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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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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和七年正月二十日,驸马都尉宣和殿待制蔡鞗约定与济王杞和驸马都尉向子展同往利泽门外球场练打马球。同日宫中经过中侍大夫杜勋的安排,皂子营派檐舆接书画局权充画学谕徐承茵带有纸笔画具前往茂德帝姬宅画像。柔福帝姬并没有立时出现,承茵先由“五姐”接见。

这事去徐承茵在大内槐厅被杜勋与柔福说服将帝姬画入《清明上河图》的画幅内不过二十多个时辰。但是承茵对各事前后已多了一番考虑。他当日回局,也无待详细地解释,张翰林学士对承茵为帝姬画像全部赞同,并且丝毫没有责备他当初口出大言,临事不能贯彻初衷,不能保持画卷专叙民情的宗旨各节,他仍是保持他那副带稚气的笑容。想来同事范翰笙也无法探知他自己所作画在大内被认为呆板,他对承茵也仍是保持常态。

翌日正月十九日,承茵告假,却并未在家休憩,即乘驴车去国子监求见好友近升直讲的李功敏。原来那国学大多数学子为朝中七品以上官员功荫子孙,于是监中也为各项消息谣传汇集的渊薮。大概年轻人想望高于事实,爱发议论,也最是出言无忌。功敏只在课堂之后向几位学子前夸说,乡友徐承茵虽是画学出身,而对《左传》最有研究,已吸引人注意。当日午后他又选约了几个好作议论的学子,与承茵同去南薰门里的油饼店吃茶。功敏并无须向各人面询,他只提出《左传》所叙郑武姜卫州吁都以家中琐事化为政争各节。立时与会之中的学子即有人说及汉唐之间亦然,再之更有人道及即当今大宋又何尝不是如此。说到此处众人议论无所不讲,有如河决长堤。李功敏只在要处接引一二,将话题扭转,即达到了探询的目的。徐承茵从自己想要探询的范围内,又参对以前范翰笙对他提及各节,已能将其中种切收集成章。

当今天子虽不过四十多岁,却已御宇二十五年,他实在已倦于国政。他之自命为道君,筑青城,称无为而治,都有此类趋向。只是他左右大臣都不让他退位。因为他自称“绍述先志”,宠用蔡京,已造成一种体系。一旦皇太子嗣位,为了表彰自己的作为,也免不得更改。可是一加更改则牵动全局,俗语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不仅影响到各人目下名位,也甚可能关系到他们的生死成败。以前的哲宗嗣神宗,由太皇太后秉政;高氏崩,哲宗亲政;哲宗崩,今上即位,初拟大公至正,消释朋党,不期年又倡绍述,都经过如此一般的转折,也都有宫妾宦官的参与左右,也都造成一种大变动。

今上既有内禅的打算,以前反对向外拓土,对内将盐泽户调一并增高的人众则麇集在皇太子门下,以期作次一步的打算,当然他们内中也免不了各人的私心异志。因之与他们对立的也造成壁垒。他们所推拥的则为皇三子郓王楷。甚至有人说郓王受“隐相”梁太尉师成的支持有“夺宗”之议。皇太子不满于新法,皇三子支持新法,照道理讲郓王应与蔡太师童太尉等人一气相连,而其实又不然。即蔡家父子兄弟,童贯麾下将帅叔侄也仍在内部造成派别,各自貌合神离,因之局势更复杂了。

况且今上的子女又多,据说有子三十一人,女三十三人。即除了幼年殇亡的外,至今称王的至少还有二十五人,称帝姬的也有二十多位。内中最有名望的除皇太子外,无逾郓王,他不仅在政和八年廷策进士时唱名第一,又带衔实授经任各处各地十来个名称的节度使,允称文武全才。往岁提议北伐时他尚有任元帅的风声;只是有些重臣认为郓王的声望过高可能威压社稷而作罢。现今郓王任皇城提举司使,可以不待诏谕出入禁中。

