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乔治·威尔斯$
赫伯特·乔治·威尔斯(herbert george wells)先生养育着一个对英帝国、联合王国,特别是英国满腹牢骚的婴儿。他放不下这个恼人的爱抱怨的婴儿,不得不到处带着他,一辈子都带着他。手上抱着,心里装着这样一个婴儿肯定很麻烦。没地方搁,没地方扔——没有便利的社会主义托儿所,连个门阶都没有!接着在最不恰当的时刻,孩子放开了嗓子。一阵沉闷别扭的哭声穿透了精心守护的寂静,更坏的是,打断了一个令人愉悦而敏捷的谈话者的滔滔不绝,最糟糕的是,让一个耀眼而且无疑很伟大——作为整体来评价——的英语作家分了心。
这个抱怨的婴儿是别人在他早年丢给他的。不得不带着他时,他还是个小伙子。一个布商学徒!被人吆来喝去,起早摸黑;在傲慢而小气的工头手下做着枯燥的日常工作;紧张的工作和自我否定;注视着广阔世界中那些成功、伟大、久享盛名的人物在一个骄傲和被束缚的心灵中唤起的所有烦恼。这些或其中一些就是那对坏脾气的父母,他们巧妙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将这个恼人的婴儿放到威尔斯先生怀里,接着自己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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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将那个婴儿比喻留在岸边——他的怨恨并非那么强烈。威尔斯先生出身低微,在他出生的这个岛屿社会[2],伟大的政治家打破了特权和出身障碍,充满活力的议会实施的明智法律打开了给有才能者提供事业机会的道路。不久,这个邪恶的、愚钝的资本主义社会不仅向我们的年轻人提供了初等教育的利益,还提供了文理教育的机会。这个民族以往的天才贡献了无数图书,他从这些珍贵的图书馆里读到丰富而予人启迪的书卷。一个有着清醒指引的王国,一个安全的王国,它的宁静保护这个年轻人免受外国暴政。一旦他有了力量思考,他发现他有权将他的想法说给所有愿意倾听的人。他发现不需要继承或偏袒,他可以自由地选择或改变五六个职业。他轻松地实现了天生才能的真正发展。卑鄙的资本家并不担心他的轻率言行。他们让他恣意挥洒他的头脑和身体。看到他的意见是挑衅的和颠覆的,他们没有尝试封杀或惩罚他。相反,他们支起耳朵,开始倾听。他们将目光转向威尔斯先生。不止如此,他们还从口袋里掏出大把大把的钱,让他坐在椅子上,将钱倒在他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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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h. g. 威尔斯如摩西杖打磐石一般敲打恶劣的旧英国粗糙的正面,丰富的金色溪流喷涌而出。但这些物质利益只是他的满足的开始。欣赏、赞扬、欢呼和名声紧随着它们而来。几年后,他还很年轻,但他智慧的辉煌果实已经得到广泛接受、欢迎、追逐和欣赏。人人都说,“了不起啊!耀眼的新作家。富有创造力的思想。我们管他的政治倾向干什么?让我们赶紧给予他荣誉和尊敬。”然而那个可怜的婴儿或他的幽灵还在。他依然在哭泣,在呕吐[3]。为什么他没能把他留在几段之前我们丢下比喻的那处潮水冲刷的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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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少有一流文人如此一贯地抱怨和嘲笑他们身处的国家、社会和社会制度。更少有文人欠它的慷慨宽容和无比复杂性如此多。h. g. 威尔斯先生的第一个主要印象来自同样的布商学徒和店员,为什么连他们都发现,这个必须受到谴责和降低世界地位的邪恶的旧英国对他们的需要并非不闻不问。在这个冉冉上升的作家贬低和嘲笑养大他的家庭时,认真勤劳的人在推动《营业时间法案》。这个民族被教导将它的购物压缩到一天的几个小时和一周的几天内,这样那些在柜台后为他们服务的人将有更多闲暇。他们带来了夏令时,让夜晚提前开启。霍普德赖弗先生现在可以在漫长的夏日傍晚骑上自行车,坐在“命运之轮”上去寻找乐趣或爱情。[4] 200万男女青年店员几乎无意识地享受到父辈做梦都没想到的条件。这只是英国人民在资本主义制度和世袭王朝的统治下,在各个方面和各个方向上做出的一般进步的典型。但什么也安抚不了h. g. 威尔斯先生,什么也缓和不了他的偏见或减轻他的怨恨,什么也封不住他那个永不餍足的孩子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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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都在责备这个向他低头的民族,贬低它的传统,削弱它的基础,嘲笑它的荣耀。
