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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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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明中,自从过著金丝雀的生活,自由自在,显得舒适得很;她的母亲,回复到先前那么安泰的环境,打打小牌,睡睡午觉,听听说书,享著意外的清福。病后调养得很好,白白胖胖地,连头发也长起来了。她的女儿的种种,她自然而然地会明白过来;世道如此,一个人总得要活,还有甚么话可说呢!好在那位姓邹的,外宠很多;明中不过是他的腻友,彼此都无拘束。说起来,明中倒是交际花一型的女人,在某一限度,有她自己的自由的。她对自己的现状觉得相当满意,也就安分得很了。

香港的交际花,总有那么两房一厅的场面,布置得雅致宜人;那小型客厅,腊板照人,酒馀兴起,也就婆娑而舞,其乐陶陶。她们自己下厨,弄几样精致的小菜,牌局上,找几个姊妹来热闹热闹,那些男客,安乐窝中留连忘返,她们背后,总有一位老细撑著场面,许多事彼此心照不宣,很少抓破脸闹得面红耳赤的。她们总有那么一套手腕,让大家都能称心如愿;这套手法耍得好的,也就成为大众的情人,宾至如归了。

明中属于比较老实的一流人,有时就嫌寂寞一点;姊妹淘笑她太忠厚,时常带一串人来闹天宫;所谓酒肉的朋友,青蝇似的,一群飞来,一群飞去,也拖著明中到她们的天地中去过胡天胡地的日子。她们都懂得巧妙运用她们那副原始的本钱;用钱也要有点艺术,不可不用,不可乱用,用得好,用在刀口上,那真如庖丁解牛,目无全牛。明中静默地懂得了这些诀巧,她和邹志道,也就教学相长,炉火纯青了。

明中一向打扮都是十分素净,格外合上了邹志道的心意。有一天,他带她上f金号去,场上朋友都是嫂子相称;显得她的气度自是不同。志道格外觉得自己有了光辉,低声对她说:“反正在家也是闲著,何不到这儿来散散心!这儿,茶烟点心,无不齐全;高兴买就买,卖就卖,赢了是外快,输了也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们那在这五百一千上担心思!”

f金号场子里,十停倒有五六停是邹志道的熟人,明中闯到这一新天地中来,眼界又开拓了一重,那些男人开头对她很感到兴趣,一下子就给报价的声音把他们喊回去了。场子上,这些熙熙攘攘的顾客,大半是从大陆上转过来的军政二三流角色。邹志道,他在军需界混得年分久,比他们的腰包粗得多,胆子也壮得多。他们从那一冒险的世界转到这个冒险的乐园,情趣也是差不多的。这个场合,本钱越长,越有办法,缩手缩脚,就会碰到鬼,眼见发财的机会,只能轻轻放过去。志道那个不在乎的神情,倒真正赢了钱。

明中混得日子久了,她才懂得男人的心理,第一是抓权,第二是抓钱,第三是抓女人。从前,她们在大陆的时候,有权就会有钱,有钱就会有女人。此刻呢,他们就在钱眼里打斤斗,先钱而后女人。她眼中的邹志道,耐性,辣手,狠心,就这样抓到了权力,抓到了财富,抓到了女人。想到此间,她的心弦又在跳动,她是心甘意愿在他最狠心的那一刻中战栗发抖,她娇音私语:“这家伙!”她也先后吸引了一些朋友,想来想去,还没有一个比得上这紫棠色的西门大官人的!

这时给志道叫了一声,她从回忆中醒了过来,他哗啦哗啦叫道:“天声兄,你真是深情的人!明中说,新燕是你一手提拔起来的!风尘中提拔娇娘,也是我们的阴功积德!”志道把尾上那四个字说得那么俏皮。

“你这坏蛋!陈先生,老实人,你不关轻重,只是打趣!”明中笑著替他解围。“我们这位林妹妹,也真可怜!亏得陈先生搭救她的!”

