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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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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翰笙又清出一张画稿,他用手轻轻地抚平纸上的折角。嘴里却说:“这班金人做事真不含糊。他们不动手时什么都不动手。一下毒手即使你无噍类!”

承茵听到这里,已经对他所说的失去了切身的感应。他已经迟来了两个多月,他希望这两个多月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寐。所以他承望着将此时此刻一概摈放于现实之外。他恨不得即时就是明天。他可以仓皇就道,重新与现实接触。

他后悔当初不应当随着李纲大人离开汴京。要是他早知道张翰林学士会在围城之前弃官逃返东武原籍,那他则早可以接受五姐茂德帝姬的建议,将他画图的工作,取而代之。也用不着挂虑是否不仁不义,自己所画是优是劣,只是在太上皇退位之前,取得官阶,与柔福成亲再说。要是如此,那他徐承茵自己早可以免去了“遣戍南荒”和“露染征裳”等节,自己心爱之人也不至于写“泪随斑竹留芳”的涕泣之词了。

可是这一切都是前年端午前后之事。从前年五月到今年之初,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即是自己投笔从戎,随着李纲大人去河阳军前,被任为进勇副尉,当中仍有很多机缘可以放弃世俗的拘束争取主动。即算随着主将被谪放潭州,以后举着蜡书勤王,徐承茵始终没有失去一向的自信。他记着自己对柔福说的“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的誓约。当初他对她说的“圣代即今多雨露,暂时分手莫踌躇”虽系因袭前人的文句,也确出于衷心的信仰。对布衣徐承茵讲,只要赵柔福以天潢帝裔之尊,对他自己一往情深,则好事纵多磨,困局没有不能打开的道理。

事实的发展却逼着他由怀疑而转向于失望。本来任何情景下的两地相思也耐不住经年屡月的隔绝。他和柔福既然无从鱼雁频传地保持接触,他自己的一股胸头喜气也只能壅塞着而不能在人前声张。所以他替他两人所描画的灿烂前景,一向偏由内心的意志力做主,缺乏外间条件的支持。一旦情况恶化,那孤立着内在的信心,到底敌不住现实的折磨,而更感觉得没有凭借了。

新年前他徐承茵随军在武昌城下得获汴京被攻下的消息,已经觉得心神无主。而主帅李纲大人,接到康王构的密缄之后,虽则放弃了北上勤王的计划,却没有立即遵奉康王指示,率军径往江宁府的打算;他只率领着从潭州带来的兵马在江上徘徊。原来过去一年多朝廷既是不战不和,却又要战要和,主持大局的人动辄得咎,各地方官更是不知何去何从。加上征兵派饷的诏令迭下,各府尹县令既不敢怠慢了朝廷,又害怕催逼得过紧激成民变。及至国都失陷各人的安全更没有了保障,于是大家都控制着手下的资源不放,大宋帝国实际已在旦夕之间瓦解。他李纲大人固然是忠毅之士,热血汉子,却也不能不顾现实。他带着潭州来的三千五百人马,原来各人以为主帅既有皇上的蜡书,经行各地,到处有地方官的承应,军饷粮秣固无问题,即是人员马匹也可能一路增添,各将校军士尚可能进级升官。现在这类希望既成泡影,如果他率领兵众骤往一个疏生地方,当地官员接头不得,或是不肯买账,那他手下三千五百人嗷嗷待哺,不是随时可以变生肘腋?事实上大江南北,类似的变乱都已发生。好的地方各府尹县令拥兵自卫,原来的团练更名正言顺地成为了地方武力,他们自己不离开自己的疆域,也不许客兵过境。坏的地方只有县官在逃,军士哗变,为盗为匪的情形已经业见迭出了。