皇上所最宠爱的女儿则“五姐”茂德帝姬,下嫁于蔡京之子蔡鞗。据说今上筑万寿山时已自阊阖门开设复道,直通茂德帝姬宅。那宣和殿待制蔡鞗,好像是一个不预闻朝政的驸马,平日只喜欢赛马打球。只是皇上曾微服七幸蔡宅。一般人尚以为是兴国寺桥畔的太师府,其实则为茂德帝姬宅。是以那蔡鞗也不可能对朝政全无影响。再有一个膝下承欢的则为徐承茵昨日见过,称皇上为“番番”的柔福帝姬。

本来柔福与郓王同母所生,他们的母亲王贵妃最承恩幸,一共生过三男五女。不幸她本身已于政和年间去世。那郓王既有名望即更准备以亲生姊妹在外围造为应援。于今宫中挑选驸马都要经过中书省礼房右谏议大夫和太常寺卿经手,实际上郓王楷的认可更为重要。只是亲生妹子柔福排行二十,宫中昵称“念妹”的偏不合作。她年逾十六,早已及笄而未笄,既未笄也不能言婚嫁。她既如此在她下面的诸帝姬也不能越次议婚。所以杜老太监勋称她最被万岁爷爷骄纵。

她和自家兄长不睦,却与“五姐”茂德接近。说来也令人难得相信。茂德帝姬承今上垂恩,却为崔妃所生。那崔妃生前在御前侍奉无状,被废为庶人,也许她身后皇上追悔,而特别对“五姐”见爱。因此茂德与柔福,“五姐”与“念妹”亲密逾常,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此间多少曲折,不将各方消息汇合,不能归纳其梗概。对徐承茵讲,不预先闻问,径往“五姐”家中为“念妹”画像,也可能从中产生周折而不自知。至此才领会有好友提引的妙处。

他见得茂德帝姬,却不见提及蔡鞗似乎于礼不合。于是问她:“我不知能有幸亲向驸马爷爷请安吗?”

她站了起来说着:“他呀?”面上微带愠色,“一早就和济王打马球去了。午后还要往王府暖阁沐浴饮茶,傍晚尚要饮酒听大鼓,再加一场夜宴,等到回家时免不了醺然大醉,只有倒头就睡了。”

对承茵讲,这也是一种新经验,他想不到身为帝姬,也和闺中怨妇的情形一般无二。他记着李功敏曾说及,茂德下嫁蔡鞗时,蔡太师曾请新妇免行拜见舅姑之礼,奉圣上御批不准,此事已成为本朝佳话,写入国史。其实蔡京的办法也仍是“欲取姑与”。他既知本朝以孝悌治天下,那天子即没有为着茂德是掌上明珠不令她拜见舅姑之理,所以御笔只能批着所请不准。倒只因为这一批,传闻中外,那太师更是名正言顺以家规对待媳妇;而且驸马爷爷也用不着顾虑所尚者为帝姬,即以一般丈夫对待妻子的办法加诸茂德身上了。

面对这情形,徐承茵也无法置释。他只发觉自家的两手又在衣袖里,以食指和中指与大拇指搓捏。

茂德已经坐下。承茵凝望她的面貌有如柔福的一般姣好,只是身躯丰满,有少妇模样。本来帝王之妃嫔都经过多方挑选,每代如此,母亲既如是,所生公主纵不是每个都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却很难得不容颜出众了。此刻茂德带着与柔福约略相似的笑容,她说:“听说前天你和念妹顶嘴。”

承茵慌忙说:“我怎么会和帝姬顶嘴!我只觉得她殿下没有纡尊降贵的必要。所以尽着本分,向她殿下规劝一二,行与不行,不是小——”至此他方记着柔福不乐意他自称“小臣”。看来茂德更是雍容大方,他不当对当前仪礼过度认真。因此稍一犹疑,即为之语塞。

幸亏茂德帝姬并未留意。她说:“其实和她顶一顶嘴,也是好事。”接着又说:“念妹总是爱赢。其实输赢无所谓,其要处在赢得有理。”

遇上了这样的启示,徐承茵免不了将前日之事再度提及。他说:“这就是我不能理解的。她殿下为什么一定要纡尊降贵地装扮一个丫鬟?”

