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花在出发探险之前,分别在伦敦和斯德哥尔摩两地得到了斯坦因和斯文·赫定的鼓励和建议,然后动身前往俄国首都列宁格勒,在那里与他的男仆——少年霍布斯会合,一同踏上了征途。
霍布斯是一个英国男孩,比立花小一岁。到了列宁格勒后,他又雇了一个比自己小两岁的俄国少年做翻译。三个大男孩背着巨大的行李袋,乘火车坐轮船,从鄂木斯克一路辗转来到塞米巴拉金斯克,穿越中俄边境进入塔尔巴哈台。他们的目的地是新疆省城迪化。所到之处总引来居民的议论纷纷,大家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惊奇和探究,不过这倒也并不奇怪。
立花从迪化出发,穿越天山山脉后进入吐鲁番,这个高昌古国的古都遗址是他的第一个探险目标。玄奘三藏前往印度求经的途中,曾获国王麴文泰的诸多庇护,尽管此地早已被其他探险队发掘多次,但立花怎会允许自己对此地视而不见?
立花在这里将行李一分为二,把大的那一份给了霍布斯,让他从天山南麓向西一直走到库车,并在那里等待;立花自己则带着11头骆驼,装上2500镑的冰块和800镑的面包,进入罗布泊沙漠,开始搜索楼兰旧址。
虽说距离他们在伦敦签订主仆协议仅过了六个月的时间,但两个大男孩已经成了亲密无间的好伙伴。一想到要和立花分开,霍布斯就泪流不止。立花安慰他,说他即将成为一个肩负主人重托的优秀的盎格鲁-撒克逊少年,只要他顺利履行职责,就可以在目的地等待胜利归来的主人,还能从主人口中听到精彩的探险故事。
霍布斯将自己深深埋进土耳其式防寒服,在当地向导——一名年轻壮汉的护送下,骑着不太习惯的马匹,带着许多行李在暴风雪中一步三回头地向西而去。目送霍布斯离开后,立花也在一个吉尔吉斯斯坦人、一个汉族人、五个当地人的陪同下,沿着哈密大道艰难抵达鲁克沁,第一次探险中,立花成了土耳其王府的一位不速之客。
在沙漠的村落中,立花品尝到了美味的羊肉饭。为了感谢热情好客的主人,他将一匹爱马作为礼物送给了主人,主人也随即奉上一篮子当地的特产——作为清王室贡品的一种无籽葡萄——作为回礼。于是,立花探险队直接走上大路,在指南针的指引下驾着大篷马车挺进沙漠。
在第一次探险中,立花成功地从南部经过罗布泊湖畔,一路向北深入沙漠中心,接着又折返回南部,这足以让他轻松获得罗布泊沙漠探险家的名声。但他的收获远不止于此:在这次探险中,他亲自发掘出了一座古城的遗址,就是斯坦因不以为然,但被斯文·赫定认为的楼兰国都遗址。
自汉代的匈奴政策以来,楼兰国就因和亲公主等原因而成为汉诗的宠儿。文献中也有记载,法显三藏离开敦煌后,在浩瀚的沙漠中历尽艰辛地走了十七天,跋涉一千五百里之后,终于抵达鄯善,即楼兰附近。约二百年后,玄奘三藏自印度归来,自如今的且末、彼时的折摩驮那出发,向东北行走一千里后抵达纳缚波,也就是楼兰古城。
又过了六百五十年,到马可·波罗时代,楼兰国应该已经被完全埋进了茫茫沙海里,因为我们已经无法从这位那不勒斯大旅行家的记述中找到任何关于楼兰国的记载了。不过从文献中记载的位置以及距离看来,楼兰国一定是在罗布泊沙漠之中。
立花离开若羌后继续南行,穿过寸草不生的库鲁克塔格山脉,一次又一次地艰难穿过冰冻的盐水湖,终于来到了罗布泊沙漠的北边,这一带的湖水依旧是咸的,不过勉强可以饮用。随处可见的野生骆驼们友好地看着大篷马车队伍,并目送他们离开。这一片似乎是古河床的遗迹,黏土山如波浪一般连绵起伏。
走过这片区域后,就进入一望无际的罗布泊沙漠了,这里的流沙十分细腻,如同大自然精挑细选出的一般。在这里,别说绿叶、青草了,就连虫子也找不出一只,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手中的草图和指南针了。每日,太阳从沙中升起,又隐入了沙中。骑在骆驼背上摇摇晃晃,在一片又一片的沙丘中忽上忽下的立花,忽然生出了一种乘一叶扁舟于海波之上的错觉,这让他想起不知何时学会的一首万叶古诗:“海上落日染金云,今宵月色当清明。”于是一面苦笑着,一面轻声地哼着这首诗。
