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后半期,中日之间的纠纷,与时俱增,而且逐渐严重化。可是太平洋早已成为国际的太平洋,国际每一脉搏的跃动,就和中日两国呼吸相通;而中日之间,每一纠纷,无不掣动着国际间的神经。“世事之变,若激水然,一波才动万波随,旧金山、金门之午潮,与上海吴淞口之夜汐,鳞鳞相衔,如环无端。”我们从国际全局来俯瞰中日间的斗争之迹,会有更深切的理解。
和太平洋的局势关系最深切的,莫如英国。英国的海外拓殖事业,虽是比葡萄牙、西班牙晚了半个世纪,但他们殖民政策的进步,与收获成果的确实,远在葡、西两国之上,比荷兰也高明得多。十九世纪是英国的黄金时代;它以灵敏的手段,用航运公司做引线,在宝藏似的太平洋及远东的港岸中,增加了国家的权威。从一八四一年起逐渐在中国占了优越的经济地位。而澳大利亚、加拿大、新西兰又先后成了英国的属地。在美国征服了菲律宾向东亚开始积极活动之先,英国在太平洋已达到了饱和点。因此他们的外交方针抱定两个目标:甲、“不列颠的政策,就是不列颠的商业。”必须保障已得的权益。乙、英帝国领土遍于世界,取得联络,保障交通,是帝国安全上的必要工作。适应这两个目标的外交策略自必趋于圆滑,对于变化倏忽的国际风云,每喜零星应付,或疾或徐,充满着机会主义。十九世纪末叶,帝俄向外发展的野心(一面由黑海南进,要想冲出土耳其的达达尼尔海峡,威胁着英国的近东权益,一面从西伯利亚东进,向辽东半岛找寻海口,又威胁了英国的远东权益),使英国非常警觉,它找寻中国的友谊而不可得,于是伸手给日本,缔结同盟,扶起日本,用之为对帝俄侵略的防御者。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为了保持印度的利益,依旧借重这个盟友,来做太平洋上的守卫者。日本方面,便利用英国和帝俄在远东的矛盾,把自己实力充实起来,夺取了辽东半岛和南满铁道,还用手段占取了朝鲜,一下子变成了亚洲大陆的横行者。日俄战争可以说是英日同盟的后果,而日本的胜利,又成为侵略中国的主因,日英同盟便间接打击了中国。
法兰西在远东也有极大的利益,不过它是欧洲大陆的主要国家,外交活动,集中于欧洲,其远东政策,常受欧洲的国际关系的影响,往往以欧洲的恩怨,确立在远东的友敌。譬如英法联军之役,可说是克里米战役后,英法同盟在远东之延长。及至一八八一年以后,英法以希腊问题,情感冷淡。一八九一年,法俄又成立同盟,法国远东政策,转与俄合作而不满英国。甲午战役,它曾不顾英国意见,联合俄、德,干涉还辽。一九〇二年,英日同盟成立,法俄曾发表“反对宣言”与之抗峙。后来以专力抗德,又要与英协调,一九〇四年成立协商。翌年在远东成立银行团,在经济上求合作。不久,它又拉拢英、俄,于一九〇七年成立协定,又调协日、俄,成立谅解。自己又与日协调,希图构成自欧洲以至远东的孤立德国阵线。法国所采取的这样的远东政策,对于中国也是十分不利的。
十九世纪后期太平洋彼岸的美国,开始向太平洋来求发展。合并了夏威夷,掠取了菲列宾,又占有了沙姆岛。自从巴拿马运河凿成,将大西洋和太平洋的疆土取得密切的联络,它将一切希望和理想,放在这浩瀚无垠的大洋上。可是等到它来过问太平洋的权益,欧洲列强已经在中国划定了“势力范围”,不容他人染指了。美国不愿或许是不能参加分割中国的企图,国务卿海约翰,便在一八九九年发出“门户开放”的宣言,希望在机会均等的原则下,来实行他的经济政策。(美国在东太平洋所需要的是保障领土的安全,在西太平洋所需要的是维持和平发展的权利。)它要阻止任何国家独霸东亚的企图。十九世纪末年,帝俄势力从西伯利亚向满洲猛进,而且以权力操纵朝鲜;那时,白宫政策,便针对着俄国。老罗斯福总统多方鼓励日本与俄国抗争,且坦白自承“为英日同盟精神上的友侣”。在日俄战争中,美国曾给日本以不少精神上与物质上的协助。及至帝俄战败,日本一跃而为东亚强国,美国便转变方向,处处防止日本,阻挡它独霸东亚的企图,并制止任何破坏远东均势的集团。