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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毒龙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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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黄昏,天气燠热;林弟冲了凉,换了衣衫,打扮了一下,一看,已经九点钟了,匆匆忙忙,趁上巴士,赶到清华舞厅上班去。她们嘴里,也说是“返工”,好似女工的上班。舞厅规定,九点一刻,必须签到;过了一刻,就要签一个钟。“签钟”的意思,是说要舞女保付舞场那一点钟的收入。那些所谓红舞女,长日有老细送她们返工,签钟的钱由老细代付,早到迟到,没甚么大关系。走霉运的舞女,只能赶上场,冷清清地在那儿坐著冷板凳。舞场装上了冷气,场内外气候自有不同。林弟进了场,在池边一角上坐著;姊妹们也三三两两有人上场了。只听得乐队没精打采地奏著“蓬拆”“蓬拆”的曲调。她有些儿困疲,靠在墙壁上迷迷茫茫,便睡著了。

她突然落在丛林莽草之中,只见古柏苍松,上矗云表,紫荆长藤,虬绕在杉枝上,开著一簇簇的小朵红花。剑似的长蓟,高过她的头,一蓬蓬拦住了她的去路。她侧转身来,只见前面一片绿油油的池塘,上面浮著一层浅淡的青萍。刹时间,一条长蛇从蓟丛中窜出,蜿蜒曲折,从她的左近流过;她惊愕失声,忙著向池塘奔走,试著踏上了一方木板,摇摇晃晃地,走不了几步,一失足便冲破了浮萍,陷入水潭去了。她勉强游了一阵子,只见青萍动处,两只鳄鱼,一大一小,张开大嘴,伸出长舌向她冲来;她急忙回头,一见黑熊就在岸上蹲著,双眼向她盯著。她眼见四处都是绝路,只得狂叫呼援。只听得有人在她耳边喊她的小名,原来隔邻一位小姊妹,叫白璐珊的,看她梦中挣扎呼喊的样儿,把她叫醒来。“林弟,林弟,醒醒,醒醒,客人快来了。”

她睁开眼睛一看,场上也只多了三两台客人,乐队还是那么有气无力地吹著打著。舞场的生意;跟著香港市场的衰落,就一直这么江河日下,一天冷清一天。自从陈天声给明中绊住了,邹志道那一帮客人,又恰好走了下坡,她手边可靠的客人已经不多了。港九舞场上,胡天胡帝,大都是上海的客人;上海帮的生意,首先倒了霉,上海帮的舞女,也就跟著泄了气。像林新燕这样的新手,格外没有办法了。

“你怎么天天睡不饱似的,上了舞场就打瞌睡!”

“不打瞌睡,做甚么,你看冷清清的池子!”

“你那位陈先生,怎么好久不见啦?”

“璐珊,不必提啦!”她一提起了陈天声,就有一肚子的不乐意。“他本来是我的客人!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就是那个黄明中,先前跟姓邹的搅得火热,把他冷在一边。那一阵子,特别对我殷勤,常常来的。姓邹的垮了,她就抓住了天声,朝朝暮暮在一堆,连影子也不见了!我也懒得理他们,索性连明中那边我也不去了!”

“我说,你这人太老实!我们搅这行当,为的是甚么?人家会抓,你就老不起脸皮,不会去抢!姊妹淘,大家要吃饭,明中也该识相点!林弟,不要尽自打瞌睡啦!嗳,我告诉你:黄明中就要到这儿来下海了!”

“谁说的?──嗯,我知道,这又是天声出的主意。他跟朱大班挺熟。”

“是朱大班说,刚才你睡著啦!老朱在这儿谈了好一回,日子都定了,后天;他说,黄明中下海跳舞,还不是玩玩票,不会很久的。近来舞场生意也实在清淡,找几个名女人来热闹热闹,就是这么一回事!”

“老板也好,大班也好,名女人也好,舞小姐也好,就是捞钱!看明中那么个场面,底子是空的;姓邹的这场祸水真不小,垮了她一万五千元,连老本都啃完了!天声的手头也紧,喂不饱那些大鱼的!明中充壳子,说甚么下海玩票,好玩儿!那是假话;你可知道,她先前也是如此这般的!”她在璐珊耳边咬了一阵子!

“噢,我明白了,你上场那天,明中派头那么大;怪不得有人就在边上说闲话啦!”她冷笑了一声,“到这个池子里来的,清水也是浑水,浑水也是清水,瞧著罢!”