但如果一味地沉醉于沙漠梦境中,导致看错指南针走错了方向,那么所有人就会在这无垠的沙漠中因粮尽水绝而命赴黄泉。所以立花不得不回过神来,站在沙丘上以望远镜确认方向,与此同时,也努力搜索这附近是否有被埋没的古城遗址的蛛丝马迹。
命运之神眷顾了他们。立花终于找到了一处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地下古城堡遗址,借助一柄锄头在那里搭了一个帐篷。经过数日的挖掘,他们有了巨大的发现,深埋于地下的丛林、小道、村落等,都在他们的挖掘下一一显露。
不久后,他们就来到了罗布泊湖畔的阿布达拉村。
这是立花第三次来到这里了。当地人把他当成了朋友,村里的老人送上了冷冻的生鱼以示欢迎。这些鱼或是来自罗布泊湖泊,或是来自附近的河流,对于厌倦了罐头和羊肉的立花来说,这可真是极好的美味。
离开村子后,立花才意识到,二十一岁这年的元旦居然是在沙漠中度过的,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新年。后知后觉的他站在被称为四足兽湖的罗布泊湖泊畔再次远眺东方,遥祝新年。
之所以称为“四足兽湖”,是因为斯文·赫定和许多其他探险家一致认为,罗布泊是一个不断移动的湖泊,它会因沙子的状态而不断改变形状。
从吐鲁番出发,立花在大约一个月后成功穿越罗布泊沙漠,来到下一个目的地——位于南山山麓的察哈雷克村,在此过程中,他又有了很多新的收获。
立花给自己订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从察哈雷克村往西走,不到十日即可抵达车尔臣,在那里稍做整顿后抄近路向北走到库车,接着穿过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与少年霍布斯会合。
斯文·赫定和斯坦因都曾说过,想要南北方向穿越这片大沙漠,唯一的方法就是沿和阗河或沿克里雅河北上。而立花打算横穿的这片区域是完全没有河流的,只能依靠指南针不断向北突进。
立花模糊地记得玄奘的《大唐西域记》中曾说,昆仑山之南,喜马拉雅山之北的西藏中部地区有一大池,称为无热恼池,周围凡八百里,以金、银、琉璃、水晶等宝物装饰岸边,其池清波皎镜,有八地菩萨幻作龙王形居于内。池水自东面银牛之口出殑伽河,入东南孟加拉湾;自南面金象口出信度河,入西南阿拉伯海;自西面琉璃马口出缚刍河,入西北咸海;自北面颇胝(水晶)狮子口出徙多河,入东北海罗布泊或称楼兰海,复又流入积石山下,成为黄河之源。
当年读到这段时,立花因其记述之神秘而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自那以后,世界屋脊塔里木盆地就成了他梦中的远方。
成功完成第一次探险并穿越了罗布泊地区,对立花而言,可以说基本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可是,横穿人间秘境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在西藏的神秘版图上留下自己的足迹——这些诱惑无疑都让他难以抗拒。
更何况,自己最忠实的仆人霍布斯还在异乡独自等待唯一的年轻主人。一想到无依无靠的霍布斯此时该有多么焦急,立花就恨不得马上飞到他的身边。
经过估算,立花觉得自己需要在沙漠中待上二十五天。于是他准备好充足的食物、燃料和用于补充水分的冰块,并挑选了一支强壮的骆驼队,让它们喝饱了水后出发。
即使是最小的骆驼也足足喝了五六桶的水,大骆驼则至少喝了十桶水,它们的皮毛就像吸饱了血的水蛭一样膨胀起来。喝饱了水的骆驼们原地跺着脚,如同即将起跑的赛马般个个精神抖擞。到了日落时分,它们就消失在了一望无际的沙浪之中。
