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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漩涡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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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刺下,才发现原来是松树干。

弥平次想把矛拔出来,但却拔不动。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鲁莽了。这会儿只好用一只脚踩在树干上,然后将全身的力气用在矛柄上。

风雨很大。有些砂呀石子的横潲在他脸上。而飞过断崖而来的水花也打在他身上。踩在树干上的脚这时突又一滑,他摇摇晃晃了两三步距离,跟著却以矛为中心翻了个斤斗。

倒下的那一刹那,弥平次感觉到这会儿又有冷冷的东西从眉间直往下划了。

危险!弥平次心想。原以为是第二刀又来了,当他本能地扭过身子时,越过断崖的波涛却又在这时落下。

一面被水花溅著,他一面咯噜咯噜地滚了一丈多远,最后,他跳了起来。手上紧握著矛,可是矛却变轻了。当他觉得似乎已经从中间断了之后,便丢了它,拔出刀来。

弥平次此刻混身上下充满了昂扬的斗志。他已不管对方是疾风之介或是其他的人了。他只知道眼前有一个武艺在自己之上的强敌,无论如何非得打倒不可。

摆开架式,弥平次又大胆地向对方逼近。他逼近三次,三次都被砍了。这次是最后一次出手了,弥平次心想。反正路只有两条,若不是像许多手下一样,被那人斜肩劈死,就是将那人从脑门劈成两半。

当弥平次心想这是最后一次出手了的时候,他的头脑突然冷静了下来。在他那冷静的头脑中,他决定等待最后出手的机会。这时,原来在平台上肆虐打转的风雨声、波涛的水花全都离他远去了。弥平次只觉得自己仿佛身在旷野的正中央,沐浴在月光之下。

黑暗中,他看见约六尺的前方某处似乎有些诡异,白晃晃的刀尖闪在黑暗中,形成一道白色的裂缝。那道裂缝始终对准著他,看上去相当恐怖。

终于,那道裂缝咻地往下滑落。对方的刀尖看来仿佛已指向地面,没想到,间不容发,弥平次像闪电般跳了起来。

紧接著是护手碰护手的声音。而后,只见黑暗中两道白色的裂缝呈十字交叉。一场决死争斗显然已经展开。

“喝!”

“上吧!”

在风中,两人的声音时断时续。

“嗄!”

弥平次怒喝了一声,整个人扑上前去。他高高地抡起刀、大跨步,然后砍了下去。但弥平次并未命中。随著一声喊叫,他发现对方已跃至自己的背后,著实吓了一跳。当时的感觉真是奇特得无可言喻。摇摇晃晃地,他扑倒在地,只用十指支著他的身子。

弥平次觉得自己像是被狐狸给捉住了,这感觉十分奇特。他待在那儿,只管抡刀四处乱砍。随后,他蹲了下来,又抡刀往地上砍下。但没有!没有地了!意外地,这儿居然是断崖的尾端。

弥平次吃了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五、六步,旋又一屁股坐进水洼里去。

在这之前完全疏忽了的风雨,这时又开始向他袭来。风呼呼地吹著,树也在叫,而雨则狠狠地往他身上浇。

“弥平次!”

他听到某处有人喊著自己的名字。

“弥平次!弥平次!”

他又听见了。想应声,却发不出声来。

“呃……呃……”

弥平次呻吟著。风雨中,他坐在水洼里,嘴巴张著,喝了风,也喝了雨。

“弥平次!”

过了好一会儿,声音从近处传来,他总算清楚地听出是阿凌的声音。

“呃……”

弥平次答道。

这时,阿凌的手仿佛就沿著地面伸了过来,碰碰弥平次的身子。

“怎么了?弥平次!”

“呃……”

“被砍了?”

“呃……”

弥平次感觉到阿凌的手在他身上来来回回地摸著。

“手脚还在嘛!”

“呃……”

“那儿被砍了?”

“呃……”

“快说嘛!对方到底把你怎么了嘛?”