“博施而济于民,尧舜其犹病诸!”周连成在旁酸上一句。

“连成兄,你说错了!一只牛,牵著去挨刀,那么战兢发抖,齐王心里就有些不舍得,有说该救不该救,你们这班迂夫子,就是酸!”志道一阵哈哈,阻住了连成的酸气。“天声兄,还是乐我们的,把你那位娇娘找来,看看你的眼力!”

这一晚,清华舞厅挤满了客人,十成倒有一成是来捧林新燕的。她就整晚不停地在那些台子上飞来飞去。直到志道他们那一串客人,找了大班,把新燕找了过来,才算钉住了一阵子。志道把新燕拉在身边,仔仔细细看她的脸庞、手指、身段,大为赞赏,道:“不错!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我们天声兄,调理得不错!你们知道,环肥燕瘦,赵飞燕能作掌上舞,多么轻盈!”

“你的嘴!看你嚼不完的蛆!你看,林妹妹,给你窘死了!”

“一虫克一虫,一物治一物,你这家伙,就要明中来治你!”老邹的朋友,山东大汉,高大昇大声地说道:“你少说嘴,此日不乐,更待何时!新燕,来,咱家跟你跳一场探戈舞!”

满桌的人哄然大笑,叫道:“好!表演一番,看山东佬跳探戈!”这时,音乐乍起,客人一对一对走向舞池;高大昇果然挽著新燕走了。桌道只留下了明中和天声两个人。

“陈先生,怎么样?”明中站了起来,笑著问他。

“明中,你……”他就说不下去了。

“跳舞去,好不?”她笑盈盈地说,“陈先生,你怎么不到我那边来玩?不会是生我的气吧?”

他也就站了起来,伴著她走下舞池去。

明中偎依在天声怀里,跟著旋律在舞动;这只活泼的小鸟,显得甚么都已成熟的了!她轻松抚摸著他心灵上的皱纹,慢慢熨平来。一个明朗的胸怀,对于他,好似不设防的城市,随心所欲,尽可以百无禁忌的。他觉得她对他格外来得亲热,几个月来,下意识中郁著的那一份妒情愤绪,一刻儿化为轻烟,飞得无影无踪了。先前他还说得出明中怎么地可爱;此刻只觉得她一颦一笑,无一不可爱。虽说阳光普照,人人沐浴光辉,他总以为自己这一份光辉比别人浓厚些。

舞场里的时光,最容易消度,朱大班跟他们都是熟人,摸透了他们的脾胃,谁是谁的旧游,谁爱怎样的调门,找了许多上海广东的小姐来调和他们的口味。只有天声,陪著明中娓娓清谈,连新燕怎样飞来飞去,也不十分关心了。

那位山东大汉,老高,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他们对面,打岔道:“嗳,老陈,这不行!这样子见了一个爱一个,应了一句古话,叫做‘得新忘旧!’这不行!”

“你这大个子,不知应细,少说废话!我们天声兄是‘得旧忘新!’”周连成打声了一句。

“这叫做‘其新孔嘉’,旧的也不错,我们这班人,旧道德里面教养出来,心地就是这么不错的!”边上一位姓孔的朋友,发挥他的妙论。“你们知道,天声兄教育家,夫子循循善诱人!”

“妙,这个‘诱’字!”山东大汉拍著手说:“娘儿们都给他诱得心花缭乱了!”

“不对,不对!娘儿们把我们的陈夫子诱得心花缭乱了!”

邹志道缕著新燕,谈得正亲热,听得他们笑得起劲,问道:“你们闹点甚么?”

“嗳!他们说你割陈夫子之靴,得新忘旧!”

“胡说八道!”

“哼!你以为我们不明白底细!你们一丘之貉,也分不清楚这只靴是谁的!”山东大汉的声音真响,连旁座的客人舞女都转过头来了。

“真是一笔糊涂账!一笔糊涂账!”周连成半感慨,半说笑似地说,“世道人心,变得真快!”

“老兄,嗳!你这家伙,到这地方来讲世道人心,太不识相了!”志道一手扪著连成的嘴,一边打哈哈!“这个世代,要吃冷猪肉,也没你的份啦!”