茂德收敛了面上的笑容。她的眼睛盯在承茵面上说着:“她不是你所说的一意纡尊降贵,她要保全她自己。”看着承茵仍是面带怀疑之色,她再加解释,内中有些情节他已在国子监听到,可是也有全未闻及的。

总之自今上即位以来,天潢雍济。朝中已有主张应当未雨绸缪,此为百年大计。不仅皇子皇孙应受约束,即宫媛帝眷也当慎重处理。称公主为帝姬,亦为此中策划之一。唐时之安乐公主与太平公主当初都任之开府设官后为朝廷之累。这说法言之成理,殊不知其结果则适得其反。自此皇亲重臣都以操纵帝裔的婚嫁为事,那曹家既有了三位驸马,向家也要同等待遇,于今又逢上了田家与蔡家。郓王自称公允平正,却只顾及他本身利害,不想到自家姊妹终身的休戚。所以帝姬下嫁最开争夺之门。“何不将我辈标价当作奴婢出卖?”她向承茵直率地问。

难道圣上不加干预?茂德帝姬又是张大着眼睛反问承茵,“你知不知道创国之初,昭宪杜太后即向太祖提及‘为君难’吗?”国初如此,今日更难。

其实并没有难到这种程度,承茵想着,只是天子的御妻太多,迄今大内还不时收选臣下幼女为侍御,刚有名分的姬妾则为才人、美人,以上则有婉仪、婉容、修容、昭仪、婕妤,当中有些已有一品官阶,还要亲旧加恩。再上一层才轮得贤妃、德妃和贵妃。只要对付这批女人已足使圣躬踯躅了。况且今上宠郑贵妃,郑居中即知枢密院事。因他一人,就产生了许多的纠葛。那朝中公私上下左右的是非,又如何能由皇上只眼独断?徐承茵也知道近日不少的御批御笔即出自臣下之手。童贯在外已不领制而独自草诏。梁师成尚且令手下数员书吏专仿效圣上的笔迹,他们所作“御批”,虽朝中人莫辨真伪。只是各事假手于人,当中细节也只好由他们做主。国事如此,宫闱亦然。承茵深知即宸断对各事也无法全部掌握。若不如此皇上也不会令中侍大夫杜勋叫他对柔福帝姬特别地关注了。

可是此际茂德与承茵彼此都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的,则是女子的地位,已正走向下坡。先从皇室说起:国初自杜太后强令太祖传位于太宗,立弟不立子以来,母后因立嗣而参政,实为大宋传国之特色,不料哲宗以冲年践祚,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功成身故,事历三朝,只因近日党争,臣下犹敢追罪于她,请追废她为庶人。哲宗身后刘皇后虽加衔为太后,最后被逼自尽,此皆千古未有之事。再说国家之下层:民间生有女子,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备士大夫采拾娱侍,以后皇都汴京妓馆林立,最近则缠足之风气逼近上下。

“她要大家知道的,”茂德以五姐的身分为念妹表明心迹,“她宁可为丫鬟女使,一则不愿缠足,二则不能为他人的利禄而择婿就婚。”

她殿下是否可以用其他方法宣布,而避免在《清明上河图》中画像?