本来香港的银纸的世界;这几年的风气,一直就旋风似的转动著;香港人说,上海人来得多了,这就带坏了。一批一批从大陆分路投奔到这孤岛来的,虽不免有调景岭的落难之士;腰缠游资十万百万的也不在少数。他们舍得大把银纸乱花,吃一点,喝一点,玩一点儿;烽镝馀生,今日不知明日事,不乐一点又算甚么?自来吃在广州,茶楼酒肆,座无虚席,再配上咖啡馆,已经可以优游卒岁。再搬上上海那一套生活享受,苏扬点心,京馆川味,涮羊肉,姑姑筵,大曲茅台,汾酒花雕,开上论百家大小菜馆,更使人乐不思蜀了!

配合上几十万游手好闲之士的胃口,玩的去处也雨后鲜花似的开出来了。一种是夜总会:丽池、天宫,都是士女散心寻乐的去处,一种是舞厅:仙乐,中华,金陵,金殿,百乐门,杜老志……有晚舞,有茶舞,论千的舞女,在那儿流来转去。又一种是称为舞院的变相舞厅,港九两地,开了五十多家,从午后到午夜,尽可以一直盘桓著。舞罢宵夜,音乐伴舞还可以跳上一两点钟。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就串在这些狂欢极乐的节目里,把有限之生排遣了过去。

可奈,好景不常,朝鲜的战争,强心针似地刚刺激了市面的畸形繁荣,美国的禁运,又如一阵飙风,把这份繁荣吹落掉了。香港人眼中的那些豪华的上海人,虽说用之如泥沙,银纸终究不是甚么泥沙,却应了“坐吃山空”的古话,外强中干的场面,经不起一阵震动,先先后后,都垮下来了。风扫残叶,一旦遗弃在街头街尾,也就垃圾似的给扫除掉了。这些垃圾堆里,就有邹志道那一群人,先前开开别人妻女的玩笑的,这时候,就让自己的妻女给别人去开玩笑。先前最爱面子,有时候,打肿了脸庞充胖子,这时候,甚么体面都不顾,心甘意愿地做起“人间不知有”的行当来了。此日的陈天声也正向这一条路上行进,又应著广东人的两句老话:“上海人呀,生无结发夫妇,死无葬身之地!”

就在舞场不景气的日子,黄明中的大字彩牌坊在清华舞厅门前出现了,当中四个大字,是“国色天香”,两尺见方一个字。上款是“明中小姐笑纳”的金字,下款是“周先生赠”。舞厅音乐台中,横著一方“黄明中”三个字的霓虹灯,发出红色的光彩。乐曲一停,这三个字便亮起来了。那天傍晚,彩牌底下,老张(m酒店茶房)跟老董(m餐厅工友)有说有笑地瞧著谈著。

“老董,他妈的!你说,这究竟是怎么一个世界!”

“竹平,本来用不著我们去明白的,你看,多么干净的地方,这地板,扫了不算数,要用拖地拖过;不算数,还要用蜡蜡过!可是,顶脏顶脏的把戏,就在这顶干净的地方演出来。你说,这些客人,看起来西装笔挺,多么漂亮,鬼知道他们干什么的!走私,贩毒,拐骗,翻戏。五湖四海英雄,应有尽有。昨天开三百一十三号房的,就是只吃软饭的大乌龟!”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你我都轮到了这份有意味的差使,站在地狱扶梯上看热闹!”阿张指点彩牌上“黄明中”三个字,“老董,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黄明中,这个黄毛小丫头,她第一晚住到m酒店来,四楼一个小房间;踏著两脚的泥巴,蓬著头,丧魂失魄似的!那知道还不到大半年,翻过几个大斤斗;前几天,看她到m理发厅电发出来,派头一络,著实摩登。黄毛丫头十八变,一变变成了交际花,走了时,一时又变成头牌舞小姐,这么大的招牌字!”

“天底下就是这么一回事,水往低处流,为了要生活,一个人总是往阻力少一点那一头走的。地狱的大门敞开著,要进去,还不是十分便当吗?”老董素来是脑子里爱打结,一解就是一连串的。那句老话说得对,“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谁有决心,丢开架子,撕开面子,下个决心入地狱就有办法;先前那些贤人说,“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我们该掉过头来说说了,“无所不为,才可以有为!”黄明中,她肯这么做,她就出头了。他们说,“她著实有那么几手,耍得一些男人们有天没日头,昏头搭脑!”

“对啦!女子无德便是才!越腥气的鱼,猫儿越馋!”

“瓦片也有翻身时!”老董把派司夹里的两张马票在阿张眼前亮了一闪。“阿张,我老董要是中了头奖的话,老实不客气,要把黄明中搂过来,乐她那么一辈子!”

