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在3月10日回到了家中,当时他的心理状态十分动荡、充满了悲伤,这一点也在他肆无忌惮的行为中有所体现。他以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难以相处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好斗和无礼。他决定要竭尽所能地侮辱所有人,并让他的家人声名狼藉。他拒绝洗澡,还让他那肮脏的鬈发长到及肩的长度;他会在晚上喝“开胃酒”的时间,在夏尔维勒人最多的街头来回游荡,穿着脏衣服,蓬头垢面,双手插兜,抽着一根烟斗;他那漏嘴朝下抽烟斗的方式是人们眼中最粗鄙不堪的。有一天,一个想羞辱他的小聪明给了他三便士,让他去把头发给剪了。但兰波嘲弄似的对他鞠了一躬,然后在这位捐赠者的眼皮子底下,走进了一家烟草店,又买了一些粗烟丝。后来,在巴黎公社运动开始后,他会在城里最主要的商店前走来走去,对店主们喊:“小心点!你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旧日的秩序已经战败了!”
一个月后,在4月12日,夏尔维勒中学终于在属于自己的建筑里开学了。[95]由于外省的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兰波夫人恳求儿子回去和朋友们一起继续学业。他再一次拒绝了,并不想再跟学习扯上任何关系。他在一家本地报纸《亚登进步报》谋得了一份卑微的工作。[96]这份工作让他能够暂时平息“乌鸦嘴”(他给母亲起的不雅外号)的怒火,这个外号来自维克多·雨果那首冗长的形而上的诗,用来形容母亲那喋喋不休、一股宗教味儿的唠叨。但在他就职五天后,报纸就停刊了,他又一次陷入了无所事事的境地。
当其他男孩在学校上课时,他却在闲混;他穿着脏衣服,又厚又长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破帽子,嘴里衔着烟斗,带着轻蔑的讥笑看着学校窗户里那些为书本花费力气的学生。在去隔壁图书馆的路上,他会想拖拉多久就拖拉多久。[97]他每天都像这样叫人讨厌地出现,学校的老师、学生和校长都认为他给男孩们带来了很坏的影响,也让学校的名声蒙羞,但他们对他也没什么办法,因为他没有违反任何法律。此外,校领导们也很后悔去年把那么多奖都颁给了兰波,今年再也没有哪个学生能像他一样为学校折桂了。一想起他们在过去的阿蒂尔·兰波身上投注了多少期望,他们就会直叹气。
但兰波当时享受着虚伪的欢迎;很多他的熟人都迫不及待地鼓励他继续这种肆无忌惮的行为。他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咖啡馆里度过,等着来一个慷慨的人请他喝酒或是给他一把烟草,他的回报则是尖酸的讽刺和幽默的小聪明,这是他最近发掘出的才能,听他说话的人也往往觉得他十分有趣。在需要表现得玩世不恭或猥琐放荡时,他已经忘记了当初会让他动弹不得的腼腆和羞怯;过去的他只有在谈论那些真正感动他的事物时才能克服舌头打结的毛病。外省城市里那些咖啡馆的主顾很享受他那些亵渎教会和神甫的发言;他们尤其喜欢看他猥亵的言辞和天真、孩子气的外表之间那强烈的对比。他们随时都会花钱请他喝酒,因为他们知道,在一品脱啤酒或一杯白兰地下肚后,他的状态更好,出言也更加无所顾忌。在给伊藏巴尔的信里,他吹嘘道:“我现在玩世不恭,靠别人供养,到处找能靠得上的老傻子或是学校里的朋友。只要我能想到的,不管是言辞还是行动,不管多肮脏下流,我都能给他们来上一段,他们‘用酒或姑娘’(en bocks et en flles)来回报我。”大部分评论家都误解了最后这句话,将它解释为当时兰波有狎妓的行为。但是“flles”一词并不只有“妓女”的意思,它其实也是白兰地的一种计量单位。[98]因为他们都坐在咖啡馆里,他的朋友们更可能用酒水来为他的淫邪故事买单,而不是给他用于狎妓的钱。
