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下旬逛南曲楼家之后,徐承茵立下了一段志愿:今后他不再随人摆布做自己不愿做之事。并且策励自己:有话即说,不再过度顾忌对方的反应。即是人家是近亲好友或救命恩人亦然。是不是这样他会和姻弟陆澹园发生冲突?他尚在考虑这问题时,澹园还没有论及在东京过重阳节,即已衔命随童蔡大军北行,并且此次他又未与姻兄道别,仍是由好友李功敏事后通知。
这样一来,他更可以将家事置之度外专心于画卷之事。傔从陈进忠搬回卢家宅院,也给他日常生活中感到多种方便。
他和范翰笙都对新上司张翰林学士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已是三十开外的人,可能接近四十,面上总是浮着一股笑容。他的名字不见于各年的进士题名录,也不知觉他曾在何处画学里进修;只是大家都知道他曾为苏叔党的助手,曾随苏入宫画壁,想必以书画见长,经过特别提名,贴职免试,由今上皇帝破格命入翰林院。最近又加学士衔则是因为图画汴京景物一事,以前两个主持人物声望卑微,不被人重视。今度圣上更要将这《清明上河图》及早完成,特别表示负托綦重之意。即在陆澹园经过京都待命北上之日,宫内皂子营还两度派辇轿接他翰林学士至大内供御前询问,这是前两位主持人任内没有的事。只是所询何事,张择端没有言明,徐、范二人也不便过问。
和前任不同则是张择端做事有条理。他接任两日,即向徐、范二人说及:“你们画的底稿,我已经见过了。内中资料倒也十之九可用。”这样好像一切都已明朗。但是他接着又带笑说:“可是内中也有十之七八不能用。”
为什么十之九可用而又有十之七八不能用呢?原来他认为各人一年多来的街头写景也算应有尽有。当中只有些结构含糊,两篇画幅之间缺乏衔接之处,需要重新考量或再度临实物订正之外,所欠资料有限,所以十之九可用。只是现存画稿之中,各纸重叠赘尤,杂乱无章,不仅不存美感,而且全幅搬出只使看画之人眼目混淆,不知作画之人立意之主旨何在。所以存稿需要大量整理淘汰,归并收束。是谓十之七八无可用。
徐承茵想着:这样才给我们一种开导。我们以前的两个上司,一个专在小处寻差觅错地找手下人的麻烦;一个在大范围内不闻不问,难怪要耽搁一年多的时间了。
张翰林又说:“这图卷只一尺高,倒有二十尺长,看画的人左手执着卷轴,将画向右手处伸展过去,眼光则以相反的方向,从右向左看,所以我们务必注重画中人物的动态。我向皇上请准画卷之称为《清明上河图》,紧要的在‘上河’二字。内中表现着循汴河向上游而去,有主题在。”
这时候徐承茵发问:“请问学士,是不是全部画幅都摆在汴河上,而且只画汴河,不画蔡河?”
张择端回答时离不开他那种带稚气的笑容,并且毫无武断的声调。“我想不会那样的吧?”他又加着解释,“我的意思,最右端描写乡人乡绅进城,也渗上一点田野景色,使看不惯以街头巷尾作画题的人有了一段准备,然后才引入汴京。这段引导的场面有了三五尺,也就挺够了,是不是?然后沿河而行,我说汴河,以汴为主。当然内中也可以渗入蔡河景色。你们帮我将河中各种大小船只,河上的虹桥,岸上的垛房,启货运物的情形,画得他一干二净,这种场面也无过于五六尺。这两个节目加起来应不超过十尺。十尺之后我们舍船登陆。另外十尺,亦即画幅之半,留着描画京中景色,除非你们有更良好的建议。”
他说着船只和河畔情景时眼睛专注在徐承茵面上,好像已经了解,此是承茵的兴趣与特长。而承茵也想着:他随口说出“垛房”的名目,必然对东京的景物有适切的认识。
范翰笙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选着某条街巷作画题,是否把当中每家铺户都据实地画进去呢?”