承茵仔细观察,李大人倒是有意前往江宁府,但是他一路缓进稳扎。他用着避风雪为名,每日只让各舟船解缆航行三五十里,经行蕲州、广济、江州各处都用着勤王的名义向州县索要粮秣,也仍离不了将兵船寄碇城下,带着半逼半劝的态势,使一行舱中的积蓄日益增多。他也尽量利用各地军邮设法与康王联络。自己则往来于各船只之间,不时与潭州来的将校饮酒聚餐,以固结人心。

他们沿江而下,处处不乏名胜古迹,有如经过刘禹锡吟诵的西塞山和白居易在浔阳江头的送客亭。可是承茵一心记挂柔福帝姬,无心欣赏。尤其记起当年在蔡驸马家中因提及白香山而两人开始定情,至此只更增加心头的忧郁。

有一日船泊近于大江北岸,他触想到古人放荡襟怀的行迹,自忖何不也效法前人,来一段舍舟登陆,月夜之中只向开封府单骑驰骋而去,以便与心爱人团圆?可是眼前即有百来尺的芦苇水沼,又如何得登彼岸?况且自己囊空如洗,难道千里征途路上的酒店客栈全由不计钱财的义士招待?他也知道横阻前途的即有股匪二起:左为李成、右系张用,他们也都因官军欠饷而坐大。他徐承茵果真有胆识,可以凭三寸不烂之舌将他们劝服,使他们能去顺效逆,各大小喽啰立即宰猪屠牛的祭天,并且随着他进军汴京勤王?徐承茵心头苦笑,也真是不到事端不知实,可见得前人所称奇事奇人,大部系文人凭空捏造。即纵有其事其人,当中也必仍有纵横曲折,绝不如传说之简单。要是他徐承茵果真被李成、张用等人掳获如何结局?难道他们不会解除他的军刀,脱下他的皮靴,将他沉尸江底?

又数日去荻港不远,他在船舷张望,即景成诗一首:

艨舫相聚在渚边,荻港姚沟淡若眠。

频年踯躅成梦幻,几度驰驱付尘烟。

寄身荆楚已非策,跃马幽并总无缘!

思卿虑君日已短,逝水东流向云天。

吟罢他退返船舱寻出纸笔用正楷誊出。只是船因江上晚潮而颠簸不已,写下来笔画参差,看来已不顺眼。原来他想把此诗混入军邮之中,侥幸的或者可以送至宫中兰薰阁柔福处,所以诗中称“思卿虑君”以道相思之苦。可是现在皇都已经金人掌握,他的诗中提及“跃马幽并”已是不妥。及至想到将此句删去重写,则更觉悟到全诗意态消沉。本来此七律至难送至柔福处,现在看来果真送达也不能给她任何好处,只有表示自己的低能与无志向无主意。想来想去,他只有将这一纸书笺,搓作一团,用力地向船舷外搠去,真的让它“逝水东流向云天”了。

至此他已领悟到自己与柔福不仅婚姻无望,而且来世今生要见一面也是为难。想罢无限地惆怅。那夜他辗转反侧,只是不能成眠。及至凌晨,刚一闭目即梦见柔福披发跣足地被人拖去和番。她口称,“徐学谕救我,不要把我画作王昭君!”他自己使劲追赶前去,却是追赶不上,口内想呼称:“我徐承茵在此!”也叫不出声,只在仓促之中跌倒在地,扑通有声。然来这梦情是假,跌倒是真。那夜他没有用船舱上床边的护身板,船受潮倾侧,他随着倒地。何以梦情会与实事连缀一起,承茵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更只觉得蹊跷。所幸船上胡床高度有限,跌倒并未酿成巨灾。

徐承茵志气消沉已为主帅窥见。有一日他屏去左右,独召承茵至他舱中赐坐,两人促膝交谈。承茵以前没有留意,李大人风采依旧,谈笑也如往日的怡然自若,可是从额间发鬓上看去,这半年以来到底也衰老许多。

“徐副尉,”李帅首先指出,“你这些日子气色颓丧。年轻人不当如此。我们纵是忧君怀国,纵处逆境,仍旧要记着‘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至圣名言。不然如何能障百川而东之,扶狂澜于既倒?”