连成把头偏过了一边,话说得急了,含含糊糊地叫道:“你们这般人,都是下地狱的坯子!”

“好,就让你独个子上天堂吧!”志道紧紧拖著他。

“话要说回来,这个世代的世道人心,确乎像那从高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块,越滚越急,谁也阻挡不住;就是这么变呀,变呀,也不知会变成怎么一个田地?”天声把志道拉了开去。“本来,男女关系,不免有些儿微妙,可也总还有些儿纲纪,摸得著一些边儿的;而今,这份纲纪都抖乱了!”

“我们陈局长讲起男女纲纪来啦,馀痛犹存乎?馀酸未尽乎?”周连成又掉了两句文。

“老周,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人怎么样?君子又怎么样?我知道,好听的话多得很,世纪末啦,醇酒美人,寄情于声色!”他对天声扮一个鬼脸,“观其眸子,察其所以,人焉瘦哉!人焉瘦哉!你这个君子,也不过想左宜右有,一箭双雕!”

天声刚要接上话去,音乐又起来了,明中拉著天声下舞池去,“好了,好了,跳舞吧!不要说了!”这时,朱大班朱飞鹏笑著走了过来,坐在周连成的对面,笑道:“你们这一桌真热闹,舞也不跳,只是谈笑喧天!”

“朱大班,我且问你!你说,世道人心是否大变了!”

“不变又怎么样?郑板桥说,难得糊涂,我们还是糊涂一点的好。你说我姓朱的,十多年前,且不说壮志凌云,总还自负是个血性男子汉!抗日战争中,也曾打过几次硬仗,立过几次战功,还算是抗日英雄!战士的帽子满天飞,到而今,东向客人叩头,西向舞女作揖,还要听老板的冷言冷语!你说,世道如此,只能如此,你说,我们的心,难道是木头做的!”

“在这个圈子里,你是见得多了!古话说得好,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臭,变得太利害了,也不觉得是变的了!”

“不,不,并不,我看,世道就像酒瓶,人心便是酒,有的是旧瓶装新酒,有的是新瓶装旧酒。从变的角度看去,人心的确在那儿变;从不变的角度看去,人心也没有甚么大变化。求生意志,是不是叔本华有过这个名词?这种意志力,它在各个环境中有了不同的表现就是了。”他屈指把舞场上这些女孩子一个一个数过来,“那一个不是心地很好,没有办法才到这儿来的;有的著实受过教育,知识丰富,文笔也不错;到了这个圈子,只能适应这个圈子的生活。你看他们是变了,也可说是没有变!就拿新燕来说,这孩子本性真好,可奈命薄如纸,今日能够做到了舞女!总算爬上了一步了!”他又指著音乐坛上那唱歌的袁小姐,“她真是一心向上,成天念书,记性又好;她爱看的诗文,成篇成篇背得出来!她总想唱歌的比伴舞的高一层,可是唱唱歌活不下去,只好连带伴舞了,你说她的心变了吗?”

“你看,这场子上这些男男女女,不是瞎胡调一阵子吗?”

“场子里,场子外,我看也差不了多少;大家都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这倒不是人心大变,是一种心理变态;处在无可奈何的环境,找找刺激,痛快一下!像我这样,憋著一肚子的气,要不乐一乐,真会变疯子!此日我辈,既无自己的志气可长,也不等别人来灭我们的威风,明明打自己的耳刮子,偏生打得又响又脆!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他拳起了自己的双手,好像抓住了两颗手榴弹,要把这个世界炸掉似的!

“你真看得透,说得对!这个年头,好似月亮给天狗吃掉了,漆黑一团,还讲甚么世道!”

“至少,我们这一辈是完了,将来的事,也难说得很,鲁迅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绝望之为虚妄与希望同’,希望是空的,绝对也是空的;‘山回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邨’,也许你我都看不见了!”

