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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石秀一觉醒来,听听窗外已是鸟声琐碎,日影扶苏,虽然还不免有些疲倦,只因为是在别人家里,客客气气的不好放肆,便赶紧起身,穿着停当,把房门开了。外面早已有一个丫环伺候着,见石秀起来,她就走进房来,把桌上的灯檠收过。石秀觉得没有话说,只眼看着那个丫环的行动。

那丫环起先是嘿嘿地低着头进房来,待到一手掌着灯檠,不觉自顾自的微笑着,石秀看在眼里,心中纳罕。便问:“喂,敢是有什么好笑的事看见了么?”

那丫环抬起头来对石秀瞅了一眼,当下石秀不觉又吃一惊。心想杨节级哥哥倒有这们福气,有了个艳妻不算,还养着这样一个美婢。你看她微红的俏脸儿,左唇边安着不大不小、不浓不淡的一点美人痣,鬓发蓬松,而不觉得乱,眼睛直瞅着你,好像要从她的柔薄的嘴唇里说出什么密恋的或狠毒的话来似的,又何尝有一丝一毫地方像一个丫环呢。眩惑着的石秀正在这样沉思着,忽然看见她说:“爷好像昨儿晚上害怕了,没有熄得火睡。”

神志不属的石秀随嘴回答道:“唔,没有害怕,睡觉得早,忘掉了吹火。”

直到那丫环拿了灯檠走出去了好一会儿,石秀还呆呆的站在衣桁边。刚才不是形容过这时的石秀是神志不属似的吗?石秀究竟怎样想着呢,难道看见了这样美艳的丫环,石秀又抑制不住自己的热情之挑诱了吗?还是因为这个丫环而又被唤起了昨夜的对于潘巧云的不义的思绪呢?……不是,都不是!石秀意识很清楚,既然对于潘巧云的态度是已经过了一番郑重的考虑而决定了,则当然对于潘巧云的丫环同样的不便有什么妄念,因为这也对于杨雄是很不义的事。然则,倘若要问,这时候的石秀受了怎样的感想而神志不属着的呢?这个,是可以很简单地阐明了的:原来石秀的感情,在与这个美艳的丫环照面的一刹那顷,是与其说是迷眩,不如说是恐怖,更为恰当些。

虽然,明知潘巧云是潘巧云,而丫环是丫环,显然地她们两个人,在容貌和身份两方面,都有着判别,但石秀却恍惚觉得这个丫环就是潘巧云自己了。

潘巧云就是这个丫环,这个丫环就是潘巧云;而不管她是丫环欤,潘巧云欤,又同时地在石秀的异常的视觉中被决断为剧毒和恐怖的原素了。通常说着“最毒妇人心”这等成语的,大都是曾经受到过妇人的灾祸的衰朽的男子,而石秀是从来连得与妇人的交际都不曾有过,决没有把妇人认为恶毒的可能。然则说是因为石秀看出来的潘巧云和丫环的容貌,都是很奸刁,很凶恶的缘故么?这也不是。石秀所看见的潘巧云和那丫环,正如我们所看见的一样,是在蓟州城里不容易找得到的两个年龄相差十一岁的美女子。这样讲起来,说石秀所感到的感情是恐怖的话,是应当怎样解释的呢?这是仍旧应当从石秀所看见的她们俩的美艳中去求解答的。原来石秀好像在一刹那间觉得所有的美艳都就是恐怖雪亮的钢刀,寒光射眼,是美艳的,杀一个人,血花四溅,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得被称为恐怖;在黑夜中焚烧着宫室或大树林的火焰,是美艳的,但同时也就是恐怖,酒泛着嫣红的颜色,饮了之后,醉眼酡然,使人歌舞弹唱,何尝不是很美艳的,但其结果也得说是一个恐怖。怀着这样的概念,石秀所以先迷眩于潘巧云和那丫环,而同时又呆呆地预感着未见的恐怖,而颇觉得有“住在这样的门户里,恐怕不是什么福气罢”的感想。

呆气地立在衣桁边的石秀,刚想移步,忽听得外面杨雄的声音:“大嫂,石秀叔叔快要起来,你也得替他安排好一套衣服巾帻,让他好换。停会儿再着人到街上石叔叔住过的客店里,把石叔叔的行李包裹拿了来。千万不要忘了。“