“是的,帅爷。”承茵喃喃地答应着。他原想李公询及私情,即打算将自己与柔福帝姬的一段交往据实吐出。现在李公只以君国社稷为重,责成他扭转乾坤,那他徐承茵也不便因私事而置喙了。

李公问着:“你知道我这番部署的用意吗?”

承茵回答:“大家都说主帅的策略是缓进稳扎,先声夺人。”

那李纲面带微笑。他对部下的观察点头认可,接着也再加解释:“我们已逼近一个治世与乱世难辨难分的关头,此中有一个谁也不服谁的态势。我只怕处理得不好,把表面上平静的局面打破,以后更不容易收拾。康王元帅要我先将金陵一带收检过来,作他南来的基础,此事并不甚难,但是要做得爽快利落,不生事端。你徐承茵熟读《孙子兵法》,《兵势篇》有一个八字秘诀,你想还记得?”

承茵不假思索地回答:“求之于势,不责于人。”他接着又解说:“吴总管说帅爷已传出消息,你在江上等候后续部队,所以江右那些正牌杂牌预先已知道帅爷以雷霆万钧之势前来坐镇,他们不能不归顺。”

“吴自诚这样说的吗?他的话头太多了。”李公不经意地谴责,但是看他的表情,他还是在含笑嘉许,“你们说我缓进稳扎,我不能操之过急。我在舟船上多积粮草,也是顺着《孙子》‘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的原则。”

他并且解释此中的“敌”不一定是真正的敌人。凡是意态犹疑不怀好意的分子,都应当视作假想敌看待。他自己固然不能操之过急,不过缓进稳扎也有一定的限度,现在声势业已造成。明天起这整个船队将张帆疾行,他预定后天一早到江宁府,这才叫作“先声夺人”。

这时主帅再吩咐他的幕僚:这批潭州兵马一到江宁府,立即驻扎江边,所有的船舶并不立即遣散,仍归吴自诚总管掌握,构成一个水上兵站。他将以防御使的旧头衔招致当地文武进谒,并且随即要徐承茵跟着他到各处视察。既然是“求之于势,不责于人”,他们也不多带兵弁。如果被一团卫士簇拥,反使人家看轻他李某个人的威望。至此李大人用食指指点:“你徐承茵只要把你在河阳那一种派头表现出来,我们就没有问题了。”

听到这里,徐承茵知道此番任务不乏冒险造势的成分,因之挺起胸膛,额外地正襟危坐。李大人眼见训诲奏效,他又带笑再加指责:“所以从今天起,你要彻底扫除愁眉苦脸的晦气。要不然我只有用关禁闭的办法,将你锁在船舱里。”

看来这也仍是李帅激将之计,承茵禁不住跟着微笑。

李帅的好消息还留在后头,他就此讲解:“古人说‘先安内而后攘外’,这话是不会错的。只要我大宋军民团结一致,那蛮夷戎狄又何足畏?他们纵狼奔豕突,最多也纠集不到十万骑,而我们则百万大军瞬息可至。你知道怎么样的?现在虽然京城失陷,皇上与上皇蒙尘,只要我们大宋矢志成为一只百节之虫,至死不僵,他们金人仍旧不敢造次。他们一听得我们在南方有整备,大家都枕戈待旦,他们也不得不收敛行迹。我已经有了从汴京来的汇报:今年元旦我们固然派人向他们道贺,而他们敌营也仍派员向皇上和上皇答礼。这样看来,解京城之围不一定要北上勤王。康王大元帅的计谋也是如此:他目前手下兵马也仍不过一万两万。如果立即进兵开封也仍是以卵击石,所以他打算由相州至济州,经宿州转扬州,一路偏东向南地发展,收集各处团练义勇,将来根基一固,也仍即以不战而屈人之兵。”

经过这次元月的训诲,徐承茵果然抖擞精神。他知道所谓建军功有一个广泛的含义,要真的不战而屈人之兵,那他跟随着李帅来往驰骋也可以算作汗马功劳,也仍可以倚之与柔福成亲的机缘接近。

