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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通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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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兰波心灵中最肤浅的一部分被亵渎和淫秽所充斥,尽管在并不宽裕的条件下,他表面的生活看似极尽堕落,但在灵魂的深处,他寻求从这个与他背道而驰的世界中逃脱;他寻找一个能让他全神贯注的理想世界,忘记那些他无法接受的现实。他寻找某种能够抓住他、让他超越自身之外的东西,某种能够突然之间赋予一切事物灵光、赋予他周遭肮脏破败的事物意义的东西,某种甚至能够明确自证其必要性、能够把淤泥变成黄金的东西。在面对它的贫民窟和妓院、它的妓女和皮条客、它的悲惨和恶毒时,波德莱尔曾这样描述他所面对的巴黎:

因为我能从一切中吸取精华;

你给我淤泥,我把它变成黄金。[109]

兰波无法接受这样一种可能性:周遭那些让他恶心作呕的肮脏破败并没有进一步的意义和用处。在他童年最早的时期,他渴望上帝,并曾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他。之后他背弃了上帝,并因为把他认作权威和独裁的象征、认作对自身自然发展的阻碍而厌恶他。于是,他为嘲笑和唾弃曾经崇拜的形象而感到快乐,但把偶像踩在脚下并不能让他有所收获;他对绝对存在的渴望仍不能得到满足。他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某种能够将绝对真理、绝对完美和绝对幸福的感知归还与他的东西。波德莱尔“哪儿都行,只要在这个世界之外!”的痛苦呐喊,此时正回响在兰波荒凉的内心深处。他感到自己必须找到某种方法来与自己和解,他必须抛弃自身天然的倾向和欲望,或是为它们的存在找到恰当的理由。他不满足于做一个自我放纵的罪人,因为软弱而在未来哀叹自己从高洁之处的堕落。在他看来,心灵的绝对自由就是至高的善,对既有事实的反抗、对存在条件本身的反抗,此时正引领他对超现实主义的追求。通过对另一个世界的发现,他尝试从日常存在中逃离;在那个世界中,他对现实仅有一些模糊的感知,在那里,他不再被事物寻常的面貌所束缚。诗歌将不再是自我的表达,不再是他对周遭污秽的反应,也不再是自身的终结;它将成为探索超验的方法和进入超验的载体。文学将具备一种预言性的意义,与神秘主义紧密相连,成为一种最可靠的方法,用来把握那些不可言喻的东西。诗人自身将成为一个媒介、一个不自知的工具,某种力量会通过他的双唇被诉说出来。他将能够飞升、超越可见的现实,去探索超越这个世界的隐秘现实,并将其反映出来;他将成为永恒心灵的影子。兰波脑中充斥着这些新的视野,他忽视了甚至仿佛忘记了自己的政治观点,或者说,他认为牺牲掉这些政治观点是有必要的。正是这些“观念”让他留在夏尔维勒时充满了愤怒,催促着他奔赴巴黎的战场——那里有无数的工人正在死去。[110]

