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旅行者的记录,从塔朱拉到昂科贝的路程是世界上最艰险的旅途之一。兰波花了四个月的时间才抵达绍阿的首都。一英里接着一英里——总共有几百英里的距离——他在途中没有见到哪怕是最小的遮阴和水源。他本人曾这样描述这段旅途的艰险:“可怖得让人猜测自己是否身处月亮表面的国度。”他们能喝的就只有从海岸带来的、早已不能让人感到凉爽解渴的水。水装在从山羊身上新扒下来的皮革里,里面全是陈旧的油脂和树皮的油蜡;这些水来自一口并不是特别干净的井,天气炎热,又在骆驼背上颠簸了那么多个日夜。这些水喝起来会按滴计数,生怕浪费,就好像它是最昂贵的鸡尾酒一样,但即便最熟练的美国调酒师也无法发明出味道这么罕见的饮料;水倒出来时会呈现一种苍白黏稠的黄色,里面混合着山羊毛、腐臭的羊油和树皮。
这条路向前蜿蜒,仿佛没有尽头,沿着巨大、凹凸不平的黑色火山岩上上下下,这些火山岩不是黑色就是大象皮那种肮脏的颜色,中途会被险峻的上下坡截断。
他们夜以继日地受着折磨;时不时会有成群的野蛮人在附近的高地上出现,他们必须开火;这些野蛮人也仅仅因为他们持有更先进的武器而保持距离。旅途中很大一部分都在达纳基尔野蛮人的领土上,他们是非洲所有部落中最令人惧怕的一群。所有的旅行者都说,这些人是全宇宙最凶狠、邪恶和丑陋的野蛮人。这片土地十分贫瘠,因此对食物的争抢十分激烈,任何进入领地的陌生人都会激起他们的憎恨和愤怒。对这些人来说,最受尊敬、最能带来荣誉的举动就是杀死陌生人,因为他们很可能会来抢夺食物。对于他们而言,谋杀是一项光荣的事业,一个没有至少制造过一具尸体并用受害者的生殖器做成他最值得炫耀的装饰品的达纳基尔人是没有资格考虑婚姻和对家庭负责的。由于每一次新的谋杀都能带来新的战利品来装饰自己,杀死熟睡的客人和杀死能够战斗的敌人所带来的荣耀是一样的,都是勇者的象征。
约翰斯顿曾说过,[543]达纳基尔人休息时的标准姿态是在坐着谈天时只让自己的脸露出盾牌上方一点点。这可能导致了由早期的旅行者所散布的那些关于埃塞俄比亚人没有脸,眼睛和嘴巴都长在胸口的谣言。但他们也并非总是纹丝不动。当酋长召唤、战鼓擂响、兵刃相见时——任何代表着领地中有敌人的迹象——族人们就会聚在一起,发出恶魔般的欢呼声,每个男人都会顺从地跳起来,以猎豹般的敏捷向敌人袭去。在欧洲人的眼中,他们几乎是隐形的,因为他们的肤色和周围由火山岩铸成的峭壁一样,都有着乌黑、肮脏的色调。他们会从隐蔽身形的灌木丛或巨石后像蜥蜴一样迅猛地冲出来,半弯着腰,几乎把自己折成两半,这样就让敌人无法看清他们被天空勾勒出的身形。他们总是突然出现,总是安静得不可思议,完全隐藏自己的身形;就好像他们是从你脚边的土地里蹿出来的一样,他们仿佛也拥有了土地的形态,就像被魔法师召唤出的灵体;他们避过你目光可及之处,蹿出来的角度十分刁钻,上一秒你还会发誓那里什么也没有。所有和他们接触过的人都会感到极端的恐惧。即便在今天,他们残忍、野蛮名声依旧声名远播,阿比西尼亚人依然十分恐惧达纳基尔人。
噩梦一般的旅途继续蜿蜒,直到阿萨勒湖,每一个旅行者都会被这一片盐湖所震撼。这湖泊曾经是大海的一部分,现在,它的死水波澜不惊,呈圆形扩张,形成了一个直径好几英里的盆地,周围是绵延不断的火山,它们紧贴着水面耸立,让这面湖看起来好像一个巨大的漏斗。几个世纪以来,太阳从这个漏斗吸收水分,在湖边留下一片盐矿。盐矿围绕着绿色的水面,形成蓝白色的裙边,差不多有半英里那么宽,足以让商队的骆驼在上面行走。山的另一侧有一圈高约五十英尺的蓝色带状路,从那里可以看出水位在过去几个世纪里下降了多少。据说这里是阿比西尼亚最令人感到悲伤的风景,这片满是死水、波澜不惊的海洋,永远像一个囚徒,它正在缓慢地、逐渐地变成固体。
商队把盐湖甩在身后,疲倦地继续前行。旅途继续沿着玄武岩和火山岩蜿蜒。太阳不仅仅反射在暗色的火山岩上,也反射在雪白的石灰石上。他们路过平原上冈瑟极地那深不见底的神秘洞穴,未开化的人们认为它通向地下的通道,出口在六英里外魔鬼湾的入海口。旅行者把这一地点描述为人类可居住世界的尽头。