这样一来,他又随着李纲大人在建康城里一住月余。白下街的一所官厅稍加修葺,成为了防御使的帅府,徐承茵的官衔也由副尉进为校尉,陈进忠也随着水涨船高,补为一等骁骑,可以在马缨上挂红。不时承茵仍跟随着李帅巡视各处,初在城内,次往近郊,终远至句容、溧水等处。所检阅过的团练即编组成军,远近各处钱粮也扫数解帅府库房,以便集中分配。这样子朝夕不懈,只忙到二月中旬才称各事底定。至此徐承茵胸中有了六七分把握,他鼓足余勇,持着柔福前后给他的三首情诗,一在深宫怀念在江南的他,一鼓励他建功边圉,一埋怨他与李公同被谪放,前往请防御使给假,让他随带陈进忠前往汴京俟机邀接帝姬南来。

李纲一看柔福帝姬的诗笺,当然受感动。并且一想及徐校尉承茵随着自己南北奔波,夜晚值勤侍卫,在危难的关头禁口不提私情各节,至此他没有再不成全的道理。于是他当场批准:徐承茵给假两月,准带随身马弁往京,过去所欠薪给全部补足,另赐白银一百两,彩缎二匹,在南京防御使的特别费内开支,还连夜亲笔写了一封呈皇上的密奏,托着进勇校尉带去东京。他叮嘱承茵早去早回,自己则以能任用皇亲驸马为近身幕僚为荣。徐承茵还说只是造次地向皇妹求婚,李纲看来,却是木已成舟,仅是柔福帝姬的三首情诗,也已是国朝佳话,他李某也因着“汉地烟尘在北,为何遣戍南荒”而跟随着闻名千古了。

所以徐承茵心头欢喜,他一路胡思乱想,把自己立家、省亲,请求皇上给妹夫陆澹园、好友李功敏特赦,为五姐茂德帝姬关注(他还记着自己老早就称她为“好姐姐”),都翻来覆去地想过。只是旅途一路风雪,南来避难的人口众多。他和陈进忠在路上一走就是二十多天。

及至来到陈留县,距此至汴京只一日行程。他听人说及金人已在三日之前北撤,他更是高兴,心想果真不战而屈人之兵,皇上开怀,所请不会不准。次日又至兴隆庄,当地有一所碑亭,上书“皇都在望”四字,所以路人称为“在望亭”。这里所得的消息却非常地突兀。原来金人北撤的消息是真,他们去时却将当今皇上、太上皇、六宫妃嫔、皇子、帝姬以及皇亲国戚也一并掳去北行。徐承茵还以为这是传闻失实。金人纵无理也不可能把皇室几千人扫数掳去。要是果真如此,那皇孙妃嫔等,他们生平举步不离车轿,又如何能叫他们仆仆征途地北去?好在入京在即,不久他当询及究竟。

他们从陈州门进得城来。入京第一个印象即是城内外骡马全部绝迹。城门口及街头军士都戴赭红色臂章,上有白色“楚”字。人人如是。他和陈进忠无此标帜反为人注目。他们好容易寻到一家脚店安身,就便问及时下物价,才得悉一般都已翻了一番。

原来路上听说金人劫驾将皇上、上皇掳去的消息是真的。

这班金人将太上皇和当今皇上全部宫闱又并皇亲国戚一共三千多人,合用各色骡车七百余辆全部劫持而去。此中详情,已为都人共见。因为二月下旬以来金人即拼合着开封府的降人在城里造册子,街坊上五家联保,不得藏匿金银、隐蔽皇室,违者处斩。临去之前,他们又封曾在他们营里当过人质的少宰张邦昌为南朝皇帝,国号大楚,以赭红为服色,这是刻下军兵所戴臂章的由来。

