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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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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康元年二月金军北撤,大宋朝廷却陷在一个左右挣扎的局面里。原来言和的条件包括割河东三镇,罢斥李纲,重用主和的李邦彦。及至陈东上书,都民响应,朝局又不得不作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尚怕金人见责而立即交兵,所以先派李纲前往扬州追至镇江,迎接上皇回京。这一差使使李纲暂避金人耳目。朝廷也乘着这机会将太上皇原有宠臣一网打尽。举凡童贯、王黼、高俅、梁师成、朱勔等或明正典刑,或称旅途暴毙、遇盗被害。即是徐承茵与柔福帝姬称为“五姐”的一家包括太师在内也无可幸免。后来据称蔡京在长沙身故,儿子蔡攸、蔡絛和蔡翛也在类似情形之下殒命,其他子孙二十三人则一律流放于海南岛。只有五姐与五姐夫因着大哥皇上额外留情,未被遣派,仍然帝姬和驸马如故。

只因这场差遣也使徐承茵的更换职位拖延了三个月。本来京城四壁防御使知枢密院事李纲接到集贤院领院事郑校理的力荐,准备立时召见徐著作佐郎。无乃即在准备召见的那天,李自己奉命南行,等他将太上皇一行安置妥帖,得以重新筹备京内防御事宜的时候,已是仲春。直到此际徐承茵才蒙召见,总算得他应对得体,见后被派作进勇副尉,带正七品官阶。

当他向郑正道谢辞行时,那郑校理说:“你去的好!我们守在这里管文墨的事是做不出什么结果来的!你看着:月前方有旨再用诗赋取士,罢《字说》及王安石诸等邪学,连以前的殿试都撤销不算数,今日又发下御史中丞陈过庭的一本,参祭酒杨时矫枉过正,说什么王学不王学要详察其内容,参合使用!这只有使人无可适从,文章还做不出来先有一肚子的惶恐!还只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投笔从戎的好!”

其实徐承茵无法明言:即在他被李防御使召见的那一天,他已立即发现军中之事也不如外间理想。

“徐承茵,”那防御使先说着,“你要知道在我这里做事,第一就要有耐性。军队里的事重绝对服从。比如说前次,我们在景阳门外已经把女真人逼到壕沟边缘上去了,可是朝中有旨,我们还是只能收兵。即是二月间女真兵北撤,他们的人马拥挤在黄河渡口,也没有可守的地障,那时候如果让种经略的大军给他们侧面一击,保管也可以打得他落花流水。也只是为了朝廷和战大计,只好将这天赐良机忍痛放弃。所以军事上的行动只能由上面做主,这是天经地义,万死而不能转移的原则。”

承茵心中想着:难怪前方士气消沉。古人不是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可是他果真在这初度被召见的当前即提出异议,抵触主帅,难道还有被录用的可能?他偷偷吞下嘴里一口涎水,眼望着那防御使领间缀着皇上所赏戴的一块蓝玉,口中说着:“是的,枢密大人。”

防御使又继续说及:“我看过你读的兵书名目,你的自叙也见过了,你读的书也已经挺够了。今后的要点看你能不能行。我不承望你实际带兵去冲锋陷阵,那样具匹夫之勇的校尉,我部下又何此千百把个?也用不着向外搜罗了。我要的是协助我指挥的幕僚,做我的股肱耳目。我如果派你到各营各队去,要哪一营固守前线,哪一队侧面包抄,你要能替我解说得处处得心应手。你给我的口头报告,说及前方战况也能处处存真,毫无欺假。你要知道我们的京军不足恃,各路调来的兵马连编制和名目都不同,这是一个极为艰难的局面。”

徐承茵对大军的前途失望,对这面前知枢密院事的防御使个人,却只有景仰。他忙着回答:“是的,我知道,吴总管已和我说及。”

“他已经告诉了你吗?那很好。”防御使又再提及,“吴自诚读的书不多,可是他老成,经验丰富,你现在受他节制,要到处留神,虚心向他学习。”

“这是一定的,枢密大人用不着为此操心。”

那李纲防御使不断地卷着袍服的右袖,再说:“至于书生谈兵,你我都是一样。上月我呈皇上的奏呈劈头就说及:‘臣书生,实不知兵,在围城中不得已为陛下料理兵事。’”说到这里他也想到,像徐承茵这样的年轻人志愿从军即不可能对自己的事业前途,没有一段憧憬,只是嘴头不便说,也不能写入自叙文里而已。这时候只有为他上官的就便提到,表示此种要节并未依此忘怀。可是他也不能预先给承茵任何保障,所以他说:“至于功名富贵,不是说不当考虑,只是无从预为筹谋。那大半还要靠各人的运气。不管你任主帅也好,当幕僚也好,当你好运来时即是你要推辞也推辞不掉的——”