“摔……摔下去了。”

这时弥平次才初次出声。

“摔……摔下去了。从……从那儿摔下去的。”

弥平次叫道。既不是恐惧,也不是诡异,又不是放心,一股难以言譬的黑色激情,使得弥平次的身子抖个不停。

“摔下去?”

“摔下去了!别走到那儿去!那是个断崖唷!很危险的。”

“断崖?从断崖上摔下去?”

说著,阿凌似乎屏息了一会儿,随即站起身来,从弥平次身边离开。跟著,又用手边探地面,边爬了过去。

“别……别去!危险!”

阿凌不理会弥平次的喊叫,迳自爬了过去。

果然,从岩角这儿,地面就整个消失了,这好像是个从中截断的峭壁尾端,从下面溅上来的水花打上了正探头出去的阿凌的脸。

她探头看了崖下好一会,遥远的底下传来惊涛裂岸的声音。而后,她爬了回来,用手抓住弥平次的襟口,一面摇他,一面说道:“弥平次!那人刚刚不是直叫你弥平次、镜弥平次吗?”

弥平次吓了一跳。

“我……我没听见。”

说著,弥平次吞了口不知是血、汗或是雨的东西。

之后又是一阵大风雨。猛地,有个东西飞过来,击中弥平次的脖子。用手一摸,才知道是断了的树枝。

“我……我没听见。”

弥平次也不拨掉树枝,只是摇摇晃晃地在风雨中站了起来。嘴里不断地咕嚷著:“我没听见!我怎么能听见?”还有一些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话。但随即撞上一棵树。一退开,却又撞上另一棵树。

※※※

弥平次身上负了近十处的伤。在松树下追逐打转时,被那人从背后划了一刀,由左肩直划到背上,那一处的伤算来最为严重。其馀的都伤得很轻。

最教弥平次悒郁不快的,就数脸上那道纵走的伤痕了。那道当他想从树上拔矛,不意却仰面倒地时,那人“好意”地用刀在他本就酷似锺馗的鬼脸上再添上去的伤痕。为此,他的脸整个肿了起来,全身也热烘烘地,心情简直坏到了极点。

弥平次在床上躺了大约两天。

疾风之介既是从断崖上摔下去,便绝对活不成了。八成摔了个粉身碎骨罢!

而此刻,自己能幸免一死躺在床上,却一点胜利的感觉也没有,弥平次真是觉得难过。当时,自己多亏是凌空跨了五、六步远。否则,正巧跃至背后的疾风之介便可以以逸待劳地往自己背上砍下去了。

每当弥平次想起疾风之介从崖上摔下去这件事,便不由得冷哼了几声。并不是因为高兴,而是觉得太遗憾了。

就算当时被疾风之介砍了背,自己也一定不会就此放他干休。一定会回刀一挥,砍中他的下半身的。

至于最后死的会是谁,就完全看当时的运气了。可能的话,弥平次真想和那个毛头小伙子再决一胜负。只可惜他竟就摔下崖去了,想起来实在觉得太遗憾了。

弥平次虽躺在床上,脑海里却全是自己在风雨中和疾风之介近半个时辰决斗的画面。他觉得头热烘烘地,唯独那画面清清楚楚地在脑海里重映。

“喂!”他不时地在嘴里咕哝著。用矛刺中疾风之介的胳臂时的兴奋,使他的眼睛睁得铜铃般大,而同样地,当自己的背上被疾风之介砍了一刀时的嫌恶感也让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两天两夜,直到他下床为止,那场不时纠缠著他的梦魇这才离他而去,只不过,再见到阿凌的脸,让他很是痛苦。

“你真的没听见吗?这么说是我的幻觉啰?可是我那时真的听到有人叫了你好几次呢?”

看来阿凌是真搞不清楚自己所听到的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哩!

在萧萧的风声中居然听得见那叫声,是有些不可思议。但若依风向来考虑,叫声会传到自己耳边来,倒也不是不可能,阿凌心想。

他始终念念不忘摔落崖下的武士在决斗时的那几声喊叫,就连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的顽固了。

阿凌想,武艺超人,又认识镜弥平次的人除了疾风之介之外,应该没有第二个人了。但她并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只要她一提及当时这件事,弥平次便略带不自然地坚持自己完全不曾听见那人的叫声:“我……没听见!”