这一晚的热闹空气,直到午夜一点钟,才跟著那拉开来的帏幕,一同散开去。新燕满怀得意,舞步新试,虽说生疏一点,就是一份天真,客人们都很喜欢她。明中锦上添花,烘得如火如荼,替她撑足场面。朱大班跟天声很熟识,对她格外卖力,尽可能拉了许多台子。舞厅老板自然赏识了她,相信这只雏燕会窜红,会走运。她的双脚,已经累得快瘫下来了,她的心还是兴奋得很。她跟天声回到了房间里,房门一关,就脱下了高跟鞋,跣足在地板上走著;天声扶著她,她就横向长沙发的一边,双手向后一摊,挂在那儿了!

天声,靠在她的身边,静静地坐著;他也有他的兴奋之情,他重新找到了天边的月亮,觉得明中对他还是那么热情,他只怪他自己以往的愚蠢,不知抓住了她,空自生气一场,辜负了伊人的好意。想到此处,脸上非常得意,几乎笑了出来。

新燕看他默不作声,抬起头来看他,伸著双臂斜攀著他的肩上:“达令,怎么啦?一声也不响!”

天声把她的头枕在自己的右臂上,左手拦腰抱著,让她的脸恰好偎著自己的脸,很亲热似地说:“林弟,好好地休息一回吧!不要多想了!”

“你把我当小孩子,甚么都不懂,哄哄我,骗骗我!”她撒著娇有些儿发气,“甚么话你都是口不应心!”

“口──不──应──心!”这四个字,恰似当头棒喝,敲醒了他的迷梦。他想到自己是有家有室的人,眼前这些胡闹的事,又算甚么呢?但是,在禁欲空气的大石块底下盘曲著的欲念,给温暖的风吹动了,黄昏这温床,就让它放肆起来了。他到了粉红色的圈子里,跟在这些女孩子后面转来转去,也就把“有家有室”,“道德训条”,和朋友们的嘲讽都搁在脑后了;辛辛苦苦,从仰面求财的种种脸色中找来的佣金,就这么糊里糊涂送到那些女孩子的皮包中去了。

有一回,他收到自己太太从汉口的来信,说到三亲四友生活的困难;她跟那些孩子们吃粥度日,叫他在外要想到日后的艰难,务必节省用度,储蓄一点。他一时也憬悟过来,决定结束这些糊涂的勾当;但是,经不起女孩子们的浅笑轻媚,又被软化了。

他跟明中往来那些日子,已经有点儿天昏地黑;接上来,为著“负气”,跟林弟亲热的日子,更是颠颠倒倒,除却温柔不是乡了。此刻,他一心一意向著明中,连林弟也说他口不应心了。他半晌不语,双眼看看那窗外的月光。

“达令,你生我的气了!”林弟扳过他的头去。

“你说得对,我这个人,闹糊涂了,事事口不应心!”他好似大彻大悟。“林弟,我并没怪你!我只怪我自己为甚么这么糊涂,这几个月来,简直是胡闹!”

“这就是怪我了!”

“林弟,你还年纪轻,不懂得世事,你不懂我心头的苦闷!”

“不懂,不懂,你老是说我不懂!”

“你们女人,就是不懂得男人的苦闷!”

“你刚才不是说我说得对,怎么又说我不懂得男人的心理?”

“你说得对是一件事,你们不懂得男人的心理,又是一件事!”

“我知道你把我看得太孩子气了!这两年,我流下的泪水,就够飘荡你这个瘦子啦!你还说我不懂事!”她鼻子里打哼:“你们男人到的地方,连空气都是半死的,各色各样的人,烦恼、不满和愤怒,把空气的一点生气都毁掉了!连你也是!你们没地方出气的时候,就跟女人们胡闹;你们的笑,都是装出来的!”

他怔了一怔,觉得身边这个女孩子实在懂得太多了。“怎么你倒把我们男人的长处短处,看得这么透?”

“哈!明中说得不错,男人都是简单不过的动物;只有两件事,一种是生存,一种是性欲。”

“你们把我们比作畜生啦!”

“人类就是畜生,并不是比作畜生!”

