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
从敌人进攻沈阳那天起,中国民众心理,就燃起了一种不可遏的抵抗暴力的情绪;这情绪也就寄托在这样一首流行歌曲上。一个英国的记者在北戴河初闻此歌,为之感动流泪;一个日本的文化人,在上海街头听了不觉心神震动;这歌曲曾流行于印度河上,也曾洋溢于旧金山的一角;有着中国人的踪迹,就流行着这首悲愤的歌曲。和这歌相应的,还有一首题名《松花江上》凄婉不忍卒听的歌曲,开头是:“我的家在东北的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接着说:“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最后发出了几乎绝望了的叫喊:“爹娘呀,爹娘呀,什么时候,才能欢聚在一堂!”这虽是一首无名氏所作的歌曲,却正代表了千千万万沦陷区全体流亡人民的哀嘶!这份情绪,日本人称之为排日的情绪;他们的外交家曾经在国联行政院会议席上振振有词,替他们的军事侵略作辩护,说是这样的“排日情绪”,应该“膺惩”。
中国的民众,农民本来占绝对大多数,几乎在百分之八十以上;由于他们是忠实的土地儿子,安土重迁,世界观很狭小;由于他们生活不够水准,没有受教育的机会;由于他们承袭着过于丰富的传统观念,像蜗牛一样,背着过厚的壳子,难于翻身;对于近百年间世界的变动以及产业革命所泛起的经济洪水,是不十分理解,而且也不知道如何去应付的。他们虽归之于“命运”,但生活的压迫一天一天加重了,逐渐形成了一种“排外”的情绪。(他们很笼统,以为使得我们穷困,都是由于中国的不太平,不太平都是由于洋人的欺负;修铁路,开矿山,把我们的龙脉挖断了,地藏的宝气泄漏了;设教堂,把我们的神祖先侮蔑了;所以使得我们一天穷困一天,我们要想免除这种穷困,非把一切洋人驱逐出去不可。)从鸦片战争到庚子义和团之乱,不知演了多少幼稚可笑的“排外”的悲喜剧。不过创巨痛深的《辛丑和约》,也使中国社会起了彻底的转变;庚子以前,中国的士大夫,这群政治社会的基层人物,大部分还和幼稚的排外反动心理相一致,也曾起了领导作用。辛丑以后,士大夫心理有转变,知非从政治革命、社会革命着手不可,无论康(有为)梁(启超)两氏所领导的新政,孙中山先生所领导的国民革命,以及五四运动以后的思想革命,都可以说是士大夫群的醒觉。
正当我们士大夫觉醒之际,国际情势又有了剧烈重大的变动;一则远东势力范围的划分,更使中国难以竞存,二则旧俄的倒败,与苏联的新生,更增加远东的错综性;三则日本的侵略更积极,更表面化,使人有“国亡无日”之感。因此“排外”情绪转变而为“救亡图存”的自觉心,孙中山先生所谓“求中国之自由平等”,便代表了我们的共同意向。他的遗嘱中,指示了两个方针:“唤起民众及联合世界上以自由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奋斗。”一面领导民众,唤醒他们的民族意识,一面从国际上找朋友,想从错综的远东局势中打开出路。(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蒋委员长向五全大会作外交报告,谓:“吾人今日孳孳以求者,不过对本国求自存,对国际求共存而已。”“苟国际演变不斩绝我国家生存民族复兴之路,吾人应以整个的国家民族之利害为主要对象,一切枝节问题,当为最大之忍耐。复以不侵犯主权为限度,谋各友邦之政治协调,以互惠平等为原则,谋各友邦之经济合作。”)从日本的事实表现,《民四》向我提出“二十一条件”起,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灭亡我们的国家,侵犯我们的主权,危害我们的生存,尤以“九·一八”以后的行动为更毒辣,显然成为我们所不能不抵抗的最主要的敌人。从日本军阀看来,国民党的政治统一与军事改进,妨碍他们的鲸吞企图,也变成了势不两立的敌人。(一九三六年,日本天津驻屯军司令官多田骏所发的小册子有“究竟帝国打倒蒋介石乎?抑蒋介石及其一党打倒帝国乎?”之语。)
可是在国内,士大夫群对于国民党的要求,最初期待过高,后来弄得失望;北伐未成功而国共先分家,党派间的摩擦,消耗了无限精力。而且国民党内部也并不一致,青年学生以及大部分文化人,对于国民政府的外交,认为软弱无能;尤其对于“九·一八”以后的外交表示不满意,认为辱国丧权;政府忍辱签订的《塘沽协定》,更为朝野所共同攻击。民国二十年冬天的学生请愿,与二十四年冬天,平津学生的“一二·九”和“一二·一六”的反伪自治的示威运动,都在敦促政府对日采取更坚决的行动。民众要“抗战”,“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压迫政府采取最后手段。(“中国人民之情绪已达沸点,不能抗日之政府,绝不能继续当政。即对中国军事在物质上的大缺点认识最清楚之人,亦明白此为千载一时之良机。军事上,中国如不战而失华北,亦将陷于无可救药地步。日本既称霸于黄河以北,则随时可征服长江流域以至华南。此次中国如仍不抵抗,则以后将不再有可抵抗之信念。”)二十四年二月,上海文化界人士马相伯、沈钧儒、邹韬奋等所组织的抗日救国会,提出主张七点:一、坚持领土和主权的完整,二、坚决反对中国领土内以任何名义成立由外力策动的特殊行动组织,三、坚决否认以地方事件解决东北问题和华北问题,四、要求即日北兵讨伐冀东(五、六、七从略)。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及陶行知四氏,且以个人名义发表“团结御侮的几个基本条件与最低要求”的宣言,中有“希望蒋先生亲率国民政府统辖下的二百余万常备军,动员全国一切人力财力智力物力,发动神圣民族解放战争”。也正是民众情绪激昂,与政府步骤不能一致之处。
直到抗战以后,我们才看见种种文件,知道当时蒋氏对于对日作战,确已下了决心,做了种种切实准备;苏嘉路、浙赣路的修筑,东南各省公路网的布成,事后证明都和军事有密切关系,在当时却未为一般民众所了解。当年,他说了“和平未至完全绝望时期,绝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不轻言牺牲”的话,大家都认为只是一种词令,并不体味到其用心之苦。尽管政府忍辱负重,咬紧牙龈,肩着铁门,并不能获得一般士大夫与民众的谅解。因此政府与民众之间的隔阂,随外患之严重而加深。一般士大夫,虽不明白军备应如何调整,国防线上应该如何配置,敌我实力悬殊到什么程度,而慷慨激昂的论调,正足以转移一般人之视听。政府与民众之间的距离,既愈来愈远,乃产生了二十五年冬天有名的七君子案。(沈钧儒、章乃器、李公朴、沙千里、王造时、邹韬奋、史良七人,以救国会事在沪被捕,后移押苏州高等法院。)我们从事后看来,一般士大夫的用心并不坏,但激昂的情绪,未始不足以误大事;政府的苦心,可以谅解,但对于民众情绪的处置,每不得其宜,甚至使用权力,也超过了限度了。
战争发生以后,真正在苦痛中历练的,却是那占最大多数的农民;他们——
忍受被希望之神认为无穷尽的灾难;宽恕比死亡或黑夜更为残恶的暴行,对似乎万能的力量挑战。
相爱并容忍;希望着,希望着,直到希望之神,从它自己的残骸上创造出它思及的东西来,不变动,不犹豫,不悔恨。
一个英国记者说:“一切日本的计划,显然忽略了一点,中国民众的长期抵抗,日本只能在中国中止战斗时,可得胜利,但中国民众将继续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