兰波当时正努力摆脱一切他曾经奉为圭臬的束缚,无论是精神、肉体还是道德层面皆是如此。曾与他同校的同学路易·皮尔昆提到,有一天晚上,在杜特姆咖啡馆,兰波激烈地攻击了被他称为“入侵者”的那种人,“入侵者”指的是那些在生活中对其他更有能力但又更谨慎周到的人造成妨碍的人。“那群垃圾必须被清除,”他凶狠地说道,“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如果要杀人我都不会犹豫,看着他们成为我的受害者承受痛苦,我会得到最大的快乐。”
整整二十五分钟他都没有停下对人类中大部分人的谴责;他声称他们都应该在缓慢的折磨中死去,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最坚定不移的信念。
这是兰波一生中最为暴烈和污秽的时期,他的言语和诗歌也展现了他沉沦其中的、猥亵的视野。德拉艾提到,[99]他甚至会编造关于自身的淫邪故事,让他自己在故事里做出禽兽般令人作呕的行为;当本来和他一起坐在咖啡店里的人因此而起身离开时,他会感到无上的喜悦。其中有一个故事是他最喜欢讲的,而且每次讲的时候他都会加入一些新的细节:关于他如何引诱在街头游荡的无主妓女回家,以及他和她们在一起时所做的那些勾当。
但所有这一切都指向他那可怜的内心世界的动荡;所有这些暴烈、猥琐的行径似乎都源于他内心深处的一片废墟,那是一道深深的伤口。他在巴黎所遭受的震撼好像割开了一个已经发展了好几个月的脓包,这种震撼突然之间让他第一次必须和自己面对面。自从十五岁的他在上一个夏天离开了学校,在近一年的时间里,他都在一种精神紧张的状态下生活。他目睹了帝国的崩塌和发生在家门口的战争;他的家乡遭到了轰炸,而他也变得恐惧,担心他最亲密朋友的安危;他失去了唯一一个曾赢得他全部信任的人的陪伴。他人生中所有稳定的部分都已离他而去,所有的规矩都被放开;他曾离家出走,并在极端贫困的情况下在巴黎生活,也遭遇了给他人生留下最深的烙印的经历。所有这一些都足以破坏一个人心理上的平衡,即便那个人是一个比兰波更加健全的青年。
他的天性中最中心的部分其实是纯洁和天真,而且他向往着绝对的完美;他感官上的敏感性此时已经被他所遭遇的丑恶所伤害,因此他开始反叛。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不再能够承受生命的负担,生命中固有的情况让他不堪忍受,对此他做出了激烈的还击。他从来都没有从那次震撼的经历中完全恢复,这种影响在日后让他无法接受生命的原貌。在这之后,生活对他而言只是一场暴行。在他内心的空虚中,在所有这些他憎恨、鄙夷的人类中,他所能找到唯一的安慰就是彻头彻尾的厌恶。因为他无法用理性来支持自己的反叛和自己无意识中对生命的拒绝,他特有的报复方式就是沉沦在肆无忌惮的行为中,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羞辱所有在人生旅途上最肮脏下流的一段路上认识他的人。他对个人纯洁的放弃仅仅是他不快乐的心理状态的进一步展现。他在这段时期所作的《仁慈的姐妹》生动地展现了他的痛苦。
那个青年皮肤棕红、两眼放光,
二十岁的美好身躯自然赤裸,
头带铜环,沐浴月色,
想必被波斯的某个精灵崇拜过。
冲动中隐含黑色的纯情,