此时的兰波开始受到一种全新而又重要的影响,来自夏尔·布列塔尼;兰波在夏尔维勒的咖啡馆里厮混、寻找免费烟酒时与他结识。夏尔·布列塔尼是一个奇怪又充满个性的人,他是一个海关官员,同时又是一个业余小提琴手和一个并非没有才能的绘图员,除此之外,他对魔法和神秘学也有所涉猎。他是一个健壮、敦实的中年弗兰芒人,声音爽快、响亮;他的笑声更是嘹亮。那是一种在他的胸腔里翻滚的笑声,像火山爆发一样,这让他看起来十分天真无邪,但又充斥着一种令人愉快的机智和色情的意味。他有一张长着浓密络腮胡的方脸,因此他总喜欢想象自己的长相和亨利八世相似,但事实上,他看起来更像那种好脾气的资产阶级,就像鲁本斯和乔登斯的弗拉芒派画作中那些对着我们微笑的人。他享受生命中美好的事物:酒、女人、他的烟斗和文学;但他又绝不受任何这些事物的限制。和夏尔维勒其他的布尔乔亚市民相比,他是一个异类,尤其不同于那些会在星期天坐在广场上观看乐队演奏的官员;兰波也在《乐曲声中》一诗中讽刺过那些人。夏尔·布列塔尼因其亵渎宗教的观点和尖锐、暴烈的反教权主义而臭名昭著。他是当时少数几个不仅仅是利用兰波来纵容自己败坏的道德,而是在知性上对兰波进行鼓励的人之一。对他来说,肉体层面的生命至关重要,但感官的满足并不应当被看作一种对心灵层面生命的忽视。他平等地对待兰波,也确实很享受和他一起消磨的时光;他会为他尖酸的笑话和讽刺而大笑,并鼓励他继续,让他感到自己是一个非常大胆而有智慧的人。他对自己的财政状况有清晰的认识,和他在一起时,兰波总能得到免费的酒和烟草。在晚上,兰波会和布列塔尼还有其他几个差不多的好友一起,在杜特姆咖啡馆坐上好几个小时,畅饮啤酒,为下流的笑话开怀大笑;只要布列塔尼在场,他们就一定会说这种笑话。他一直被告诫远离这种生活,因为那是通往永恒毁灭的享乐之路,但对现在的他来说,这一条路通往至高的善,能够开发他的才能,让他忘记那曾让他手足无措的羞涩、让他毫无虚伪的羞耻,肆意表达自我。曾经的他在别人面前总是舌头打结,但现在能够在喝完一杯啤酒后用前所未有的流畅言辞来自我表达,为喜欢和他一起打发时间的伙伴们逗趣儿。他变得很有名,人们都知道他的机智和不饶人的讽刺。此时,他脑中出现了一种理论:无论如何,道德败坏也许是一个很有价值的工具,能够打破将人类精神捆绑于物质世界的锁链;布列塔尼也鼓励他深化这一信念。德拉艾说,如果布列塔尼生在中世纪,那么他有可能是一个恶魔学家,或是一个炼金术师,而且他很有可能被当作巫师,被绑在木桩上烧死。他相信魔法、神秘学、心灵感应,并对它们进行研究。正是他启发了兰波对这些学科的兴趣,并从自己的藏书中借书给他,或替他向其他人借相关的书籍。在这一时期,他对兰波的影响之大、之重要不可估量,而兰波也选择和他一起度过最多的时间,不是在杜特姆咖啡馆,就是在他的公寓里。他会为兰波演奏小提琴,或为了给他逗趣儿而展示他最近为夏尔维勒教会要员们而作的讽刺画;他会聆听他的诗作,对它们批评、褒赞或苛责;尽管他个人的品位更倾向于淫秽诗或是那些对上帝和教会进行亵渎的诗,但他对兰波诗的评价总能展现出带着赞赏的理解。对兰波来说,他不仅是一个鼓励他的年长好友,更是一个真诚的、相信他有无限可能的仰慕者。而且,由于他认识许多文人,他也准备让兰波的名字能够跻身于他们之中。[111]很快,他对兰波的影响开始完全取代了伊藏巴尔。兰波在5月13日给前任老师写去的信中也确实有一定程度上的讽刺和轻蔑的意味;似乎是对他在斗争继续的情况下竟如此简单地回到教职中去的嘲讽。“行!您如今又做老师了!”他写道,“人对社会是负有义务的,您曾经这样对我说过。您已经进入教师行列,您现在是走上坦途正道了。”[112]他无法抗拒震惊老师的诱惑,向他描述自己正在过的那种乞讨酒水、用下流故事回报、寄生虫一般的生活。这封信中展示了一种微弱的厌烦情绪,以及想要伤害他人的欲望。“到头来,你只考虑你自己的艺术理论下的主观诗歌。你固执地决定回到学术的食槽里觅食——原谅我这么说你——证明了这一点。但你最终只能洋洋得意、自我满足,你什么成就都没有,因为你不会真正地想要成就任何事。更不用说你的主观诗了,它们永远都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让人食之无味。和很多其他人的希望一样,我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在诗歌理论中加入客观诗。”

在布列塔尼的影响下,兰波此时开始阅读新的内容。他不再仅仅对文学进行研究,也开始研究神秘主义哲学、魔法和卡巴拉[113],他贪婪地咀嚼这些书籍,投入的热情和渴望绝不比过去对其他研究的少。他自己并没有提及,因此我们不可能精确地了解他具体读了哪些东西。我们知道他身无分文长物,因此无法买书,但他从公共图书馆和布列塔尼那里借了很多的书,布列塔尼也会替他从其他渠道获取书籍。因此,仅仅查看夏尔维勒公共图书馆的藏书并认为那就代表了他全部的阅读量,是远远不够的。

