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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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国家的生活和福利都受到美国经济和财政政策的影响。从兰开夏郡的纺纱工到印度佃农;从中国农民到阿姆斯特丹的当铺老板;从盯着电传打字机的金融巨富到在铁匠铺里挥舞着大锤的壮实铁匠;从货币学者或学生到头脑冷静的商人或冲动的社会改革家,所有这些人都自觉不自觉地受到影响。因为实际上,罗斯福是一位探险家,他走上了一段如哥伦布的航行那样不确定的航程,开始了一次可能与新大陆的发现一样重要的探索。在过去那些日子里,它是充满未知危险和变化无常的海湾。在如今的现代世界,与波涛汹涌的大西洋一样神秘而险恶的是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鸿沟,前者掌握着科学的无限力量,后者则合理合法地拥有永不餍足的胃口。
富足成为一道诅咒。人们用过去看待荒年的恐惧眼光看待大丰收。机器应该给予人类的井然有序的闲暇这份礼物,只招来千千万能干肯干的工人仇恨的目光。他们在关闭的工厂围栏外徘徊,靠慈善生活,在英国则靠有组织的救济过活。大家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情况会是这样?为什么人从自然获得的新力量没有向世界各地的男男女女打开更广阔生活的大门?”他们越来越强烈地要求仁慈的思想家和先驱们回答这个难题,开启令人愉悦的新可能。
美国有1.2亿充满活力、受过教育、冲动和疲倦的人,一个被偶然、命运或上帝置于这些人之首的人开始了这场重大远征。许多人不相信他会成功。一些人希望他失败。尽管罗斯福总统的政策在许多方面是从美国自身利益的狭隘角度考虑的,他行动的勇气、力量和规模应该得到每一个国家的深切同情,而他的成功必将把整个世界带到一个更轻松舒适时代的阳光下。
因此,看看这个处于冒险中的人成了一个普遍愿望。他受过公共事务的教育,通过一个著名的名字[2]与美国现代历史联系起来,42岁时被脊髓灰质炎击倒。他的下肢不再履行职责,从一处到另一处的最小移动都需要拐杖或别人的帮助。对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这样的折磨将终结除脑力活动外所有形式的公共活动。他拒绝接受这个判决。我们现在从他的政策中看到对公认做法的反抗,他以同样的反叛精神与那个判决斗争。他参加竞选;他向群众演讲;在一个美国政治被随禁酒令[3]而来的所有可怕的黑帮罪行和堕落搅得乌烟瘴气的时代,他直面政治生活中的喧嚣。他在这个艰苦的战场上打败对手。他谋求、获得并且履行了最艰辛和后果最重大的职责。作为纽约州长,虽有各种缺点,但他的管理展示了能干而果断的品性。他为了征服而屈尊。特殊条件和屈辱长期阻碍着最好的美国人进入声名狼藉的政治世界,他适应了它们。他加入了民主党,成为政党目标的喉舌而没有放弃对美国公共生活更大目标的坚持。
世界形势开始了风云变幻。胡佛政府只能眼睁睁看着史无前例的富足带来的萧条问题。共和党政权的长期支配地位显然正走向结束。美国总统职位等待着一位民主党候选人。五六位杰出人物粉墨登场,展开了忙碌的阴谋竞争。
在罗斯福所在政党的许多精明领导人的意见中,他是这些竞争者中最弱的一个。一些人长期以来一直认为,在绝对常识和真正的治理才能方面,罗斯福的前领导阿尔·史密斯(alfred emanuel smith jr.)州长无疑最有竞争力。但罗斯福以一种连命运都与他为友的方式动用了各种关系和手段。命运不仅作为朋友甚至是情人,还作为偶像崇拜者出现。有那么一刻,他获得提名的机会小到如一只旋转的硬币。但是当硬币落下时,谁的头像印在上面再无疑问。
他在世界极其困难的时刻走上世界最大经济体的最高领导职务。每个人都对一切失去了信心。信用冻结。成百上千万缺衣少食的失业者塞满街道,或绝望地漫游在广袤的美国土地上。已经腐朽的银行基础同时遭到侵蚀,暴露出来。美国陷入普遍停滞。最富有的人变现不了最小额的支票。以各种有价证券形式拥有大量固定资产的人在一段时间内没钱支付酒店账单甚至税款。我们决不应忘记,这就是他起步的基础。统治者的最高权力,及嗷嗷叫着等待命令的千千万人挥之不去的焦虑。