走过这里之后,他们面前是共有二十三级的赫里尔山,兰波写道,他们必须穿过整个非洲最丑陋不堪的国度。从赫里尔山到梅内利克王国边境上的哈瓦齐河只有八九天的时间,在这里,他们可以相对安全地继续旅程。现在的路是下坡,有许多梯田,河流沿着底部的山谷流淌。这里也不再有风干的火山岩,取而代之的是茂盛的热带植被。现在,他们的双眼可以看到令人心情愉悦的垂柳、高大的树木,还有满是飞禽走兽的丛林。他们无法走水路,因为哈瓦齐河蜿蜒曲折,一路上有树木和岩石的阻挡,难以辨明方向。他们不得不好几次渡河,但河上并没有桥梁。当时,整个绍阿只有两座桥,而且还都是用树桩做成的;梅内利克下令建造了这两座桥,根据兰波的说法,这在阿比西尼亚很不寻常。为了运输货物过河,他们必须制作筏子,把骆驼牵上充气的皮筏上过河。这一切都很耗费时间,但兰波早已习惯了延误,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终于,经过持续四个月难以言喻的艰辛,他终于在1887年2月6日抵达了昂科贝。但兰波的失望还没有到头。梅内利克不在那里,他出门远征讨伐哈勒尔,计划在意大利人之前占领城市,当时,意大利人正策划为波洛伯爵(count porror)的远征队遭到屠杀一事而展开报复。[544]梅内利克占领了城市,并进行了胜利游行,向昂托托进发,一路上为了庆祝胜利而让音乐家用他刚在哈勒尔缴获的小号演奏军乐。他的身后有两门克虏伯大炮,每一门都由二十个男人扛着;从哈勒尔军械库缴获的武器和弹药则由一队长长的货车装载着。[545]
梅内利克此时正计划着让昂托托代替昂科贝成为王国的首都,一方面是因为他希望能尽可能地远离皇帝,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希望能够距离哈勒尔和红海的贸易通路更近一些。他没有急于赶回昂科贝去见区区一个走私商人,因此,兰波决定前往昂托托去谈妥这笔买卖。从昂科贝到昂托托的旅程花费了三天的时间,兰波抵达时却发现,国王又一次离开去讨伐叛变的部落了。因此,他不得不再一次耐心地等待。无论如何,这一路花费了如此长的时间,再多等上几天也没什么区别;从他开始这次冒险起已经过去了十八个月的时间,这些日子就这样飞快地过去了。通过讨论、谈判和最后的请求,兰波终于得以留在昂托托,直到5月。他变得越发急躁,难以静下心来保护自己的利益。这一点十分不幸,因为要和绍阿人做生意就必须要有十足的耐心和外交手腕。尽管兰波有着无法被动摇的固执天性,能够吃苦耐劳,但很快他所剩不多的耐心就已经见底了。
终于,一天早上,当他们在昂托托起床时,当地的居民们听见了梅内利克在哈勒尔缴获的军火发出的皇家礼炮声。国王回来了!现代的克虏伯大炮在非洲丛林城镇里那些用树枝搭成的棚屋中鸣响皇家礼炮的场景实在是很幽默。
兰波立刻去找宫殿的官员,恳求能获得与国王一见的光荣。当时他十分焦急,希望能尽快把生意谈妥,然后返回亚丁。
当时,梅内利克的体力和智慧都处于巅峰。他大概四十五岁左右,身体十分健康,充满了活力,身高刚刚超过六英尺,和其他人相比,他身形魁梧,体态十分完美。他并不英俊,因为他皮肤的颜色和颗粒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很像大象的皮革,此外,他的脸上布满了水痘留下的疤痕,黑胡子和皮肤的颜色过于相近,很难分辨。他的面庞在放松时总是皱着眉头,还有一丝怀疑,但当他微笑时,脸上就会出现一种愉快的表情,露出完美、雪白的牙齿。他的眼睛很明亮,充满了智慧,尽管有时会露出狡诈的表情。总体来说,他的外表就像一个不加矫饰、厚颜无耻但又善意的无赖。
他接见了兰波,衣着和平时一样,在一堆杂乱无章、没有形状的白色亚麻衣服外罩着一间黑色的丝质刺绣斗篷;他还不和谐地搭配了一顶黑色的宽檐帽,帽子下面有一条白色丝质手帕紧紧地缠着他的头颅。
