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在哈勒尔时,马赫迪起义为埃及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并完全终结了其在苏丹的统治。英国的援助也无法阻止德尔维希人的进军。当起义蔓延至东苏丹时,英国政府决定让在苏丹、索马里海岸和哈勒尔远征的埃及军队撤退。1884年9月,在统治哈勒尔仅十年后,埃及军队撤离,为这座城市留下了困惑和苦难,除此以外再无其他。之后,在英国的建议和支持下,前任埃米尔之子被任命为城市的总督。对于哈勒尔的归属权而言,这并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埃及人的统治为城市打开了与欧洲贸易的通路,也迎来了外国人和基督徒,他们都在城墙内安下了家。但新任的埃米尔是一个狂热的穆斯林,和他父亲在劳夫帕夏征服城市之前一模一样;在埃及统治下的十年里,他什么都没有学到,只知道在私底下不断酝酿自己对所有外国人尤其基督徒的憎恨。他的梦想是让这座城市回到埃及人统治之前的日子,再次成为一座神秘的城市,对一切外人和异教徒紧闭大门,躲在高耸的城墙之内。哈勒尔的欧洲商人开始为自己的生计和财产感到焦虑,大多数人都离开了。巴尔代也关闭了分公司,并给兰波提前发了三个月的薪水作为补偿。
于是,兰波返回了亚丁,寻找另一个工作机会,但依然一无所获。他于是重新回到巴尔代的商行总部,做着之前那份微不足道的工作。
他从内陆带回了一个阿比西尼亚女子,很可能是个女奴。她也可能不是阿比西尼亚人,而是哈勒尔人——因为她被描述为一个高挑苗条的姑娘,皮肤的颜色很浅,甚至可能被误认为欧洲人。尽管巴尔代的商行给他提供了免费的住宿,但他还是租了一间房子;在他待在亚丁的时间里,他一直和这个女子住在一起。[531]据说他们很快乐,并且他总是对她很和善、充满了情感。他似乎盼望着能将她教育成一个聪明的伴侣,还把她送去了法国传教士的学校接受教育。巴尔代的女仆弗朗索瓦丝·格林萨德(françoise grisard)每个星期天都会去兰波家里陪伴这个年轻女子,并教她缝纫;她曾说,这位姑娘非常羞涩、不爱社交,除非有兰波的陪伴,她从来不会出门,并且兰波一直都对她很好,甚至还想过要娶她为妻。[532]但这一切并没有得以实现。1885年10月,在他计划前往绍阿的第一次远征时,他给了她一笔钱,把她送回了家人身边。巴尔代说:“她被妥善地送了回去。”[533]我们再也没有听说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她也是唯一曾经在兰波的生命中占据过一定重要地位的女性。但他在写给家里的信中从未提起过她;临死前他也没有向妹妹伊莎贝尔提起她,但他把自己的哈勒尔男仆贾米的名字常常挂在嘴边。他在1891年时将思绪转向了婚姻和建立家庭,当时他计划迎娶的显然不是这个女子。也许他为她没能为他生下一个渴望的儿子而感到失望,二人的结合并没有带来任何子女;也许她过于愚蠢,而他则在尝试教育她的努力中感到厌倦。
此时,埃及国内的问题为阿比西尼亚带来了机遇。内陆王国没有一个接受埃及的假意示好,对埃及既怨恨,又为未来感到恐惧。自那以后,随着埃及国力的减弱,在阿比西尼亚出现了两大互相竞争的势力:埃塞俄比亚皇帝提格雷王(tigré)和绍阿国王梅内利克(menelek)。所有正在争夺红海地区统治权的欧洲势力都兴味盎然地观察着这一内部斗争,并选择支持一方或另一方。[534]欧洲国家之间的竞争,再加上埃塞俄比亚最有实力的两位国王之间的权力斗争,这一切都导致了军火买卖泛滥的问题。这一问题不仅仅涉及向索马里的部落出售军火的小生意;这种生意的规模绝不可能让当地酋长陷入贫困。真正的问题在于面向内陆的亲王们的大规模军火买卖,这导致了皇帝和他的属臣梅内利克即绍阿国王之间的军备竞赛。所有在红海沿岸的欧洲人——旅行者、商人、贩夫走卒——都迅速地做出反应,从政局中谋利;他们中的所有人,即便是索莱耶(soleillet)这样的杰出探险家,都加入了贩卖武器的行列。[535]他们在法国和比利时购买大量的老式步枪,都是当地政府在半个世纪前就淘汰的那种;购入的单价在八到十法郎之间,再以四十法郎的价格出售。当然,在暴利之下,这门生意也包含昂贵的担保成本和远征的巨大危险。但仍然有很多人愿意为巨额收益而承担风险。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主要把武器卖给绍阿国王梅内利克。
兰波当时在亚丁感到疲倦和失望,惶惶不可终日,和其他同胞一样,他也被卷入了军火贩卖热中,并认为向梅内利克贩卖军火是让他能够快速发家的好办法。他决定把自从来到红海地区以来攒下的所有钱都赌进去,希望能够从这门生意中赚取几千英镑的财富。在这段时间里,他越发地意识到时间匆匆流走,而自己随着年龄的增长依然一事无成。前一年,他为自己的三十岁生日做了如下评语:[536]