张翰林又说:“我想不应该那样的吧?”他右手握成一拳,向左掌掌心轻轻地敲击过去,嘴里连哼着:“选择,选择——选择。”停了一会,他又张口:“我的名字,不就叫作张择端吗?”听到这里,徐、范二人也都笑了。
他趁着这机会再加注解:用二十尺的画幅,去描写十多里的景物,那你怎么样也得选择。何况东京的店铺,卖篦子的则一街都卖篦子,估旧衣的则一街都估旧衣。如果凡事照实写去,只会使看图的人觉得作画人只张眼,不用心。此亦即是他自己刚才说过,局里所存画稿十之九可用而十之七八无可取材的由来。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比较沉重:“人家都说皇上筑艮岳、凿雁池,也是当今一段大事,我们应当把当中情形画进去。我倒想问他们:这怎么可能?皇上的御制序就已提及‘取姑苏武陵明越之壤,荆楚江湘南粤之野,移枇杷橙柚荔枝之木,金娥玉羞虎耳凤尾之草……植梅万株’。接着又称‘参术杞菊黄精……禾麻菽麦黍豆粳秫……筑室若农家’。那你把这近三十种的食用本草和药用本草一一画去,我们二十尺的篇幅即已用尽了。我们都知道:艮岳雁池只不过一种笼统的称呼。即称之为万岁山的山水,也仍是概称。其实内中还有万松岭、大方沼,沼中有洲,洲上自有亭阁厅馆……”
也亏得他是翰林学士,才能把这些名色一口气地背出来,承茵想着。这样看来,所谓御制序也甚可能由他张择端首先作稿。
他也明知自己的问题只会引起无可避免的答案,只是承茵一想起旧时同事胡梓义和祝霈带着手下共六七个人花了好几个月寒暑无间的工作,至此都成废纸,他仍免不得问:“请问学士,那万岁山全部都不画了?”
张择端只默默地摇头。过了一会儿,他才恢复笑容,慢慢地说出:“最多只在画面上现出一个像楼台亭榭之一角,或许也在近旁添入三四株由江南运来的树木,约略表示与本地所产榆柳枝叶不同,这样也至矣尽矣。”
他又感受到徐承茵在旁的怏怏不快,才又补入:“承茵,你如果担心你同事们的心血,全功尽弃,付之流水,那倒用不着。他们画的当中确有不少本草的标本,其中药用部分,一待我们画卷完成,即可以移送至医学里去。内中又有米麦豆菽之类则应当供户部参考。他们必定有一个科或处,会对这资料感到兴趣。”
他尚未说完,范翰笙即已插入:“这属于户部左曹的农田案。我有一个邻居的亲戚在那里当案员,所以知道这是他们的职掌。”
当张择端说及“可不是吗”时,承茵仍在一旁忖量:当初大家都说绘图重要。有的说要从《说文解字》起首,有人说这是格物致知的根本,祝霈等人纵是不才,他们之所描画也仍是一撇一捺照着这宗旨做出,于今只落得如此下场……
范翰笙又补入:“那么大内的各宫殿,各处衙门牌坊,上清寺与相国寺也全不能收入了?”张翰林学士只是摇头,“没有篇幅。”他再度恢复了轻松的面容,却仍是坚决地说出:“皇上的旨意,这画以民间生活为主。”
经过这段观察,承茵确切体会新上司与前任不同。他声调和缓,也尽量地让下属发问,只是他答时毫不含糊,每一句答语都是一种腹案,并且各有内在的理由。既然如此,这全幅画卷只包括三大项目,亦即近郊乡野、入京河道与开封府街市。此外两府八位、画栋雕梁、番汉人马、蹴球伴射、鳌山灯海……是否经过前人描画不说,总之就不是今度作图的范围。