得意于初次的醉心,
有如初夏的夜雨,年轻的海浪,
倾向那钻石的温床;
那个青年面对这世界的丑陋,
心中激荡着强烈愤怒,
心怀永久而深刻的创痛,
于是他渴慕仁慈的姐妹。
但没有什么能将他带回舒适和宁静之中,女人或爱,抑或是学习,甚至大自然之美都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文学和公正,以及其他所有的力量都无能为力;他能期望的只有死亡那最终、也是最可怕的怀抱。
就让他相信远大的目标,相信
巨大的梦想或远行,穿越真理之夜,
让他以他的灵魂与病弱的四肢呼唤你:
噢,神秘的死亡,噢,仁慈的姐妹![100](王以培 译)
兰波用最残忍的方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面对他曾经为之震惊、恐惧和困扰的性问题。在这之前,他只考虑过爱情;这种情感从他内心中流淌、放射出来,但他还不需要一个接受它的容器。他早期的爱情诗包含了极大程度的纯真。他想象自己的爱情将会最终把他引向某个女人,就像那些他阅读、欣赏的诗人——邦维尔或勒孔特·德·李勒那样——一个像古希腊雕塑一般不辨性别的女人。但从来没有哪个女孩曾瞩目于他,或是认真地对待他。他太害羞了,而且看起来太像一个孩子,他有着玫瑰色的双颊、鬈曲的头发和青少年特有的沙哑、游移不定的嗓音。但此时他的感官已经被唤醒,他的身体渴望着满足。为获得经验,他曾做过一次可悲的尝试,但他的做法太过笨拙,最终还是失败了。皮尔昆提到,[101]在1871年的5月,兰波在信中向他说起和一个比他年长的女孩的幽会,女孩是地方法官的女儿。他让她在夏尔维勒的广场和他见面,但她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她的女仆陪着她,按他自己所说,他则是像“七万六千只刚出生的小狗”一样愚蠢和害怕。那个女孩残忍而冷漠;她拿他取笑,嘲弄他孩子气的外貌、害羞的态度和破旧的衣服。
他还提到了另一个女孩,但我们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而她存在的证据也是最站不住脚的。德拉艾说,兰波在1871年2月去巴黎时,这个年轻女孩陪伴着他,也正是因为这个女孩,兰波才写下了《元音》这首十四行诗。如果这个女孩确实存在并且陪着兰波去了巴黎的话,那么他们一定保持着非常纯洁、完全柏拉图式的关系,因为据说在到达巴黎后她就离开了他返回家中。
皮尔昆进一步提到,有一天晚上,他和兰波一起坐在夏尔维勒的杜特姆咖啡馆里,聊天中他对兰波说道:“怎么样?你的感情进展如何?有没有那个女孩的消息?”他说兰波突然用一种极度悲伤、痛苦的眼神看着他,并回答道:“请闭嘴吧!”然后,他把头埋在胳膊里,坐在桌边哭了起来。九点的时候他站了起来,说:“我们走吧!”在距离城市大约一英里的森林边缘,他和朋友握了手,便不再发一言,独自穿过森林走了。之后四到五天的时间里,他都没有见过皮尔昆。皮尔昆认为兰波依然在想着造访巴黎那段时间的那个女孩,但他也可能是在想另一个女孩。兰波的自尊心一直都像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一样,他没有对抗羞辱的武器;当他有了这一段和女性有关的苦涩经历后,出于厌恶,他转而反对整个性别,并发誓他鄙视一切女性。“噢!我的小情人,我恨透了你们!”他在一首诗中如此写道。[102]这一时期他诗作中的大部分都在表达对女性充满执念的厌恶,那是一种针对所有女性的病态憎恨。
女人的肉体对男人来说不过是一种暴虐和羞辱。他在《仁慈的姐妹》中写道:[103]
然而女性啊,尽管你满心温柔怜悯,
