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屠宰作坊开张后约莫一个多月的一个瑟爽的午后,坐在小屋的檐下,出神地凝视着墙角边的有十数头肥猪蠢动着的猪圈,石秀又开始耽于他的自以为可以得到些快感的幻想了。
因为每天要赶黎明时候起身,帮着潘公宰猪,应接买卖,砍肥剁瘦,直到傍午才得休停,这样的疲劳,使石秀对于潘巧云的记忆,浅淡了好久,虽然有时间或从邻舍家听到些关于她的话。
这一天,因为收市得早了些,况且又听见了些新鲜的关于潘巧云的话,独自个用过了午饭,杨雄又没有回来,潘公是照例地拖了他的厚底靴子到茶坊酒肆中和他相与着的几个闲汉厮混去了。石秀只才悠然地重新整理起忘却了许久的对于潘巧云的憧憬。是刚才来买了半斤五花肉的那个住在巷口的卖馄饨的的妻子,告诉他的,说潘巧云嫁给杨雄是二婚了,在先她是嫁给的一个本府的王押司,两年前王押司患病死了,才改嫁给杨雄的,便是迎儿也是从王押司家里带来的。
想着新近听到的这样的话,又想起曾经有过一天,偶然地听得人说潘巧云是勾栏里出身的,石秀不觉对于潘巧云的出身有些怀疑起来了。莫不是真的她家里开过勾栏,然后嫁给了王押司的吗?不知节级哥哥知道不知道这底细?如果知道的,想必不会就把她娶来吧。
如果所听到的话都不是撒谎的,然则……这样的推料着的石秀,不禁又想起了那来到杨雄家里的第二天早晨的她的神情了。不仅是这一次,以后,在肉店开张的头几天,她也时常很亲密地来相帮在肉案子里面照料一切,每次都有着一种特别的神情使石秀的神经颤震过,而这些异常清晰的印象一时间又浮在眼前了。这无异于将她的完全的仪态展示在石秀面前。幻想着的石秀,开始微喟着:“即使不是勾栏里出身的,看着这种举止,也免不得要给人家说闲话了”的话。
然则石秀是在轻蔑她了?……并非!这是因为石秀虽然为人英武正直,究竟还是个热情的少年汉子,所以此时的石秀,其心境却是两歧的,而这两歧的心境,都与轻蔑的感情相去极远。为杨雄的义弟的石秀,以客观的立场来看潘巧云,只感觉到她未免稍微不庄肃一点。而因为对于她的以前的历史有了一些似乎确实的智识,便觉得这种不庄肃的所以然,也不是什么不可恕的了。总之,无论她怎样,现在总是杨雄的妻子了,就这一点,石秀已经有了足够的理由应当看重她了。但是,同时,在另一方面,为一个热情的石秀自己,却是正因为晓得了潘巧云曾经是勾栏里的人物而有所喜悦着。这是在石秀的意识之深渊内,缅想着潘巧云历次的对于自己的好感之表示,不禁有着一种认为很容易做到的自私的奢望。倘若真是勾栏里的人呢,万一她这种亲眼的表情又是故意的,那么,在我这方面,只要以为对于杨雄哥哥没有什么过不去,倒是不能辜负她的好意的,如像她这样的纤弱和美貌,对于如杨雄哥哥这样的一个黄胖大汉,照人情讲起来,也实在是厮配不上的。而俺石秀,不娶浑家便罢,要娶浑家,既已看见过世上有这等美貌的女人,却非娶这等女人不可了。
这样思索着的石秀,对于潘巧云的秘的情热,又急突地在他心中蠢动起来了。这一次的情热,却在第一次看见了潘巧云而生的情热更猛烈了。石秀甚至下意识地有了“虽然杨雄是自己的义兄,究竟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关系,便爱上了他的浑家又有甚打紧”的思想。
石秀对于以前的以谨伤、正直、简单的态度拒绝潘巧云的卖弄风骚,开始认为是傻气的而后悔着了。潘巧云已有好几天不到作坊里来了,便是迎儿在点茶递饭的当儿,平时总有说有笑的,而近来却也不知怎的,似乎收敛了色笑。莫不是那女人见勾搭不上自己,有些不悦意了么?莫不是她曾经告诫过迎儿休得再来亲近么?石秀的后悔随着推想的进展而变作一种自愧的歉仄了。是的,是好像自己觉得辜负了潘巧云的盛情的抱歉。
由于很清晰地浮动在眼前的美妇人潘巧云的种种爱娇的仪态,和熊熊地炽热于胸中的一个壮年男子的饥饿着的欲望,石秀不自主地离去了宰猪的作坊和猪圈,走向杨雄夫妇们住着的正屋中去了。这时候,石秀的心略微有些飘荡了。从此一走进室内去,倘若又看见了她,那实在是恋慕着的美艳的女人,将装着怎么样的态度呢?石秀也很了解自己,所以会得心中忐忑不宁而生着这样的难于自决的疑问者,质直地说起来,也就是早有了不甘再做傻子的倾向了。但是,事实又是逼迫着他在两条路中间选择一条的,既不甘再做傻子,对于潘巧云的风流的情意有所抱歉,则这一脚踏进室内去,其结果自然是不必多说的了。而石秀是单为了对于这样的结果,终究还有些疑虑,所以临时又不免有“看见了她,将装着怎样的态度呢?”这种不很适当的踌躇。