“你怎么眼界这么小;有了钱还怕没有美多姣!还希罕黄明中这么一件破铜烂铁!”

“喏,那天,餐厅里几位客人,在那儿瞎嚼嘴,说黄明中另有一宫,妙不可言!吾从众,大家说好的,一定好的!”

“嗳,过来,老董,让我替你相一相!呣,姐儿爱钞,姐儿爱俏,说不定黄明中爱上你这个小白脸呐!”阿张正张大声笑著。林弟从舞厅的边门走过来了。“喂,许小姐,黄明中黄姑娘来了没有?你告诉她:这边有一只癞虾蟆等著她呢!”

“呸!你这个不长进的东西,把自己看得这么轻,我们都是大学毕业生;甚么地方配不上,咱老子才不爱结婚呐!这个年头,丢包袱都来不及,谁还爱背起了包袱,钉上十字架去!”

“呣,墙头上的葡萄是酸的!”她抿著嘴笑了!

“许小姐,你这一串是甜葡萄啦,可是,已经做成了酒了!”老董逗著她这么说,“陈先生对你还不错吧!怎么又出来捞啦?”

这么一说,林弟脸上的笑容,突然收了起来了。她眼前一片黑,两耳嗡嗡作响,几乎连老董说些甚么,都不曾听到似的;她别转了头,迟疑了一回,使踅著回舞厅去了。

“老董,你刺痛了她的心了!这女孩子,心地狭,看不开,你这么一说,她好难为情哟!”

老董正在呆呆地看著她走去,不自觉连声喊著:“许,许,许,”,“许”了老半天,没“许”出甚么来。他回头问阿张:“你是说她那位陈先生变了卦了?”

“听说今天黄明中上场,也是那位陈先生送的;那位小姐,手段高明,许小姐不是她的敌手!”

“噢,对啦!”他们连推开边门,从绒幕边上挤了进去,只见音乐台上“黄明中”那三个大字,鲜红地向著他们,四围一股黄色电流波浪似地流转著。他们找来找去,才看见东边角上,那位许小姐垂著头转著脸在纳闷。这时,忽听得一片笑声,从正门那边送过来,首先进来一位穿著银白色晚服的舞小姐;定睛看去,正是满脸笑容的黄明中;她的胸前,斜缀著一枝鲜红的玫瑰花。她的后面天声替她捧著嫩黄纱披。他刚走进音乐台,朱大班颠著屁股从那头赶过去,替她接了提包,招呼到一处预定了的座位上去了。

这一来,舞厅里立刻热闹起来,乐队也奏得很起劲了。明中虽说是第一次登场,可是她把男人的心摸熟了,她大大方方地把林弟找了来,安排在天声的身边;她自己就让每一位朋友获得了他们心喜的成分,蝴蝶似的满场飞舞著。

天声委婉地说了些近来的情况,把林弟心头的委屈,慢慢舒展起来;他敞开自己的心坎,来容纳她的低诉。她如怨如诉开了头;满天愁云,一触了阳光,不自禁地四散了。她说她近来时常头脑晕眩,一到下午,浑身简直瘫了似的,疲乏得甚么都不想动。上舞场来,真是受罪,好在生意清淡,就这么坐坐板凳,打打瞌睡,心里烦,事事不得劲儿!她说著说著,泪水又挂下来了。“天声,独自在家里坐著,长日如年;可是上舞场来了,再热闹也没有甚么道理!我近来时常这么想:一个人活在世上,也没有道理,不如死了的好!”

本来女人的性格,有的是内向的;她们关闭在自己的天地里,愿意用铁丝网和深壕长堑,来隔绝“人我”的关系;当敌人冲过了封锁线来进攻的时候,她却又迟疑了一阵,终于屈服了。她们在不容许孤独的世界的孤独者,又在不甘被征服的心理中投降了。有的是外向的,她们要把自己当作太阳,每个男人,都是她的卫星;你反抗得越利害,她要征服你的意念越坚强。而今,天声恰好落在这样两种不同性格的女性之中。他正被明中所吸引,而他自己却正吸引了林弟;在他看来,一切都是无心的;可是,林弟的一番申诉,使他明白,“无心”的开头,就招致了“无心”的后果。

林弟一说到近来饮食起居的情形,天声便打了一个寒噤。眼前一团浓雾,越散越大,把整个舞厅都蒙起来了。他只听得她在说:“我的胃口真坏,甚么都没有味儿,有时想吃点甚么,买来了,吃了一点,又滞口了,不想吃了!”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她那关闭著的心灵,不会想得很远;可是,一个做了四个孩子的父亲的中年人,他的心头就打起一个大结子来了。他知道林弟赎身以后这几个月,虽说依旧转到舞场里来,她的心和身都是属于他的,眼前就有著这么一件可喜也是可怕的大事在敲门了。