承茵心中忖想,他岂不是在自身说法,要我照他的榜样做法?这时李纲又在引用唐诗:“你不是读过王维所写的,‘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吗?这类事在军中是常有的,我们只能自识缘分。”

这样他鼓励眼前的年轻人向灿烂光明的方向看去,却没有给他任何空头担保。徐承茵频频点头,表示衷心领略就教。

“至于武艺,”那防御使又说着,“那不是最要件。我已经说过,我不承望你去斩将搴旗,可是也不当全部忽略。”说着他站了起来,承茵随他起立。召见到此,徐承茵已深切体会到这京城四壁防御使确是一个敢说能行之士。他的召对,询问及被召见的人话题少,自己讲解的多(一方面也因为他仔细看过承茵的自叙)。他经常地在卷衣袖,暗示着刚说要做,就准备动手。这时候他又说:“举凡弓箭刀枪等等,你在我署里就多少随人学习一些,一来可以防身壮胆。二来也可以助长士气。你要知道,他们这批武臣,一直讨厌我们文人只说不做。我不责成你越俎代庖,干预到他们分中之事。可是要适逢其会,遇到局面上需要我们一显身手的时候,我们至少也可以耍出他一两手,也让他们知道我们可以与他们同休戚,共生死。那样子他们才心悦诚服。”说到这里他双目估量着徐承茵全身,又问:“你马骑得怎样?”

“只算平常,”承茵想不出更好的回答,随着他又补充一句,“能够稍微跑几步,不像完全初学的人,不至于双手紧抓着马鞍不放而已。”他说得如是剀切,连李大人也笑了。

不过李大人立即言归正传。“你让吴自诚替你安排,多多练习一下。一个文官任武职,连马术也不懂,在马上弯腰驼背的,那就先给人耻笑,怪不得人家不把你看着算数了。”

承茵趁此机会插入:“枢密大人,我有一个傔从叫作陈进忠的,曾随着我多年,他曾在大名府马苑里照顾马匹,我最近才发觉他马也骑得内行。可不可以让他在署里补一名二等骁骑?”

“你应当向吴自诚建议,”李防御使冷冷地回答,稍隔一会他又修正自己,“你和吴自诚说,只要他马确是骑得好,那就让他补好了。”

徐承茵的从戎有了陈进忠的追随,可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他自己准备调到防御使署的时候还叫着他过来说:“陈进忠,大概十天半个月后我可以调派到京城防御使公署里去,这次你不必随我去。我预备和张司务讲,要他派你服侍院里的另一位师爷。”那陈进忠立刻抗议:“大爷到哪里去,咱家也到哪里去。你就到防御衙门也要人服侍的呀!”

承茵还在开说:“那边的情形不同,防御使署管的是打仗,军中的差遣也随时都可外调。”

“外调就外调。大爷能吃苦,咱家还吃不得?大爷打仗也少不得几名家丁呀?”

承茵笑着解说:他去的不是当带兵官,只是任幕僚。可是夜风晓露,仆仆征途与翰林院和集贤院的情形完全不同;而且戎马倥偬,绝没有京内的安稳,无奈陈进忠执意不从。及至徐承茵说至今后他的随从唤作马弁,不仅要料理行装,还要整备照顾马匹,那陈进忠张着脸一笑,露出一嘴黄牙。“大爷,”他说,“咱家十二岁入马棚子,在马圈子里长大。那马圈内的事,凡是饮水饲料,洗马刷马,戴草笼头,系肚带,换蹄铁,你大爷只要随口道来,哪一句咱陈进忠没有干过?”

“那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过?”

“你大爷没有问过呀。”

过了几天,他又问这傔从,“陈进忠,前些日子你不是说过和鞑子打仗是打他不过的,为什么现在又要随我去打仗呢?”

他回答:“要说在北方同那鞑子找脾绊,动刀枪,那是耍不得的。于今他们杀到咱们南方京里来了,那就不应该再与他们讲和了。你再不同他打,他就把咱们一伙子垛着去当壮丁,派在鞑子营中任步卒。那他出起兵来,咱们中国人打中国人,那才吃霉头呢!”