茂德又以眼光逼着承茵说:“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

徐承茵一想,她说的也是,只是别无他法。本来今上即位以来邵洵武为起居郎,他要皇上行新法,苦劝无效,最后只画了一幅《爱莫助之图》,倒因此激劝而生效了。现今凡事属仪节总是奉批“礼制局将古今沿革绘图来看”,可见得绘画仍是传布消息左右舆情的最好工具。这《清明上河图》画成只预备留置宫中供御览,但是其内容早已传遍遐迩。今度柔福以帝姬的身分在图中扮饰女使,既经皇上派重要的内臣在学士院槐厅讲出,将来也不待张扬必会流传中外。看来他徐承茵自己不仅要把帝姬的玉颜画入,还要把柔福坚持要参入的用意根据茂德所说广为传播。这事倒并不甚难。他除了向翰林学士张择端复命和向同事范翰笙说及之外,还有李功敏与国子监的好门道。只是不知道今天宣和七年正月二十日他徐承茵的一场遭遇——他只是毫无主见地被卷入——后人会认为他之所作所为是忠是奸就无法臆度了。想到这里他又以两手在衣袖子里面搓捏。

柔福帝姬进入五姐的客厅立时甩脱了毛褐斗篷,一身全是使女装饰,上身宽领紧袖,下面长裤平鞋,她将自己带来的侍婢推出室外,口里连说:“这里由我侍候,大姐可到内房休憩。”那宫婢将斗篷在地上捡起,拂去了上面灰尘,即遵命退出。茂德帝姬还向她的念妹问着:“外面冷吗?”柔福已先向徐承茵弯腰,带笑唱出:“学谕大人万福。”

承茵慌忙还礼,可是胸中也松了一口气。看来他用不着再像在大内槐厅内的紧张,也无须再检讨帝姬与丫鬟的身分地位,这些争执已是过来之事。他将身边带来的小箱子打开,取出三张画稿。这时候他已经对着柔福面上瞟过一眼,他知道她面庞横宽,颊上有酒窝,并非出奇的艳丽,只是光彩夺目,这时候风趣横生,更显得玲珑娇小。承茵思量着他以后还有机缘对她仔细端详,刻下的要紧处应注意对五姐茂德帝姬解释——因为她还没有见过他的画稿。只是不论如何,她们姊妹二人,一个是浓妆贵妇,一个是权算朴实无华的少女,却又彼此面如凝脂,满体芬馥。徐承茵知道,他务必聚精会神对画稿详细分析,若不如此,即很难自持。

张择端设计《清明上河图》时,凡平行街道谨守“三道屏风”之秘诀。遇到十字街头,却将“之”字反写。当中横行的街道,仍用“一”字横扫过去。近边直街则以四十五度的角度向右插入;远处直街约以六十度的角度向左延伸。说到这幅十字街头时,承茵特别讲明它并非完全实际景象,而是好几张写真拼成,不久之前才将盲人卖药与梓人当街修车凑成上幅,仍以竹篾凉棚构成五角形,以保持画幅之紧密。下幅则用“征人远行”为题,也利用两家茶食店作背景,他们不挂“川”字旗,当然不能卖酒。两部太平车,一部用黄牛拖拉,业已蠕蠕欲行,一部则停放街头,尚待牵出挽兽套轭。至此徐承茵解释《清明上河图》之风格不忽视平民生活之细腻处,例如当前的茶食店有傀儡戏台,也正有人说诨话,门前即有小二饮马,挑贩捻足。左边的茶食店内有小儿偷食果饵,饮客反手取壶。他又说明太平车以每日只行三十里而得名。这部车子业已在道,临时仍有遗忘之包袱一件,要从车后栅门上递入。而且车下尚有一人,检验出轭套不如法,唤起赶车人注意。这种种情形,无日不有。不过在通常状态,旁观者不及处处留神而已。

于是言归正传:这十字街心最引人注意之事须只有两处:一处有五个人物正议商一匹三尺毛驴是否能同时既载人又载货,如何安排。另一处则有贵妇在檐子内休憩,檐窗紧闭,有侍女供奉茶水。“这两幅情景确是完全据实写出,”徐承茵很沉重地道出,“我虽不敢说是不出毫厘,最低限度已尽力之所及。我们唯一修订的地方,是把原来侧面街道所见盘出摆在十字街头。”

柔福抗议说:“不对,你没有把我画进去,所以现在还得重画。”

茂德帝姬指斥她的小妹:“你这淘气的小妮子!我刚说了半天,才让徐学谕彻底了解你要将自己画入图内的缘故。你现在又来打砸!”