但你不是,永远也不是仁慈的姐妹,
那莹莹秋波,阴影笼罩的美腹,
那纤纤玉指,美妙绝伦的双乳,全都无济于事。
双眸巨大的盲女仍在沉睡,
我们全部的拥抱只处于一个原因:
是你将乳房悬于我们头顶将我们哺育,
我们轻撼着你美好而庄严的温情。
你将仇恨、麻木、衰弱,
和你往昔遭受的种种蹂躏,
全都归还了我们,噢,在无辜的夜晚,
有如每月一次的鲜血涌流。
但凡他能够获得自然寻常的经验,他之后的生活都可能变得截然不同。由于他面对女性时总是失败——后来他写道“狂欢纵欲,与女人交好,对我是禁止的(王道乾译)”[104]——他可能转而思考爱情的其他形式,并对他在巴黎的经历抱有执念。此时在他的写作中,我们第一次发现了对罪恶这一问题,以及在天使和恶魔之间抉择的痛苦的表达,这是他一直以来无法解决的冲突。冲突存在于欲望和他早期的信条之间,也存在于他对完全独立和表达的向往和外部教条、传统道德之间。兰波当时还无法走上属于自己的道路,并忽视那些想要压迫他的力量;他感到自己必须先破坏掉这些力量。由于教会是横亘在他追求我行我素、遵循自我道德法则的路上最大的障碍,因此他对教会的攻击最为猛烈:它就像一个压迫羊群的牧羊人一样,为了获得永久的顺从而让自己的属民保持愚昧。
孩子应该尤其感谢这座房子
这个给予他们幼稚关怀和愚昧驯化的家。[105]
他在蒲鲁东的书中读到过“上帝为恶!”,在他知性发展的这一关键时刻,这句话反复地在他发热的头脑中回响。也是在这段时期,他会在夏尔维勒公园里的椅子上涂画:“去他妈的上帝!”后来,出于极度的傲慢和自尊,他想象自己能够砍倒象征着善与恶的大树,让树根枯萎,从而抹去这自基督教诞生以来就开始存在的善恶冲突。但在当时,他还只是迷失了方向,他的叛逆期和不确定性结合在一起,他和自己的较劲也在《初领圣体》一诗中有所体现。从这首诗中也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叛逆在很大程度上与性意识有关。对青春期和青年烦恼的展现,比这首诗更好的并不多见。这首诗通常被看作兰波作品中最叛逆、最有亵渎意味的一首,但也可能是这个时期最精美也最有力量的一首诗作。它描写了一个小女孩在初领圣体前夜的心理状态;在她的想象中,贞洁、虔诚的想法和下流的念头混合在一起,而她那正在苏醒的性欲则在对救世主基督的爱中找到了发泄的出口。
模糊的、不知羞耻的好奇心
惊醒了她那蓝色的贞洁之梦,
她惊讶于那天国的长袍之间
是基督遮挡裸体的麻布。
她渴望,多么渴望,可她的灵魂陷入悲戚,
把额头埋进枕头里低泣,
若能延长这温柔的神圣闪电,
她如此渴望……——阴影已罩满房屋和大地。
这孩子已经不耐,她心如乱麻,舒展
背脊,拉开蓝色的床帏
为了让清新的空气吹进屋里
吹进被里,向着她焚烧着的胸脯和小腹。
她醒来时——已是午夜——窗棂洁白
面前是月光照亮的窗帘幽蓝如梦;
幻觉俘虏了她星期日的天真
她梦见红色。她流下鼻血。
无法入眠的她于是下楼走进外面的庭院中,那里空气清新,星空在她头顶黑暗的天空中闪烁明亮的光芒。
她在茅厕里度过自己圣洁的夜晚,
向着蜡烛,屋顶的洞中流动白色的空气,
某根沾满黑紫色的野葡萄藤,
缠绕着邻家的院落,坠下。
天窗成了一颗带着活生生光亮的心,
庭院中低垂的天空,用红金色,
镶嵌了窗棂;散发洗衣水臭气的石子路
被黑色睡眠的墙影笼罩。
接下来,兰波想象她已进入老年,正在回望初领圣体的前夜,他让她哭泣:
我也曾年轻,而基督玷污了我的气息;
他让我厌恶,直到那厌恶没过咽喉!
就让你吻我羊毛般浓密的头发,
让你为所欲为……啊!来啊,这是为了你们好,
人们啊!你们不知道那最多情的女人
她,没有怀抱卑劣恐惧的良知,
最淫荡又最悲哀的女人
我们对你们的冲动通通都是错误!