前三天,站在高高的沙丘上还能看到渐渐远去的阿尔金·塔格山脉的银白色山脊,到了第四日,那抹银色的线条就彻底消失在沙平线下,只留下探险队员们单调的足迹,在空洞驼铃声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单调了。
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十五天过去了。日落便就地搭起帐篷,日出便收起帐篷放在骆驼背上,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默默地在沙漠中不断颠簸北进。这片寸草不生的沙地让人看不到一丝希望。
从出生开始,当地人就是在沙漠各种神秘而恐怖的故事中长大的。
一个负债累累的男人决定投沙自尽,就好比其他地方的人投河自尽一样。这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男人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带着必死的决心躺进了沙漠。到了第二天早上,原以为自己早就被埋在沙中的男人醒过来一看,自己不仅没死,眼前还出现了一座古城遗址,似乎是被大风刮出来的,城中还藏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男子瞬间就成了一个百万富翁。
当然也有与此截然相反的故事:一群赌徒在输光了所有家当后,不得不深入沙漠寻宝,就在他们找到宝藏并准备带走之时,被突然出现的恶灵拦住了脚步,并被永远留在那片黄沙之中……
生活在沙漠地带的人们从小就听惯了这些故事,如果说一开始他们还对沙漠掘宝有过短暂的期待和好奇,随着不断深入沙漠中心且进退两难时,剩下的就只有恐惧和焦虑了,就像置身于沙漠的海洋不断翻腾着,就连骨髓中也满是黄沙。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便想逃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别无选择的人们只能硬着头皮跟在立花身后蹒跚在沙漠中前进。他们翻过一座座高高的沙丘,努力在漫天的黄沙中搜索奇迹,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只能朝着西方不停祷告。
不幸的是,随着春天的到来,所有人赖以生存的冰块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融化,原定使用二十五天的冰块,到了第二十天就已经见底。
很快,一头骆驼倒下了,其他的骆驼也开始体力不支了,或许不用多久就会相继倒下。最可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死神近在眼前。这种情况下,再多的财宝都无法挽救众人的性命。众人只能弃掉辎重,减轻负担加速前进。
他们将一个空的食品盒拆开,割成了几十支杆子,然后绑上报纸插在不同的沙丘上,作为将来返回取出东西的记号,接着把与霍布斯分开后挖掘到的文物、摄影干板以及一些沉重的测量仪器都用绒缎包好后埋进黄沙里。至于罐头、银币袋和枪支,虽然很重却是万万不可丢弃的。因为他记得同样九死一生走出沙漠西北部的斯文·赫定的宝贵经验。
尽管有面包和肉罐头,但没有水的痛苦也让人难以忍受。起初,食物还能依靠黏糊糊的唾液下咽,但很快就连嘴唇都干裂了,浑身的皮肤也开始干枯如龟裂的树皮,食物变得难以下咽,如针般卡在喉咙里。水、水、水……探险队员们不断重复着这如咒语一样的“水”字。
可天地对探险队的处境完全无动于衷,今日也依旧是丽日晴空、云沙邂逅的浪漫场面。立花突然想起从前母亲讲的一个睡前故事,里面有一首传说有祈雨之力的西行和歌。可是看着眼前这片数百年来从未尝过雨水滋味的沙漠,立花摇了摇头:想必再神秘的和歌也对它束手无策吧。
到了如今这个境地,想要走出沙漠只能依靠一样东西——活下去的信念!