只是当中一点令人不解,看来这描画汴京景物一事,也和筑艮岳一样,处处都有皇上的主意。何以当中最重要的决策,不在一年之前公布,而一直要等到换了两个主持人之后,才搬出揭晓?又过了一天之后,他才领悟到,范翰笙所说非虚。这描画京城景色一事,甚难避免多人议论,而百官总是百官,只有众口纷纭,莫衷一是。而当今皇上也确是一个绝顶聪明人物,他先让各人凭空吵闹着各不干休,直等到大家都已气力用尽,才给这画卷一个水落石出的机会。这办法也仍可算作“先黄老而后六经”,在无为而治的宗旨下产生条理。
他们的工作,则是由张择端决策之下,徐、范二人,各利用过去街头写实的经验,也尽量参考现存的画稿,先作横宽不及一尺的画幅二三十幅,又免不得增减损益,加入当中纤细之处。内中也有从南向北看去和从东向西看去不同。直到几度修正,才誊缮在纸上供御览,经过圣上批可,才用蜡纸蒙在绢上去。此时另有特制之笔墨,其笔尖刚硬无比,所用之墨则烟灰木炭多于胶脂。这笔尖饱蘸墨汁之后,并不即用,而是放置一边,经过一昼夜之后,水汁已干,烟墨具在,凡它所接触先已在绢纸之上留下一段若有若无之痕迹。所以最后画在绢上的图像,都先有底稿打下了基础。
在绘图设计的过程中张择端尽量地让徐、范二人参与。他甚至让他们画着一幅与正本平行的副本。只是正本绢幅则大部都是他自己动手,以保存风格笔法的一致。只有房屋砖瓦和船上钉板等不碍大局的部分,才有时令徐承茵襄助。
初时承茵尚对着要呈御览的绢幅感到畏怯。要是一笔画歪画错如何收拾?张择端免不了在旁鼓励:“怕什么?它不过是一幅黄绢!你想那朝中监察官动辄要弹劾一品大官,武臣要在百万军中取对方的上将首级,尚不畏怯。即是当年苏叔公入宫画壁,也是在众目睽视之下,说画就画,毫不犹疑!这画已有底稿,你怕什么?”至此他的笑颜再度出现:“画错了也有我张择端在呀!”
他以后才告诉承茵:如果真的需要修改,也仍有办法具在。他自己即有黄色染料,与所制绢的完全一致,一度渲染上去,没有人能道出当中破绽。如果真有更重要而范围更广的修正,尚可以让文绣局的特殊工匠在绢上抽纱。只是最重要的仍是作画人的自信。下笔前要仔细思量检点,是否用了合适的画笔,墨是否蘸得得当。这些地方可以保证不错。但是一经动笔,错就错了。任何人的手笔也不能画得像木匠引用绳壶那样笔直。而且不矫揉造作,不勉强投世俗之所好,正是画家的风格。
徐承茵随着张择端作业,确是学会了不少的技巧。有一日翰林学士唤他的助手到案前,指着他的图稿说:“承茵,这沿河垛房和远处街道与流水的方向平行,正适宜于施用‘三道屏风’的秘诀。任何景物都可以区分为‘近距离’‘中距离’和‘远距离’三个阶段。只是这样的划分在某些景物里非常明显,有些则互相牵扯,层次模糊罢了。处理这幅景致时你不要先以为它是没有结构的一片平板。假使我给你三道屏风,让你在各屏风上分别画出近、中、远三处事物,先说你如何将近处事物画出?”
承茵用不着仔细思索,已信口回答:“两只船,一艘货船和一艘客船的左舷。”
张择端点头称是。又问:“当中的屏风呢?”
“垛房进货之门和餐厅的窗户。还夹杂着好几间房舍的屋瓦。”
“远距离呢?”
“隔街的约十来家店铺,好像也有不少的桌椅和牲口。”
“这就是了!”张翰林笑着说出,“你如果将这三个段落区分得清楚,你的画面已有了合适的纵深。你再在当中加入细节,譬如旅客与送行之人道别,一株柳树,街中负贩介于这些段落之间,那你的画面就生动而又逼真了。”
过了一会儿他再问承茵:“你也是画船之能手。我要请教你,这客船与货船如何区别?”