“那你为甚么又说那些哄啦、骗啦的话?一只雄鸡跟一只雌鸡打架,打架就打架,打完就算,又有甚么哄不哄、骗不骗呢?”

“也许我年纪轻,比明中不懂事;不过,我想男女之间,除了这一件事,总该有点甚么似的!人总不该完全和畜生一样的。就像你一样,明明跟女人胡闹,心里总觉得不该胡闹似的。也正是口不应心!”

“你是说男女之间,应该有点爱情;好似一碗豆腐拌了酱油,应该加点麻油!”

“不该加点麻油吗?”

“应该加,应该加!不过加了这么一种作料,徒然增加自己的痛苦,那又何必呢?”

“如果,我自己愿意承受这一份痛苦呢?”

“你是说,你爱了我了?”

“但是,我知道你心里是爱了明中的,是不是?”

“这就是你多心了!今日的明中,那还有我的份儿?”

“但是,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的份儿呀!”她扭著身子,靠向他的怀里,不让他再说下去。

且说香港的人情、财富,跟天气一样,瞬息万变;早晨穿著单衣,满头大汗,闷热迫人;一阵狂风夹著暴雨,立刻穿上夹袍,还有些抖战,气候是如此。整个市面,一夜之中,闹得天翻地覆,也是一见不一见的常事。那天上午,天声刚从仲夏夜之梦中,醒觉过来,案上电话铃声响了。林弟一听,原来是明中的电话,声音非常紧张急促,说事急待商,要她们立刻就去。

原来明中、志道那一群客人,走出了舞场,正在热热闹闹吃宵夜;老邹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只听了一句,他的脸色便变了,显得出了甚么大乱子了。他放下了话筒便走,甚么话都没有说。明中闷闷地回到寓中,焦灼地坐著等待天明;她打了许多电话,也打听不到志道的去处。直到已牌时分,一个蓦生的人,送来一张写在土纸上的草乱条子,上面写道:“明,我只能走了,你自己当心;走了的事,可找天声兄商量!立刻去办,知名。”这么没头没脑一闷棍,把她打得昏过去了;她摇摇欲坠,眼前一颗一颗的星火,在空中飞舞。好久,好久,才想起了一件顶大顶大的未了的事:她那一万五千元现款存放在f金号,一总归在志道账目之中,不曾另立户头的。她急忙打电话给天声,要他替她去提出现款来。

那知他们赶到了f金号,已经迟了十分钟,法庭的扣押命令已经送到了。志道的动产不动产,都在扣押之列。f金号的经理,也承认邹记户下的保证金,有一笔一万五千元现款,原是黄小姐的私房;志道也曾口头对他们说过;可是,口说无凭,只有向法庭提出异议,看法庭怎么判决了。这一晴天霹雳,把她震昏了,她就在柜台前面直蹦直跳,号啕大哭;林弟边拖边劝,天声拍胸担当,也闹了好久,才算安静了下来。

场子里的客人,正在飞飞扬扬,议论著邹志道的事变,明中这么一喊一闹,倒把会场的人,都挤到她的身边来看热闹了。人群之中,有人低声在说:“你们看,邹志道的外室多漂亮,走了桃运,霉了财运;他给她一万五千元的私房,这一下,一塌括子都滚进去了!”

“呸!”明中突然站了起来,两眼发火,在搜索那说闲话的人。“一万五千元,我自己的钱,我把三件古董卖给邹家,拼著我这条命,也要拿回我自己的钱。”

那人对她怔了一下,立即向人阵里一挤一槡,溜著走了。她正想追了过去,天声和林弟,一人拖住一只手臂,才把她拉了回来。他们连哄带劝,要她回家去从长计议;她痴痴呆呆,无可无不可,连连似哭似笑地叫了几声,一种失心疯的样儿。场子里人多嘴杂,隐隐约约,听得有人在说:“邹志道,这家伙,烂污可拆得大啦!五百七十万,看他这回怎样翻身?”

“半夜富贵半夜穷,洋房汽车一场空!”