请原谅我和你们分享我的烦恼中的细节,但我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满三十岁了(人生过去了一半),我太疲倦了,不能再徒劳地在这个世界上奔波了。
事实上,当时的他只剩下七年的生命。他想要立刻努力获取财富,然后在1886年的夏天或秋天回到法国休假,这也是他七年来唯一一次可能的休息,当时他甚至想过结婚。就像寓言中那个拿着一瓶牛奶的女孩一样,在他的白日梦中,他已经躺在自己获取的财富之上,计划着在接下来三四年里再赚上个四五千英镑,然后永远地离开这个受诅咒的国家。
他和巴尔代又进行了一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激烈的争吵,1885年10月,他辞职了。由于马上就要参与一门暴利的生意,他并不认为辞职是一个鲁莽的决定。
我辞掉了在亚丁的工作[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537]],我和这些令人恶心的混蛋激烈地争吵,他们以为能永远让我像野兽一样承担这种负担。过去,我为他们提供了许多服务,他们以为这仅仅是为了取悦他们,以为我会永无止境地留在这里和他们一起,他们尽全力让我留下来,而我只想让他们下地狱,他们所有人、他们的前景、他们可怕的商行,还有他们那座肮脏的城市。
但是,在这早期的阶段,他并没有意识到这门生意中包含的所有困难。首先,他要对付英国政府。在很多情况下,英国人都十分顾虑军火买卖的抬头,因为他们不希望梅内利克的势力变得太过壮大。一个强有力的梅内利克将意味着一个统一的阿比西尼亚,而一个统一的阿比西尼亚则会成为让埃及感到棘手的问题,因此也会最终给英国带来麻烦,甚至可能是危险。英国政府长期以来都在尝试与法国和意大利达成协议,一同镇压索马里海岸的军火买卖,尽管并不成功。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因为法国和意大利此时已经在海岸线上拥有了自己的港口;然而,这些港口依然处于十分不发达的状态,大型船只甚至无法停泊。货物还是要在亚丁下船,然后再转运至索马里海岸。
1884年底,亚丁的英国驻军和法国领事达成了一项协议,规定只有在法国领事颁发特殊许可的情况下,亚丁的英国政府才会对武器和弹药放行,协议同时也规定,这一许可将不能被轻易取得。兰波如果想要进口武器并出售给梅内利克国王的话,他就必须取得这一许可证。由于他从来没有和梅内利克做过生意,因此他并没有意识到这位国王已经不再是一个和他在海岸线上认识的本地人一样幼稚、单纯的黑人了,他现在早已习惯和欧洲人打交道,他了解他们所有从他手上骗取和赚取钱财的计划;他常常能在讨价还价中成为胜利的一方。当时,他已经有六年从意大利和法国购买武器的经验,他对这两个国家的帝国雄心一清二楚,因此也希望能够用十分便宜的价格买入武器,只用模糊的、在未来才会被要求兑现的支持承诺来付款。
兰波只有六百英镑可以用于投资这门生意。这六百英镑,尽管让他的妹夫感到十分羞愧,但如果我们考虑到这是一个人在短短六年间就攒下的积蓄,还是一笔大数目;毕竟兰波的薪酬从来没有超过一星期三英镑外加一点点提成的水平;此外,他有好几次都必须住在生活成本昂贵的英国驻军城市。这笔钱代表了他的节俭和对生活清醒的认识,这是生活在热带地区的欧洲人中很少见的品质。
他决定从塔朱拉开始远征,这是法国新占领的租界,尽管英国并不承认这一点。如果他从这里,而不是从毫无争议的法国领地奥博克出发,那么去绍阿的路途就会显著缩短。
塔朱拉是一个古怪的达纳基尔村庄,面积很小,四散着低矮的、寻常非洲风格的棚屋,它位于向内陆延伸二十英里的窄湾的海岸上。罗歇·德里库尔曾这样写道:“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更沉闷的地方了。”[538]塔朱拉只有肮脏的棚屋,就像被大海扔到海岸上一样,村子的背面是一片漆黑、拔地而起的高大火山。
这个城镇里唯一的贸易就是奴隶贩卖,英国政府正竭力消除之。
兰波在1885年11月抵达塔朱拉,在开始远征前,他在这个沉闷的地点待了整整一年的时间。
1885年10月和1886年5月,他和一个名叫拉巴蒂(labatut)的贸易商签订了合伙合同,但合伙的条款完全不明确。[539]然而对兰波而言,和拉巴蒂的合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因为很少有人比后者更了解梅内利克和他的左膀右臂们。拉巴蒂是一个奇怪的人,在绍阿的首都昂科贝住了十五年的时间,他是那种充满野性和冒险精神的人,与兰波很是相投。他曾经是一个小商贩,流落到内陆后就在绍阿安了家,娶了一位阿比西尼亚女人做妻子,还拥有一大群奴隶作为他的随从,他就这样过着十分快活的非洲本地人的生活。他很聪明,但不是特别谨慎,通过许多不同的方法挣得了富裕的生活:出售象牙和麝香,做奴隶和武器的生意。他是一个能干的商人,和黑人、白人都有很好的交情,他也是第一个让梅内利克和欧洲产生联系的人。兰波和他的合作关系最终出现灾难性的失败完全是由于运气不佳。
