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公上
元年,
元年,即位之始年也。自是累数,虽久而不易。此前古人君纪事之例。春秋祖述,为编年法。及汉文帝惑方士之言,改后元年,始乱古制。夫在位十有六载矣,复称元年,可乎?孝武又因事别建年号,历代因之,或五六年,或四三年,或一岁再更,使记注繁芜,莫之胜载。夫历世无穷,而美名有尽,岂记久明远可行之法也。必欲传久,当以春秋编年为正。春王正月,公即位。
桓公与闻乎故,而书即位,著其弑立之罪,深绝之也。美恶不嫌同词。或问:桓非惠公之嫡子乎?适子当立而未能自立,是故隐公摄焉,以俟其长而授之位。久摄而不归,疑其遂有之也,是以至于见弑,而恶亦有所分矣。春秋曷为深绝桓也?曰:古者诸侯不再娶,于礼无二适。惠公元妃既卒,继室以声子,则是摄行内主之事矣,仲子安得为夫人?母非夫人,则桓乃隐之庶弟,安得为适子?谓当立乎?桓不当立,则国乃隐公之国,其欲授桓,乃实让之,非摄也。摄、让异乎?曰:非其有而居之者,摄也,故周公即政而谓之摄;推已所有以与人者,让也,故尧、舜禅授而谓之让。惠无适嗣,隐公继室之子,于次居长,礼当嗣世,其欲授桓,所谓推已所有以与人者也,岂曰摄之云乎?以其实让,而桓乃弑之,春秋所以恶桓,深绝之也。然则公羊所谓桓幼而贵,隐长而卑,子以母贵者,其说非与?曰:此徇惠公失礼而为之词,非春秋法也。仲子有宠,惠公欲以为夫人,母爱者子抱惠公,欲以桓为适嗣,礼之所不得为也。礼不得为,而惠公一纵其邪心而为之,隐公又探其邪志而成之,公羊又肆其邪说而传之,汉朝又引为邪议而用之,夫妇之大伦乱矣。春秋明著桓罪,深加贬绝,备书终始讨贼之义,以示王法,正人伦,存天理,训后世,不可以邪汨之也。三月,公会郑伯于垂。郑伯以璧假许田。
许田所以易祊也。郑既归祊矣,又加璧者,祊薄于许故也。鲁山东之国,与祊为邻;郑畿内之邦,许田近地也。以此易彼,各利于国,而圣人乃以为恶而隐之,独何欤?曰:利者,人欲之私,放于利,必至夺攘而后厌。义者,天理之公,正其义,则推之天下国家而可行。春秋恶易许田,孟子极陈利国之害,皆拔本塞源,杜篡弑之渐也。汤沐之邑,朝宿之地,先王所锡,先祖所受,私相贸易而莫之顾,是有无君之心,而废朝觐之礼矣,是有无亲之心,而弃先祖之地矣。故圣人以是为国恶而隐之也。其不曰以璧易田,而谓之假者,夫易则巳矣,言假则有归道焉,又以见许人改过迁善自新之意,非止隐国恶而巳也,其垂训之义大矣。
夏,四月丁未,公及郑伯盟于越。垂之会,郑为主也,故称会。越之盟,鲁志也,故称及。郑人欲得许田以自广,是以为垂之会。桓公欲结郑好以自安,是以为越之盟。夫弑逆之人,凡民罔弗憝,即孟子所谓不待教命,人得而诛之者也。而郑与之盟以定其位,是肆人欲,灭天理,变中国为夷狄,化人类为禽兽,圣人所为惧,春秋所以作,无俟于贬绝而恶自见矣。秋,大水。
大水者,阴逆而与怨气并之所致也。桓行逆德而致阴沴,宜矣。或问:尧之时岂有致之者,而曰洚水警予,何也?曰:尧之水非有以致之,开辟巳来,水之行未得其所归,故尧有忧焉。使禹治之,然后人得平土而居尔。若曰洪水者,积雨之所成,时旸而熄矣,奚待乎九年十有三载之治也?山谷之所泄欤,自禹功既施,疏凿决排,以至于今,而其流不减,何也?是知天非为尧有洪水之灾,至禹而后水由地中行尔。后世有人为不善,感动天变,召水溢之灾者,必引尧为解,误矣。冬十月。二年春王正月戊申,宋督弑其君与夷。桓无王而元年书春王正月,以天道王法正桓公之罪也。