此时,从和梅内利克的会面开始,兰波遇到了真正的困难。国王需要武器,但并不像几年前那样迫切,因为在过去的五年里,他获得了超过两万五千支各式各样的枪。[546]他也很清楚,处于目前欧洲势力之间的局势,很难真正达成一项密不透风的协议来彻底禁止军火贩卖,因此,他总有办法买到武器。他并不打算向兰波支付款项,除非不得已的情况,他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以最便宜的价格获得这批武器;他认为,面对这样一个新来的、毫无经验的商人,要做到这一点很简单。他打算用自己未来会和法国保持友谊的承诺来换取大量的货物。但兰波并不在乎祖国和绍阿的关系;他是一个商人,只关心尽快赚取财富,这样就可以离开这个吞噬了他的青春的国家。
梅内利克先是下令让他手下的官员羁押兰波的货物,然后逼迫他一次性以批发价卖出,而不是像他希望的那样以件计价出售。梅内利克威胁他说,如果他拒绝,就要让整个商队回程,并且兰波要自行支付路费。兰波终于不情愿地同意了批发价出售,这时,梅内利克想出了一个天才的计划,让兰波为拉巴蒂所欠的债务负责。他声称自己两年前预付了很大一笔购买武器的钱给拉巴蒂,现在,他想要连本带利地收回所有的债务。兰波要求他出示证据,但国王说他需要两天的时间来查找皇家档案。几天后他又传召兰波,向他出示了一些记录,给他看用阿姆哈拉语写成的文书,并声称文中写明了拉巴蒂欠他三千五百塔勒。他说他会把这笔钱从欠兰波的款项里扣除;他带着狡诈的笑容说,这已经是给兰波的特殊待遇了,因为去世的拉巴蒂的货物现在本就应该都属于他。兰波拿出证据证明拉巴蒂也欠他钱时,他就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现在,我们已经不可能判断这件事究竟谁对谁错,拉巴蒂究竟在远征中填了多少钱,他是否真的欠梅内利克债务以及欠款多少都已经不得而知。除了梅内利克王之外,在昂科贝和昂托托也有声称是拉巴蒂的债主的人存在,当他们听说国王主张了自己的债权时,认为自己也有可能得到清偿,就突然全都冒了出来。梅内利克对所有这些人都表达了支持,打算把这些人被欠的钱也从他欠兰波的款项中扣除,然后再用更少的钱支付这些债主,或者压根就不管他们,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些债主现在都聚集在兰波身边,就像赶不走的毒苍蝇一样。但兰波也允许自己被其中的一些人所触动,而这危害了兰波自己的利益。他总是被无助的、孩子一般的本地人所打动,他们总是被他人剥削、欺辱,无论跟外国人还是跟同胞打交道,他们总是吃亏。此时,他允许自己被这些在海岸上可怕的旅途中死去的男人留下的寡妇打动,还有一些男人死于拉巴蒂的商队中,当时他们和他一起最后一次从绍阿返回。他也全款清偿了贫农们声称的小额债务,他们说自己是在亚丁向拉巴蒂预定货物时预付了款项。“这些贫苦的人总是诚实的,他们带着善意,”他说道,[547]“我也允许自己的心被他们触动。”
他这种堂吉诃德式的慷慨很快得到了传播,越来越多的债主匆匆赶来,希望能够拿到一点钱。这改变了兰波心中的柔软,让他变得强硬起来,他决心尽快离开绍阿。
到了出发的那一天,当他已经骑上马时,路边的沟渠里突然站起来一个男人,他说自己和不幸去世的拉巴蒂是密友,恳求兰波看在圣母马利亚的分上施舍他一个塔勒。接着,在他骑马出城时,又一个男人从布满岩石的山崖上走下来,问有没有把他借给拉巴蒂的十二塔勒还给自己的兄弟。面对这一切,兰波都挥手拒绝,并尽可能快地离开,向他们叫喊着,告诉他们一切都太迟了。
拉巴蒂的遗孀却没有那么容易打发。在听说兰波抵达昂科贝后,她立刻开始一场阿比西尼亚人最喜欢的那种冗长的诉讼,主张她作为拉巴蒂的家属应当获得整个商队的所有权。在一场极为损耗心神的争执和谈判中,兰波有时能占上风,有时又会落败——对于阿比西尼亚人来说,这种曲折的过程也是诉讼的乐趣——法官最终签署令状,允许兰波暂时管理拉巴蒂的财产,结果以最终的裁判为准。但当他来到棚屋时才发现,这个看似顺从的寡妇已经把所有的货物和现金都藏了起来。他能找到的只有一些破旧、肮脏的内衣,他讽刺地记录道,[548]寡妇带着思念亡夫的眼泪从他手里把这些抢了过来。这就是拉巴蒂遗产中剩下的所有东西,还有几个怀着孕的奴隶;兰波表示自己并不想挪动她们。