一位评论家在一项创新的研究中提出,兰波“通灵人理论”的实质内容来自印度哲学,这一研究也证明,兰波不过是又一个其理论与佛教教义高度一致的东方哲学家罢了。[114]兰波的确常常熟稔地提到东方,认为它是所有智慧的中心,并认为这个世界正因为向西方看齐而失去自身的灵魂。但是,并没有来自他笔下作品的证据来证明他对东方的了解已经超越了一个普通文人很可能从杂志文章中获得的基本常识。兰波当时十六岁,除了法语、拉丁语和一部分希腊语外,他并不懂其他的语言;他没有足够的钱来买书,他依赖一个外省城市的市立图书馆来借书,因此他获得珍本、内容深奥的书的可能性是极低的。他对学习的态度和他的年龄一致,是一种学生对自己通过阅读二手材料而成功掌握一门学科的幻想;如果说除了十九世纪法国文学中能学到的内容以外,他还掌握了其他关于印度宗教思想的知识,这一点很难令人信服。细看之下,他对东方哲学的了解其实很模糊、流于表面,不超过拉马丁《文学谈话》(cours familier de littérature)中包含的内容,后者中有一大部分关于东方文学和哲学的内容。除此之外,东方也是许多帕尔纳斯派诗人获取诗歌灵感的主要来源。比尔努夫(burnouf)的佛教史、《利格经》、《罗摩衍那》、《薄伽梵歌》和《薄伽梵往世书》的译本引领诗人们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认知现实,使他们将世界看作美丽的梦幻泡影,再无其他。兰波可能是在阅读一些被他视作文学导师的帕尔纳斯派诗人的作品时,学习了一些关于东方哲学的知识。

与此同时,一些评论家宣称,兰波深入地研究了神秘主义和光照派哲学,这一观点似乎更能站得住脚。然而,在研究兰波关于神秘学和光照派哲学的文本后,再次证明他这方面的知识也并不深入,仅包括他在阅读某些十九世纪作家作品时所学的内容,而且(在这一阶段他的文学理论中)对这些内容他也只是片面地采用。那些吸引他并为他所用的、属于神秘学范畴的想法,可能来自一些和他同时代的作家的作品,或者来自夏尔·布列塔尼对他说过的话。进一步来说,浪漫主义和后浪漫主义思潮所受到的来自神秘主义哲学的影响,比至今人们所能想象的还要深远。韦雅特(viatte)[115]对前浪漫主义文学的神秘学来源做了全面的考察,但由于他在1820年中断了这一研究,因此剩下的工作还有待后世作者来完成。在《雨果和他同时期的光照派》中,他也从这一方面对雨果进行了考察;德尼·舒拉(denis saurat)在《维克多·雨果的宗教信仰》中也揭示了诗人的哲学受到了以卡巴拉为基础的影响。这一方法也可以有效地应用于对其他作家的研究。即便是巴尔扎克那样唯物主义的现实主义作家,在如《塞拉菲达》和《路易·朗贝尔》这样的作品中,也能看出神秘主义哲学在十九世纪作家中渗透和影响的程度。事实上,只有在掌握了炼金术相关知识的情况下,我们才能够真正理解钱拉·德·奈瓦尔。韦雅特的研究证实了光照派原则在十八世纪法国的影响力,以及它是如何继续对如约瑟夫·德·迈斯特(joseph de maistre)、巴朗什、塞南古(senancour)和夏尔·诺迪埃(charles nodier)这样的早期浪漫主义作家造成影响的。在1820年左右发生了第二次斯威登堡主义浪潮,当时,莫埃(moet)首次用法语翻译了这位瑞典哲学家的全部作品。这一波浪潮平息后,在1840年后,勒波依·德·古伊(le boys de guay)的译本又再次引起了人们的兴趣;波德莱尔正是在这一时期受到了他的观点的影响。但是还有其他比斯威登堡更受大众欢迎的光照派作家,其中最著名的有昂方廷神甫(père enfantin)、皮埃尔·勒鲁(pierre leroux)、荷勒·沃隆斯基(hoené wronski)、埃斯基罗斯(esquiros)和埃利法斯·莱维(eliphas lévi)。可以确定的是,兰波在使用神秘学理论时,并不需要深入钻研其中的哲学;对他来说,只要阅读同时期特定几个作者的作品就足够了。

