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侵略中国的蓝图中,进攻满蒙原是进攻中国的踏步;因之,追叙日本对中国的军事进攻,便触到日本人所常说的满蒙问题。(满蒙问题,一般习用之名词,而非学术之用语。严格言之,满蒙问题实为满洲问题;满洲又非我国固有之名称,正名定义,应该称为东三省问题。)关于满洲问题,无论是历史的、地理的、外交的,都得用很多篇幅来记述;这儿却只能概括地说一说。
在数百年前,“满洲”的中央大平原曾是骏马的出产地,也是一族勇敢善战的游牧武士的教练场。他们于一六四四年冲入关内,征服了当时文化程度很高的明朝。“满洲人”为了战争,曾经充分利用他们关外的资源之一——草原。但对其他资源,他们却毫不重视,甚至中止了新兴煤矿的开采以及高丽人输入的陶器制造。征服已消耗尽了他们的精力,入关以后,他们变得富足、腐败而怠于精进。同时他们的本地又进入了另一次长眠。其后这长眠被人惊醒了,第一个来的是俄国,第二个是日本;而最近又受到中国内地与欧美新生力之激荡。当满洲重复苏醒时,在它周围已是一个新世界了。骑兵在战争中已不复受重视,人类已了解机械力的优越,用蒸汽与水力来代替了牲畜与人类的劳力。二十世纪的潮浪,已把一批新的冒险家冲到了“满洲”。这批人找到了“满洲人”以往所未注意的丰富资源与良好机会。真的,即使“满洲人”当初注意到了,也不懂得怎样加以利用的。
从北方来的俄国人,想为他们的帝国寻求一个出口,扩展其领土,并掠取近代工业的原料。“满洲”人口稀少,因为以前这里是皇室猎场,下令禁止关内人民移入。一九一一年的革命改变了一切,此后八十年中,便有大批移民迁入了满洲,其中大多数来自华北各省,但也有来自日本、朝鲜、俄国西伯利亚与其他国家的。
在地理上,“满洲”所处的位置,足能在东亚问题中扮演一个重要角色。“满洲”气候利于动植物的生长,季节变化又极能刺激人类活动。它是各地人民的一个天然会合地。在西南面是汉人,在西面是蒙古人,北面是俄国人,东面是朝鲜人(更东是日本人),南面有海港,可借此与世界各地保持接触。“满洲”可说是世界的一个十字街头。但其居中地位,却并未使贸易通畅,反而成为冲突的中心,大家都知道“满洲”是个“火药库”,而非和平的工业中心。
“满洲”是一片广大的土地,面积与德法二国相加之幅员相等,它的中心区是一块倾向东北方的大草原。在那样坚硬的泥土上,农夫仅用锄头,还是无法耕种,必得等待“火犁”时代的到来。因此,“满洲”的土地,大部分尚未亩分成小块的田地,仍可适用现代化的机械耕种。在环境改变的刺激下,尤其因为铁道与公路的增加,“满洲”已成为剩余食物的生产及输出地。在这类产物中,尤以大豆为最出名,俄国与日本之所以在血战后,便订立了铁道运输协定,日本之所以从德国购进开矿机械,来开发“满洲”的矿藏,都因为这大豆。而且大豆榨油之后,所剩余下来的豆饼,供给了日本所亟需的肥料,成为“满洲”主要输出品之一。这中央的大平原,将来可能成为世界一大粮库;要改良农业,有很多现代新方法可资应用,例如增植新农作物,选择种子,控制虫害等。
这块中央大平原,愈往南愈狭,与黄海相接;愈往北也愈狭,被边界上的山岭团团围住。至于河流,向南宣泄的有辽河,向北的有松花江经由黑龙江而入海。这些河道都有很多支流,“满洲”的本身便大部分被河流围住。在这些河流与中央大平原之间,是一圈似带的高山:西北方是蒙古高原的边缘,属于大兴安岭,东北方是小兴安岭,沿东南是长白山脉。在山与海之间,留出一个空缺,成为“满洲”与华北的通道,农业、商业和制造业便集中在这块平原上,尤其是在南部。至于山地便全是矿区与森林,其中采木场是东北亚洲主要采木场之一。“满洲”的主要矿产是煤、铁、白云石和菱镁矿、铝母页岩、油母页岩、建筑和化学原料,金和少量的银、铜、铅锌钨和其他较不重要金属。现代工业最基本的两种矿产,煤和铁都有巨量的蕴藏。日军侵占“满洲”以后,曾对地质作广泛调查,确知“满洲”蕴藏着发展重工业所必需的主要矿产。(“满洲”的地下存煤,在沦陷以前,中央地质研究所估计为三十万万吨,李顿调查团又加以研究,估计为四十万万吨,经日人广泛勘测后,估计为九十万万吨,较之日、比二国的煤床来得更厚。铁矿发现在横越的南满,中央地质调查所估计藏有矿砂七百五十万吨。日人于原来矿区发现了更多上级矿砂,于公主岭一带估计蕴藏有上级矿砂二千四百万吨。由于新发现的矿砂与新式炼制法,“满洲”成为世界钢铁生产中心之一。以上关于“满洲”的地文地理,摘自培英(h.f.bain)的《中国复兴基地——东北》。)