最终,法官推翻了之前的决定,他裁决兰波在胜诉上希望渺茫,于是责令他把土地和财产都给寡妇,让她能够达成和解。
兰波在这些诉讼中的主张和反对主张中完全迷失了,他感到十分困惑,对这一切毫不熟悉;他一点儿也不理解正在发生的事情,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他提供建议和帮助。他决定拿上自己能拿的东西,尽快离开这个国家。但梅内利克此时正面临资金的短缺,国库空虚,并且,在阿比西尼亚,钱币本身就是稀有的货物,因此他常常采用实物支付的方法。他用象牙换取了兰波手中的军火,但压低了这些出售给他的货物的价格,他把象牙的价格估算得过高,把武器的价格估算得过低,因此,兰波拒绝了他。最终,为了不失去一切,他只能妥协,接受了对梅内利克很有利的条件。国王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了这些武器;拉巴蒂的债务——或者说,他声称的债务中很大的一部分——都要从货款中扣除,兰波将会收到剩余款项的估价,等待哈勒尔的新总督马科南公爵(ras makonnen)支付,后者在城中的国库里还有一些现金。货款的数额很低,比起兰波希望能带走的几千英镑要少得多。在写给亚丁法国领事的信中,他说自己在这笔交易中损失了六成的资产,还没有算上过去二十一个月里为组织、实施这笔悲惨的生意而经历的辛劳和折磨。[549]但这六成的损失似乎是基于他之前希望赚取的利润计算出来的,并不是他事实上投入这次远征的费用的比例;他开始准备生意时的六百英镑本金确实还是收回来了。[550]
毫无疑问,兰波在绍阿遭到了欺骗和掠夺。另一方面,很明显,他并没有在和国王及其属民打交道时展现出足够的精明、外交手腕和商业技能。他也的确从这笔交易中获得了比自己想象中更差的结果。一部分原因是他隐藏在粗野、刚毅的外表下的善心,在和认为他的善良只是让他们有利可图的弱点的黑人打交道时,这成了他致命的弱点。与此同时,他也没有能力克服自己那顽固的自尊心,它总是阻碍着他,是他商业活动中的一大块绊脚石。他从来不要求折扣,并无法忍受对任何人有所亏欠;他甚至不愿意接受那些想要帮助他的人的善举。但他过于贫困,无法负担这种自尊心和独立所带来的后果。他对所有这些令人厌烦的讨价还价和争吵感到疲惫,因此骄傲地承认了拉巴蒂名下所有的债务,自大地承担了所有的责任,但他的内心充满了无法控制的愤怒。他甚至没能得到其他在昂托托的欧洲人的同情。在他们看来,他的自尊心和自大显得愚蠢和多此一举,并且让他们感到恼怒,因为这心照不宣地反映了他们自己做生意的方法。与此同时,梅内利克躺在各种颜色的垫子堆叠起的躺椅上,带着狡诈、满意的笑容,为自己的伟大而感到骄傲,他又一次占了外国人的便宜。
之后,在返回亚丁后,兰波曾试着争取让法国领事代表他处理这件事,从而至少可以弥补一些损失,却遭到了礼貌的叱责。加斯帕里充分表达了同情和赞赏,说他已经知道自己的这位同胞以毫无偏见的高贵姿态承担了已故的拉巴蒂的债务,牺牲了自己的利益和权利,只为保障死者的债权人的权益。他也遗憾地承认,兰波的这次远征的结果的确是一场灾难,但他也说自己从绍阿的其他商人那里听说,如果兰波能够像其他跟阿比西尼亚的王公们做生意的商人那样,去适应这些王国和规则的特殊情况以备不时之需的话,那么他的损失也许不会像现在这么严重。[551]
兰波在极度疲乏、沮丧的状态下返回了亚丁;他苦涩地回想自己自从七年前来到红海沿岸就开始遭受的困苦,他从中没有得到任何收获。他花了两年的时间在这次以绍阿为目标的冒险中承受了难以言喻的折磨,他对此寄托了很大的希望,但现在他又回到了原点,为自己还能收回投资进这门生意的本金而感到欣慰;有一个瞬间,他曾以为这一切都已经消失殆尽了。