这时,他几乎昏过去了,两眼张著,好似甚么都没有看见。她突然也呆住了,急急推著他:“天声,怎么啦?你怎么啦?”她再向他的眼珠看去,那两个深蓝的井,含蕴著无限的神秘。她摸摸他的头,微微沁著汗,并没发热。她疑疑惑惑地问他:“天声,到底怎么啦?你!”她再看时,两颗黄豆似的泪珠从他的眼眶滚下来了!她就笔直地立在他的面前,“天声,你恨我吗?”

“…………”他只是摇摇头。

“我知道了!”她鼓起了嘴。

“林弟,你并没知道,并没知道!”他揩揩泪水,挽著她坐著,“你放心好了!”他看看她的脸色。

“你是说?”她也看看他的脸色。“噢!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要怎么办就怎么办!一切我负责。”

“你是不是说救人要救彻底,而今,我只能依靠著你了!”她抚弄著他的衣角。“你不会丢了我吧!”

舞场中的男女,成双作对,各自捉各自的迷藏,各人眼上,蒙著那么一方手帕,大家伸出手来,摸来摸去,天声跟林弟这一角的哀愁,掩不住满场的欢乐;整个池子,空气依然那么浓馥,只是天声的眼中,顿然灯光黯淡,琴声凄切,这个正在敲门的命运,声音并不很好。

林弟心头所明白的,自有她那天真的一份;她恍然了悟这一件事,那一刻,似乎有些儿惊惶;天生的母性,立即使她有种说不出的愉乐的情绪。她设想天声一定欢喜这一份淌来的礼物;她就此安安心心守著他,也并不计较甚么名份。她只牵记那久无音讯在上海的母亲,希望天声能把她的母亲接了来,对她,一对孩子,都有个照应。天声的心头,显然不会这么简单;他对她说一切负责,也只是金钱方面的帮忙。有一句闷在他心底的话,是要挖掉那个“责任”。他的灵魂,有个叛徒,伴著性的饥渴,闹了许多糊涂得近于荒唐的场面。但,他的天良唤醒他,明白自己的处境;他自己背上,有著那么多的包袱,够了够了,不想再担当更多的包袱了!但是,他想了许多委婉的话头,一到舌尖,便吞下去了。那一晚,他让她带回那个渺茫的希望;她一直以为天声会好好儿安排著她的生计,那天晚上,便向舞厅结算总账,告了长假,安安稳稳做她的“母亲”去了。

明中那一晚的流星,放得又响又亮,直到了最后那一刻,还是那么兴奋;她回到了自己家中,躺在那长长的凉席上,还是那么兴奋。她的耳边,隐隐约约是那些繁弦急管的乐曲;她仰著天花板上的灯罩的影子,也好像伴著曲调仰扬在跳跃。人类的意识形态,就是这么跃动著;古代的乐曲舞步,雍容和缓,有著农村原野的气息。到了近代,乐曲的节拍急促了,舞步也忙迫了,这和都市的生活相为呼应,先前的舞步,男女是靠著身子的;时行的舞步,跳得越来越快,男女只是节奏相应,双双的分合,更进于自然的韵律。这种轻快的情调,最适合她的兴趣。

她恍然男女之间的种种,也就是韵律节奏与动作的相应,她体味到谐和的情趣,一对幸福的男女,也就是种种方面相谐和的男女;但是茫茫人世,人人都在各自捉各自的迷藏。

她坐了起来,脚尖在地板上打著。突然地,一段这么的文字,映到她的眼中来。那书页是翻在第七十六面上,粗粗的红线划出了这么一段话:“‘家’这个温暖的字眼,这是一个过了时的字眼了。没有甚么意义了。所有伟大的字眼,对于她的同代人,好像都失掉意义了!爱情、欢乐、幸福、家、父、母、丈夫,所有这些权威的伟大字眼,在今日都是半死了,而且一天一天地死下去了。家不过是一个生活的地方,爱情是一个不能愚弄人的东西,欢乐是个‘却尔斯登’舞酣用的字,幸福是一个人来欺骗他人的虚伪的语调。……”她顺著红线念下去,字字都打动了她的心,她连声赞叹著:“对,对,对极了!”她捧著书再念下去,“至于性爱呢,”这最后而最伟大的字眼,只是一个轻佻的名称,用来指那肉体的片刻销魂;销魂后使你更成破碎的名称;破碎,好像你是一块廉价的粗布做成的,这块布渐渐地破碎变成乌有了。剩下的唯一东西,便是倔强的忍耐。而倔强的忍耐中,却有某种乐趣。在生命之空虚的经验本身中,一段一段地,一种一种地,有著某种可惊的满足。不过就是这样,这常常是最后的一句话;家庭,爱情,结婚,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人到了瞑目长眠的时候,向生命分别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不过就是这样。她愈看愈入神,这是先知的福音,对于她是一种更富有意味的启示!