“还有这么一个美多娇哟!”

“你老兄少见多怪,老邹的美多姣才多呐!”

“你可知道,她就是那有名的黄明中!”底下说话的声音低了,轻得几乎听不见了!只听得那些人在那儿格格地笑著,大概不会是甚么中听的话头。

明中,就是这么疯疯癫癫地闹了半个多月,才有些儿清醒过来。她就此拼命闹酒,打开了白兰地的酒瓶,连著瓶就骨都骨都吞了下去。她一喝醉了,一派泼辣的风情,腻著天声整天整晚侍候她。那些朴素的衣衫,都给丢在一边,尽找些大红大绿,鲜艳夺目的时装穿了起来。有时裸著上身,一抹大红的胸搭,掩盖著半轮乳房,恰似非洲土人的样儿。有时,她要躺在天声的臂上,恰似他怀中的娇女。有时,要天声躺在她的怀里,简直把天声当作她的小宝宝。天声精神好的日子,第二天,她就容光焕发,有说有笑。天声的精神坏一点,她就打鸡骂狗,闹一整天才完事。一个畅快的昏夜,才换得愉乐的白天,直把天声闹得天昏地暗,不知所云。那些日子,她霸占著天声,不许他一刻儿离开,有时双双上夜总会去跳整晚的舞,直闹到鸡鸣时分才罢手。

邹志道的消息,传信传疑,一直没有真实的音讯;到了后来,也就泡沫一般,在大海中消失了。有人说他在日本东京的乡间闲住,也不见甚么可靠的下文。她们从各方探听明白,老邹确乎碰到了一阵鬼风,真正倾家荡产了。老邹先前置备了几艘大渔船,打渔是幌子,做的是冒险行当,走私,手下四五十名好汉,在黑路上著实捞得一些油水。这一回,黑吃黑,两艘船给海上骑士劫到蓬莱仙岛去了,连带掳去了三百多万元的五金器材;他全副家当,在海水里泡汤,化为乌有,他也只好溜之大吉了。天声曾替明中找了律师向法庭提出异议,要提回那一份存在f金号的保证金,别的债权人一起哄,闹到后来,也就成为悬案,等待一并解决了。

天声的道学气分,和拘谨性,到了香港,虽说冲破了藩篱,慢慢放纵起来;可是他一碰到了明中的奔放狂潮,却又不免畏怯恇惧,几乎有些儿厌恶她,萌生逃念的念头;可是一到了她的面前,就像磁性的吸引,使他无从摆脱。她的身边,带著那麝鹿的气息,一嗅到了这种气息,他就迷醉下去。在胡闹的纪录上,天声也有过种种的回忆;可也只有在明中的身边,找到了痛快的峰巅!

明中的酒量,一天一天增加起来,酒精所激起的狂焰,使她变成贪狠的豺狼。她眼中的天声,就像榨机中的甘蔗,枯了干了,跟她的需要相去越来越远了。有一天,她忽然向他提出要求:“你送我进场,我也做舞女去!”

“莫玩笑了,闹甚么啦!”

“不,我真的要做舞女去了,这样单调的生活,你也乏味,我也索然;再说,我那笔钱,也不会有甚么大希望了,往后日子长呢!”她对著小镜子照著,“你说我这样子,下海做舞女,还不太丑吧!”她的容姿,给醇酒一解放,够得上一个“艳”字,大胆使她带上十分媚态,倒是一个真正的尤物。

“美极!趣极了!”他凑著趣说。“你这一下海,怕不红遍九龙!”

她点著他的鼻子说:“你不许说诳!我最懂得你们男人的心理,你早已讨厌我,但是,你又舍不得我!你欢喜女人娴静一点,先前的黄明中,最中你的心意。此刻的黄明中,你又觉得痛快!安静了,就不会痛快了;痛快了,就不再安静。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愿意我做舞女的!我老实告诉你:今日的黄明中,不是先前的黄明中,我要痛快,就像你们要痛快一样!”