自那以后,命令从来没有缺乏过。尽管这种独裁掩盖在宪法的形式下,它依然卓有成效。重大举措得以实施,更重大的得到尝试。将罗斯福的举动与希特勒的相比,不仅侮辱了罗斯福,还侮辱了文明。相比一直与罗斯福的名字相联系的创造性努力下的复兴,那个德国幽灵热衷的卑鄙迫害和残暴的应用只表现出他的渺小和肮脏。
美国总统的第二项重大试验是尝试通过缩短就业者的劳动时间,将劳动更平均地分配给所有工薪阶层来减少失业。谁会怀疑这是世界各地不久将踏上的道路之一?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可以问问发明和科学对工人群众有什么用。是不是组织或工艺方面的伟大发现只意味着,更少的工人将在同样长的时间内生产超出需要的产品,而他们更大比例的同伴则沦为劳动市场的多余?如果是那样,100年前,可怜的英国卢德分子企图打破新机器的举动无疑是正当的。仅仅通过确立更短的工作时间,工薪阶层即可享受现代大规模生产的福利;而且实际上,没有更短的工作时间,那些福利只是一份诅咒。
英国和外国的一些人相信,确立一个不以任何单一商品的稀缺或丰富为基础,而是与人类进步的力量相一致的价值衡量尺度,这是此刻摆在人类智慧面前的一项巨大成就。罗斯福的尝试赢得了所有那些人的同情和敬佩。但是当解决金融问题的行动与社会改革和阶级斗争的复杂过程混合起来,并且为后者所阻碍时,相当重大的疑虑肯定会出现。在英国,我们对工会非常熟悉。他们在我们的生活中发挥影响已有近一个世纪。自比肯斯菲尔德伯爵(迪斯雷利)这位领导着一个贵族和资产阶级议会的保守党首相给予他们非常有利的法律地位,保护他们不以法人身份受到起诉以来,半个世纪过去了。自那以后,我们一直与工团主义共生共存。它将一种狭隘因素引入我们的公共生活,我们明显感觉到它对我们生产力和竞争力的阻碍。它成了一个社会主义政党的主要基础,该政党曾以对国家极为不利的方式统治,并且肯定还会再次这样做。工团主义在一场总罢工中达到高潮。如果得以成功,它将颠覆我们岛上的议会体制。
但一切尘埃落定后,很少有英国有识之士,而且也没有多少大规模意义上的工人雇员不宁愿与我们所知的英国工会打交道,也要参与到共产主义鼓动的而且完全无组织的不满劳工的异想天开中去。过去50年来,工会是英国工业发展中一支稳定的力量。他们不断地强调劳动者的观点及其对住房的急迫需要,将这些重大事务铭刻进我们国家的法律和习俗。他们是抵消和纠正红色知识分子极端言行的一支稳定力量。30年来,我们一次又一次听到雇主说,“我们本可能轻易地比工会领导人做得更过火,并且得到坏得多的结果”。在大战中,工会会员坚定的爱国主义及其官员的有男子气概的常识是我们的一个宝贵并且被证明是坚不可摧的基础,我们在此基础上推进民族生存的斗争。
但是看到有人试图在几个月时间内,以跃进的速度,将美国工联主义提升到在英国非常缓慢地建立起来——甚至当时也经历了许多痛苦和损失——的地位,我们忍不住深感怀疑。你会想知道,美国工业生活——它的富饶多产,它对脑力和体力,对手工艺和工业的无限可能性,全部分布于一个条件和气候千差万别的广袤大陆上——的挣扎会不会导致这一事业和适应性的总体瘫痪,不仅是财富,而且现代社会的幸福都依赖于这一事业和适应性。你会想知道,僵硬并且迄今相对适度的美国工会结构是否有能力承担起国民福利和为美国人民生产各种必需品的重大责任。现在赋予他们的权力暗示了这样的责任。如果类似一次啤酒争端或任何其他争端在承担了责任的美国工会领导人间爆发,美国民主也许会很容易地在极不舒服的荒野徘徊一二十年。我们的工会在一个对抗和间接纠正的庞大网络中成长壮大;通过几个无所不包的法令将美国工会从之前的状况提升到工业上的统治地位,也许很容易让工会和美国面临着暂时瘫痪又无法解决的问题。
罗斯福总统英勇无畏的实验的第二个危险来自将富人当作害兽穷追不舍的倾向。这是一项很有吸引力的运动,一旦开始,各地相当多的人愿意加入这场追逐。而且猎物既敏捷,又狡猾,因此很难捉到。这场追逐漫长而激动人心,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感染了这种热情。问题在于过度沉湎于这份消遣能不能增进社会大众的总体福利。百万富翁或亿万富翁像是一种高度经济性的动物。他像海绵吸水一样从各个来源吸取金钱。在此过程中,他不仅没有剥夺普通人的收入,反而开设了企业,让它延续下去,提升了价值,扩张了信用。没有大规模的信用,全面的经济机会就不可能向千百万人开放。追逐财富不等于获得共同财富。
这种吸取金钱、制造信用的动物不仅会走,还会跑,受到惊吓时还会飞。如果他的翅膀被剪掉,他还会潜水或爬行。当他最终被捕获时,除了为他的错误,特别是为他没能逃脱而做出一份不寻常的个人连声道歉外,还剩下什么?