那红线指引她看到“金钱”两个字。“至于金钱呢?也许我们便不能这样说。人总是需要金钱的。金钱常常拿来象征成功的,那是永久需要的东西。你不能把你最后的一枚铜子花光了,结尾说,不过就是这样!不,甚至你还有十分钟的生命,你还是需要几个铜子。若是使生命的机械运转不停,你便需要金钱。你得有钱,钱你得有。其他的甚么东西,你实在不需要。不过就是这样。当然,你在世界上生活著,还并不是你的过错;你既生活著,你便需要金钱,这是唯一的绝对的需要品,其馀一切你都可以不要。你看,不过就是这样。”那粗粗的红线,就停在这一句上。

她掩著书本,闭著眼睛,细细体味著:“是的,不过就是这样;不过就是这样!”

明中就让这些红线引导到一个成熟了的结论,现实主义。她并不推究这些红线是谁替她划出来的,也不考虑这些文字对她是鍼砭还是启示;她却承受了现实的教训,自己摸索出这样一条路;人生大道,原来就是这么走的。

她怡然自得,把高跟鞋摔掉了,跣著双脚,站到著衣镜前面去;这几乎成为她的一种隐秘的乐趣,她就是这么对著镜子卸褪衣衫,让她自己可以欣赏自己的肉体;那凝脂般的肌肤,那垂柳似的腰肢,她怔怔地望著,出神,销魂,自己忘记了自己,她那乳房右侧,有一颗小小的黑痣;她就托起了乳囊,轻轻地弹了几弹,好似要弹掉了这颗黑痣。她微微笑著,觉得这个部位,有著这么一颗黑痣,不仅是有趣而且是好看的。她几乎少女似的,以惊叹与好奇的神情在领略各个部位的发育。她就在镜子前面扭动了腰肢,跣著足跳起蒙巴舞来;直到她欣赏得很够了,才向床上一躺,舒舒适适地睡著了。她老是这么一丝不挂地睡著,盖上了一床薄毯,这样才舒适畅快些的。

这一觉,直到第二天下午两时半,她才醒了过来。第一个叩门的倒是陈天声;他手里拿著一张当天的kc报,连著一脸愁闷的神色。她仅仅披著那袭绸的睡衣,开了门,便迎著他到房中去。她拿过了那份报纸,搁在一边,双手就拥著他在怀里,对著他问道:“怎么啦?是林弟欺负了你?怎么这样不开心?”他陡然觉得一种热力在包围著他;那袭睡衣,已经从肩以下散了开来,她的黑色长发,从脑后垂到肩背,一头浪狮狗一般。她半闭著双眼,口角斜开了,一种柔和的浪美,从眉尖播散开去。窗帘下那黯淡的红光,把她笼罩在一种神妙的氛围之中。她一言不发,但,他已经瓦解了;他只能永远昏沉下去,沉沦下去,即算他的面前是个不可测的陷阱。

明中把沉默来征服他,偎著他的左腮,又偎著他的右腮;她逗动著他的贪馋;使他在不可名状的颤栗中发抖。他昏昏迷迷地,也不知想些甚么,也忘记了想说些甚么,就在沉默中那么过了许多时分,

最后,才听得她的喘息之声,她的肌肤,松懈得棉絮似的;整个儿倒在他的臂上,双眼合成一线了。

溶化在明中的热空气中,他的思路,就像断了线的珠围,满盘散乱,理不起来了。他心头明明有场顶大的困难来跟她商量,一进了她的房门,就把房外的世界隔绝了;天底下顶大的事,就是从她的身边找到了欢快,也让她获得了舒适。房中无岁月,灯光把昏夜留著,接上了另一个黄昏。

他从迷茫中醒了过来,张开眼来看看,只见她披著睡衣,半裸地坐在蒲团上,低著头看那张他带来的kc报。她的嘴角挂著浅笑,报上有一段老周写的特写,描写她登场的热闹场面,看得很有趣似的。一回儿,她回过头来了,噘著嘴问他:“嚷!你那老朋友,老周,可不是个东西!他说我是只金丝头苍蝇,从粪坑里,从垃圾桶里飞出来的!他说,这只苍蝇吸的是烂死尸的污血,活蛆虫的腐汁,嗡嗡地飞著飞著,就停在绅士们的身上,到处散播了毒菌!㗒!天声,这里边也说你哪!当心,我的毒菌在你的身上开花呐!”她把那张报纸向地上一丢,跣著脚走到床边去!“㗒!你告诉老周,下次要末不见面,见面请他吃耳刮子!”