一九〇七年以后,日俄之间,曾缔结了数次密约,划定它们在满洲的势力范围,美国便在一九〇九年提出满洲铁道国际化的计划,来反对日俄两国的共管制度。至于英日同盟,美国原表同情,俄国战败,原来作用已失,美方乃一致要求取消英日同盟。一九二一年的华盛顿会议,即与英合作(拆散了英日同盟),取消日本大战中所获取的地位,恢复了战前的远东均势。一九一〇年,日俄共同侵略满洲时,美国务卿洛克斯声言:“我能深切信仰最美善方法,来维持我们的利益,是坚决保持着我们已经确定的政策,即指‘门户开放’。”当日本势力侵入华北时,美国国务卿斐利浦斯(philipps)又郑重声明:“门户开放主义绝不放弃。”(一九一四年七月,日本借口攻德,占我山东,美国即通告日本:“美国承认日本依英日同盟之精神,对德宣战,则必能尊重中国之门户开放主义,领土完整,绝不欲对中国有侵略土地之心。”其次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件”,美国即向日本政府提出严重警告:“美政府之不得不向中日二国声明,如中日所订条件,其有妨害美国在中国条约上之利益,或使中国领土之完全及门户开放主义有害者,美国政府一律不承认。”)
帝俄政治上、军事上对于远东的野心,到了十九世纪中叶,表现得非常积极。一八五八年,订立了《爱珲条约》,渐渐扩充势力向太平洋滨海地区前进,三年之后,便到达海参威了。这对于维新以后的日本,是最正面的威胁。日本侵略朝鲜,俄使便在幕中支持韩王,并为其教练军队。甲午之战,我国外交当局,误认帝俄为可靠之盟友,轻率宣战,事实上并未得俄方的援助。日本方面,则认为从朝鲜逐出中国的势力,便是对帝俄的间接打击。《马关条约》,日本迫我割让辽东半岛;中俄又作进一步的联络,当时主持外交的李鸿章,仍本其“以夷制夷”的外交政策,认为与其被日人之近攻,不如受俄人之远略。因此,求得俄方的援助,由圣彼得堡发出抗议,要求日本放弃辽东半岛,其理由则谓日本占有此地,显将妨碍远东的均势。俄方提出抗议,法国首先赞成,德国也连同抗议,所谓“三国干涉还辽”。李鸿章的联俄政策,如上所说,引起了英国的疑忌,促成英日由接近而联盟。而一八九六年的《中俄条约》,中国允许俄人于军事期间,得以旅顺及其他口岸,为战争之用,不啻为军事上之同盟,又为日俄战争的伏根。各国乘机要索,德租胶州,法租广州湾,英租九龙及威海卫,造成了分割的新局势。日俄战后,俄国以战败而退保西伯利亚,对于我国,尤为不利。日俄在满洲角逐,我国首蒙其害,而本世纪日俄对东北的相互谅解,我国更受宰割之痛。第一次世界大战末期,帝俄颠覆,大革命期间,日本在东北造成独占优势,于是关东军大陆侵略之势焰日张,又为“九·一八”事件之伏根。到了苏联国力渐复,重新调整远东的国防,日苏的势力冲突,又回到日俄冲突的旧情势,我国的处境,也日益困难了。
总之,我国不能自力竞存,成为太平洋上的安定力,远东问题乃成为国际间变乱相争的因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要想“以夷制夷”,结果反为“夷”所制,我们要想利用国际的矛盾,结果,牵入国际的纠纷圈中而不能自脱了。不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那几年间,世界各国政治家,曾把战争看作一种无法补偿的灾祸,想以集体的力量来保全国际间的永久和平。一九一八年一月八日,美国威尔逊总统在他致国会的咨文中,提出那著名的“十四条和平条件”。这篇文书并未提及均势,霸权吞并或赔款赔偿和报复等字样。它的使命,乃是要解除各民族的武装,而求其解放;使经济的相依法则得在任何地方充分实现其作用,以便防止各民族间的经济冲突,使各国互相联合以便使他们的主权发生中和作用;使那互相猜忌而毫无拘束的自主国统受一个总主权机关的裁制。从这个和平理想,产生了“国际联合会”。盟约的开头便声明“缔约各国为增进国际间协同行事并保持其和平与安宁起见,特允:承受不事战争之义务,维持各国间光明平允荣誉之邦交,确守国际公法之规定,以为各国政府间行为之规范,于有组织之民族间彼此待遇维持公道并恪遵条约上之一切义务”的神圣诺言。