承茵暗笑。连这个“箩筐大的字也只识得两三担”的傔从也知道如此大义,岂不叫朝中主和的大臣听着愧杀?至于把开封府也算作南方,那倒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

还在候着李纲防御使回京的那段时间,有一日承茵带着陈进忠往万胜门内马厩租得两匹跑马,往近边驰道上一试。果然陈进忠所说非虚,他能够驰骋自如。而且他好像通兽语,那马匹经他一嘘着吆喝,也就俯首帖耳地听命。这是一场新发现,以前断没有想见及到的。

自经署里给他补上骁骑的名目,穿上号衣,徐承茵又有了吴自诚总管的关注,于是他们两人经常不时往骑兵营里借索马匹去操场上习练。以前承茵还只想着骑坐奔驰,自己的身腰跟随着腾伏;至此他学会了主动地上下,策励着马匹按照他自己赋予的节奏奔驰。“大爷,”陈进忠又给他若干启示,“转弯不要死拉缰绳。你拉得太紧,那马反使性子,不肯将就了。你要用脚盖骨和脚尖,一前一后,帮着它的身子折转过来。”渐渐地他体会到要马骑得好,只有膝盖骨和脚尖贴在马背上,并且要或紧或松。上体则和马颈一样地灵活自如。日子一久,胆子大了,他更练习快跑时突然转弯,倏忽地停止。有一次他被摔下马来,幸亏心中有数,未被摔伤。他以前没有想及的,马能正步斜行,也是骑马之人造诣高深的表现。当他策马缓着斜行的时候那操场的军士都向他睁着眼看,他自己心目中也知道这是一幅曼妙的图画。他心中高兴,因为他记着自己曾告诉柔福,“驸马者汉之驸马都尉也”。

他也和那些步兵教官学兵器。承茵原准备和一般士兵混合着学,那些教官不允,因为他们要给每一个人的动作个别的纠正错误,不乐意给副尉在行伍中丢失面子。至此承茵也发现了,不论是弓箭刀枪,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即是使用兵器之人先要避免暴露自己的胸膛。所以总是左足正前,右足正右。那胸部即斜倾向右,只有左肩左肘向敌。而且腰部总要稍低,以预备随时跃起。除了弓箭之外,使用其他兵器总是攻防一致,想要加害于敌,则先要防避敌人加害于我,此中佯动也很重要,一至防得奏效即要乘着敌方抽兵再来之前的一瞬间改守为攻。这样子一步未完就预想到第二步。用枪不仅要一刺,还要随着枪身一冲;用刀也不止一砍,还要在剁后将刀使劲一抽。否则伤敌不深使他困兽犹斗,最为危险。听及这些徐承茵有时觉得心寒,有时也觉得舒畅。他高兴的是这些课程真的能使自己壮胆。他练得久了,知道自己一旦临阵不至于完全心慌。

李防御使有闲的时候也亲自与承茵讲解一些敌我惯用的攻守队形与阵容。事后想来他如此苦心孤诣地提引后进,也是想把徐承茵训练成为自己的“家丁”。本来军中之事愈是死生所系愈使长官与袍泽互相荫护在各处造成系统。不久之前承茵尚听到吴自诚总管说起,“正月用兵我们吃亏就吃在没有自家人这一方面,听人家的报告,什么都靠不住”。所以徐承茵纵是和防御使一样只是书生起家,反因此没有旧属长官与同僚的牵挂,可以专心在他麾下服务,也没有人能说他带偏见。当京军指挥头都等人来谒的时候,防御使也唤承茵出来相见。他和吴自诚又数度参加他们的聚餐。总之人人都知道他们是防御使的心腹。他日在战场上发生功用时即用不着再为关注。

徐承茵从军的目的在于建功,以便获得名位与柔福成亲,而且要愈快才好。现在他为幕僚,那不是问题之重点。只要他一心为防御使竭忠效命,将来奏功的时候不怕被埋没。而且他所谓军功也有一个广泛的含义,不仅是所谓斩首多少级。可是纵如是,至少也还是要与战事相连。目下金人已退至永定河北。要我大宋兵马劳师远征,那是不合实际,即陈进忠也已看出。既然如此则只有让金人卷土重来以皇都一带再作战场了。这是不是一个合适的想头呢?他徐承茵也眼见年初敌我在近郊交兵之后,各处疮痍未复。来往的文件尚且说及军民遗骸要全部掩埋,可见得还有若干未埋。如果此时敌骑又再度兵临城下,我方则不免再来一度坚壁清野。那么刚覆盖好的茅舍又要再成灰烬,乡民之余粮又是升斗无留,那又于心何忍?岂不是存此想望也是不仁之甚?然则徐承茵如何得建军功?又凭什么可以叮嘱柔福帝姬忍耐地等着?