“我的好宝贝,人家捧你的场,幽默你一下,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呐!”

“生气!我犯得著跟你们生气!还说是捧场,他把我形容得这么妖冶,我的法力就有这么大!照他这么一说,整个香港社会,就是我这双雪白的大腿搅坏的,是不是?”

“明中,这就叫‘噱头’!你没见那些大字广告吗?一个红舞女的大字芳名上,总得有几个字的绰号,诸如‘原子迷汤’,‘蛇蝎美人’,‘乱世佳人’,‘小北京’,‘小四川’……这么一来,客人们都来赶热闹了!”

“好!我的绰号就是‘金丝头苍蝇’,是不是?”

“也不坏!也不坏!”

“也不坏!你们男人,才不是个东西,老周更不是东西!他是一条扁头烂皮蛇!”

“半斤八两,封得好,封得好!”

“从今以后,你也用不著来了,省得你们这些正人、君子,给我这只苍蝇搅坏了,毒死了!”她向他媚笑著。“一个女人,娴静了一点,你们就觉得不够味,够味了呢,你们又糊起淫荡呀妖冶呀的帽子来了!女人顶好是一团烂泥,你们要怎么捏就怎么捏,那才称心!可是,你们又说女人不中用哪!”

“你那儿来的这么许多的怪道理?你真变得快,还不到八个月,简直是两个人了!”

“对啦!我且问你,你一向是把我看得比林弟高贵些吧!她,是你用钱买得到的;我呢,黄花闺女,你花了钱,还是买不到的,这只能怪你自己傻,怪不得我!此刻呢,你一定在想,林弟比明中规矩得多,安份得多,不像我这样使你有些皱眉吧!”她笑了一笑,说:“林弟,她人老实;马老实被人骑,人老实被人欺,我可打定了主意,不让你们欺!我本来不高贵,今后还要下贱些!你们男人,差不多,一路货,看起来,循规蹈矩,像煞有介事;进得房来,跟你一样‘衣冠禽兽!’说得再漂亮,再进步,也是枉然;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读书人,嘴里说的,心里想的,简直不相应,不中用!”

“不中用”三个字,一棒打在天声的头上,他猛然震了一下。他晓得林弟真的怀了孕,便作打胎的打算;可是林弟那么天真地和顺地准备作“母亲”,他又踌躇著不敢开口了。他到明中这边来,原想请她打打边鼓,帮著他解决这个难题,一进了房,又给明中的迷魂汤搅昏了。他就是这么疑疑惑惑缩手缩脚,凡事没有决心,决下了心,可是不敢下手去做。明中说读书人不中用,他自己明白;手的侏儒,口的长人,的确不中用!

呆了老半天,天声才期期艾艾地说:“明中,我有件重大的事跟你商量一下。”他掀了被单,坐在床沿上。

“嗳!天大的事也好,你可不能吓了我!”

“与你无干,与你无干,只因我昨晚想了一整晚,想不出办法来,才来跟你商量的!”

“不会是右手拿枝手枪,左手捧著一瓶拉素,要我嫁给你吧!”她大声地笑了!“看你这股劲儿,有事快说!”

他这才把林弟怀了孕,他如何如何打算的话说了,他恳切地要她帮忙,劝醒林弟,挖掉这个孩子。她没等他说完,又大声地笑了!“天声,我且问你:要是我有了孩子呢?”

“那当然不同啦!”

“呸!信你的鬼话!你们男人,眼前的快乐是要的,一有了责任,我们死活就不管了。反正挖孩子,伤身体,是我们女人吃的亏了,我才不做这伤阴骘的事,你要说,你自己说去!你说,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没良心的,叫我们怎么不变得快?”

天声说了许多正面反面的道理,经不得明中几声哗笑,几句反驳,有理也变得无理了。她顶他一句:“你总不能说她肚子里的不是你的儿子,你自己的骨肉!”

“是,当然是的!不过,多了这么一个包袱,于我没有好处,于她又有甚么好处?”

