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我的父母从巴伐利亚迁到意大利,并叫我到比萨去。我的钱已用罄,剩下的只够用于回莫斯科。一天晚上——像这样的晚上以后还多着哩,我和格某某坐在我们历来坐的那个凉台上,向他诉说我的财政拮据状况。他探讨了这个问题。他曾经几度真的是十分穷困潦倒,并且正是在这些时期里他周游了许多地方。他去过英国,也到过意大利,并且知道在旅途中几乎不花分文地度日的办法。他的计划是这样的:我应该用剩下的钱先去玩一下威尼斯和佛罗伦萨,然后到我父母那儿去补充一下营养,并取得回程的路费,其实只须精打细算地使用我手中剩下的钱,或许就不需要这一贴补了。他在纸上写下一些数字,计算的结果情况果真不错。
咖啡店的侍役领班跟我们大家的关系都很好。我们每个人的底细他都一清二楚。当弟弟在我考试紧张的日子里来看我,并开始妨碍我白天复习功课的时候,那个古怪的领班却发现我弟弟对台球有非凡的才干,便使他迷上了这一游戏,以至于他每天一清早就去找他切磋球艺,这样一来房间就整天都归我一个人支配了。
他积极参与讨论我的意大利之行。他一会儿离去,一会儿又回来,用铅笔敲击着格某某的预算表,甚至认为它还不够节约。
在一次这样的暂离后,他腋下夹着一本厚厚的旅行手册跑了回来,把一只放着三杯草莓潘趣酒[34]的托盘放到桌上,打开手册,一次从头开始和一次从尾开始地把它翻了两遍。在飞速翻动的书页中找到他要找的那一页后,他便向我宣布说,我须乘当天夜里三点多钟的快车动身,并为此邀请我们与他同饮一杯,祝我一路顺风。
我没有犹豫多久。我想确实该按照他的思路去做。退学证书已到手。考查分数也没有毛病。现在是十点半。唤醒女房东问题也不大。整理行装的时间绰绰有余。决定了——走。
他欣喜得好像是他自己第二天就要看到巴塞尔[35]似的。他舔了舔嘴唇,收拾起空酒杯,然后说:“听我说吧。让咱们好好地彼此看上一眼,这是我们的风俗习惯。这样做也许会是有用的,任何事都是不能未卜先知的。”我听了这话,哈哈大笑,并保证说,这是多此一举,因为这事早已做过了,我是永远也不会忘记他的。
我们道了别,我尾随着格某某走出咖啡店,镀镍餐具发出的隐约听得见的叮当声在我们身后停息了,像我当时所觉得的那样——永远停息了。
几个小时之后,我和格某某走到了山下的毗连火车站的城郊地区。在这之前我们走遍了马尔堡本来就不算多的街巷,天南海北地吐尽了衷肠。周围是一片晨雾。我们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雾中,像是河边专心饮水的两头牛,并一声不响地猛抽香烟,抽得头昏脑涨、模样痴呆,以至于连香烟也会不时地熄灭掉。
东方渐渐吐白。露水像一皮鸡皮疙瘩似的蒙在菜园上。黑暗中显露出了一畦畦锦缎般光泽的秧苗。就在这一个破晓时段里,山坡上的马尔堡市蓦地呈现出了它那高大的轮廓。那里的人都还在睡觉。那里有教堂、古堡和大学。然而,它们还是与灰蒙蒙的天空连成一片的,像粘在湿拖把上的一小片蜘蛛网。我甚至觉得好像这个城市刚一露面就开始化解了,就像在离窗半步远的地方被中断的哈出来的一口热气的痕迹。“该走了,”格某某说。
破晓了。我们在石铺的站台上快步走着。越来越近的轰隆声冲破晨雾,像石块似的向我们迎面袭来。火车飞驰到了跟前,我和老同学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然后把箱子往上一抛,跳上了车厢平台。硬得像打火石般的混凝土发出尖叫的响声,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紧偎在车窗前。火车沿着一条弧形弯道割断了我以往的一切经历,于是兰河、铁路道口、公路和我不久前的住宅比我预想的时间更早地相互追逐着——飞掠而过。我使劲往下拉窗框。它一动也不动。突然它砰的一声自己落下来了。我尽全力把身子探出窗外。正赶上一个急转弯,车厢摇晃得很厉害,我什么也没有看清。别了,哲学;别了,青春;别了,德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