我的头发已经很白了[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552]当时他只有三十三岁]。似乎我的整个生命都在衰败。您想象一下一个人经受了这样的苦难——乘着开放式划艇渡海,没有换洗衣服,没有食物和水,在马背上长途跋涉。我已筋疲力尽!我没有工作,生怕失去我所剩不多的一点钱。
他没有在亚丁长住,因为夏天的热浪令人难以忍受;他搬去了开罗,乘坐的是每个星期出发、在红海的众多港口聚集的小船。褴褛的衣衫、面黄肌瘦的仪表、饱受摧残的面容和十分疲倦、辛酸的整体印象,都让兰波无法取得驻马萨瓦的法国领事的信任。兰波在没有任何文件手续的情况下登陆,领事下令对他进行拘留,并写信给驻亚丁的领事要求关于“这个外表看起来有些可疑的家伙”[553]的信息。加斯帕里为他的诚信和受人尊重的身份做了担保,他终于获许离开并前往开罗。在那里,他在《埃及博斯普鲁斯报》上发表了绍阿之行的记录。[554]
尽管在金钱上承受了损失,但兰波的远征并非毫无意义,至少法国政府是这样认为的。他用亲身经历证明,继续使用奥博克—塔朱拉这条路线前往绍阿只会造成金钱的浪费,遭受毫无意义的磨难;他回程的路线则凸显了优势,连接起了哈勒尔和昂托托。[555]前往绍阿的旅途可以从友好的国家借道,旅途更为轻松,并且能节省花费,因为这样就不需要警惕野蛮人和总是带着敌意的达纳基尔人了。此外,这条路线只需要花上三十五天时间,之前却要走上五十到六十天。很快,这条新的路线就成了梅内利克运输进出口货物的唯一路线,在铁路建设完成后,它也成为法国在这一地区最有影响力的路线之一。
兰波的报告还提供了一个重大的意义,对阿比西尼亚帝国发展关键时期的历史记录做出了颇具价值的贡献。他作为一个耳聪目明的旁观者,清楚地目睹了梅内利克在征服哈勒尔后的崛起,包括他好战的野心以及和皇帝的关系,还有他对当时在红海地区争夺控制权的不同欧洲势力的态度。[556]
秋天,兰波返回了亚丁,但他没有工作,也没有收入,生怕花光自己在绍阿一败涂地后所剩无几的那点钱。他所有关于未来的计划都宣告破产,但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因为他并没有真正热情地去实践其中的任何一个。一开始,他向地理学会申请获得一份撰写与阿比西尼亚相关文章的合同,但学会明显不感兴趣,以他索要的费用过高为由拒绝了他。但他们也向他建议,让他向国民教育部提出申请,他们手中握有派遣权,也许有可能雇用他进行后续的探险;但他们并没有给兰波带来很大的希望,因为当时的政府正在削减一切开支,尤其收紧了科学派遣任务的预算。然而,他们还是建议兰波把旅行笔记集成一本回忆录寄给他们,用来证明他健康状况良好,符合被赋予这一任务的资格,他们还向他承诺,出于研究和学术的考量,会尽力为他筹措出版回忆录的资金。[557]很多作家都会为能够免费出版作品的机会而感到高兴,但兰波在此时证明了自己的短视和缺乏远见的特点;和以往一样,他缺乏贯彻力和耐性。当时,他心情低落,认为自己只会为了一定的物质报酬而工作——必须是实实在在的物质上的收获——他任由自己灰心丧气,并放弃了这一机会。他确实曾把阿比西尼亚游记寄给了不同的报纸,如《时报》和《费加罗报》,但都没有取得成功;他还想过把文章寄给年轻时曾鄙视的家乡报纸《亚登邮报》。他没有想过自己的作品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在给母亲的信中,他写道:“我不认为这会给我带来任何坏处。”[558]