承茵回答:“其实客船也载货,只是所载不多,所以吸水不深,可以在多处行走。货船大部分载货,舱面上也用木板铁钉钉牢,不多设窗户与透风的篷顶。我画的这艘货船业已卸货,所以它将近岸的泊船的地方腾出来。你只看它的舵叶,就知道满载之后,它的吸水必会比旁边这艘客船为深。它在河道里专行走水之深处。学士,前天我问你这画幅是专画汴河,或是汴、蔡都画,这当中实有区别。”
“可不是吗?”张择端又眉目传情地认可,“所以这幅《清明上河图》能否画好,我全靠你们两位的支持。我们三个臭皮匠,才能敌过一个诸葛亮。”说着他又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
以后他们画逼近河旁的茶舍,也引用“三道屏风”秘诀。近层画着苦力以背肩扛着盛货的布袋。河畔有一个收纳人点验布袋;还有一个经纪人坐在布袋上,用手划斥乞讨之人离去。这穷伧还存着觊觎之念,一心想收捡残留在地上的枣子。中层则描写一般传邮力役走贩经常光顾之茶店。茅屋为顶,竹篱作壁,里面也有一座泥质之火炉。距河愈远,则饭馆茶舍也愈讲究,当然这仍敌不过城市里大街闹市的酒家。远层高处则画一处亭榭,园中草木纷纭,却非本地街头之榆柳。这设计也由张择端参照着徐承茵、范翰笙二人所提供的资料归并收拾而成。当中也加入一个“打抽丰”的汉子,他索性趁着晴天在大街之上解衣扪背索蚤。一把万年伞则暂时扔放在地上。还有一个瞎眼算命人,被人牵顾着过街。
所以此画幅不仅有了近、中、远的三种次序,也显示皇都里贫富及介于其中不上不下的三个阶层。而以张万年伞的汉子及盲眼算命人打破当中的单调。徐承茵初不以之为然。这画幅虽也略示等级之差别,可是开封府户口之内富者画栋雕梁,贫者无立锥之地。还有前些日子范翰笙提起:朝中大臣赐第,原有居民被拆屋沦为棚户,此中种种不平,专以屏风秘诀轻轻带过,未免取巧塞责。而且一角亭台,即代表宫廷与豪门之奢华,也和事实相去至远。又让他逼近河边,更是不近情景。可是到头仍被张翰林学士说得无可启齿了。
张择端解释:于今圣上要描画东京,有如《诗经》的作者之叙民情。而《诗经》之可贵则在它的含蓄。它总是乐而不淫,忧而无伤,当中也保全了一个“不为己甚”的大道理。总之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听到这里徐承茵也只好立志作君子,无法坚持为小人,因此住嘴了。
在研究考订之中,也提及视线问题。承茵记着:前任主持刘凯堂将作监出身。那将作监的匠画无标本可临,他却坚持近处事物大,远处事物小。即同样大小品物因置放位置不同,其视线中之尺寸也生差别。例如一根柱木纵是圆径大小一致,从上向下看时上大下小;从下而向上则上小下大。张择端缓和地说出:“原则上他是对的,不过这种做法只能画局部之图。在小范围内,视线才可能一成不变。”说时他以一家脚店的彩楼为例,也顺便抽出数张他自己所作草稿:如果这彩楼以这匹马屁股作基点,“虫瞻”的从下向上张望过去,则所有直线向上集中倾斜,好像他们打算在九霄云中相聚;如果升高立足点,从上而下“鸟瞰”,则这些直线又向下倾斜集中,好像要在地窖之中碰头,“但是谁有这耐性,会蹲在马臀之后一看再看的考研过去?又谁能踏上云梯,去计算这彩楼?还不怕会看得头昏眼花?”