“你们这班人,天天喊丢包袱,丢包袱;人人像你们这样丢包袱,世界上的人类不都死光了吗?”明中一面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著,一面打趣著,“我就想养个小宝宝玩玩,有趣有趣!”

“养个小宝宝,玩玩,有趣有趣!”他把这句话反反复复的念著。

“你们用不著这么认真,也不好太自私,知道吗?香港的太太小姐,养猫养狗,爱得性命似的;养个小宝宝,总比小猫小狗有道理些?是不是?”她说得那么自然,那么有道理,闷得他一句话也回不过来。

本来,香港的舞小姐,十有八九是有小孩子的;为了一家生计,公婆在堂,儿女盈膝,下海伴舞,这份背十字架的精神,就很不错。丈夫狂饮滥赌,不顾家计,靠腿上的收入,来抚育自己的孩子,也是事所常有。有的替舞场那些大小鳄鱼背十字架,怀了孕,养了孩子,也就是这么一回事。至于和恩客们开无心之花,结无意之果,诸如林弟这样做起母亲来,那更不足为奇。她们的说法,这是冤孽,前世欠了债,只好这世来清还;揩干了眼泪,也就这么活了下去。也真有对小孩子发生兴趣,找个孩子来玩玩的,也是女人的正常心理。她们这样整天整晚,装著笑容,说著假话;心理上打起来的结子,反映到养拖车养孩子的变态行动上,恰是人性的最好注解。大抵,头等红舞女,给男人玩够了,就找种种机会来玩男人,跟小伙子打得火热。比较内向型的女人,就买个女仔玩玩,也许有她们放风筝拉长线的打算,眼前也只是精神上的发泄作用。

黄明中一步一步走向快意享受的现实主义的大道,他跟天声的距离便越来越远。她听到林弟留著这么一条索子,把天声捆了起来,让他多一点儿烦恼,心底里也有著说不出的快意。她看著天声焦急,束手无策,心里就在那儿发笑。

“我告诉你,今后要安分守己一点,好好儿侍候林弟!你要是欺负了她,我可不答应的!”明中把梳子在台上一放,回转头来对他说。

明中,这只金丝头苍蝇,就在清华舞厅为王了。她那恶魔派的情调,成为男人们的垂涎好资料,说得神乎其神。舞厅里来了许多瞻望丰采的新知,她的客厅上拥满了重拾坠欢的旧雨,牌局酒席,日以继夜,喧闹成一片。她自己称为大众情人,不让谁来占有她,也不让谁冷落在一边:她的阳光;温暖著每一个男人的心坎。她体会得,男人总是有所求的,她并不吝啬,却也并不慷慨!她让你在回忆中恋恋不舍。她却也并不那么和顺听话;发起脾气来,就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会把野狗摔出了堂阶。你可心甘意愿地夹著尾巴,垂著头在她的门外徘徊,宁可挨她的一棍,不甘被她所遗弃!

天声,虽说还是她那客厅上的常客,她却跟林弟格外亲密,让林弟去亲密他;她跟林弟说:“男人都是野马,整天吊起来是不行的;要络上了笼头,加上了鞍,骑在马上,有时打上几鞭,那就乖乖听话了。”她要天声爱她不得,怨她不可,心甘意愿替她来奔走,甚至林弟也心悦诚服,处处替她辩护著了。她的声名越大,追逐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人都被她这若即若离的磁性所旋转了。

但是,明中心头的空虚,一天一天扩大起来;奉承她的男人越多,夹万里的银纸越富裕,生活过得越舒适,这空虚越没法来填充起来;她总觉得生活太单调了,舞厅的空气太闷人了;那些男人,带著她到浅水湾、沙田、粉岭这些山水胜处去游水、骑马、打猎,又觉得这些男人的面目可憎,语言无味,太庸俗了!她羡慕林弟那样,养个小娃娃玩玩,偏偏她那美丽的胴体,并不曾带来一些新的消息。她每天只是为著“每天”而生活著,“明天”是不存在的;她要找寻一个男人,这个男人,要是她所找寻的,而不是找寻她的人。这样,她忽然从m理发店的圆椅夹缝中发见了滕志杰,这是她梦中碰到过的“奇迹”;她对他发生了兴趣,每天就这样坐在椅上,让志杰擦鞋,拓手甲脚甲油,消磨了一两点钟,算是生活上的无上享用;只要看他一眼,她就觉得心神愉快。