念妹柔福仍是满脸嬉笑。她说:“你倒用不着为他着虑。这位徐先生吗,前天也和我顶过一场嘴。可是我一看,他这个人的心肠倒是挺好的。”

承茵未曾听及旁人如是当面品评自己,这时出自帝姬之口,不免惊愕。他还想询问她殿下据何凭借,有此等判断,那柔福又在说着:“徐承茵,你想知道我如何看透你的为人,是不是?只要你不惦着我殿上殿下的,我倒可以老实告诉你。五姐也不是外人,这里是她的私人住宅。”

这一切全部出诸意料之外。徐承茵到处打听皇室内情,现在真是与天潢玉叶促膝相对,却没有一点一处与他所闻所听两相符合。况且前天皇上还差重臣叫他称帝姬为“殿下”,现在目前的帝姬则不愿认要此等称呼。他还不知道如何接着做下文,那淘气的小妮子又在开怀畅论。她说:“第一,你有好几张画稿,都现着慈悲为怀有替人打抱不平的气概,看来不像做作。第二,你的眼光良善,最低限度与三哥带来那批人有天渊之别。第三——”说及此处,她眼光低垂望着承茵的衣袖。

“那第三呢?”徐承茵催问着。

“第三,在于你的双手,你即是和人争辩时,心中一有犹疑,就让两手在袖笼中打转。”

“我还不知道竟有这般的明显,”徐承茵把双袖展开,望着自己的两手,又毫无禁忌地问着,“不过这与心肠好坏有何相干?”

“你在争论的时候稍微犹豫,就表现当中有一段顾虑。这顾虑出自‘君子之道,不为已甚,亦即是‘忠恕而已矣’。”

承茵站起来一鞠躬,口里喃喃地念着“多承谬奖”。一来他心中确有如此的感觉,一来他也学着柔福扮作丫鬟向他自己道万福的轻松状态,口内已是带笑。还是茂德在旁补加解释:“我这念妹虽然淘气,倒也真是熟读诗书。可惜她不是男身,不然大可以与三哥一较身手。其实她比三哥所读书还多。凡是御书房的书籍即是笔记小说,很少没有不经她看过。”

她说的三哥无乃郓王植,还有她提及御书房里也摆着笔记小说,也是他没有想得到的。

茂德又接着说:“在我家里你就喊着她‘念小姐’好了。她喜欢人家这样呼她。其实各样头衔,与被喊叫的人何干?还不是叫着喊着的人要忙着表示他们自家的身分地位?”这对徐承茵讲,也是新的启示。他又记起皇上要他自己称她为殿下,乃是要避免监察官之纠举。

于是各事齐备,画像开始。原来《清明上河图》初拟收罗各色人物四百,现下看来必将超过五百而有余。起先的宗旨那四百多人的面目姿态务必每个不同,所以个个都拟根据街头写实画出,刻下虽未必全是如此,只是幅中显要角色也还是据标本存真。柔福要替代的丫鬟在画中算是重要角色。她手执碗盏,两目低垂,却是面对街心站立。原稿确有其人,由徐承茵据实写出。现今柔福取而代之,她只将发髻放松,承茵画时画作披肩短发而已。

可是画来画去,画得总是不如意。他一来改稿也二十多幅了,要不是相貌根本不像柔福,就是缺乏她那样意态自然的神情。他越想更正自己,只有画得更糟。他生怕自己的画笔禁不起考验,更怕柔福以为他有意作对,存心画得不像。怀疑一生更只画得力不从心了。现今虽是正月时分,他已经觉得面上烫热,一会子又觉得脊背冰凉。茂德帝姬看及他的为难,于是说:“我不在旁盯着看了,让徐学谕专心画出。”她退出客厅,但是承茵的“笔伐”并未因之增进。此时他深恨自己,因为他曾未遇及或想象到此时这番的为难之处。

