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这一切都发生在七月里,因为椴树还在开花。阳光穿过晶莹的蜡黄色花序,像是透过取火镜似的,在覆满灰尘的树叶上灼出点点黑斑。
从前我也经常从操练场旁走过。日当中午的时候,操场上空尘土飞扬,像是有人在夯土似的,并可以听到低沉的、颤抖的咚咚响声。那里是在练兵,练兵的时候,操场前会滞留着一些爱看热闹的闲人——肩上背着售货箱的食品店小伙计和城里的小学生。的确是有热闹可看看的。整个场地上散布着一些像是套在麻袋里的公鸡似的圆球状大汉,两人一对地相互跳着接近对方,并相互攻击对方。士兵们身穿绗过的棉袄,头戴铁网头盔。他们在练习击剑。
这景象对我来说毫无新意。整个夏季我都看腻了。
但是,在我前面所描述的那一夜之后的那个上午,在进城的路上,走过操练场时,我忽然想起不到一小时之前我曾梦见过这个操场。
想了一夜也没有想好究竟应该怎样处理与柯亨的关系,天快亮时我才躺到床上,睡了一个早晨,梦见操场后就醒过来了。这是一个关于未来战争的梦,是像数学家所说的那种充足的梦,是必然的梦。
人们早就发觉:尽管步兵连和骑兵连里的人都要硬记住的那个条令许多次地反复重申现在是战争时期,和平思想还是没有能力造成从推进到撤出的转折的。马尔堡市街道狭窄,无法让士兵们列队通过,所以穿着褪色军装、脸色苍白、满身尘土的猎骑兵每天都在城下绕行。不过,一看到他们的模样,人们最先想到的是文具店,那里是一张一张地出售这种猎骑兵的画片的,每买十二张还奖励一小块阿拉伯树胶。
梦中的情况就不同了。梦里的印象是不会局限于习惯的需要的。梦中是色彩在移动和下结论。
我梦见一片空旷的田野,隐约中我感到这是被围困住的马尔堡。面无血色、身材瘦高的奈特尔其克人推着小车从我身旁鱼贯而过。那是一个世上未曾有过的那种极凶险的时辰。梦是腓特烈[32]时代式的,有壁垒和土筑工事。在炮台高地上影影绰绰地看得到一些手持单筒望远镜的人。肉体上可觉察地笼罩着他们的是一片世上从未有过的寂静。它像松散的沙尘暴似的在空中搏动,并且不是停着不动,而是正在发生。好像有人一直在用铲翻扬它。这是我以前做到过的所有的梦中最悲凄的一个梦。我大概在梦中哭泣过了。
我与弗家小姐之间的事深藏在我的心中。我的心脏很健壮,它的搏动坚强有力。它在夜里跳动时会勾起白天产生的一些最偶然和最不好的印象。这次它触及了练兵场,它的触动足以使操场的机械装置运转起来,并使梦境本身在自己的回旋行程中轻轻奏出一句话来:“我是关于战争的梦。”
我不知道我进城的目的何在,但是心情却沉重得仿佛我的脑袋里也塞满了用于筑城工程的泥土。
正值吃午饭的时候,大学里此刻没有熟人。进修班的阅览室里空荡无人。它的墙脚跟前排列着这个小城的私人楼房。酷热逼人。窗台跟前到处都会冒出一些衣领被咬得斜到一侧去的溺水者。他们的身后是半昏暗的正室。从里面走进半昏暗中的是一些枯瘦的女苦行者,身穿长袍,胸襟像是在洗衣锅里煮得太久,煮出了洞。我转身回家,并决定走上边的那条路,因为那里的城堡围墙下面有许多绿树浓荫的别墅。
它们的花园都直挺挺地躺在打铁炉般炙热的大地上,只有玫瑰的花茎好像刚刚离开铁砧似的还在蓝色的文火上高傲地弯着腰。我想望一条小胡同,它位于一幢这样的别墅的后面,并且是陡直地通到山下去的。我知道那里绿荫葱郁。我决定拐到那条小胡同里去稍稍喘一口气。当我在胡同里看见海曼·柯亨教授时,我惊呆了。他也看到了我。后退无路了。
我的儿子快七岁了。当他没有听懂一句法语,而只是根据说这句话时的情景猜到它的意思的时候,他会说:我不是从词语中,而是凭因果关系听懂这句话的。这就够了。不是凭这个或那个原因,而是凭因果关系就听懂了。
我就借用他的术语把人们用于领悟的这种智慧叫作有因果关系的智慧,以区别于为了装模作样的卫生保健而散步的那种智慧。
柯亨就具备这种有因果关系的智慧。跟他谈话是有点使人心悚的,跟他一起散步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数学物理的一位现实的灵魂人物拄着手杖,时常辍步喘息地走在你的身旁,他大概也是以同样的步态一步一步地采集到自己的主要基本原理的。这位大学教授穿着宽大的常礼服,戴着软帽,样子像被在古代就封存入伽利略、牛顿、莱布尼茨和帕斯卡[33]式人物的头脑里的那种珍贵的香精灌得有点醉了。
他不喜欢边走边说,而只是听同行者们的空谈,这种空谈由于马尔堡人行道的阶梯形而总是不顺畅的。他一步一步地行走着,听着,并会突然停下来,嘴里吐出一句挖苦的话来回答他所听到的那些话,然后用手杖在人行道上撑一下,又继续行进,到下一次停下来说箴言时再歇息一下。
我们的谈话也是这样进行的。提到我的过失的那番话只是加重了我的过失。他一言不发,让手杖也嘲弄人般地默默抵在一块石头上,就用这种置人于死地的方法让我明白了这一点。他对我的未来计划很感兴趣,然而并不赞同。他的意见是我应该在博士考试前留在他们学校里,通过考试后再回家去参加国家统考,这样做的用意是以后或许能重返西方,并在那里定居下来。对于他的这种热心好客,我热情地表示感激。但是他感到我对他表达的谢忱远远不及我对莫斯科的向往。在我表示谢意的方式中,他准确无误地体会到一种虚情假意和敷衍造作,这很伤他的感情,因为人生短促得像谜语一般费解,所以他不能容忍人为地缩短生命的难题。于是他克制住自己的怒火,一块石板一块石板地拾级而下,等着看一个人在说了一通如此明显和如此烦人的废话后最终会不会说出正经话来。
但是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即将义无反顾地抛弃哲学,并打算在莫斯科修完课程,不过也是像大多数人那样,只是为了取得一纸文凭而已,至于日后返回马尔堡的事情,我根本连想都没有想过。他在退休前对大学说了一通忠于伟大哲学的临别赠言,从而使坐在长凳上的许多年轻的女听众纷纷掏出手帕,频频挥动着它们向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