盟约中规定加盟国应尊重彼此领土之完整,政治之独立,以防互相侵略。国联行政院对于侵略情事之发生,有筹谋应付之义务,以是国联对于任何战争或战争之危险,不论其涉及联合会某一会员国与否,均认为系有关国联全体之事,应即采取迅捷有效之办法以弭止之。会员国对于足以牵动国际关系,扰乱国际和平之情势,亦有提请国联予以注意之权。万一会员国间竟发生争议势将决裂时,两国应依据盟约之规定,提交公断,或依法律手续进行解决,或提交国联行政院审查,为公允之处理。在提交公断进行法律解决,或行政院审查处理之规定限期以内,当事国不得从事战争,其有不遵盟约之规定而从事战争者,会员国对之应具敌忾同仇之意,协力实施经济制裁之办法,立即断绝与该破坏盟约之国家各种商业上或财产上之关系,甚至与其人民之各种往来,亦概于禁阻。至于各有关会员国间,则应彼此互助,使彼此之困难与损害得以减少。行政院遇有此种情事,并得向有关各国建议各出陆、海、空军,组成国际军队,实力维护盟约之实行。(盟约第九条至第十七条)这些冠冕近于理想的盟约,后来虽显得十分脆弱,没有力量,在当时却也对于远东局势有了重大影响。中国和日本,都是加盟国,至少受了道义上的约束。在集体安全制度下,日本军阀也曾稍戢侵略的野心。
一九二一年(民国十年)这是华盛顿会议召集之年,远东局势又有其新的转机。其时,美国国务院和海军部开始对于太平洋的一种新计划。此计划承认日本为一强国,同时依于太平洋上美国有切身利益的原则,以求建立一个新的势力均衡。俄德两个有力的角逐者,这时已经从舞台上退出。法荷仍占不重要的地位。太平洋上形成两个壁垒,英美集团和日本,中国则成为双方角逐的焦点。英美集团的目的,是在把中国从日本手中夺出来。加拿大和澳大利亚,这两个英国的自治领,非常关心中国问题,它们特别敏锐地感到英日同盟有结束的必要。于是由华盛顿首先发动,邀请关系各国——英、日、法、意、比、葡、中、荷、美等各国代表在华盛顿开会,正式建立太平洋上势力的新均衡,限制海军军备,并讨论太平洋及远东诸问题。军缩委员会商议结果,海军主要国家,英、美、日三国协议成立五∶五∶三之比率,此后三国海军军备各按其国防需要,依此比率维持实力,以免相互竞争。远东委员会协商结果,日本允将胶澳租借地交还中国,海关全归中国管辖,所有德人前在山东之优先权,日本一律放弃;中国允将胶澳自开为商埠,烟潍铁路由中国集资兴筑,若用外资亦归国际资本团承借;青岛及胶济铁路日军限期撤退,胶济沿路各矿由中国特许之公司承办,青岛盐场由中国备价赎回;胶济铁路亦由中国以库券赎回自办——《九国公约》,把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变成大家接受的国际主义。日本吐出了一部分战利品,但也保证了它在西太平洋的优势。在另一方面,如果它有新的侵略企图,它将受到所有其他国家的联合反对。在当时,这似乎是阻止了日本向大陆的扩展,而日本人民也如此的解释;日本代表回国时曾受群众攻讦和指摘;日本军人说及这次会议,之气,溢于言表。
继《国际盟约》与《九国公约》之后,美国国务卿凯洛克,法国外交部长白里安于一九二七年间,讨论巩固世界和平的方案,彼此磋商缔结非战条约,斥责以战争为施行国家政策之工具。继又双方协议扩展范围,邀请英、意、德、比、日本、波兰、捷克诸国参与商议。协商结果,决定缔结《非战公约》,以各该国人民之名义,郑重声明,不以战争为施行国家政策之工具,并斥责恃战争以解决国际争端之方法。遇有争端发生,不论其性质如何,因何发端,只可以和平方法解决之。公约于一九二七年八月二十七日签订于巴黎,世界各国先后加入盟约的,共四十四国,我国和日本都为加入签字的国家。世界和平的正流,在那一时期,似乎有了相当保障;而集体安全制度的远东,也暂得相安无事。这相安情势,一直维持到“九·一八”,才为日本军阀侵略大陆的新攻势所撕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