但是他终于怀着这样飘荡忐忑的心而走进了潘巧云正在那儿坐着叫迎儿捶腿的那间耳房了。一眼看见石秀然走进来,潘巧云的神色倒好像有些出于不意似地稍微吃惊了一下。但这是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甚至连搁在矮凳上的两条腿也没有移动一下,潘巧云随即装着讽刺的笑脸说:“哎哟!今天是甚好风儿把叔叔吹了进来。一晌只道叔叔忙着照料卖买,虽说是同住在一个宅子里,再也休想叔叔进来看望我们的。”
说了这样俏皮话的潘巧云,向石秀瞟了一眼,旋即往下望着那屈膝了蹲在旁边,两个拳头停在她小腿上的迎儿,左腿对着迎儿一耸,说道:“怎么啦?为什么停着不捶呀,石爷又不是外人,也没有什么害躁的。”
迎儿一抿嘴,接着又照前的将两个拳头向潘巧云的裹着娇红的裤子的大腿上捶上来了。
石秀不觉的脚下趄,进又不是,退又不是;没个安排处。心里不住地怯荡,好像已经做下了什么不端的事情了。对着这样放肆的,淫佚相的美妇人,如果怀着守礼谨饬的心,倒反而好像是很寒酸相了。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纯粹的一场淫猥的,下流的飨宴,惟有沉醉似地去做一个享用这种佚乐的主人公,才是最最漂亮而得体的行为。石秀虽然没有到过什么勾栏里去,但常常从旁人的述说及自己的幻想中推料到勾栏里姐儿们的行径:纤小的脚搁在朱漆的一凳上,斜拖了曳地的衣衫,诱惑似地显露了裹膝或裤子,或许更露出了细脆的裤带。瘦小的手指,如像拈着一枝蔷薇花似的擎着一个细窑的酒盏,而故意地做着斜睨的姿态的眼睛,又老是若即若离的流盼着你,泄露了临睡前的感情的秘密。这种情形,是常常不期然而然地涌现在石秀的眼前,而旋即被一种英雄的庄严所诃叱了的。
预先就怀了一种不稳重的思想的石秀,看了这故意显现着捶腿的姿态的潘巧云,仿佛间好像自己是走进在一家勾栏里了似的,潘巧云是个娼妇,这思想又在石秀的心中明显地抬头了。从什么地方再可以判别出这是杨雄的家里,而不是勾栏里呢?好了,现在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所等待着的就是石秀的一句话,一个举动。只要一句话或一个举动就尽够解决一切了。
石秀沉吟地凝看着潘巧云的裹着艳红色裤子的上腿部,嘴里含满了一口粘腻的唾沫。这唾沫,石秀是曾几次想咽下去,而终于咽不下;几次想吐出来,而终于吐不出来的。而在这样的当儿,虽然没有正眼儿地瞧见,石秀却神经地感觉到潘巧云的锐利的眼光正在迎候着他。并且,更进一步地,石秀能预感到她这样的眼光将怎样地跟着他的一句话或一个举动而骤然改变了。
“今天有大半天空闲,所以特地来望望嫂嫂,却不道嫂嫂倒动怒了。”
石秀终于嗫嚅地说。
潘巧云把肩膀一耸,冷然一笑,却带着三分喜色:“叔叔倒也会挖苦人。谁个和叔叔动怒来?既然承叔叔美意,没有把奴家忘了,倒教奴家过意不去了。”
一阵寒噤直穿透石秀的全身。
接着是一阵烦热,一阵狎亵的感觉。
“嫂嫂,这一身衣服倒怪齐整的……”
准备着用轻薄的口吻说出了这样的调笑的话,但猛一转眼,恰巧在那美妇人的背后,浮雕着回纹的茶几上,冷静地安置着那一条的杨雄的皂色头巾,讽刺地给石秀瞥见了。
“迎儿,你去替石爷点一盏香茶来。”这美丽的淫妇向迎儿丢了个眼色。
但她没有觉得背后的杨雄的敝头巾却已经有着这样的大力把她的自以为满意的胜利劫去了。在石秀心里,爱欲的苦闷和烈焰所织成了的魔网,这全部毁灭了。呆看着这通身发射出淫亵的气息来的美艳的妇人,石秀把牙齿紧啮着下唇,突然地感觉到一阵悲哀了。
“迎儿快不要忙,俺还得先出去走一趟,稍停一会儿再来这里打搅。”
匆匆地说着这样的话,石秀终于对潘巧云轻蔑地看了一眼,稍微行了半个礼,决心一回身,大踏步走了出来了。在窗外,他羞惭地分明听得了潘巧云的神秘的,如银铃一般的朗笑。
次日,早起五更,把卖买托出了潘公一手经管,石秀出发到外县买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