(注)满清以前,东三省地区,时或入中国版图,然往往以藩属视之。其间或有置州县者,亦不过限于辽河流域;那时卢龙、碣石一带,中国尚且以边塞视之。汉唐极盛时代,疆域亦不过辽源以北,汉之辽东真番郡,唐之安东都护府,皆在今辽东一带,未出奉天省界。五代以后,燕云十六州沦于异域,辽东乃与中国悬绝。明于辽东设治,归山东省属,而蒙古部落侵入辽河套,满洲部落崛起长白山,明室乃退保山海关。满清入关,满洲与中国始为一体。吉林、盛京两省,清室视为根本重地,而以盛京为陪都。清初,严防满汉种界,下谕禁止流民至吉林一带,而柳条边之兴筑,亦即所以防汉人之阑入。十九世纪末期,俄人兴筑中东路,有每年移民六十万至满洲之计划;于是清廷惊惧,许国人移往关外。嗣以中东南满二路修筑需用大批工人,直鲁移民,群趋满洲。据尼可莱夫(a.m.nikolaieff)调查,北满人口尚不过百五十万人(南满人口共三百万人左右),以后逐年增加,一九〇八年至五百七十万人,一九一九年九百万人,一九二六年一千三百万人,到了最近十年,增至三千万人。
日俄战后,日人根据《朴茨茅斯条约》继承俄人在“满洲”之既得权利,并劫持中国,强以承认,反客为主,予取予求,积极经营“满洲”,已如上述。他们向世界各国声言:“满洲因与日本国土紧相毗连,凡关于日本经济生活及民族安全之范围内,日本有生死关头的利害关系在焉。”“日本之和平与战争问题,不在日本本身解决,亦不在太平洋上解决,只在‘满洲’解决。”日本正着手在“满洲求‘生命之源泉’与民族之安全。因日本所有各种困难中,有两种非常严重:缺乏食料与缺乏根本的原料。而‘满洲’则似为求解决此问题最适宜之地。”在召集华盛顿会议前数年,日本力求各国,尤其英美以及中国,承认其在“满洲”所造成之“利益范围”。如一九〇七年至一九一六年间日俄各条约。至一九一七年日本在《蓝辛-石井协定》(lansing-ishii agreement)中,又得美国国务卿之承认:“接壤国家有特殊之关系,因之,美国政府承认日本在华有特殊利益,尤以与日本领地毗连之部分为然。”“特殊利益”一语,一直掩护着他们的侵略行动。
日本对“满洲”之侵略,以南满铁路会社为最重要的工具。日本对南满铁路投资,初为二万万元,后增至四万万元,其中日本政府占百分之五十以上,这个名义上是股份公司,实际便是日本政府的附属机关,前后主持社务的社长,都是陆军的将领,因之满铁会社,乃是日本帝国的建筑者,也就是一个军事机关。马穆勒(v.a.macmurray)(美前驻华公使)说得好:“日本以一铁路,将原始农民,与外界工业联络,而演成政治上及经济上之优势。日人视南满路之组织为其在满地位之基础,于各条约中,凡有利于该路者,无不扩张之。视此权利,直如日本自己领土。每寸土地,恒以精兵驻扎巡防。关于派领及与中国当局交涉之权,常以政府之切实权能,赋予满铁会社。”(李顿《报告书》称:关于日本特殊地位之观念,并不为中日间或日本与列国间,各种条约及协定上法律规定者所限制。日人因日俄战争而发生之情感及历史的联想,与夫因最近二十五年来日本在满事业之成功,而发生之自尊心理,皆构成日本要求“特殊地位”之成分。)