一笑之后,这翰林学士顺便批评此类匠官之拘泥小节,即是他们能作画也画不成体系。所以,他们重要的设计全靠造成模型示范。可是问题又来了,他们更怕秘诀外扬,所造成模型也只顾得师徒互传,怪不得一种行业技巧到达了某种程度就再不能长进了。承茵听着深具同感,他自己到清江口船厂见习时,所遇正如张之解说一般无二。那清江口所造船又何止数千百艘,问来却无一纸图案可寻。匠人所作标本也不失为娇小玲珑,他想查看究竟,这些人总是托词不让他多看。
经过张择端的安排,十千脚店的彩楼各柱直立。横宽各柱也在画上一律等距离。侧面则保持四十五度的角度。如此各条柱全部在位,无一遗漏,也无暗角之间需要探询的地方。至于纵横木条接头处概用绳绑,不再钉销,则是和船桅桨舵间的情形一样:凡接头之处最怕用力过猛冲击。彩楼所承担的风力亦复如此,所用绳索即是捆绑至紧当中仍不乏空隙,可为缓冲。这些讲究处也在图上一看便知。
“按实说来,”张择端用铜镇纸压平手下三数张画稿的卷角之后继续说出,“没有人能只眼看见此彩楼的形貌正和这图一样。可是我的画却使他们的设计一览无余。以后匠人看着也可以照图施工,不致将木条木棍编排得没有条理——这也正是将作监和造作所各先生同仁们应当虚心学习的地方。”
承茵想着:这样看来,人世间之至理无从全部目睹,眼目之所及一般人以为实在,当中却还有虚浮的地方。此中蹊跷能不令人警惕。
至于脚店门前也应加入一些人物动感,则经过张、徐、范三人从长商议,最后决定以大车转运钱币最为合宜,这十千脚店既挂出“川”字旗,必有榷酤常课入官,钱陌以七百七十为一千,由军士押解也是常态,内中为首一人背有公文袋,可算应景。至于随行军人携带武器则不画入。
在研究考订之中张择端征询徐承茵的意见多,与范翰笙的接触少。这种情形使承茵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他忖想张因作苏叔党的助手而发迹,而今他又为张手下之第一人,说不定在这画卷完工前后他自己还得朝见圣上,也甚可能因之而飞黄腾达。另一方面范翰笙即不算肝胆相照刎颈之交,到底也是两年来出入的同事。他深怕两人之间因着名位而生嫌隙。况且他以前评议顶头上司,被范认作慷慨直言。至此他也不愿在翰笙面前表示现在已改变初衷,竟是前倨后恭,在张翰林学士面前毫无本身表态,只有一味奉承,当他在进门时很谦恭地向范礼让:“翰兄先请——”翰笙坚持不就,总回说:“茵兄你先请。”嘴角里即流露着一种似是而非的微笑,令人费解。
他也曾在张翰林学士之前争议过一次。张决心在画幅上添入骆驼商队出城的场面,预计在城门瓮洞外前后出现骆驼四口,那么全队应有骆驼七八口之多。承茵遍询熟悉开封府掌故沿革人士,均不悉有骆驼商队来东京之事。他又亲往鸿胪寺和引进使司,各官员证实骆驼商队仅往陕西路,在极少情形下去西京,只有一个老吏目忆及元丰年间曾有龟兹国王用进贡名义驱独峰驼二口来东京,此已是四十余年前的事了。承茵觉得天子既将描画汴京一事当作与修国史一般重要,则受命执事之臣僚即不应无中生有颠倒年月的将想象之中的情景描入画端。所以深愿翰林学士打消此念。只是他慷慨直言,张择端总是微笑推卸,最后被承茵逼问不已,他才轻轻道出:“此是圣上自己的主意。”
徐承茵不免感到怅惘,何以他不把圣上做主的情形提前道及,还省得自己到处打听把问?又何以他不秉着史官的节操在御前据理力争?至此他对翰林学士为人的看法不免笼罩着一层阴影。他又记起张择端笑而不言时,范翰笙面上也显着那若有若无的神情,因之更增加胸中疑窦。