对于兰波研究和总体的十九世纪研究来说,都应认识到神秘学理论在某些作者中的盛行与弗洛伊德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理论在今天作者中的盛行是一样的;尽管其中很多人从未读过出自这两位思想家笔下的任何文字。波德莱尔就对拉瓦特(lavater)、斯威登堡和约瑟夫·德·迈斯特十分感兴趣——更不用说像荷勒·沃隆斯基这样非主流的作者了——可以说,他的宗教观和美学观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这类研究形成的。

因此,我们可以认为,兰波可能仅从阅读波德莱尔的作品中就能够吸收许多神秘主义思想,并将其应用于所有的美学实践中。确实,兰波“通灵人理论”的实质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波德莱尔作品的影响,在发展这一理论时,兰波志在继续前辈未竟的事业。然而,两位诗人之间也存在着一个巨大的不同点。对于波德莱尔来说,一切的本质仍受制于天主教,因此他把神秘学理论嫁接到天主教的原教旨之上。兰波则希望回到基督教诞生之前的日子,在那里不存在善与恶的矛盾。但他发现——这也是他人生悲剧的一部分——人就是(据他所说)自身洗礼的奴隶;这一点无法抹杀;人类无法回到没有对罪孽的意识的日子里去;人类无法根除知识之树,因为它的根茎早已枝繁叶茂地渗透了人类存在的全部。波德莱尔接受原罪的教条,并尝试用神秘主义哲学来解释上帝和永恒的意义。兰波却拒绝一切。出于傲慢和骄傲,他希望能够凭借自身来改变一切,为自己铺路,独自走向永恒;他希望能够硬闯进永恒的所在,而不是——像波德莱尔认为重要的那样——通过长久的耐心和努力来赢得飞升的奖励。为达到这一目的,他最后甚至准备好借助魔法的力量——这事实上是一种不通过自身努力,而是依赖药物和暗示的宗教形式——来获取上帝的视野。后来,在他不断发展自己作为通灵人的角色时,他愈加依赖魔法和炼金术的理论与象征符号——然而,即使在这一阶段,我们对于他是否求助于黑暗魔法这一点依然存疑。他绝不可能读完了戈德绍所列出的夏尔维勒市立图书馆中所有的拉丁语和法语藏书。[116]也没有证据证明他确实从那里借阅了书籍。对魔法感兴趣的普通人——像布列塔尼这样的人——随手可见的架上书籍已经足够理解他的观点——当然也包括“通灵人理论”在内。如弗兰克(franck)1843年的作品《卡巴拉的历史》,尤其是埃利法斯·莱维的作品,它们在第二帝国最后的几年中深受大众欢迎:1856年的《高等魔法的信条与仪式》、1860年的《魔法史》和1861年的《伟大奥秘的钥匙》。除此之外,波德莱尔的作品也应在其列。兰波的诗学理论中没有任何不能在这些作品中找到的内容。

那些希望把兰波看作所有时代的继承者的人,会觉得这种认为兰波的思想仅仅源于不超过半个世纪前的说法是一种冒犯。然而,我们必须记住,兰波仅仅用了很少几个月——也就是几周——的时间来构建他的文学理论。自他2月底到3月10日在巴黎的时间开始,只有从3月开始到5月第二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而且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在普法战争之前他就已经对神秘学或是任何诗学理论产生了兴趣。

另一方面,那些希望相信他的理论完全来自他内心意识的人会认为,对兰波的原材料来源和可能借用的观点的展示是对他原创性的污蔑。然而,独创的能力似乎很少与天才的文学才华相伴相生;精彩的想法往往来自不受关注的作者,他们随手将这些想法扔在路旁,而伟大的作家会将它们拾起。所有伟大的作家都曾抢劫过勤劳蜜蜂的蜂巢;矛盾的是,也可以说天才即是妙手行窃的才能。

对兰波来说,从文学而不是生活中获取材料是很自然的。当时他还未满十七岁,对他全部的生活来说,其中最波澜壮阔的部分都来自书本;对他来说,文学的世界比现实中的世界更加亲切。他有一种同化事物的独特能力,他的想象和记忆则是储藏了丰富的文学、哲学观点的宝库。通过从各种资源中有意和无意的借用,他创造出了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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