接下来,他开始考虑是否有可能被任命为《时报》的通讯记者,专门报道意大利和阿比西尼亚之间的战争——很少有人比他更有资格担任这一职务。他在这个地区待了七年,对这个国家了若指掌,他也熟练地掌握了当地的语言和方言,和阿比西尼亚的酋长们有私交,并对梅内利克王和意大利人以及他所属的皇帝之间的关系有清晰的认识。他给学生时期的同学保罗·布尔德(paul bourde)写信,后者现在是《时报》的文学撰稿人,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但保罗·布尔德没有提出推荐,他也就没有得到这一任命。当时大部分法国报纸的做法似乎都一样:他们派遣的战地通讯记者都是普通的记者,对当地的语言、局势和政治一无所知。
两年前,保罗·布尔德[559]曾在《时报》上猛烈抨击了新的诗歌流派;如今,他在给兰波的信中用高高在上的口气描述了后者的作品在巴黎所受到的追捧,他认为,这些来自一个著名巴黎评论家的善意、认可的文字,能够为被拒绝给予职位的兰波提供一些安慰。
你也许还不知道吧[他写道],[560]毕竟你住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对巴黎的一小撮精英来说,你已经成了一个传奇般的人物,是那些死后仍会留下被一些信徒景仰的存在的人之一,人们都焦急地等待着你的回归。他们在拉丁区的评论文章中发表了对你最初尝试写作的散文和韵诗的看法,甚至还出了一本小集子。有一些年轻人,我个人觉得他们有些幼稚,还试着从你的《元音》中找出规律。这个小团体把你称为大师,他们不知道你现在的下落,恳切地希望有一天你能再次出现,把他们从未知中拯救出来。但是,为了能给你提供正确的信息,我必须告诉你,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实际的价值。然而,在许多不连贯和奇怪的措辞中——允许我坦白地说——你那些年轻的创作尝试中令人惊异的精湛技艺还是震撼了我。正是因为这一点,还有你的冒险经历,玛丽(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受欢迎的成功小说家)和我总是带着同情说起你。
从这些来自一个对文学一无所知、让他不喜和鄙视的人的文字里,兰波只能感受到惊讶和厌恶,这封信中满是沾沾自喜、高高在上的说教。他对自己作品的命运和成功并不好奇,这些作品在巴黎以“已故的阿蒂尔·兰波”之名出版,魏尔伦是唯一从中获利的人。对于兰波而言,文学作品只能让他想起那些早已忘却的感受,他并不希望重新唤醒它们。
与此同时,直到1888年5月,兰波一直都处于没有工作的状态,那时,距离他从绍阿返回已经过去了十个月的时间。在无法找到任何其他工作的绝望中,他终于不顾上次的失败,再一次开始考虑军火走私,认为这是最有效、最快的赚钱方法。英法之间新订立了一份武器协议,大大提高了出售给阿比西尼亚王公们的长枪的价格,任何有能力、愿意把一大笔钱赌进去的人都有可能从中牟取暴利。根据这一协议中的条款,在有许可证的情况下,可以对武器进行特殊条件下的进口。兰波希望他能够取得许可证,并能够找到持有资本的人合伙,因为他自己手里的资源已经不足以负担第二次远征所需的费用了。新的规定严格限制了武器的进口,因此许可证将是一件极有价值的资产。[561]
他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成功地从政府那里获取了进口武器并卖给绍阿王国的许可证,[562]由于没有足够的资本,他曾和两个最有实力的亚丁军火贩子合伙,他们分别是蒂昂(tian)和萨乌雷(savouré)。对萨乌雷来说,兰波和他之间唯一的联系就是违法的军火贩卖;但蒂昂既是兰波的雇主,也是他的合伙人。[563]他在名义上和巴尔代一样,是一位咖啡、皮革和麝香的出口商,在这一业务上,他确实是兰波的雇主。然而,他的大部分财富都来自军火贩卖的不法勾当,甚至可能也来自贩奴所得的收入——这两种贩卖不分彼此,总是一起进行。在军火贩卖的生意里,兰波和他是合伙人的关系。
1888年5月,蒂昂派兰波前往哈勒尔管理他即将开设的贸易站,这个贸易站和埃及占领时期巴尔代名下的那个很类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