我的初领圣体早已过去。
你的吻,我再也无法感受;
我的心和我那曾被你的肉体怀抱的肉体
上下遍布着基督不洁的吻痕!
诗的结尾,面对造成这所有的欺骗和无意义的苦难的基督,诗人发出了反抗的呐喊。
基督!噢!基督,你这偷走生命力的永恒窃贼,
就连上帝,他在两千年中也屈服于你的苍白,
禁锢于大地之上,出于羞耻和精神中的恐惧,
或是欲绝的悲痛,女人们恭顺地向你俯首。
此时,孤单和寂寞变得愈发难以忍受,因此,他思念起了一年前还拥有的、与伊藏巴尔之间那充满共鸣的友谊。伊藏巴尔在学校的位置已经被一个来自洛桑的逃难者顶替,他的名字叫爱德华·沙纳尔。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留着蓬乱的金色络腮胡,有一双善良的蓝色眼睛,他的面庞总是透露出只有天性极度单纯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宁静。他非常喜爱文学,认为对美的追求可以净化低层次的人类本能,让自身意志更加坚定。他很确信自己的品位,但不拘泥于传统或一成不变,他的教学方法在他的那个时代可以说有一定的启蒙性了。他并没有像其他同事那样让学生们钻研一段文字并做出评论。他的目标是将对文学和美的爱灌入他们心中,因此,他会用他那精心调整过的醇厚嗓音为他们朗诵他最喜欢的十五、十六世纪诗人的作品,这些作品都不在考试的范围内。对于把单纯、直接的个性看作最大优点的兰波来说,沙纳尔身上有很多地方都会让他心生仰慕,但可惜的是,在男孩最需要一个既能欣赏又能信赖的朋友时,他们二人却未能见面。德拉艾对这位新老师充满了喜爱和夸赞,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这让他的朋友心生嫉恨。之后的某天,兰波在小树林中散步时,突然遇到了正独坐着的沙纳尔;他很想上前去搭话。他觉得这位老师可能可以帮助他解决心中的困惑和痛苦。然而当他试着说话时,他的舌头仿佛被粘住一样张不开口,平日里的羞涩控制了他;他在沙纳尔的座椅前走来走去,想要鼓起勇气来,可他还是不敢与他攀谈。但凡沙纳尔抬头看他一眼,也许他就能找回勇气,然而这位老师正忙着思考:他只是继续抽着烟斗望向远方,全然没有注意到面前站着的青年。丧失了勇气的兰波于是放弃了他的计划,沉默地走开了。[106]
但此时的兰波并不是完全无所事事的状态。他在图书馆里花很长的时间阅读哲学、魔法和神秘文学的书籍。他的诗歌理论和关于诗人的功能的理论也在循序渐进地发展。他同时也会阅读他能找到的一切被视作不道德的文学作品:颠覆文学、撒旦文学等。这也是他开始探索波德莱尔作品的时期。他被波德莱尔的现实主义、反教权主义和他想象中对撒旦主义的爱所吸引。据说,图书管理员很不喜欢他看这一类的书;他认为这些书很不适合一个十六岁的男孩,于是拒绝把其中的一些借给他。兰波为了讽刺他而写了尖酸刻薄的讽刺诗《坐客》,这也是他最有原创性的诗作之一,其中的意象和词汇十分独特,在法语文学中难得一见。
