那人的武艺肯定相当高强。
据阿源说,不知大伙儿是打碴打架呢,还是想偷东西,反正就在大崎水边和那个武士动起手来,不一会,三个人就被干掉了。事情的起因大约如此。
之后,那个武士消失了好一阵子,直到黄昏时,又在村头发现了他,于是我方又出动二十个人左右,追到岬上的平台时,逼上前去的人全被一一干掉了,其馀的胆小鬼现在都只敢躲在外围看著他。
“真是太不小心了!”弥平次冷冷地说道。但又不能眼睁睁地看著手下一个个送死。
“好!我去!”弥平次说罢,望了望窗外。
外头开始暗了下来,视线已经有些模糊了。薄暗中,风雨正狂啸著。一种“嚓!嚓!”的可怕声音在狭小的院子里肆虐不去,分不清是风声抑或是雨声。
待走到岬上的平台时,天应该已经全黑了。弥平次有些犹豫到底该带矛去或是带刀,但却旋即喝道:“阿凌!把矛拿来!”阿凌于是将矛送来,默默地递给弥平次。
“我走了!”弥平次说道。
“外头很暗,小心坡路哟!弥平次。”
跨过大厅的门槛,弥平次听到阿凌在背后这么说著。
这一趟出去是准备和人决斗的,阿凌却在这时提醒自己要小心坡路,著实太可爱了!弥平次心想。
然而,才踏进风雨中一步,弥平次就连人带矛给风吹到身边距离约六公尺的竹林子中,好不容易才站住脚。风真是太大了。
“阿源!你跟我去!”
弥平次叫了一声,然后重新抓好矛,再一次走进风雨中,但仍旧被风给吹了回来。
薄暮中,弥平次有两三回被风吹得团团转,矛几乎要被刮走。最后,他紧紧地将矛夹在腋下,为了能从风的下方穿梭,又弓著身子,一步步慢慢地走。一走出院子,之后便顺著风向,像飞毛腿一般一路跑下窄坡。
弥平次走后一会,村子里一个叫幸吉的年轻人,继阿源之后又赶来作紧急报告。
“老大呢?”
“刚出去了!”
幸吉的伤像是被雨冲过了似的,刚冲进屋子时,脸色像鱼腹一样惨白,但不一会,血就从濡湿的额上流了下来。
“对方实在太厉害了!大伙儿全被砍了!”
“弥平次去的话,应当不要紧吧?”
“……很难说。因为对方并不是普通的角色。”
听幸吉一说,阿凌开始有些不安了。
“会不会有危险呀?”
“嗯……不知道!”
想了一会,阿凌突地说道:“畜生!好!我去!”说罢,随即冲进大厅另一头自己的房间去。取来怀剑,用右手握著放进怀中,然后又走进屋子里头,旋即又回到大厅里。
“不要去!很危险的。你去的话太不像话了!而且我也不去!”幸吉说道。
“你这是什么话?我也不愿意受伤呀!不过,能用这把刀刺进那人的胸腔也不坏嘛!不是吗?走!跟我走!”
一走出大厅,阿凌便叉著双手,侧著身,在风中穿梭行走,走得十分敏捷。她是比弥平次会走得多了。
※※※
三
弥平次将矛尖朝下,一步步向对方逼近。
由于位处高台,照理说风是比哪儿都大的,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四周的树丛挡住了些风,所以风声虽然很大,行动却颇自在。
这时大雨如注,不断地打在平台上。雨滴也不断地从弥平次的头上、脸上,甚至抓著矛的手上滑落下来。
刚赶到这儿来时,弥平次曾莽撞地刺了对方两、三回,后来知道对方不是弱者,这才静静地等待对方出手。
不知不觉地,弥平次渐渐忘了风声、雨滴。他只专心一意地注意和自己相隔约一丈馀、一心要取自己性命的那位武士的动静。
“喝!”
弥平次不时地从丹田叫出声来,每回他都稍稍地变了一下位置。
“上吧!”
那人喝道。方才的黑暗蓦地崩溃。
听到那声音,弥平次突然觉得似乎有些熟稔,倒不是因为那人的声音,而是他发声时的一种诱人入彀的感觉。
强忍著一股出矛的冲动,弥平次回想起有一回自己也曾身处在和此刻一模一样的精神状态下。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一面想著,弥平次一面向对方逼近。
这时候,对方突然跃至身后,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你不是弥平次吗?”
“镜弥平次!不是吗?”对方接著吼道。
弥平次吃了一惊。一刹那间,自己不由得就要喊出:“疾风!”两个字,但话才到嘴边,又给硬生生吞了回去。是疾风吗?会是佐佐疾风之介吗?
蓦地,弥平次觉得自己的嘴似乎已裂到耳边了。就在几乎叫出“疾风”二字时,他吆喝一声,倏地出矛、收矛,然后弓著身子,伏在地上,等著对方出手。
“弥平次!是不是镜弥平次?”
对方又叫道。那声音有一半消失在风中,但伏在地上的弥平次仍然听得很清楚。
一听到那声音,弥平次又像发狂了似的,站起身一矛刺将过去。
随后,两个身子撞在一块儿。跟著又同时跃开。跃开时,弥平次觉得有一种冷冷的东西从自己的肩头划过。
意识恢复过来时,弥平次已经在那人身后猛追了。这时的弥平次已经化身为厉鬼,好几回,两个人在松树下绕来追去,形成拉锯战,而这会儿又换成那人追他了。
这回弥平次又遭他从背后砍了肩上一刀。
弥平次已经是一头受了伤的猛兽了。他重新调整架式,拿好矛,开始又一步步向对方逼近。不知不觉中,他发觉自己居然已赤脚踩在流失了泥土、像河滩一样露出石块的地面上了。
那人应该也已经受了伤了。弥平次的手臂至今还残留著适才自己在松树下出矛的劲道。那人应该已经被重重地刺了一下了。只不知是右脚或左脚,反正就在下半身的下面部分。
弥平次觉得他势得将疾风之介杀掉。当他知道对方正是疾风之介时,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俘虏了弥平次。他知道自己不能让这个能将那可爱的阿凌从自己身边抢走的男人活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平台上刮起强风,几乎要将台上的树连根拔起。而湖上波涛飞溅的水花也越过几丈高的峭壁,和雨一同落在平台上。
在这段时间里,有一瞬间,风声倏地停了下来,四下顿时成了一个陷入真空状态的风之谷。
这时,弥平次突地站起身,决定要和对方一决生死。就在下一秒钟,弥平次的身子便立刻和一支细长的武器溶为一体,朝著峭壁附近一棵断松下的那个对手拼命冲了过去,杀气腾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