自大战以来,身为一个欧洲人物,一个举国闻名的人,一个成功而富有的公民,他偏要屁颠屁颠地跑到俄国,到列宁的神龛前烧炷香。哎呀,要是他生在俄国,而且像他反对我们的条件一样反对那些艰苦的条件,他肯定会被锤成一张烙饼!那坚定的思想立场,职业和环境的自由选择,那些个人对抗政府或官员或警察的权利,所有这些他须臾不离的东西将他归入最恶意的知识分子类型。这里是座慷慨的岛,各个方面都是人类所知最有人性、最体谅、最通情达理的文明,承受着残酷、严格、现代的外国组织的竞争负担和压力,他的全部才华竟找不出词来为它说话。不!赢得他永恒忠诚的是一个将白蚁丘模型的社会作为其理想的主义。这都是因为这个牢骚婴儿在他很年轻时就扎根在他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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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让我们离开这痛苦的(但我们希望是有益的)对费边主义者威尔斯、国际主义者威尔斯、软弱无力的小英国人威尔斯、辛苦建成的伟大英国社会的炉渣威尔斯的批评,转向这个富有才华的人物。我们许多人都应该感谢他天马行空的想象,感谢他敏锐的洞察力。我读过大量威尔斯作品。我第一次发现他的《与一位叔叔的对话选》(select conversations with an uncle)或在《海滨杂志》(strand magazine)上读到他的《事物的奇怪一面》(queer side of things)肯定是30年之前。我立即对他的智力刺激和文学表达能力做出反应。读到《时间机器》那值得远观,但有《格列佛游记》遗风的精彩哲学故事时,我拍案叫绝。接着我读了他所有的书。自那以后又通读了一遍。我可以通过一次关于它们的考试。我小小图书馆里的整整一条长书架上摆满了一套完整的版本。我可以用一支蓝色铅笔画出那个孩子号哭的段落。但别介意那些。这里是娱乐和嬉戏。这里是秩序和设计的暗示。这里是和平与战争的精明观点。这里是对未来的预言,其中不少我们活着证实和忍受了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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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人一飞上天,威尔斯这位魔术师、预言家就相当清楚甚至巨细靡遗地看到了飞行的全部意义。他想象和描绘了那可恶的发展。因为这发展,即使在《白里安-凯洛格非战公约》(kellogg-briand pact)签约国之间,(如果一场战争最不恰当、最不正确地爆发)对不设防城市的轰炸及对男人、女人和儿童的集体屠杀都将是一项罪行,这现在已经成为共识。他从这一新发现的开始就看出,它将导致20世纪无奈地接受那些马略和尤利乌斯·恺撒会为之羞愧,甚至连成吉思汗都觉得不妥的暴行。
威尔斯以令人难以置信的准确描述了大战将如何到来。他事先准确描绘了街道、小屋、市郊火车、大酒店、游乐场的开场景致和印象。什么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他知道地狱之门即将洞开,准确地知道它打开时会是什么样子,什么感觉。但他变得更加明确,他打得更接近靶心。他在“坦克”这种机器被设想出来之前很久就描述了它,那时甚至连大战中使用的那种原始形式都没人想到。他想象出巨大的陆地战列舰这种一往直前,驶过城镇和乡村如同驶过玉米地的巨型战车——一种大战本身中都无法做到的类型,但终有一天,它将在种族或主义的斗争中扮演自己的角色。
儒勒·凡尔纳给维多利亚时代的人带来快乐。他向他们讲述了他们希望有能力做到的一切,他向他们展示了19世纪的科学应用的可能性。威尔斯在20世纪接过了他的工作,将它发展成一个远远更为复杂的场面,并且威尔斯看到了在墨迹未干时就涂在他的字里行间的已经实现的血腥现实。
此外,他看到了尚可忍受的自由党的衰落,还看到了自由主义令人遗憾的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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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类思想的高贵成就穿透或揭开了掩盖着未来的神秘面纱,给了他坐上我们前台的权利。我们都很高兴地看着他坐上他的位子。在恰当的形势下,我们愿意在台下献上鲜花,我们乐于收获得意扬扬的台上人赞同的微笑甚至是善意。但他为什么总是在关键时刻让他那肮脏的婴儿大声啼哭,破坏这个气氛?为什么他不能把他丢在人行道上,至少交给唐宁街10号那个卖苹果的老妇人 [5]?
我们确实认为,他不仅应该摆脱那个婴儿,还要走下前台,帮助养育他、给他荣誉的英国。那个他长期为之增色的自由、满足的社会需要他的帮助。这不是不着边际地猜测的时候,这不是廉价或聪明地嘲讽的时候。我们需要我们所有的人,尤其是有才华的人。我们需要他们中的h. g. 威尔斯。
注释
[1]赫伯特·乔治·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伦敦大学毕业后做过教师。曾参加费边社,提倡改良主义。其作品讽刺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现象,主张依靠技术力量逐步改革资本主义。⁑
[2]不列颠岛。⁑
[3]见莎士比亚《皆大欢喜》第二幕第七场。⁑
[4]威尔斯《命运之轮》的主人公霍普德赖弗先生是一个布商的助理(与威尔斯一样),在自行车开始进入千家万户,突然而深刻地改变了英国社会生活的时代,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去度假。⁑
[5]当指拉姆齐·麦克唐纳。他作为工党政府的首相辞职和立即被重新任命为国民政府首脑这场政治动荡发生于1931年8月24日——这篇文章首次发表后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