她的放浪形骸,几乎骇住了这位年青小伙子;但,他一记起了这场桃色的春梦,就浑身抖战。到了第二回,触到她的手背,便触电似的入于迷乱状态,他的灵魂就这么被她摄了去了。

她把他安顿在对海半山一家公寓里,把那秘密天地留给她跟他两个人。她素来从镜子里欣赏著她自己的影子;此刻,就把影子托付在志杰的身上,把一个梦境抓到手中来了。她和他就在人间的伊甸园,裸著全身相互欣赏,相互享受;她忘了他,他忙了她,她中有他,他中有她,喝酒一般,直到沉醉时分,才糊糊涂涂过了那酣甜的梦境。

志杰,开头自不免有些儿顾忌,白天回到m理发店来点卯应景;到后来,伙计们的嘲笑,鲁老板的劝戒,也就成了耳边风;只有他的老父,还是瘫废在床上,相信他的孩子还是靠著擦皮鞋过活的。说也奇怪,十四号擦鞋童的名声,就跟著黄明中一段浪漫的传奇飞扬开去,许多红舞女,带著好奇的心理来看他,赏识了他,看中了他了。

明中把这块禁脔牢牢地看守著,她受了戒似的,从那以后,就不让其他男子近她的身边,她要和志杰结出果子来。她把志杰当作她的化身,再和她的化身结成一个新的化身。她幻想一个顶可爱的小宝宝,就会闯到她和他的小天地中来了。

这么一来,明中那客厅上的男人,都变了贪馋而饥饿的野狗;他们都在那儿拖舌头,流口水,可是明中就像镜子里的影子,谁都看见了她,谁都抓不住她。这群野狗,从客厅轰到了舞厅,又从舞厅轰到了客厅;到了宵夜一过,就夹著尾巴,都给轰出去了。天声呢,林弟的肚子,一天天隆高起来,他肩上的担子一天一天沉重起来,他和明中的距离也远隔起来。他哀恳著明中,给他在床角上挨上一晚,她只是笑著摇摇头。那年的冬天,有一晚阴雨,天气很冷;天声借著题目在她那边留到了深夜。他不顾一切,闯到她的房门中去。只见她披著睡衣在炉子前烤火,红红的炉火反映她的胸腹,她只是微笑自己欣赏著。他不住地吞著口水,浑身发烧似的。猛然走近一步,她便站起身闪开去了。她只是在他的面前展览她那诱惑人的肉体,却不许触了一下。她指著他的鼻子,道:“你要是碰我一下,这辈子就休想进我的门!”天声也只好咽下口水,夹著尾巴走开了。

日子一久,明中跟志杰过著蜜月似的生活,外间飞飞扬扬又成为新的话题了;有时候,她们两人就在床上吃早餐,吃午餐,好似海滩出浴进野餐模样,彼此含著酒哺来哺去,简直是,对无怀氏时代的小孩子了。整个世界,就这么给她和他占领著,甚么都已完满的了。这一时期,明中格外艳冶动人,有人羡慕她,有人妒忌她,有人诽议她;说她是星宿降凡,搅得世界浑了乱了,不成样子了。也有半缸醋的正人君子,叹息世风日下,“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这是世界末的妖物!

那些跟志杰亲近的舞小姐们,她们也不时逗著他寻开心,问这问那;他只是摇摇头,微笑不语。有一天,白璐珊,那位跟林弟很相熟的舞女,她特地找到了他,说是要把最大的秘密告诉他,哄得他心神不安,居然撒了个大谎,到了酒店去应她的约会。一个情窦给大胆女郎开出了的少年郎,容易在少女脚下昏迷的;到了璐珊的面前,又不自禁地堕入她的情网中去了。春梦既醒,两情缱缠;这才体味到明中那一团热火,使他熔化,璐珊则是温泉,使他舒畅;明中使他昏迷得没有思想,璐珊使他偎依著细细推寻。他觉得他和明中那么相像,可是在谐和的程度上,又不如璐珊这么合拍。明中是夏日之日,璐珊则是冬日之日,他愿意在冬天的阳光下曝背的。

璐珊向他诉说自己的身世,先前的丈夫,大陆解放前,做过某地的国大代表;一年来,音讯全无,据传是囚禁到集中营去了。她沦落在香港,辗辗转转,也变成舞女了。三生石上有前缘,她看见了志杰,他日夕恋慕著。她哭哭啼啼,要志杰怜惜她,她愿意忠心服侍他,跟他一辈子的。她把林弟所说关于明中的故事,加油加醋,敷衍起来!“像明中那样的女人,你就是她的玩具,玩够了,就一脚踢开了!”她把天声跟明中那段经过,说得很详细,“你千万不可上这样女人的当!”

“但是,叫我怎样养得起你们呢?”他把心底的话都说出来了。

“我会养你一辈子的!”她的心头,“明天”也是不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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