日本的侵略,既以铁路为其动脉,乘中国内政上之混乱,利诱威胁,多所挟制。中日之间,关于铁路的协定先后共二十一次。其由日本管理者,南满铁路(长春至大连)及其支线外,尚有安奉铁路。其由日本借款筑成者,有新奉、吉长、四洮及其支线等路,由日本垫款建筑者有吉会、开海、洮长、吉海、吉敦等路,由日本让渡与新银行团的有洮热铁路,此外尚有中日合办的天图铁路,并未经中央承认。这些铁路,无不混入“满铁会社”的资金,实际成为“满铁”的附庸,“满铁”王国,一直就做了军事进攻的急先锋。日人有此雄图,对我国尤多疑忌,他们有了铁路计划,就不许我国兴筑铁路。据日本方面声称:关于一九〇五年《中日条约》,中国曾于秘密议定书中,允于“满洲”境内,不建筑与南满铁路平行或邻近或与其竞争之铁路。以此为借口,对于我国所自筑的洮齐、呼海、奉海、打通、锦朝、洮通、吉海等路视同“眼中钉”,破坏之不遗余力。等到我国自筑的铁路线,调整得有点头绪,已经临到“九·一八”的前夜了。
日俄在满洲的角逐,从铁路的系统上也表现得非常显著。中东铁路与南满铁路,各自用其吸收货物之政策竞相争夺;各自繁荣其终端之海港,海参威与大连港。(当时,日人心目中,认为“天下四分”,以满洲之中心长春为起点,四方放射其铁路线,各有其势力范围;或由于天然,或由于人为,形成划然之分野。这“天下四分”的形势,有四港口为其主宰,即大连、连山湾(葫芦岛)、海参威与北朝鲜之东海岸之清津或罗津是也。)海参威属俄,大连归日,连山湾为我国在渤海上与大连匹敌之港口,清津或罗津,为吉会路之终点,吐纳北满之物产,和海参威相竞争。当年大连港经俄人经营,发展得非常迅速;后来日人转租旅大,更亟亟进行其所谓“大连集中主义”,大连更为蒸蒸日上;设备之完美,面积之广大,为东洋各港之冠。可是大连距北满远,不若海参威立于有利地位,于是积极经营罗津以相竞争。连山湾筑港,足以开发朝阳、赤峰一带东蒙古地区之富源,以锦朝路及朝阳、赤峰间新路线,输出羊毛,矿物及甘草,一方面由京奉、奉海打通等线吸收辽河流域及北满方面之农产物。日方便感到了威胁,不待我方筑港完成,已准备用武力来劫取了。至于海参威,正当西伯利亚铁路与中东铁路的终点,既是俄国的东方大军港,又是东方的最大商港,日人既以俄国为假想敌,海参威对日本本土的威胁,时时存在着;从打击中国背后的真正敌人的观点出发,对满洲的军事进攻,又认为必要的措施了。
日人借以掩护侵略的另一手段,便是利用所谓“商租权”。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从《二十一条》要求,到同年五月《中日条约》的订立,乃有商租权的要求:“日本国臣民,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为盖造商工业应用之房厂,或为耕作,可得需要之土地之借租权或所有权。”(第二号第二条)“日本臣民,得在南满洲及东部内蒙古,任便居住来往,并经营商工等项生意。”(二号三条)“如有日本国臣民及中国人民,愿在东部内蒙古合办农业及附随工业时,中国政府可允准之。”(条约第四条)有了这些借口,日人便可以任意侵占土地,散布便衣军人及间碟作军事进攻的伏线了。此外,日人还利用了所谓“南满护路军”与领馆警察来做进攻的准备。所谓南满护路军,本无条约上的根据;依据一九〇五年《中日会议东三省事宜之条约》,我国虽承认日方继承俄国各种的权利,并未承认所谓“护路军”,日方也允于北满铁路的俄国护路军撤退后,日军也同时撤退。后来俄军已撤退,日军仍强留未撤,此种护路军,实为日本之正规军队,其人数在“九·一八”以前,约自一万二千名至一万四千人不等,分驻于沿路各要站,如长春、公主岭、沈阳、海城及辽阳等地,其活动范围常轶出于南满铁路沿线以外。至于领馆警察,始自间岛。自一九〇九年中日《图们江界约》订立以后,沿边延吉、珲春各区所设领事馆,均以保护领事馆为名,设立警察队。其后南满之牛庄、辽阳、奉天、铁岭、长春、安东等地日领馆内均设有警察。北满各地领馆增设便衣警察。南满铁路沿线又增城市警察。于是最庞大最完整的间谍网便这么布起来。所以“九·一八”前,进攻未开始,行动已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