徐承茵来去打听,他极想知道柔福是否有逃脱潜匿的可能,最后得悉只有一个老太监众人称为骆宾公公的,与开封府的官员有交往。于是他将南来带着的彩缎刻下无其他用途,外并白银十两,当作门仪,去曹门后街求见此人。所得的也仍是失望。这老太监也在赞赏金人做事有条理。他说赵家皇室总共只有三人得脱。一为康王构,宫中称为九哥的,往岁派往金营当人质,因为他不肯低声下气,金人不要他,责成他南回与另外一位亲王交换,因此路上得脱。还有一位则为哲宗的元祐皇后,曾被朝中废为庶人,现居相国寺后街,开封府也因为她具庶人身分,免列名册内。还有一位则为恭福帝姬,她还不满周岁,为宫人藏匿。“除了这三位之外,赵家天子的血亲全给他们载运到北方去了。”

但是骆宾公公到底也给徐承茵一个重要的消息:金人北撤之前将开封府的檐子、骡车搜刮一空,去时却分为两路:皇上、皇后、妃嫔、太子和宗室由南薰门出西行,他们拟过郑州后折北。太上皇与亲王、皇孙、驸马和各帝姬则径由封丘门北行。

所以徐承茵想追及柔福,他只有出北门。

这时候陈进忠说:“要去也只能明日动身。大爷,咱们人吃得住,这牲口吃不消的呀!”

徐承茵一入汴京知道赵柔福已被金人掳去,他一身已冷去半截,只觉得四肢乏力。他知道此时如不积极振作,可能立即瘫痪下来。他往北追逐的决心,也出于这时的无奈。他是否能追及金人的行列,追及又如何应付,他全没有把握。心里只想他与柔福愈接近愈好,以后只能按情景再作计较。

他看到陈进忠一脸愚憨的样子,也免不了胸中的矛盾。他的马弁提出了两项要求:他们为着自己的安全,也应当戴赭色臂章。这两匹马都各有蹄铁待换,北上一切都在未知之数,至少也应预备一点干粮水草。当进忠诉说得使他无地自容时,他不觉怒气发作:“陈进忠,我知道你不愿去!那你也用不着找借口。这样好了,我一个人去!你明天独自回江宁府去向帅府里销差!”

说完他立即想到果真自己匹马单身地往来于大河南北,又免不得心寒。再一想来自己也没有强迫陈进忠和他一道北去的理由。他们一道上汴京,自己靴里有了李公呈皇上的密奏,还勉强可以说得公事缠身。现在皇上已往另一条道路,他自己也更没有理由令此忠仆随着他冒此不必要之险,径往北行。

他还在踌躇,那陈进忠却张开大嘴带笑说:“大爷到哪里去,咱也到哪里去!咱家行伍粗人,靠大爷做主,用不着自家销差不销差的!”

徐承茵当时如释重荷,他感激得几乎要与他的马弁和忠仆跪下来一同结拜金兰。他的感激没有见诸颜色和言辞,但是他已答应了进忠的要求。他们往附近的裁缝店买来了两幅“楚”字臂章。这不是奉金人为正朔了吗?他再一想及如果追及北上的车列,他们也少不了这臂章作护身符,什么奉正朔不奉正朔,且到那时再讲。他也同意让陈进忠将两匹坐骑周身刷擦一阵,该换蹄铁的换过蹄铁,又给他碎银约五两,让他采办给养,准备明日成行。自己则仍不能空着无事,所以他只身步行到书画局,指望找到旧日同事,也继续打听消息。至此才发觉局里的人员早已避走一空,独有范翰笙在。一经询及才知道,张翰林学士一直没有领到他的犒赏,只在围城之前逃返东武县。而翰笙也并不是因为关心工作而到局,他不过收捡画稿,作自己日后营生之计的打算。

初时徐承茵还因为自己戴着赭色臂章而感到尴尬。他急忙解说,他自己只怕城中人误以他为逃兵或逃官而生事端,所以戴上这“楚”字臂章为在京权宜之计,其实局势如斯,他自己已决心解甲归田。那范翰笙听得正中下怀。他用手轻拍着故人的肩膀,嘴里说:“承茵兄,解甲不一定要归田!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和我一同到舍下去。我家在渠州邻山郡,又有登高山和华蓥山,是一个不当冲要的地方,避难的良好场所。况且又有渠江通嘉陵而达大江,进去不容易,出来却不甚难,你就和我住过他一年两载,躲过目下这段风波再讲!”