一会儿已是午牌时分,茂德入室,提议吃过午餐再画,承茵从命,他以侍婢递上的热巾擦过手脸,随两位帝姬步入餐室。只因为他心头记挂,也没有想及与两位公主对坐吃饭的千载奇遇,更未留心下饭的酱浸鹅掌与黄油菜心。只有柔福帝姬通常口舌锋利,始终对他画像不灵未作一词,但是这不能给他任何慰藉。

在饭座上,茂德帝姬又问及徐承茵是否已结婚订婚,他答称均未。这时候面上的红晕,也算适合了眼前情景。她们又都知道他来自杭州府,不免在话题之中提及江南景色。听她们两位讲来即是当今天子也是心向往焉。承茵巴不得暂时搁置这画像一事,即随着掺和地问入:“连圣上也喜欢南方的景色吗?”

柔福立即回答:“要不然他何以筑万寿山,凿大方沼?他所不如意的即是不能把一座开封府改造为四明山水。”

承茵随着应景地问去:“那为什么不御驾南巡一次呢?还是顾及百官诤谏,因为他们只在说应以宗庙社稷为重?”

这次由茂德帝姬答复:“这是原因之一,可是还有另外一重阻碍。”说完她和柔福帝姬相视而笑。

看到承茵不知究竟,柔福又加注解,她简脆地道出:“六宫粉黛。”

接着更有茂德的诠释:“她们也和你们的百官一样,总是个个都不愿自己吃亏,你的地位升高即是我的降低。到头还是一动不如一静。”

至此承茵明白:一旦南行势必部署随行的与镇守的人众,宫中府中没有基本之差别,随着编排名目,免不得你多我寡。争端一开各人也不据理力争,而是假词借托,尚可能在提议之前已吵嚷得不堪入耳。

饭后茂德帝姬说:“我回房躺一阵子,让你们年轻人完成你们的画像吧!徐学谕,失陪了。”

承茵与柔福回至客厅。他急忙整备纸笔,准备再画。柔福轻声地说:“停一会。”

“还候什么呢?”

柔福也像五姐茂德,这时候只是张着眼睛反问他:“你知道你为什么画得不好?你画人物,却还没有查看得明白应该画出的是何许人。本来也难怪你:又是公主,又称帝姬,再谓殿下。现在再加以丫鬟女使的名分。这就使你搞不清了。你也不知道就原稿修正好,还是照目下人物临画好,要是这样你就再画十天半个月,也依旧画不好。”

她这一场现身说法使承茵恍然大悟。他像释门禅宗一样,此时疑虑全失,门径大开,心想她真不失为一个秀外慧中的女子,他只要循着这想法画下去,不较其他,一定有事半功倍之效。所以对于时间,他用不着多顾虑。于是将画笔搁下,索性坐下与她畅谈:

“念小姐,你说得对。我要把你的像画得好,先要了解你,请先告诉我,宫中的家庭生活如何?”

“连个人生活都说不上,又如何谈及家庭生活?”

“那你不能说完全没有。即使不能令你满意,你也可以说不满意的在什么地方。”

“那宫里无非画栋雕梁,丹墀吻兽,你即不亲自看见,也可以想象而知,里面后妃和子女像我们一样所住的地方都谓之阁。这些阁也各有曼妙的名字,比如称为抱云、春锦、丽玉等等,可是只有名字响亮,里面所住的全是互相猜忌互相嫉妒的女人。再不然就是到处奉迎的宦官,和供人差遣的宫女。不是白香山说的,‘蓬莱宫中日月长’吗?”

“那么皇上呢?”

“番番倒是一个例外。只是你们外面人都对他不了解。你们总以为所有军国大计全由他做主,其实他一个人如何能处处顾虑得周详?他也还不是登场应卯,退朝设法找些事物自娱罢了。这样又与百官有何差别?至于自称为‘朕’,叫臣下为‘卿’,你在戏台上已经看到听到。番番常说,他贵为天子,还是没有在做端王时候快乐,他稍做分外之事即有臣下上札子诤谏。只有一点倒是真的,他在一堆女人面前包围得动弹不得。”

“念小姐生长深宫,是受乳婢和识字的内臣教养长大,是不是?”