接着院子里一阵脚步响,石秀晓得是杨雄出去到官府里画卯去了。稍停了一会,石秀一个人在房里直觉得闲的慌,心想如果天天这样的住在杨雄家里没事做,杨雄又每天要去承应官府,不闷死,也得要闲死,这却应当想个计较才是,这样思索着,不觉的踱了出来。刚走到院子里,恰巧杨雄的妻子潘巧云,身后跟着那丫环,捧着一堆衣服,打上房里出来。那妇人眼快,一看见石秀,便陪着笑脸迎上来:“叔叔起来得恁地早,昨夜安歇得晚了,何不多睡一?刚才大哥吩咐了替叔叔安排衣服,正要拿来给叔叔更换哩。”

石秀抬头一看,只见她又换了一身衣服。是一袭满地竹枝纹的水红夹衫,束着一副亮蓝丝绦,腰边佩着一双古玉,走路时叮叮的直响,好像闪动着万个琅。鬓脚边斜插着一枝珠凤。衣服好像比昨天的紧小一些,所以胸前浮起着的曲线似乎格外勾画得清楚了。当着这样的巧笑倩兮的艳色,虽说胸中早已有了定见,石秀也不禁脸上微红,一时有些不知怎样回答才是的失措了。

而潘巧云是早已看出了石秀是怎样地窘困着了。不等他想出回答的话,便半回身地对着那丫环说:“迎儿,你自去把这些衣裳放在石爷房里。”

石秀正待谦让,迎儿早已捧着衣裳走向他房里去了,只剩了石秀和潘巧云两个对立在屋檐下。石秀左思右想,委实想不出什么话来应付潘巧云,只指望潘巧云快些进去,让自己好脱身出去。无奈这美妇人却好像识得他的心理似的,偏不肯放松他。好妇人,看着这样吃嫩的石秀,越发卖弄起风骚来。

石秀眼看她把眉头一轩,秋波一转,樱唇里又迸出玉的声音:“叔叔好像怪气闷的,可不是?其实叔叔住在这里,也就和住在自己家里一样,休要客气。倘气闷时,不妨到后园里去,那边小屋里见放着家伙,可以随便练练把式。倘有什么使唤,就叫迎儿,大哥每天价出外时多,在家时少,还要仰仗叔叔帮帮门户,叔叔千万不要把我们当作外人看待,拘束起来,倒叫我们大哥得知了,说我们服侍的不至诚。”

石秀看着这露出了两排贝玉般的牙齿倩笑着,旋又将手中的香罗帕抿着嘴唇的潘巧云,如中了酒似地昏眩着答道:“嫂嫂说哪里话来,俺石秀多承节级哥哥好意,收容在这里居住,哪里还会气闷。俺石秀是个粗狂的人,不懂礼教,倘有什么不到之处,还得嫂嫂照拂。倘有用到俺的地方,也请嫂嫂差遣……”

石秀话未说完,早见潘巧云伸出了右手的纤纤食指,指着石秀,快要接触着石秀的面颊,眼儿乜斜着、朗朗地笑着,说道:“却又来了,叔叔嘴说不会客气,却偏是恁地客气。以后休要这样,叫奴家担受不起……”

被她这样说着,石秀益发窘急,一时却答不上话。这时,迎儿已走了回来,站在潘巧云身旁。趁着潘巧云询问迎儿怎样将衣服放在石爷房里的间隙,石秀才得有定一定神,把躇的仪态整顿一下的余裕。对于这样殷勤的女主人,石秀的私心是甚为满意了。石秀所得到的印象,潘巧云简直不仅是一个很美艳的女人,而且还是一个很善于交际,很洒落,细密地说起来,又是对于自己很有好感的女人了。对于女人,石秀虽然并不曾有过交际的经验,但自知是决不至于禁受不住女人的谈笑而感觉到窘难的。所以,对于当前的潘巧云,继续地显现了稚气的困恼者,这是为了什么呢?在石秀,自己又何尝不明白,是为了一种秘密的羞惭。这种羞惭,就是对于昨天晚上所曾费了许多抑制力而想定了的决断而发生的。自从与潘巧云很接近地对立在屋檐下,为时虽然不过几分钟,而石秀却好像经过了几小时似的,继续地感觉到自己的卑贱。