他看着故人的赭色臂章接着又说:“我看这大楚也搞不出什么名堂。他们都说张邦昌人微言轻,自知当不住九五之尊,他唯一的出路是替元祐皇后平反,再让元祐以太后的资格下敕,立康王为帝。他们还说靖康元年就包含着‘十二月,立康王’的六字暗语,这听来也是蹊跷。岂有大金立大楚,大楚又使大宋太后复辟,回头再让大宋中兴的道理?所以迟早之间南朝搞不出什么名堂,金人还要卷土重来。我们避过这场灾难再说!”

可是他的建议,却并不只是邀故人到他家里作食客,而是要承茵帮他重画《清明上河图》出卖。“画他个十幅八幅”,“这画幅早已闻名遐迩,也不怕没有买主”!

徐承茵虽在十分苦恼之中,仍禁不住心头暗笑。他前年曾一度忖量重画《清明上河图》,也曾计量过用范翰笙为助手。现在翰笙却建议聘他自己为助手。这时候他也不便将自己北去追踪金人车列的计划托出。他还想在范翰笙口中得悉一些关于金人的情节,于是他没有一口回绝他的建议,只勉强地挣扎着说:“让我想一想再说——”稍一停顿之后,他继续着说:“你刚才还说千万不要以为这批金人不过是蛮荒之野人——”于是范翰笙一面清理桌上的画稿,一面叙述着过去三个月来乾坤颠倒河山变色的经过。

要概括汴京失守,皇上蒙尘的经过并不甚难。范翰笙的建议乃是凡事都向它最坏的出处想去,想到不能再坏的场合里又猛忍着再加他三四分,那就逼近实际情形了。

比如说金人兵临城下三十一天,当时攻城不下,竟还遣人来借粮,朝廷也不能决定与或不与。又譬如说,两方坚持不下时,我方出现一个妖人郭京,自称只要给他七千七百七十九人,他能以“六甲法”去敌。而当局也真让他施行。那天城楼上的兵士撤去,大开宣化门,郭京在作法时遁去,宣化门则在当日失守。围城虽有三十一天,实际作战却只有七天,金人攻城器械如炮架、鹅车、云梯都在近郊临时制造。要真是内外夹攻,那敌方又何能招架?但是我方进攻的部队不是履冰覆顶,则是见及对方骁骑不战先溃,神臂弓也不能奏效,有了这么多的缺点,还想转败为胜也是缘木而求鱼了。

作战时两方兵力多少?我方的防军,原称卫士三万,恐怕实际一万人不到。各地勤王军开至汴京的则始终只有张叔夜的一军,也称三万人,实际数目则无人知晓。金兵人数也始终不明。但是闰十一月初一我军出击动员一万人,敌将斡离不只能以五千人对付,也可见其梗概了。即是后来粘罕的一军从山西开到增援,恐怕其总数仍不出五万,内中尚有众多的辽人与汉人。只是我方人心已去。年前第一次攻城战时,各地勤王军都吃力而不讨好,又是和战不决,敌人负隅时则不准发矢石,这次远近援兵都不来了。我方重镇像西京与郑州都不战而拱敌手,即真定洛口也只稍稍抵抗即告沦陷。黄河不守,各处军民仇杀的案件常有,围城时奸商背粜,这类情形重见迭出,而不是单独发生的事项。