桓无王,而二年书春王正月,以天道王法正宋督之罪也。程氏曰:弑逆者不以王法正之,天理灭矣。督虽无王,而天理未尝亡也。其说是矣。榖梁子以二年书王,正与夷之卒,其义一尔,以为诸侯之卒,天子所隐痛,故书王以正之,误矣。及其大夫孔父,按左氏,宋殇公立,十年十一战,民不堪命,孔父为司马,无能改于其德,非所谓格君心之非者。然君弑死于其难,处命不渝,亦可以无愧矣。父者,名也,著其节而书,及,不失其官而书大夫,是春秋之所贤也。贤而名之,何也?故侍读刘敞以谓既名其君于上,则不得字其臣于下,此君前臣名,礼之大节也。督将弑殇公,孔父生而存,则不可得而弑,于是乎先攻孔父而后及其君,能为有无,亦庶几焉。凡乱臣贼子畜无君之心者,必先剪其所忌,而后动于恶。不能剪其所忌,则有终其身而不敢动也。华督欲弑君而惮孔父,刘安欲叛汉而惮汲直,曹操欲禅位而惮孔融。此数君子者,义形于色,皆足以卫宗社而忤邪心,奸臣之所以惮也。不有君子,其能国乎?春秋贤孔父,示后世人主,崇奖节义之臣,乃天下之大闲,有国之急务也。滕子来朝,
隐公末年滕称侯爵,距此三岁尔,乃降而称子者,先儒谓为时王所黜也。使时王能黜诸侯,春秋岂复作乎?又有言其在丧者,终春秋之世不复称侯,无说矣。然则云何春秋为诛乱臣、讨贼子而作其法尢严于乱贼之党,使人人知乱臣贼子之为大恶而莫之与,则无以立于世;无以立于世,则莫敢劝于为恶,而篡弑之祸止矣。今桓公弟弑兄,臣弑君,天下之大恶,凡民罔弗憝也。已不能讨,又先邻国而朝之,是反天理,肆人欲,与夷狄无异,而春秋之所深恶也。故降而称子,以正其罪。四夷虽大皆曰子,其降而称子,狄之也。或曰:非天子不制度,不议礼,不考文。仲尼岂以匹夫专进退诸侯,乱名实哉?则将应之曰:仲尼固不以匹夫专进退诸侯、乱名实矣。不曰春秋天子之事乎?知我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世衰道微,暴行交作,仲尼有圣德,无其位,不得如黄帝、舜、禹、周公之伐蚩尢,诛四凶,戮防风,杀管、蔡,行天子之法于当年也。故假鲁史,用五刑,奉天讨,诛乱贼,垂天子之法于后世。其事虽殊,其理一耳,何疑于不敢专进退诸侯,以为乱名实哉?夫奉天讨,举王法,以黜诸侯之灭天理、废人伦者,此名实所由定也。故曰春秋成而乱臣贼子惧。三月,公会齐侯、陈侯、郑伯于稷,以成宋乱。
按左氏,为赂故立华氏也。邾定公时,有弑父者,公瞿然失席,曰:是寡人之罪也。尝学断斯狱矣。臣弑君,凡在官者杀无赦;子弑父,凡在官者杀无赦。杀其人,坏其室,洿其宫而猪焉。盖君逾月而后举爵,华督弑君之贼,凡民罔不怼也,而桓与诸侯会而受赂以立华氏,使相宋公,甚矣。故特书其所为,而曰成宋乱。夫臣为君隐,子为父隐,礼也,此其目言之何?桓恶极矣,臣子欲尽隐之,而不可以欺后世,其曰成宋乱而不书立华氏,犹为有隐乎耳。春秋列会未有言其所为者,独此与襄公末年会于澶渊,各书其事者,桓弑隐,督弑殇,般弑景,皆天下大恶,圣人所为惧,春秋所以作也。一则受宋赂而立华氏,一则谋宋灾而不能讨,故特书其事以示贬焉。然澶渊之会,既不书鲁卿,又贬诸国之大夫而称人,此则书公,又序诸侯之爵,何也?澶渊之会,欲谋宋灾,而不讨弑君之贼,虽书曰宋灾故,而未能表其诛,责之意也。必深讳鲁卿,而重贬诸国之大夫,然后足以启问者见是非也。稷之会,前有宋督弑君,后有取宋鼎之事,书曰成宋乱,则其责巳明,不必讳公与贬诸侯爵次,然后见其罪矣。
