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元年夏间是进勇副尉徐承茵生活之中最充沛着希望和最具有活力的一个阶段。因为河东将士拒绝交割三镇,与金人的战事已经重开。金人兵马全部由北至南,虽然陷朔、代各处,却攻太原而不能克,仍以一部围城,主力则继续南侵,远至潞州平阳府。大宋朝廷除令太原将士坚守城池之外,又让年初勤王的姚、种两军从河北通过娘子关山地,从东至西,进击对方进兵线路的中点,看来要将他们的后路截断。大将姚古与种师中彼此出自山西巨室,数代掌握着兵符,看来只有将士用命。即使他们只与对方打过平手,也仍有我方在河阳基地纠集的大军,足以撼金人之背。所以敌将劳师远征,只顾长驱直入,犯了兵家所忌。果然八月间我军捷报频传,凡太原之东之南,寿阳及榆次都已相当收复,围城则仍在坚守之中。
此时在河阳宣抚使公署的徐副尉,每日骑得一匹高头大马,腰配一把新制的军刀去接见各处先头派来的指挥头都,安排他们谒见主帅宣抚使李公的次序,指示他们部队来时应驻扎的区域。一方面也如李公所指示,先和他们厮混得熟,以作战场上联络的准备。他们见得徐承茵英姿飒爽,都以为他是军中宿任的年轻校尉,殊不知他仅在四个月前仍是一个在书中画里挣扎,两头都不讨好的文士。
那吴自诚总管,却洞悉徐承茵急于获得军功。他即此叮咛:“你好生协助咱家大帅,让他旗开得胜,等到局势明朗的时候,则要大帅给你一个带兵官像指挥一类的头衔,那时候名正言顺,就容易向朝廷请赏了。”
承茵尚在怀疑:“那兵部会得批准?”
“一切看前方情形而定,”吴总管肯定地回答,“要是太原站得住,把金人打个大败,那么什么兵部与枢密院也要让咱家大帅三分,要不然我就不知道了。”
这时候徐承茵全未作退败泄气的打算。尤其他在八月初随着李帅巡视怀州,见到各处制造战车、修葺城垣之后,他心中充满着喜气,甚想把一派看好的情景通知柔福,只是缺乏传递的门道。那通过杜太监的路线则仍是要留着作缓急之用。再回想来,他和她既有“恩情重河岳,黾勉焉敢忘”的相知,那帝姬又已对他自己获取军功的打算全力支持,则暂时将好消息压着也未为非计,这样迟早还可以给她一场惊喜,岂不更好?她给他的一纸梅花笺,则只是看来看去,至难歇手。每一读至“辞庙今朝序末班,奏凯明日冠京华”时,总禁不住心头微笑,则十次二十次后依然如此。
只是战局的展开却偏出人意外,太原附近的攻防,我方终是先小胜后大败。以前很少人提及:那熙河经略姚古,我方大将之一,即是二月初在京城近郊被称好大喜功夜袭敌营兵败逃亡的姚平仲之父。他的儿子既被斥为轻举妄动,做父亲的则不得不特别谨慎将事。于是这次在太原之失利也就处在他姚古的拥兵自重,迟滞不前。另一大将河北制置使种师中则为老将种师道之弟,他的部下前在二月间金军北撤时曾经苦苦央求要在敌方无从防御时将他们在河岸歼灭,朝廷只是不允,指令不得放射一矢。现在半年之后,我方所处地形不利,反责成他们硬攻,再加以供养不继,因之也士无斗志。况且朝廷更不顾指挥系统,让大帅宣抚使有职无权,却派出一批监察官去干预到下属各指挥官之细处。种师中被逼着在友军逗留、士卒饥馁之际出阵,他气愤着前往,身中四创而殁,于是两军皆溃。徐承茵应当知道此情景。两年之前,陆澹园曾和他说及:“打仗就是打士气。不是敌方先溃,就是我师败绩,如果不能先声夺人,只有兵败如山倒。”现在情况确是如此。