次日,又有一头骆驼倒下了,与此同时,一个当地人也被永远留在了沙漠。但别无选择,剩下的人只能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
终于,他们找到了一丛没有埋进沙里的柽柳树,虽然树叶已经脱落,但树干仍显示出些许生机。当地人立即沿着根部深挖,希望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挖出一口井来。可是,没有水。边上的立花立刻剪下树枝,剥开树皮,挤出一些散发着腥臭味的汁水抹在皮肤上,希望可以延缓皮肤干裂。
其他人也跟着他涂抹了一些汁液,然后打起精神继续往前走。终于,沙丘逐渐变成黏土,沙地的河床上,随处可见小小的水坑。所有人欢呼着冲上前去,迫不及待地就准备喝。
谁承想,这些水已经完全腐臭了,即使是反应迟钝的骆驼,也本能地拒绝了它们。喝过这水的人们很快就出现了上吐下泻的症状,痛苦程度远超缺水之时。
不过,既然已经出现了河床,想必很快就能找到可饮用的水源了,这个期待让所有人都振作了起来。虽然此刻他们还被呕吐和腹泻折磨得意识模糊,也依旧强撑着四处寻找水源。可是这附近的水坑都一样,再喝下去就要当场丧命了。
看到众人越来越犹疑沮丧,立花告诉大家,这里一定离人类的居住地不远了,并敦促大家继续北进。
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们终于来到了一片黄沙半掩之下的郁郁葱葱、枝繁叶茂的森林。突然,一头野羊从森林里跑了出来,把众人吓了一大跳。惊吓之后就是狂喜,既然有动物出没,就说明不仅附近有水源,而且距离人类的居住地也不会很远了。人们欢天喜地,庆幸自己终于逃过了一劫。于是所有人重整旗鼓、继续前进。这一次,他们还在沙地上发现了人类的脚印,而且显然是最近留下的。
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片被困在冰中的芦苇丛,不远处就是塔里木盆地。最终,精疲力竭的他们被一个牧羊人所救。立花终于完成了南北横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的计划。
救援队被派了出去,所有的人、骆驼和此前被遗弃的财物都被安全地带了回来。不过立花一刻也待不住了,他要立刻动身去见他的少年仆人。他片刻也不曾休息,将行李托付给同伴,嘱咐他们随后带来,然后就带着一个识路的村民赶往库车。他们骑着马日夜兼程,自天山南麓而出。时隔三个月,立花再一次见到了威严神圣的天山山脉。终于,他们将马头自南向西掉转,沿着库车大道飞奔。
立花时刻牵挂着如忠犬、爱猫一般的少年仆人霍布斯。此刻,立花仿佛已经听到了霍布斯那温柔的声音,那口蹩脚的日语还是自己亲自教的呢。主人与仆人曾一同穿越过两个大沙漠。
谁知他风尘仆仆地来到库车时,等来的却是一个惊天噩耗。少年霍布斯前几天刚刚因感染天花而不幸身亡,他的遗体也被运往了英国驻喀什总领事馆。
可想而知,立花有多么失望和伤心。他迅速检查了霍布斯留下的大件行李后,立刻骑马一路追向喀什,英国少年的灵柩正在那里等着自己。在当地的福音堂,人们为霍布斯及其他几位外国人举行了葬礼,到场的还有英、俄两国领事。随后,霍布斯的遗体被安放在当地的英国公墓中。
霍布斯的离去,让立花久久无法走出悲伤。法主交代的库车一带探险发掘计划,也因这一突发的悲惨事件而不得不暂时搁置,这对立花而言又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不多久,他又收到一封来自本国的电报,信中告知法主夫人已辞世。接连而来的噩耗,让立花彻底崩溃了。
这段时间,立花调查了喀什附近的废墟。在这个无论是斯坦因还是伯希和都没有留下过足迹的地方,已经完全消散了佛教鼎盛时期的遗迹。而今随处可见的,是气势恢宏的清真寺、福音堂和天主教堂,塔楼高耸,钟声响亮。
不久,立花就振奋精神,制订了西藏探险计划。他决定将从库车带来的大件行李直接运往和阗,自己则另外组织一支队伍,在夏季的登山期前调查帕米尔山脉的遗迹,随后在四月初山花盛开的时节出发前往叶尔羌。
牧羊人的号角声在山谷之中此起彼伏,他们穿过桃李绽放的山间小路,头顶是湍急的瀑布,耳畔是婉转的鸟啼声,循佛教东渐的遗迹而上,与在茫茫沙海中的九死一生不同,此处大有“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无非清净身”之趣,置身于大自然的温暖怀抱中,仿若自己也已做了“南画”中人。
他想起自己在第一次探险旅行中,曾从叶尔羌经过卡拉其古,穿越近六千米的喀喇昆仑冰川,最终到达印度的克什米尔。回忆往昔让立花感到心潮澎湃,他决定在5月征服阿尔金祁曼塔格及昆仑山脉,然后前往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最大的绿洲——和阗。
频繁遭遇黑风洗礼的季节已经到来。阳光躲进乌云里,静待远处的雷鸣声偃旗息鼓。沙漠进入了旅行禁令期,大陆的夏天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