夏,四月,取郜大鼎干宋。戊申,纳于大庙。
取者,得非其有之称;纳者,不受而强致之。谓弑逆之贼,不能致讨,而受其赂器,置于大庙,以明示百官,是教之习为夷狄禽兽之行也。公子牙、庆父、仲遂、意如之恶,又何诛焉?圣人为此惧而作春秋,故直载其事,谨书其日,垂训后世,使知宠赂之行,保邪废正,能败人之国家也,亦或知戒矣。秋,七月,耜侯来朝。
公、榖、程氏皆以耜为纪桓,弟弑兄,臣弑君,天下之大恶,王与诸侯不奉天讨,反行朝聘之礼,则皆有贬焉,所以存天理、正人伦也。纪侯来朝,何独无贬乎?当是时,齐欲灭纪,纪侯求鲁为之主,非为桓立而朝之也。蔡侯、郑伯会于邓。
按左氏曰:始惧楚也,其地以国,邓亦与焉。楚自西周巳为中国之患,宣王盖尝命将南征矣。及周东迁,僭号称王,凭陵江汉。此三国者,地与之邻,是以惧也。其后卒灭邓,虏蔡侯,而郑以王室懿亲,为之服役,终春秋之世,圣人盖伤之也。夫天下莫大于理,莫强于信义。循天理,惇信义,以自守其国家,荆楚虽大,何惧焉?不知本此,事丑德齐,莫能相尚,则以地之大小、力之强弱分胜负矣。观诸侯会盟离合之迹,而夷夏盛衰之由可考也。观春秋进退与夺抑掦之旨,则知安中夏、待四夷之道矣。九月,入耜。公及戎盟于唐。冬,公至自唐。
凡为人子者,出必告,反必面,事亡如事存。故君行必告庙,反必奠而后入,礼也。出必告行,反而告至,常事尔,何以书?或志其去国逾时之久也,或录其会盟侵伐之危也,或著其党恶附奸之罪也。桓公弑君而立,尝列于中国诸侯之会而不书至,同恶也。今远与戎盟而书至者,危之也,程氏所谓居夷浮海之意是矣。语不云乎?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三年,春,正月。
桓公三年而后经不书王,有以为周不班历者,昭公末年,王室有子朝之乱,岂暇班历,而经皆书王,非不班历明矣。又有以为此阙文也,安得一公之内,凡十四年皆不书王?其非阙文亦明矣。然则云何?桓公弑君而立至子,今三年而诸侯之丧事毕矣?是入见受命于天子之时也,而王朝之司马不施残执之刑,邻国之大夫不闻有沐浴之请。鲁之臣子,义不戴天,反面事雠,曾莫之耻,使乱臣贼子肆其凶逆,无所忌惮,人之大伦灭矣。故自是而后不书王者,见桓公无王,与天王之失政而不王也。桓公无王而行,归罪于天子,可乎?齐景公问政,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不君则臣不臣,父不父则子不子。公会齐侯于嬴。
夏,齐侯、卫侯胥命于蒲。
公羊曰:胥命者,相命也。相命,近正也。古者不盟,结言而退,人爱其情,私相疑贰,以成倾危之俗,其所由来渐矣。有能相命而信谕,岂不独为近正乎?故特起胥命之文,于此有取焉。圣人以信易食,答子贡之问;君子以信易生,重桓王之失。信去则民不立矣。故荀卿言春秋善胥命。六月,公会耜侯于郕。
秋,七月,壬辰,朔,日有食之,既。榖梁曰:既,尽也。言日言朔,食正朔也。言朔不言日,食既朔也。言日不言朔,食晦日也。不言日,不言朔,夜食也。何以知其夜食?曰:王者朝日。王者朝日,则何以知其夜食乎?日始出而有亏伤之处,未之复也,则知其食于夜矣。日者,众阳之宗,人君之象,而有食之既,则其为变大矣。先儒以为荆楚僭号,郑拒王师之应。公子翚如齐逆女,