可是即在此期间,大概去腊八未远,甚可能是节后三日,童太尉捷报至京,辽国业已削平。大金履行盟约割交燕京并涿、易、檀、顺、景、蓟六州。自此太祖陈桥兵变以前未遂之志,真宗在澶渊所受之耻和神宗皇帝发愤图强之誓约或已实现,或被昭雪,于是普天同庆。天子朝献景灵宫,飨太庙,祀昊天上帝于圜丘,太师太尉以下一律进爵加官,连东京士庶闲杂人等也全部喜气洋溢。因为大宋版图伸展,户口钱粮增多,新政敷功,不仅“丰亨豫大”的办法要加紧继续进行,而且见存人户尚可得到停刑减税的好处。
正月元旦的大朝会又有大金国派来的特使庆贺,行该国国礼,副使则跪拜如汉仪,礼后天子赐宴。初六日,徐承茵之好友李功敏来告:陆澹园已因筹策之功升昭武校尉,此是五品名位,李建议他们两人合购绯色袍服一袭并滴粉缕金带为贺仪即速寄往燕京军前。徐承茵认可以后不免纳闷:澹园与自己已为贴身姻亲,为何重要消息仍一再由李功敏转达?而且李任职于国子监,也因国家“图燕”功成而升官,已自助教进为直讲。只有他自己则仍为画学谕之九品官。他也不知道国子监的训诲与王师奏捷有何关系。想来想去到头他仍只能安慰自己:看来他之不得升迁,还是顶头上司牵制。张择端为翰林学士早已躐等,无可再升。他自己与范翰笙为其部属也免不了随着受累。如此看来仍只有希望《清明上河图》及早成功,皇上嘉纳,则不怕再不加薪晋级了。
所幸这画图日有进展。以前一个没有解决的问题——一座虹桥的写真也因张翰林“更上一层楼”的秘诀,而得豁然开朗。然来此桥无水上之支柱。桥面有如一张弓背被弦线在两端紧束而固定。而虹桥之为桥连弦线亦不具在,而系桥之两端着岸处已预先向近水方向筑砌有砖石,桥之弧形梁材被嵌卡在砖石之间埋在地下。而且虹桥也并非独木桥,而是由十二根栋梁之材并合组成。这像排骨的形貌只从桥之低处向瓮洞中看去,也是远小近大,才看得清楚,河中又画有客船一艘,水手操作紧张,避免与桥冲击,更使画面看来愈为生动。
虹桥跨水逾六丈,本身宽度也达二十三四尺,桥面不仅可行车马,尚且有固定之摊贩兜售食品。如此种种则只有从上向下看去。作画之人及看图之人同样都要后退数十尺更上一层楼才能一目了然。因为观点距桥已较远,于是桥上人物远近无大差别,都在身长一寸左右。
虹桥画完,十千脚店在位,再有河中数艘船舶,画幅已逾半。以后专画街上情景,就容易着手多了。看来一切顺利,只是刚过元宵,又发生一段周折。
张择端的街景设计已经皇上认可,当中有一处十字街头之茶店停有肩舆,内有贵妇不离肩舆,只由丫鬟供奉茶水,此场面已有底稿。忽一日张择端奉有圣旨,这丫鬟由柔福帝姬扮充,亦即要照她的相貌画入。徐承茵深不以为然。他回想当初各人曾说及朝廷提倡画学说是要从格物致知做起,曾未有如此轻佻。这幅《清明上河图》更是国家要典,换了主持人三人,也耽误了两年,又曾在题材上一而再再而三地修正,实不能令之如是的将就。
他也知道柔福帝姬是今上的爱女,御笔临画唐人熨绢时她曾钻在绢下,一时皇上兴至把她也画入图中,当日她不过三四岁,曾被称为一时佳话。可那是燕居时消遣之作,今度作画要注重国计民生,当中有极大的差别。况且当日蔡太师在政和年间根据《诗经》将各公主改称帝姬时,即已掀动民间歪曲传说,或称“国家无主”,或称“帝亦号饥”。今朝把她天潢华裔玉叶金枝画作媵婢,更不度无知小民作何话说。
徐承茵不是一件老古董。但是四年来他已学会体顺舆情,实际就要向民间智力之低下处着手用心。至此他更觉得张翰林学士有缘近接天颜务必尽忠力谏。他也记起张择端亲自对自己说及:“怕什么?”他不是曾鼓励自己学着文官之弹劾文臣,武官之取对方上将首级吗?有一日他对张说起:“学士,你能不能让我在皇上之前陈情?”但是此不过激劝之意,他希望自己的满腔热忱促使张择端不得不在御前慷慨直言,并没有希望他陛下真的接见九品小员,数如恒河沙的画掾书手,所以次日翰林学士告诉他今上召他自己入大内,他不免惊愕,而且他手指微颤,脚履不稳,自知口出大言,这时无法收回,到底禁不住衷心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