但愈是感得自己卑贱,却愈清晰地接受了潘巧云的明艳和爽朗。是的,这在石秀自己,当时也不可思议地诧异着潘巧云的声音容貌何以竟会得这样清晰地深印在官感中。还是他的官感已变成为异常的敏锐了呢?还是潘巧云的声音容貌已经像一个妖妇所有的那样远过于真实了?这是谁也不能解释的。

这种不由自主的喜悦克服了石秀,虽然感到自己之卑贱,虽然又因此感到些羞惭,但在这时候,却并不急于想离开潘巧云了。并且,甚至已经可以说是,下意识地,怀着一种希望和她再多厮近一会儿的欲念了。石秀假意咳了一声,调了个嗓子,向堂屋里看望了一眼。

“叔叔里面去坐罢,停会儿爷爷起来之后,就要和叔叔商量开设屠宰作坊的事情哩。”潘巧云闪了闪身子,微笑地说。

石秀就移步走进堂屋中,潘巧云和迎儿随后便跟着进来。彼此略略地谦逊了一会,各自坐定了。迎儿依旧侍立在潘巧云背后。石秀坐在靠窗的一只方椅上,心中暗自烦躁。很想和潘巧云多交谈几句,无奈自己又一则好像无话可说,再则即使有话,也不敢说。明知和潘巧云说几句平常的话是不算得什么的,但却不知怎的,总好像这是很足以使自己引起快感而同时是有罪言的事。石秀将正在对着院子里的剪秋罗凝视着的眼光懦怯地移向潘巧云看去,却刚与她的一晌就凝看着他的眼光相接。石秀不觉得心中一震,略俯下头去,又微微地咳嗽了一声。

“嫂嫂有事,请便,待我在这里等候丈人。”

“奴家有什么事?还不是整天地闲着。街坊上又不好意思去逛,爷爷又是每天价上酒店去,叔叔没有来的时候,这里真是怪冷静的呢。”

这样说着的潘巧云,轻婉地立了起来。

“哎哟!真是糊涂,叔叔还没有用早点呢。迎儿,你去到巷口替石爷做两张炊饼来,带些蒜酱。”

迎儿答应着便走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了潘巧云和石秀两个。石秀本待谦辞,叵耐迎儿走得快,早已唤不住了,况且自己肚子里也真有些饿得慌,便也随她。这时,潘巧云笑吟吟地走近来:“叔叔今年几岁了?”

“俺今年二十八岁。”

“奴家今年二十六岁,叔叔长奴家两岁了。不知叔叔来到蓟州城里几年了?”

“唔,差不多要七年了。”

“这样说来,叔叔是二十一岁上出门的。不知叔叔在家乡可娶了媳妇没有?”

受了这样冒昧和大胆的问话的袭击,石秀不禁耳根上觉得一阵热。用了一个英爽多情的少年人的羞涩的眼光停瞩着潘巧云,轻声地说:“没有。”

而出乎石秀意料之外的,是在这样答话之后,这个美艳的妇人却并不接话下去。俯视着的石秀抬起头来,分明地看出了浮显在她美艳的脸上的是一痕淫亵的,狎昵的靓笑。从她的眼睛里透露了石秀所从来未曾接触过的一种女性的温存,而在这种温存的背后,却又显然隐伏着一种欲得之而甘心的渴望。同时,在她的容貌上,又尽情地泄露了最明润,最丽,最幻想的颜色。

而在这一瞬间的美质的呈裸之时,为所有的美质之焦点者,是石秀所永远没有忘记了的她的将舌尖频频点着上唇的这种精致的表情。

这是一个神秘的暴露,一弯幻想的彩虹之实现。在第一刹那间,未尝不使石秀神魂震荡,目定口呆;而继续着的,对于这个不曾被热情遮蔽了理智的石秀,却反而是一重沉哀的失望。石秀颤震着,把眼光竭力从她脸上移开,朦胧地注视着院子里飘在秋风中的剪秋罗。

“嫂嫂烦劳你给一盏茶罢,俺口渴呢。”

而这时,趿着厚底的鞋子,阁阁地走下扶梯出来的,是刚才起身的潘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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