娶妻必亲迎,礼之正也。若夫邦君,以爵则有尊卑,以国则有小大,以道途则有远迩,或迎之于其国,或迎之于境上,或迎之于所馆,礼之节也。纪侯于鲁,以小大言则亲之者也,而使履𦈕来。鲁侯于齐,以远迩言,则亲之者也,而使公子翚往,是不重大昏之礼,失其节矣。故书:
九月,齐侯送姜氏于𬤰。公会齐侯于𬤰,夫人姜氏至自齐。
古者昏礼必亲迎则授受,明后世,亲迎之礼废。于是有父母兄弟越境而送其女者,以公子翚往逆,则既轻矣。为齐侯来,乃逆而会之于𬤰,是公之行,其重在齐侯,而不在姜氏,岂礼也哉?不言以至者,既得见乎公也。不能防闲,于是乎在,敝笱之刺兆矣。礼者,所以别嫌明微,制治干未乱,不可不谨也。娶夫人,国之大事,故详。
冬,
齐侯使其弟年来聘。有年,
旧史灾异与庆祥并记,故有年、大有年得见于经,若旧史不记,圣人亦不能附益之也。然十二公多历年,所有务农、重榖、闵雨而书雨者,岂无丰年而不见于经?是仲尼于他公皆削之矣。独桓有年,宣、大有年,则存而弗削者,缘此二公获罪于天,宜得水旱凶灾之谴,今乃有年,则是反常也,故以为异特存耳。然则天道亦僭乎?桓、宣享国十有八年,独此二年书有年,他年之歉可知也,而天理不差,信矣。此一事也,在不修春秋则为庆祥,君子修之则为变异,是圣人因鲁史旧文,能立兴王之新法也。故史文如画笔,经文如化工。尝!以是观,非圣人莫能修之,审矣。有年,大有年。自先儒说经者多列于庆瑞之门,至程氏发明奥旨,然后以为记异,此得于言意之表者也。四年春,正月,公狩于郎。
何以书?讥远也。戎祀,国之大事,狩,所以讲大事也。用民以训军旅,所以示之武而威天下;取物以祭宗庙,所以示之孝而顺天下。故中春教振旅遂以搜,中夏教茇舍遂以苗,中秋教治兵遂以猕,中冬教大阅,遂以狩。然不时则伤农,不地则害物。田狩之地,如郑有原圃,秦有具囿,皆常所也。违其常所,犯害民物,而百姓苦之,则将闻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可不谨乎?徒非其地而必书,是春秋谨于微之意也。每谨于微,然后王德全矣。
夏,天王使宰渠伯纠来聘。
宰,冢宰也。渠氏,伯爵。纠,其名也。王朝公卿书爵,大夫书字,上士、中士书名,下士书人,例也。纠位六卿之长,降从中士之例而书名,贬也。于纠何贬乎?在周制,大司马九伐之法,诸侯而有贼杀其亲则正之,放弑其君,则残之。桓公之行,当此二者,舍曰不讨而又聘焉,失天职矣。操刑赏之柄以御下者,王也。论刑赏之法以诏王者,宰也。以经邦国,则有治典,以安邦国,则有教典。以平邦国,则有政典;以诘邦国,则有刑典。治教、政刑而谓之典,明此天下之大常也。大宰所掌而独谓之建,以此典大宰之所定也,乃为乱首承命以聘弑君之贼乎?故特贬而书名,以见宰之非宰也。聘于弑君之贼而名其宰,则桓公没,王使荣叔来锡命矣,荣叔何以书字而不名也?始而来聘,冢宰书名以见贬,终而追锡王,不称天以示讥,其义备矣。夫咺赗、仲子纠聘桓公,其事皆三纲之所系也,然咺独书官,纠兼称爵,何也?如咺者,岂初得政犹未受封,而纠则或以诸侯入相,或既相而已封者乎?汉初命相,必择列侯为之,后用公孙,因相而得封,盖欲仿古重其任也,任之重则责益深矣。嫡妾之分,君臣之义,天下之大伦,无所轻重。纠以既封,故兼称爵,见春秋责相之意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