但回头在后门或大厅那儿,弥平次又会喃喃自语:“我没听见!我怎么能听见?”

并且,由于弥平次不断地告诉自己这句话,渐渐地连他自己也真的觉得根本就没听见了。

暴风雨夜过后第三天,大伙儿为死在疾风之介手下的人举行葬礼。总共是六个人。另外还有七个人受了伤,但看来命是都保住了。

葬是葬在各人的村子里,只有法事是统一在岬上的平台做。同时,因为事情也都已经发生了,法事也就力求简单。

由寺庙出身的阿松和和五郎两人,在设于松树下的祭坛前诵经。

诵过经后,大约三十个粗汉子便团团围坐,喝起酒来了。弥平次坐在正中央,红肿著一张脸,一言不发地端著小酒杯喝。

三天前的暴风雨这时早已不知去向,湖面上十分平静。只有微风吹得湖面上起了阵阵涟漪。初冬的阳光便照在这阵阵的涟漪上。

这时候,从座位上消失了好一会儿的阿凌走了过来。

“崖下有船被冲上岸来了。谁去看看吧!”

阿凌站著,打量著众人。跟著又说道:“好像也有两三个人也被冲上来的样子。”

弥平次听了,不禁皱起眉头。

大伙儿因为还在喝酒,似乎都不大想动了。

“既是死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好东西可拿吧!”

“既然死了,也逃不了啦!明天去也一样嘛!”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句地,没有人站起来。

“胡说些什么呀?我想看看从崖上摔下去的那个武士的脸啦!”阿凌说道。

“那个魔鬼呀?是呀!或许他也被冲上来了也不一定。”说罢,其中一个人便站起身来。

“上哪儿去?”这时,弥平次高声叫道。“不要走,坐下来喝酒!”

弥平次的口气相当严峻,这人只得应声坐下。

阿凌默默地看著一脸不高兴的弥平次好一会儿,这才又说道:“加东次!你跟我去吧!”

“我吗?”

用褂子遮著脸,正大碗大碗地喝著酒的加东次突然抬起脸来。

“我不是不想去……”

说著,他瞄了弥平次一眼,跟著便站了起来,褂子仍旧罩在头上,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加东次!”弥平次叫道。“上哪儿去?”

“去……”

“没出息的东西!”

“呀?”

“你那是什么德行?”

当加东次发觉弥平次严峻的声调因著微微的怒意而发颤时,便慌慌张张地坐了下来。

加东次一坐下来,这会儿弥平次却站了起来。然后,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我去好了!”跟著便缓缓走去。穿过松林愈走愈远的弥平次的背影,在午后白茫茫的景象中看来,竟显得如此落寞。

阿凌从后面追上前去。

“我也去。”

“我一个人去!”

“我想去看看嘛!”

阿凌又重复了一遍。但弥平次却仍冷冷地回道:

“我一个人去!”

这时的弥平次著实顽固极了。

“我自己也想去啊!你今天是怎么搞的呀?”

“算了!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你在说什么呀?那,随你好了!”

阿凌一气之下,便从那儿折回去了。

她一走,弥平次才松了口气。因为他也相信被冲到断崖下的几具尸体中会有疾风之介。

他从岬上走下岩礁散布的湖岸边,跳过一处处岩礁之后,便绕路走到台地的突出部分,正是船和尸体被冲上来的地方。

尸体就躺在两块岩礁之间,共有两具,半浸著水。从穿著上便可看出这两人都是渔夫。

知道不是疾风之介,弥平次的心情豁然开朗。

他于是走回平台上大伙儿喝酒的地方,说道:“有两具尸体。谁去把他们葬了吧!”跟著,又用和方才迥然不同的平静的语气对阿凌说:“那种不吉利的东西,还是不看的好。”

※※※

佐佐疾风之介端坐在床上。屋子里微暗。虽说是微暗,但此刻既不是晚上,也不是黄昏。而是午时刚过的正午。

尽管是正午,木板套窗却紧闭著,屋外的光线只能从节孔和窗上的缝隙中透进来,屋中因而仅存些许亮光。

很显然地,这是寺中的一个房间。

“由于一些因素,我们不能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就请你不要开窗,好吗?”