这一文学时期从1871年3月中旬兰波从巴黎返回时开始,一直到同一年的秋天结束,其间兰波的创作十分活跃。在最初的几个月中,他创作了一大批猥亵、暴烈的诗歌,这些作品源自他从巴黎回来时心绪不宁的心理状态。4月和5月时,他创作了《坐客》《受刑的心》《巴黎重繁》《巴黎人战歌》《我的小情人》《蹲》《七岁的诗人》和《晚祷》。6月,他创作了《教堂的穷人》和《仁慈的姐妹》;7月创作了《初领圣体》和《与诗人谈花》;9月创作了《醉舟》。尽管不能完全确定作者就是兰波,但《长袍下的心》[107]可能也是这一时期的创作,其风格和概念与这一时期的其他诗歌相似。如果这首诗确实出自兰波笔下(可能性很高),那么它一定是在这一时期创作出来的。这一时期展现出的痛苦状态和后来在《爱的沙漠》中表达的很相似。
值得注意的是,与不久之前的《孤儿的新年礼物》,甚至是之后的《害怕的人》相比,在这一时期的诗作中已经可以看到兰波向现实主义的转变。之前他所实践的是科佩式的感性现实主义,但现在,他更偏爱波德莱尔那种不加修饰、残酷的现实主义。《教堂的穷人》所绘的图景也是波德莱尔式的。这首诗描写了一群在教堂里停留的穷人:他们就像被关在木质栅栏的牲畜一样,他们的呼吸在冰冷的空气里变成了蒸气。他们快乐又谦卑,就像被殴打过的狗一样,很高兴能暂时躲过外面的寒冷,很高兴能什么都不想,只是沉重地坐在那里;女人们很高兴能够从醉酒的丈夫身边逃开,得以在完成上帝因世界初始时他人所犯罪孽而强加给他们作为赎罪的六天劳作后,能够稍事休息。他们就坐在那里,双目视而不见,口中甚至不会念出哪怕一句祈祷。
外面饥寒交迫,有人大吃大喝。
这很好。又过了一个小时;还是莫名的病苦!(王以培 译)
诗的结尾呼应了波德莱尔的《圣彼得的背弃》。
所有人都流露出乞丐的愚昧信仰,
向着耶稣喋喋不休地诉苦抱怨,
耶稣在高处梦想,在苍白的玻璃上脸色蜡黄,
早就远离了瘦骨嶙峋的罪人和肥胖的恶棍,
远离了肉香和织物的霉味,
远离了行径拙劣的阴暗闹剧;
——而祈祷声声,说得天花乱坠,
神神叨叨殴打话语带着迫切的口吻,
当太阳从圣殿沉落,满面春风的贵妇人
身着庸俗的绸裙,来自富人区,
——噢,耶稣!——这些肮脏的肝病患者,
将她们干枯的手指浸入圣水盆里。(王以培 译)
《巴黎重繁》描写了兰波所见到的,在德军对巴黎的围攻战结束后涌入巴黎的乌合之众。尽管这首诗可能受到了一些来自勒孔特·德·李勒的《巴黎之祭》的影响,但更多的影响还是源于波德莱尔对巴黎的描述:巴黎就像一个妓女,尽管她充满了罪恶和弱点,他还是无法不爱她。
这一时期的诗作证明兰波最终还是将自己从帕尔纳斯派的影响中解放了出来,在此之前,他的诗歌中最主要的灵感都来自帕尔纳斯派。
在他通过这些诗歌发泄心中积郁的同时,他的内心世界也发生了重大的转变,而他的“通灵人理论”也日趋成熟。尽管这一理论在5月13日和5月15日的书信中已经被大致列出,但在完成上述诗歌创作之前,他都没有将这一新的诗学理论付诸实践。[108]根据他的理论,诗歌应当不仅是破坏偶像,也不仅是对既有价值观的破坏;诗歌有其正面的信念,也有精神层面上的功能。这些诗作正是这种心灵和精神状态的产物,在他寻找新价值的道路上不可或缺;它们也是他精神上的烦恼的产物,是清除脓肿、排出脓液的最后一步。它们是被反复酝酿出的作品,打破所有风化、教条、传统道德那陈旧的枷锁,从而让新的成果能够于新的基础之上崛起。在新的理论能够起作用之前,所有的东西都必须被抛弃;然后,当所有的过去都被扫除后,兰波就不再创作那些或猥琐或亵渎的诗歌了。诗歌就此成了探索无限的方法;诗歌属于精神世界和神秘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