但与此同时,巨大的建筑倾为平地。信心动摇,企业萧条,失业者在施粥厂排起长队,或列队走在公共工程上,纳税人的花费越来越大,工人带回家果腹的,只有曾经的百万富翁的腿或翅膀。你可以看出,对这场战斗感兴趣的人不会接受这类对他们的运动不利的说法。他们将不得不接受忽视这类说法的后果。资本和信用应该成为经济体系中受到尊敬和珍视的伙伴,这对国家的财富与工人的工资和生活标准不可或缺。如果这一点被丢弃,俄国的道路当然也是一种选择。但自力更生的美国居民砍倒了森林,开垦了土地,用铁路连接起大陆,将财富的获取和分配水平提升到人类从来没达到过的高度,没人会认为这样的居民能忍受俄国阴暗残忍的奴役哪怕一星期。
一种精明的本能促使罗斯福先生放弃那些用法律限定价格的尝试。限价做法经常在旧世界国家采用,除了在战时或非常有限的地点外,在实践中都失败了。这样的措施适宜用于打败垄断或连锁,但决不能被接受为经济生活的一个单调的基础。不管在多长时间内,没有丰厚的利润,就没有丰厚的工资或好工作,越早认识到这一点,形势就越早得到改观。
作为一个当过近五年英国财政大臣的作者,我对最近在美国通过的一项法律十分惊讶。它规定出于征税目的的所有收入都必须公开。这样一条规则似乎对商业复苏构成了极大妨碍,并且——尽管这是次要的——在个人关系领域也不受欢迎。在英国,我们根据一个不至破坏税收目标的尽可能高的累进税制,从富人那里实质上获得尽可能多的收入,对此我们引以为傲。我们的收入税和附加税纳税人因为及时足额地支付税款而得到外国观察家的赞扬。即使我们自己的社会主义大臣们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我们一直认为,无论贫富,纳税人与国家并且只与国家发生关系,不管他的雇员还是竞争对手,不管他的邻居还是债权人,不管他的敌人还是朋友,都不应知道他与财政部之间发生了什么。让一个商人或开办生产企业的制造商不仅向税款征收人,而且向所有人透露他当年的收入,这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危害,它带来的烦恼和伤害对国家事业肯定是一种几乎无法估量的妨碍。在我看来,它似乎是禁酒令这一愚蠢举动的唯一变种。最近,美国的智慧和生命力以宽阔肩膀的一次耐心但不可抗拒的耸动摆脱了禁酒令。
一个人这样写时,难免不同时为美国公众对许多财政领导人的愤怒推波助澜。过去四年源源不断的揭示和披露让许多著名人物遭到完全与法律无关的偏见和公众谴责。苦苦挣扎的工薪阶层有家庭要养活,他们四处寻找工作,疾病和坏运气的恶魔就悬在他和亲人的头上。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上层的清廉和公平的机会,即使它只是一份不公平的待遇。
对此我们可以说上千言万语。重要的问题是美国民主能否清理丑闻,惩罚不当行为而不致自己没了主张,不致损害经济实体和组织的活力。将仅仅获得微薄利润的普通个体商人当成政府部门的官员来反对是没用的。而这些官员只要体体面面地在办公室从10点待到4点,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谋划、后勤和冒险因素对所有营利活动都不可或缺。如果这些被摧毁,资本主义制度就失败了,一种其他制度一定会取而代之。与我们不完美的人类生活中的其他一切一样,资本主义制度无疑也充满了弊端、错误和不平等,但正是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仅仅几年前,美国就给数量最多的人口带来了人类历史上从未经历过的伟大繁荣。这样说并非不合逻辑:“与其原谅这些错误和弊端,我们还不如扫除这个制度,无论这会让我们付出物质福利方面多大的代价。我们会代之以能够启动大的组织和发展的唯一一种其他制度,即国有化所有生产、分配、信用和交换手段。”然而,没有创立一个共产主义新制度所需的精神毅力与无情行动,就去摧毁或瘫痪资本主义制度是荒谬的。
在外国观察者看来,美国现在面临着那个重大抉择。资本主义制度保护私有财产权,租金、利息和利润是它的支柱,合同的神圣不可侵犯得到国家的承认和执行,这一制度要继续下去,它必须得到一个公平的机会。这对旧世界的我们也是一样。如果我们要在这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继续乘坐这艘破旧漏水的救生艇,我们必须努力向外排水,让它浮在水上,驶向港口。如果我们决定乘坐一个新制度的救生艇,我们也要得到可以驶上陆地的大声保证。但西伯利亚的海岸崎岖而荒凉,北冰洋里还有漫长无情的冰霜。