天声摸摸自己的下巴,低著头看她的脚尖:那一颗颗红的指甲映在他的眼里。顺著脚跟看上去,那结结实实的脚胫,那胖胖的大腿。一个女人,她的脸庞,就像橱窗一般展览在外边;她的生命力,却在她的大腿上。在生命之火燃烧处,她的心头突突地跳动著。他在体味她的话头,想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

“我猜透了你的心了吧?”她笑著说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我此刻还年轻,再过下来,人老珠黄,不值钱了!那时候,我再要了你,你也厌弃我了!”

“你们这般女孩子,怎么都变成玩世不恭的虚无派了!”

一个人的性格,就像山涧中清泉一般,本来夹杂著一些矿质,多少带点泥土的气息;它本来不像蒸馏水那么纯净,可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活水。顺著溪涧江河这么流下来,沿途吸收了种种成分,汇集到大海中去;其中带著酸味、苦味、咸味以及种种污垢,萃生了一些微菌,看去那么乌油油绿殷殷的样儿,其中依然有著那份富有生命力的活水。从“肉”的成分,看黄明中自我解放,简直是个恶魔派的诗人。她的打扮,冲破了美的典则;掌握著“诱惑力”的诀巧,有如吉赛西的女人,看上去那么刺目,她到了那儿,大家的视线就移转到那儿。她反对古典派,把肉体包裹起来的调儿;肉体是上帝的杰作,裹藏了肉体,便是白白糟塌天地间的精华;她懂得在怎样情况之中,暴露那完美的裸体;也懂得局部的掩藏,仍是最暴露的暴露。她懂得娇羞泼辣,同样是操纵情趣的技术,她走向两个极端。有时日丽风清,微波沦涟,有时惊涛骇浪,排山倒海。她把白天让给静女,使人可亲;把昏夜让给荡妇,使人可欲。她浑身都是解数,让每个男子忘不了她。

有一天,黄太太灯下闲坐,一边结著绒线,一边跟明中闲谈,慢吞吞地说道:“明中,这一年来,你变得太多了!”

“妈妈,不变怎么样?不变,大家都会饿死;那天,我差不多变成了疯子!我现在什么都不管,活一天享受一天,能怎么痛快,就怎么痛快!”

“人家说起来,总是不大好听的!”

“妈,人家说了,又怎么样?我知道,人家说我是淫妇,好像一个女人多了几个男朋友,就算是淫妇。不错,守贞操是不容易的;可是,古往今来,又有几个真正的淫妇?谁能懂得淫荡的艺术?”

“你这孩子,说些疯疯癫癫的话!”黄太太停针呆看著她。

“妈,你们一辈子,行周公之礼,就不懂得男女之事!”她把那本劳伦斯的小说,摆在她母亲的面前。

“你,你,这没遮拦的嘴,越说越没有边了。”黄太太把《查泰莱夫人之情人》那本小说推开一边。“这本书,十多年前,我也看过了,先前的人,太拘谨,太道学气味;你们这一代,又太放纵;过犹不及,世道就是这么弄坏的!”

“你看,萧伯纳不是说过?一个少女出嫁以前,非看这本小说不可,否则,不许她结婚!”

“孩子,这就是萧老头子的幽默;英国人,那股清教徒的气氛太重了,连劳伦斯的小说,都触犯了忌讳,这才故意要说那样的话,这都是一些‘反语’。”黄太取下了老花眼镜,双手拱著,想了好一回,才说:“明中,你不能尽自胡闹下去,一个人总得有个归宿。”

“妈,你要我嫁人,是不是?”

“这样不良不莠的局面,总不了;嫁人比不嫁人总好些!”

“我还是自由自在的好,嫁了人,关在笼子里,岂不完了!”

“你这孩子,那儿来的这么些怪念头?”

“这大半年,就有一万年那么长!我看透了,没有一个男人靠得住的!”她撒娇似地说:“妈,你不许说个‘不’字,下礼拜,我要下海做舞女,说不定会碰到一个够味一点的男人!”

“你又胡闹了!我看陈先生对你也还不错!瞎闹瞎闹,算甚么!”