1886年1月底,兰波已经准备好了军火,只等骆驼到位就可以出发进行运输。此后,困难出现了,让他一直耽搁到了10月。首先,他必须取得武器放行的许可证。英国政府最近得知,亚丁的法国领事在发放1884年12月的协议中规定的许可证时过于慷慨,于是向他施压,让他负责告知塔朱拉的苏丹他将会停止一切商队向内陆运输武器的活动。[540]这一政令对兰波的计划来说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如果实行,那么就意味着他所有的计划都将破产。然而,法国领事也对英国政府指出,这一协议意在对未来的活动进行管辖,而目前这一批军火在协议达成前就已经进入了转运程序。在漫长的谈判之后,兰波终于取得了许可证。
接下来的困难在于获取运输用的骆驼。塔朱拉是一个达纳基尔村庄,而达纳基尔人的骆驼只够自己使用,并且一直拒绝把它们租给别人。即便他们能够从别处获取骆驼,这些骆驼也一定会立刻被偷走,且罪魁祸首会一直逍遥法外。唯一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就是获得苏丹的帮助,但他总是要求昂贵的“小费”,只有这样才能说服他下令让部落的居民提供骆驼,或者要求他们不能偷窃从别处获得的骆驼。[541]这一切都意味着永无止境的谈判和讨价还价,如果不愿意在已经很沉重的成本之上再支付昂贵的费用的话,那么这一计划将被进一步耽搁下去。兰波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才凑齐了运输货物所需的一切。
远征也需要雇用本地人做向导。当时,本地人对所有海岸线地区的白人都抱有恨意,因为后者正在努力遏制奴隶贸易。很少有商队能在不遭遇袭击的情况下从内陆出发,或是回到内陆。拉巴蒂在上一次从绍阿返回的途中就遭遇了袭击;不幸的是,他为了自保而杀死了袭击者中的一人,现在,整条商路都对他虎视眈眈。在距离当时最近的1886年4月,贸易商巴拉尔(barral)在从昂科贝返回的路上遭遇了袭击,整个商队都被歼灭。屠杀发生的当下,谢夫努(chefneux)和他的商队距离现场只有很短的一段距离,他听到了声响,于是匆忙赶了过去,但只看到满地的尸首,许多都已经被野兽和食腐的鸟类吞食,尸体残缺不全,很难辨认身份。但他还是认为自己在满地的烂肉中认出了巴拉尔年轻妻子的头颅,因为他看到一颗金牙在阳光下闪着光。[542]达纳基尔人对巴拉尔远征队野蛮的屠杀理所当然地在塔朱拉造成了巨大的反响,让兰波他们招募商队成员的任务变得难上加难。
然而,兰波还是一点一滴地筹备好了出发时所需的一切,但从他刚开始准备做这门生意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的时间。确实,幸运之神并没有眷顾于他。正当他们准备好出发时,拉巴蒂突然病倒了,由于他无法在当地获得妥善的治疗,他返回了法国。在法国,人们发现他罹患了晚期癌症,已经无药可救。很快他就去世了,身后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他和兰波之间合伙关系条款的书面文件。
兰波不愿意独自出发前往一个从未造访过的国家,他和梅内利克之间也没有中间人,也没有人会在贪婪、不忠诚的绍阿人面前保护他的利益。因此,他决定和探险家索莱耶合作,后者一直在尝试组织一次向梅内利克王献上武器的远征,并且在规划运输、招募同伴的路上遭遇了相同的困难。对索莱耶而言,和兰波已经招募完成、准备出发的商队合作十分有利;对兰波而言,和索莱耶一起前往昂科贝也十分有利,因为后者已经和梅内利克打了五年的交道,可以随心所欲地说服他,除此以外,他在绍阿也有一个和他利益一致的合作伙伴。
然而,幸运女神又一次背叛了兰波。1886年9月,索莱耶猝死在亚丁街头。此时,兰波感到非常绝望;再也没有法国贸易商能和他合作了。巴拉尔被杀死、拉巴蒂和索莱耶也已经去世,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都离开了,而兰波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人选了。他所有的钱都投进了这门生意里,他已深陷其中,无法抽身。绝望之中,他决定不再等待他人的帮助,独自一人扛起了管理整个商队的责任。准备工作花了一年才完成,此时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1886年10月初,骆驼商队蹒跚着从塔朱拉的圆形小棚屋中出发;兰波骑行在前头,他感到这次冒险从一开始就笼罩在不幸的预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