以贫困为代价的平等或者以平等为代价的幸福孰好孰坏,这是一个非常开放的问题,任何家庭都可以为此争论到深夜。无论如何,生活都将非常艰难。不管我们是受着残暴的官僚还是自私的资本家统治,普通人都将有一场穿过这个灰暗世界的艰难朝圣。他需要谋生,努力在力气耗尽前为年老和亲人早做打算。美国建立在财产、自由和企业的基础上,它无疑为数以千万的人提供了史无前例的最广阔和富足的生活。无法回头地走向那条亚洲道路将是一个重大步骤,从一开始就应该用一种坚定的眼光来衡量。
我们必须希望,不管是国家复兴署(n. r. a.)的一团乱麻,还是感伤主义者或教条主义者模糊缥缈的错觉,都不会阻止罗斯福总统去测试和探究财政问题的秘密。如果他成功了,全世界都将感激他,如果他失败了,他至少在一个只有美国的无比力量才能维持的规模上,为人类做了一个试验。如果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有意识地快速扩张消费力边界的巨大努力与普通的激进纲领和平常的阶级斗争相混淆,并为后者所损害,那将是莫大的遗憾。如果为上帝所阻止的失败发生,它将被一代人看成确实的证据,证明通过货币和信用膨胀来获得繁荣的所有努力都必将失败。
但罗斯福总统需要保持警惕。在一个外国人看来,似乎许多力量正在他的庇护下聚集,在某个阶段,这些力量会将他推向幕后,自己占据领导地位。如果那份不幸发生,我们会看到一个领导人赶着追随者,要将他们往回拉的熟悉景象。我们希望并且相信,美国人民的常识、强烈的个人主义和冷静清醒的智慧将保护其领导人免除这样不光彩的经验。
不管我们如何评价任期过半[4]的总统职位,富兰克林·罗斯福会跻身占据过那一突出位置的最伟大者之列,这一点确定无疑。他对下层人士慷慨的同情和对社会公正道路的强烈追求让他高居于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之列。他的沉着与危机时刻的行动相结合,将他归入著名实干家的行列。他将美国从禁酒令下解放出来的举动与他的救济和信用扩张的行政措施的积极施行表明,他是个享有世界声誉的政治家。他知道如何赢得文明社会人口最多和最具活力的民族的信心和忠诚。整个世界都不安地注视着他解决他们问题的壮举。他们的不安只是极高期望的一个影子。
他会成功还是失败?这不是我们给自己提出的问题,并且预言毫无价值。但无论成败,他的目标是每一片土地上的人民大众更充实的生活,并且随着它的光芒越来越亮,德国北欧民族自信的苍白火焰和俄国散发出的有害的不自然光线都将黯然失色。
注释
[1]罗斯福(1882—1945),美国总统(1933—1945)。民主党人。西奥多·罗斯福的远房堂弟。就学于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曾任助理海军部长、纽约州州长。总统任内推行“新政”应对经济危机。外交上提出“睦邻政策”,力图缓和美国和拉丁美洲的紧张关系。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反对德、意、日集团的侵略政策。1941年与英国首相丘吉尔一起提出《大西洋宪章》。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美国参加反法西斯同盟。1944年第四次当选总统,任内病逝。⁑
[2]富兰克林·罗斯福是前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的远房侄子,他们之间的血缘隔了五代。1905年,富兰克林娶了西奥多·罗斯福的侄女安娜。⁑
[3]美国宪法的第18条修正案于1920年1月17日生效。法案禁止制造、销售、运输酒精饮料。有组织的犯罪随之兴起,许多黑帮非法售卖酒精,以谋取巨大的利益。1933年,禁酒令被宪法第21条修正案废止。⁑
[4]本文写于193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