“妈,人不错,又有甚么用,这种人不够味!”她嗳了一声,又有了她的议论:“你们那一代的人,不管男的女的,头脑子不行;好似裹小脚,放了出来,前面塞了一团棉花,后面塞了一团破絮,走起路来,扭扭捏捏,跨不得大步;不够劲儿,不够味儿!”

“阿呀呀!想不到你那样文文静静地,一下子变了,礼法纲常一脚踢,无法无天!武则天变成了圣人,潘金莲倒是贤女啦!”

“妈!这个世界,再不变那才怪;我要不自个儿看破一点!早就疯啦!礼法纲常,早就扫到垃圾堆里去啦,李闯进了京,还不是照样的真命天子啦!”

“反了!反了!”

“本来是反了!你们就不许武则天做皇帝;再大的昏君,你们都没有话说。女子做了皇帝,再好的武则天,也给你们说闲话!男人这么说,连女人也这么说!”

“怪论连篇!怪论连篇!”黄太笑了。“你这孩子,倒像你的外公一样,专做翻案文章!”

“一个人,要有造反的勇气,下得造反的决心,才有路走,而且要走得快,抢先一步。老老实实,循规蹈矩,那就完蛋!像陈先生这样的人,再好也没有用,走了三步,退回两步,既要前进,又怕冒险!上床想做君子,下床又想起了男女,一辈子没出息!你看好了,我说要做舞女,就做舞女去。”她拿过一瓶白兰地又在骨都骨都地喝了。

黄太的眼前,来来往往都是她很熟识的人,却又是很陌生的人;她仿佛闯入了一家戏院的后台,看他们粉墨登场,假戏真做;又看他们打情骂俏,真戏假做;她变成了两重的看客,假假真真,真真假假,最分明处,却又是一笔糊涂,极聪明的人,做了极浑蛋的坏事。

黄太,她自己明白,她已经是一个被遗忘了的人;串在她们客厅上那些娇客,跟她年纪相上下,也有比她还大上那么一截的。但是,客厅吹笛子,让他们跳著笑著的,正是她的女儿明中;这一群人好似中了魔法的老鼠,如醉如痴,尽自跳跃不休。那位小簇胡子的f公司的贾经理,照说,还是她父亲一辈的远亲,提著一个小饭盒来侍候她的明中,就像她的外甥打摇鼓翻斤斗那么的神情。她在这一家,好似若有若无蹲在屋角上,简直是个高高在上的灶君。

她恍然坐在神凳的上面,一眼看去,尽是赤裸裸一丝不挂的男女;穿的甚么外套,摆的甚么架子,说的甚么腔调,这都没有甚么关系;尽管打扮得漂亮时新,包扎得紧紧贴贴,俨然是一个体面的绅士,贤淑的佳人;到了结底,只是串演著同样的剧本。

有谁在撕破礼法的外衣?有谁打碎传统的法则?有谁使他们忘记了自我?有谁使浮士德跟魔鬼打了交道?黄太一边拆掉了一件旧的绒衫,却老眼花花,结不成一件新的披襟。

使徒行传:使徒保罗初到了雅典,他看到当地人民供奉著无数的神祇,据说,这些神祇能随意把祸福降临到人们的身上来。他还看到那些聪明的希腊人,唯恐遗漏了一位神祇而获罪于神,于是便立了一个祭坛,好祭那些人所未知的神祇。保罗便对他们说道:“可是你们供奉这些神祇,全是无知无识的,我把真神告诉你们吧!”他们对于他的话毫不介意。但这位真神依然自行其道,经过了三百年无意义的骚扰与盲目的残害,他已经把一切的神尽行推倒,就连皇帝都不得不向他低头了。──这位真神,叫做“金钱”,别号称为“经济”。他的魂住在大陆,让使徒们替天行道;他的魄留在海外,有虾兵蟹将,兴风作浪。

唯一的真神,高高站在我们的顶上,他毫无怜悯地把“鞭子”打在我们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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