昨天早上,送饭来的一个中年武士对才刚能从床上坐起来的疾风之介说道。

“我知道了。”当时疾风之介这么答道,而后,他果然遵守约定,既不曾开门出去,也不曾从窗缝中偷窥外头。

不过,即使没偷窥,他也能从迷迷糊糊中一路被扛过来的记忆判定这儿离琵琶湖不远。正确的方向他当然不晓得,但想来大约就在某个丘陵的半山腰上,望得见湖面的某座古寺里罢。

不管是哪儿,对疾风之介来说都没有什么意义。事前他并没有料到自己会到这儿来。对命运之神的安排疾风之介向来是没啥兴趣。他只是觉得,就像风吹落叶一样,自己也是被命运的风给吹来的。

他原本就是漫无目的,这才信步从设乐原走来近江。与其说是信步走来,倒不如说是被某种东西指引而来的。

到底是什么东西?是希望吗?不是!野心吗?更不是!这么说大概就是梦想了。但梦想这个词听来很教人讨厌。乱世之中,哪来的梦想呀?人一个个地死了,不是吗?男的、女的、老人、小孩、父母、子女,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反正是一个个地死了。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可能会有了,但尽管如此,还是得活下去。既然已经来到这个世上了。我就是凭著一股生存的意志力,这才能活到今天。和六角氏的争战、小谷城之役、长篠之役,还有那场在平台上缠斗不休的矛战,不论是哪一场,自己总是靠著一股意志力才活下来的。

“吓!就连从崖上倒栽葱地摔下去的时候也一样。”

一想起那时候,疾风之介便浑身打颤。

为了躲过对方的那一刀,他跃至背后,但没想到却踩了个空。跟著就掉了下去。掉了下去,往无底的深渊直掉了下去。那段时间真是太长了,可为什么那时候我会想起那么多人的脸孔呢?爹、娘、阿凌、弥平次、十郎太,对了!最后一个是加乃。我就用两手托著加乃的那张脸(当时我确曾仰面朝天打了个斤斗),被一股慑人的力量直拉下地狱。

身子一动也不能动,痛得要命。我被冲上岩礁之间了。背靠的、肩下的、脚抵的全是岩块。我不断地给自己打气,要自己不能把加乃放掉。事实上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是在一条船被冲上来的时候。船上有三个湿淋淋的武士。当时,天已经大白了。

当我被冲上岩礁之间,被浪打得头晕眼花时,心里仍不想死。我怎能就这么死了呢?

不管在什么情形下,我都不想死。我应该会有别种死法的。在那种死法尚未被实行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死!

那,究竟什么才是别种死法呢?就是能够让我、佐佐疾风之介含著微笑满足地死去的那种死法。我就想要那么死去的。

真能那样吗?或许能罢!我总觉得应该可以。让我能轰轰烈烈地从容就死的那种死法。

“你的伤怎么样了?”

这时,纸门被拉开,常送饭来的那个中年武士走了进来。

“岩礁撞的伤,算不了什么。”

“脚呢?”

“四、五天之后,关节上的伤或许就会开始痛起来,不过现在没什么感觉。”疾风之介答道。

“想请你加入我们这一伙,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武士的声音听来和平日不同,他那两只小眼睛也闪著狡黠的光。

“我没有意见。反正这条命是你们救的。”

疾风之介立刻答道。他觉得自己似乎即将面临一种未知而崭新的命运。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命运,但来总比不来的好。

“我看你们大概是反织田的吧?”

疾风之介凭著他感觉出的,预测他即将面临的崭新命运。

“算是吧!”武士答道。

“这么说……”

疾风之介面带微笑,像在猜谜似的正欲开口时,武士却抢先说道:“别猜了!只不过是丹波山中一个没没无闻的小城罢了!我想你大概没听说过吧!城里有两百个人。连你算在内的话,就有两百零一个了。”

说罢,武士第一次纵声大笑。那笑声真是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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