转瞬已是春去夏来。有一日承茵从步兵营里练刀回来,他还吩咐陈进忠备水洗澡,这时已有吴总管来告。“徐副尉,”他喜气洋洋地说,“天大的好消息!皇上已任命我家大人为两河宣抚使,这是大帅的名位!凡是河东、河北的军事一概听他调度!我们不出三五日就要驻节于河阳,还要预备收纳各路调来的兵马,你赶紧把自己的事收拾妥当,我们一说开拔就要开拔!”

徐承茵在京里无甚私人之事,他所定制的一袭斗篷,要缝衣匠连夜赶工,他在修理的马靴,也要陈进忠即日取回。这些微屑之事都不足道。可是那宫中还有那淘气的小妮子,曾有山盟海誓,现在行军在即,怎能说毫无牵挂呢?有了上次的经验,他又不敢再递匿名诗,他于是写了一封短缄,外称“送呈大内中侍大夫杜钧启”。内称:“卑职画学谕徐谨禀,祈代陈兰熏阁柔福殿下,职奉命随两河宣抚使李北行,今后有关《清明上河图》未尽之事,祈赐示河阳军门进勇副尉为祷,恭候尊安。”他料想此信息以军邮付出,应可由杜勋太监转至帝姬。即被截也不会惹出乱子。

又料不到他们离京赴河阳前夕有宫内小珰发送一封回信,内具芳笺,一看即是柔福的笔墨,内有《满江红》词,用下平麻韵写出:

山河带砺,面临着,暮雨朝霞。

怎奈得,地北风云,天际胡笳。

壮士有怀难报国,匈奴未靖不言家。

旦夕从戎投笔去,逐玉花。

涉易水,歌燕市;荷画戟,驾轻车。

黄芦出塞,度幕何顾星沙。

辞庙今朝序末班,奏凯明日冠京华。

凌烟自绘,匠意英姿,两无差。

承茵读着,手中仍执着柔福的梅花笺,眼睛则睇望窗沿,想象意中人作词的情景。本来《满江红》这一牌名,前人断句、押韵各有不同,甚至字句多寡也不一致,有些人即以为大可以由填词的人创意。但是这词牌内第三、第七两行须对仗,而且麻韵也缺乏转韵的字眼,所以不如想象的简单。只是以一个生长宫中的小女子,能写这样的文字,也至为不易。以“壮士”对“匈奴”,又不免令人发笑。文句仍多柔福喜爱的倒装法,有如“山河带砺”和“从戎投笔”,所以虽没有她上次那样“杼里”的签名,一看即知仍是出自她的手笔。又有接连三个仄声的文句,“怎奈得”“涉易水”和“荷画戟”,读来有“插、插、插”的感觉,一方面提供行军的情调,一方面她也表示获悉他从戎的情形,表示一意支持。她自己受唐诗的影响重,如“逐玉花”,典出于杜甫的《丹青行》,内有“先帝天马玉华骢”之句。“黄芦出塞”却仿王昌龄《塞上曲》内中“处处黄芦草”的描写,此外她读司马迁书必已留下深刻的记忆,不然“涉易水”“歌燕市”不能平白地道出。二者出自《史记·刺客列传》。“度幕”据诠释系横渡沙漠,又出自《匈奴列传》。这样看来她之景慕前人慷慨悲歌,与自己同,必定也在欣赏他的有志在军中建功立业。所以“辞庙今朝序末班”,还是职卑位微,“奏凯明日冠京华”却已出人头地了。而且全词最带创意的地方,还是最后一行。她知道徐承茵能作画,就鼓励他来日烟凌阁图功臣像的时候作自绘像,让他艺术家的造诣与年少军官飒爽的容貌互相印证,都趋上乘。这样看来,她深切地了解他自负气节,不愿以便宜的做法去赢得她天潢帝裔。

他虽不必一字一句如字面所说,渡易水,去度幕擒匈奴单于,总之……

当陈进忠捧着他的新斗篷入室的时候,他发现他的大爷在自言自语。他说的是:“总之,我只能有进无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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