李宣抚使在河阳的基本部队本来只有一万二千人。原望各州各路的兵饷接济。至此兵也不来了,饷也不来了。如按以前的计划,太原固守,山西的野战占上风,河阳的宣抚使署不日召集得大军,皇都固若金汤,那又何患无兵?即是一州四五县,每县的团练一两万人,百万大军瞬息可以凑得,而且那时人人奋勇,个个争功。现在太原弃守不过迟早间事,京师侧门洞开,谁愿意为此破烂局面平白牺牲?于是尚在的士兵逃亡,原来已逃的为盗为匪,也不听召呼归队了。即像河北义勇都总管宗泽,可算一个特殊情形,因着他轻财爱士,手上能掌握着数万敢战之士,至此也只能以子弟兵的名目捍卫家乡。要是调离磁县相州一步也要临风瓦解了。
朝中原有不少的主和派,一向在叫嚷着不当以主战备战的声调激动金人;现在他们的声调更是高昂。也有人说及:言和早在进行之中,朝廷之派李伯纪为宣抚使,只不过是缓和主战派一时之计,其实各路和使已早络绎途中,不仅见及对方将领,也由陆路海道及于女真朝廷。在八月杪的一天,李宣抚使奉召返京,他在河阳的部署有如召集部队制造兵器立即停止。他和吴自诚、徐承茵带着各人的马弁仓皇就道。及至汴京,才知道他已改派为扬州知府,并且须星夜赴任,必于次晨离开汴京。
承茵只有随着主官前往扬州,不然还有何项出路?而且到此谁都知道他是李大人的心腹,即是他想另找门径也无去处了。他胸中的一桩要事则是通知柔福,希望获得她的谅解,也更要使她知道自己的下落。当他随着李大人去兵部销差的时候,他知道部里的驾部驿置案管军邮,就借着部里的纸笔写了一封短柬,希望仍能由老太监杜勋转达。总算他找到了管这事的吏目,可是那吏目朝着信柬上的名字直看,承茵还不知有何不妥之处,最后吏目才把信柬塞还给他手中,口内说着:“此人已不在人间,中侍大夫已于两旬之前去世了。”
他又央得李大人的许可,午后告假,赶紧雇了一部驴车,奔赴五姐茂德帝姬宅。
只见得一切依旧,蔡驸马第的门首则有开封府派来的一班警卫把守,奉命不得让大门内外任何人传递消息,他们见得承茵一身军装,更是怀疑。他也不敢稍再逗留,只怕找出羁绊。及至回至丹凤门前市区,已是又饿又累,就顺便在附近的面店里叫了一碗鸡丝火腿汤面。吃罢正待付账,只见学士三人进入店中,其中二人乃是去年正月与李功敏同往南薰门里油饼店吃茶的太学生。他们也因承茵军官打扮,瞪望着半天,才走过来问着:“你不是年前讲《左传》的徐画学?”承茵称是。他也问及太学生:那直讲李功敏是否尚在斋舍?太学生等向左右张望了一遍才悄悄地说:“他已在逃。”原来春间太学生以陈东为首伏阙上书,要皇上重用李纲,罢斥李邦彦,曾产生风波,也打死宦官多人。事后陈东自请撤销太学生名位返里,刻下朝廷又再追究肇事生徒,直讲李功敏也不能免。三人中有一个太学生向徐承茵说起:“其实这事怪在李直讲身上,那才冤枉,他根本不赞成伏阙上书,还劝陈少阳不要去,只是大家都去,他也不得不去。现在连他也算作为首肇事之人,那就没有公道之可言。”徐承茵恐怕和他们谈论得多,又会再惹起是非,牵涉主官,只能推说有要事不能奉陪。那学生等又坚持要付承茵的餐费,承茵推托至三,再辞不脱,只好道谢叨光,将面价留在学生的账单上了。
回旅邸的途中他心中忖想:那宣和元年底他和陆、李一共三人以杭州府举子的身分来京会试早逾六载,倏忽将近七年。于今落得他们两人都为亡犯,自己虽逢主官被黜,比着他们却又远胜矣。可是自家心头烦恼,也为他们所无。
及至脚店,陈进忠向前报告。他说:“大爷,大帅吩咐,明日一早上船他要你着布袍,不用军装。你的腰刀也可以留在京里,不要携去。”
“我知道了,”他回答,“陈进忠,你今后不要‘大帅、大帅’的。你称李大人‘知府老爷’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