“承茵兄,”翰笙放下手中画稿对着徐承茵说,“你说你家帅爷建功之后得罪于朝廷,说他李纲主战议丧师废财。其实整个朝政与人事又何尝不是如此?当初既称蔡京、王黼、童贯为奸臣,将他们一家一户处死害死,却又在最后关头发下诏书,要重用他们所荐之人。当初把主战的人士流放,包括你家帅爷在内。一到情势危急,又到处送蜡书。以后这类蜡书大都被金人截获,他们更看透朝廷的虚实……”

听到这里,徐承茵插入一句:“我们在南方只听说金人虽取得东京,他们对皇室仍旧尊敬。今年元旦他们也仍向皇上和太上皇道贺。”

范翰笙面上一阵苦笑。“这才是金人厉害的地方了。所以我说他们不动手时一切全部都不动手,一下毒手即使你无噍类!”

据他所说两国交兵,一方把对方的国都攻陷,当初保持着对等国家之常礼,元旦互派使节来往都是真情。但是暗中他们已在一步逼一步,将管制加紧。他们首先指定皇上和上皇脱离宫廷,移居青城。青城在南薰门外五里,为皇上向上苍祈祷的场所,历来只有布幔,至太上皇时才用砖瓦筑为房舍。迁居之后,二帝失去了在宫廷里吩咐百官的权威,而且又逼近他们金人扎兵的地方,从此纵有勤王军他们也无法救驾。次一步,他们利用二圣的名义,诏令都人缴纳金银,军民停止抵抗。更次之,他们挟两帝亲至金营,谒见斡离不和粘罕二帅,可是见面时,他们尚且说及自古有北即有南,有南即有北,好像他们无意倾覆大宋社稷,将来仍可以保全两国邦交,纵有积怨也仍可以用割地赔款和互派人质的方式解决。可是日子一久,进一步的逼迫也来了。凡是指令开封府尹叫人民不得藏匿皇族,各门户互具五家联结,对仗义执言的人士当场打死的事态也做得出来了。又一直等到金银交足,皇室也清查得人数无缺,各地勤王的风气早已烟消云散,他们才勒令皇上作降书。这降书一递呈给金主,他即名正言顺地废二帝为庶人,当场逼着更衣,不两日就差发着北行。

“整个皇室被架劫不算,”翰笙接着道出,“他们也掳去内外名臣如张叔夜、秦桧等,即是秘书省的臣僚,宫廷内手艺高超的官匠,甚至街坊上出色的妓女都不得免。”

他们又将宫中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库藏、天下图籍、秘馆文书也一并掳去。说到这里,他又带讥讽似的加一句:“连咱们翰林学士主持,你我襄助画出的《清明上河图》一并在内。只不知道是正本还是副本……”

承茵感到惊愕:“这图还有一幅整个的副本?”

“哦,”翰笙解释,“我忘记告诉你,当你调到集贤院为著作佐郎之后,翰林学士又画了一幅整幅副本。缘由为画中十字街头有一个轿前进汤的侍女,原图全身长裙宫装,有贵妇模样,听说是大珰杜勋所喜。另外一个大宦官称为隐相梁师成的看来却不如意,他又引用皇上的名义,指令张学士整幅重画。除了这侍女之外还有十千脚店门前的一匹马,马脚摆放的位置也不同。后来正副两本都呈上去了。我们只知道乱兵焚梁师成宅,一幅被焚,另一幅则给金人掳去,也不知道哪一幅是哪一幅。好在现在正副两本都已流失,张翰林学士又已心灰意懒,只望回籍家居不闻问此事。现在只有你我两人收集到旧日画稿,再凭记忆之所及,可能重新画出。所以今日老兄驾到,实为天赐良缘……”

承茵忖想,这样看来,范翰笙尚不知道柔福当日要扮作轿前侍女的底细。只是这等细节也可能在朝内宦官之中发生争执,也怪不得整个大宋朝廷不能共亿了。什么是天赐良缘?推而论之,什么又是国朝佳话,如何闻名千古?他只感到一阵恶心。

他抬头瞻望窗前,外面又是一阵急雨。他担心的是明日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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