“是,但是也有有学问的才人妃子,她们也教我们一些。”

“只是他们所教,都不出一般规范,为什么你念小姐对世事的看法,独具只眼呢?”

“也不是什么独具只眼。五姐说得对,我倒是喜欢看书,十七史之外就喜欢翻阅稗官小说,什么《绿窗新语》,什么《烟雨传奇》……这样才知道立身处世做人,各人宗旨不同,当中又何止万别千差?柳耆卿不是就自称‘柳永无心富贵’吗?”

徐承茵至此吃惊。这小妮子,这秀外慧中的女郎,连柳耆卿的生涯也能信口道出。他只得扭转问题,接着问道:“念小姐最喜欢的诗人是谁?”

柔福不待思索地回答:“白香山。”她也回头问承茵:“你是不是也喜欢他?”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乘兴朗吟:“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接着又加解释:“我们南方人不读‘见关’,而读如‘瞰关’。这更显得白诗的音节铿锵,就只这十四个字,也使人不仅见到诗中所叙,还听到背景上的声音。”

柔福同意,她再添入:“而且也令人闻到诗中清爽的味道。”

他乘兴站起来,朝着她那芳馥之气深呼吸,她解情地微笑。他已是心神荡漾,赶紧及时收敛自己,因为再要放纵,必会耽误画像了。

他提起画笔,自此随兴所至无往不利,笔下之帝姬,注视有神,唇吻微长,面颊浑圆,双手柔软。柔福虽不是国色天姿,只是一团利落明快,惹人注视引人爱慕的形象已跃然出现纸上。她自己过来看着也点头认可。

他将画具收入箱内,一面说着:“当张翰林学士将你画入正本时,我希望你让他画着全副宫装。本来你的意思无非纵是贵为公主帝姬,若不得自己做主,宁为走卒健仆,那你为什么不长裙飘带地在画面上道出,却要以这女使的装束令人揣测?”

“你说的也是,”柔福沉吟之后说出,“你就这样告诉学士好了。”

他没有它话可说,至此也只好道谢告辞。心中一想自此门墙阻隔后会无期不免望着她心头怅惘。

柔福对他说:“怎么的哪,你在想什么?”

他已经再四压抑自己,只是禁不起最后一问,她之一问,在转瞬之间把他问成一只脱缰之马。他抛弃了所有画具,两手合围放在她肩背上向着她狂吻过去,他胸中激跳,也不知受到白香山或柳耆卿的主使,也不知是帝姬扮作丫鬟还是女使冒称公主,更顾不得殿上或殿下。此时此刻唯有徐承茵与赵柔福是实是真。当前一股热流奔放全身,使他两眼蒙眬手指微颤。他的嘴唇与她的刚一接触,则更是乾坤颠倒,真假难分,只是此情此景至为短暂,他刚一忘怀,即听见门响,有人步入室内。尤其柔福用手将他推开,他记得分明,她的手抿揽着耳边短发,一面说着:“徐承茵,我以为你与一般男子不同,现在看来仍是一模一样!”

进来的却是真的丫鬟宫婢,尚且使徐承茵百思不得其解的则是当初柔福并未接受他的拥抱,而且两手推拒,当宫女替她披上毛褐时她嘴边却又涌现着一种似无实有的微笑。不过无论如何,她此时未有任何表示,则从此宫深似海后会无期,已不待研究了。所以他向张择端复命时,只说及帝姬在《清明上河图》画面出面时,可画全副宫装,他自己则感到头痛,亟望回家休憩。

三日之后,张择端告诉他画卷到此已无问题,他当独自完成,徐承茵可返杭州府原籍省亲休假。他打发了承茵,却对另一助手范翰笙并无其他差派,徐承茵想来,他至此也是不由自主,不得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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