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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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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過去只是體力不充,疲憊得無法支持,九月初八那天跟軍機見面時,竟至垂首御案了。

這大概是從清朝開國以來,君臣晤對之際從未有過的事。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慈禧太后說道:「皇帝病得久了,越來越重,你們看可有名醫,不妨保薦。」

於是慶王奕劻回奏:「奴才六十九歲那年大病,是袁世凱保薦西醫屈庭桂來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問道:「這個人怎麼樣?」

這當然應該由袁世凱答覆:「屈庭桂在北洋多年,歷任醫官、院長,臣全家都請他看病。以前北洋大臣李鴻章有病,也是請他看。」

「你們知道這個姓屈的嗎?」慈禧太后問其餘四個軍機。

醇王載灃不知其人,未曾說話;鹿傳霖重聽愈甚,根本不知問的什麼;張之洞與世續的答覆是一樣的,本人並未請教過屈庭桂,只知家人患病,曾請他診視。

「中西醫是一樣的,只要治得好病就得了。」慈禧太后作了決定:「既然大家保薦這個姓屈的,可以請他來看看。」

「是!」奕劻答說:「請皇太后定日子,那一天請脈。」

慈禧太后算了一下答說:「十三或者十四吧!」

當天中午,袁世凱的侍從醫官,也是屈庭桂的學生王仲芹,便用電話將此消息,密告老師。屈庭桂大吃一驚,想起他家鄉廣東有一句俗語:「有抄家,無誥封。」正想託詞辭謝,直隸總督楊士驤派材官持著名片來請了。

屈庭桂兼長北洋衛生局,長官有命,不敢不赴,楊士驤一見他便說:「連著接到慶王、袁宮保的電話,請你趕緊進京。」

「請示大人,是不是進宮看病?」

「原來你已知道了。」楊士驤笑道:「你趕緊去吧!這下成了御醫,將來請教你的人更多了。」

「大人──。」

屈庭桂剛哭喪著臉喊得一聲,楊士驤便揮手打斷了他的話,「你怕什麼?」他說:「你替慶王看好過一場大病,他還能害你嗎?」

聽得這話,屈庭桂方始釋然,第二天摒擋進京,一下了火車便去見奕劻。

「你是軍機大臣共同保薦,不能不去,你只要用心診治,保你無事。」奕劻又說:「皇上的病,到底有沒有危險,你看了之後先老實跟我說,我好密奏太后。」

「是!」屈庭桂答說:「不過回王爺的話,西醫看病,跟中醫不同。像明朝那樣,隔著帳子替后妃看病,手腕子上吊根紅絲線,說是憑這樣子就可以診脈,西醫可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奕劻笑了,「我請你看過,我知道你們西醫的規矩,我先跟太后回一回。」他又說:「不過,有些話,你最好別當著太后說。」

「我知道,不能當著太后說,說皇上肝裏有病。」

「對了,不過我告訴你,你可不能說皇上腎虧。」

「西醫並無這個說法。」

「那就行了,你找個人問一問見太后、皇上的禮節,等著十三請脈吧!」

※※※

請脈的日期決定在九月十四,屈庭桂前一天住在海澱,天色微明,便由頤和園的東角門到仁壽殿前待命,一直到九點鐘才蒙召見。因為這天軍機例行見面,商議郵傳部所奏籌款贖回京漢鐵路的辦法。此是袁世凱入軍機後,最得意的一件事。京漢鐵路縱貫南北,但經營權握在比利時手裏,因為此路是盛宣懷經手借比款所造。借款的回佣甚厚,而借款的條件甚苛,第一是行車管理權歸比國公司,第二是母年利潤比國公司可分兩成。且不論利權大大的外溢,倘或外交、軍事上有變化,這條通南達北的鐵路不能自主,即等於命脈為人所制。所以自梁士詒出長郵傳部鐵路總局後,即以籌款贖京漢鐵路為念茲在茲的第一件大事。袁世凱當然力贊其成,籌劃經年,已經成功。

籌款的辦法一共三項,招募公債、籌借外債、提集存款。外債已經借到,總數五百英鎊,名為「振興實業借款」,由英國匯豐銀行、法國東方匯理銀行,各承貸一半。這天要談的是籌辦贖路公債一千萬銀圓。慈禧太后對何為公債,不甚明瞭,奕劻及袁世凱便須細作解釋,因而耽誤了請脈的時間。

進得殿去,在東暖閣照規矩行了禮,背過履歷,坐在側面的慈禧太后問道:「聽說西醫看病的規矩,跟中醫不同。倒是怎麼個不同啊?」

「按西醫的規矩,要請皇上寬一寬衣服,露出胸背,一面聽,一面看。」

慈禧太后想了一下,點點頭說:「也可以。」

於是太監上前,將坐在正面御榻上的皇帝扶了起來,先卸長袍,次卸裌襖,然後將小褂子撩到胸口以上,露出肋骨根根可見的上身。

這時屈庭桂已經取火酒棉花擦過手,將聽診器掛在胸前,動手診視。一面聽,一面問:「皇上自己覺得那裏不舒服?」「頭痛、發燒、背脊骨疼、胃口不好。」皇帝問道:「屈庭桂,你看我這病該怎麼治?」

「等臣細看了再回奏。」

屈庭桂收起聽筒,並左手食中兩指,按在皇帝的肋骨上,再用右手食中兩指,「篤篤篤」地輕叩。慈禧太后大惑不解,向侍立在旁的奕劻問道:「這是幹什麼?」

奕劻亦不明瞭,答說:「讓屈庭桂跟皇太后回奏。」

屈庭桂已聽見這話。他心裏在想,聽聲音皇帝的肺不好,怕是有病,肺如有病,中醫名為「癆病」,一提起都會變色。

這話說不得!

因此等叩擊完了,他向慈禧太后說:「剛才是測聽皇上的體質好不好。」

「喔,」慈禧太后問:「是看皇上的筋骨硬不硬?」

這一問,在屈庭桂有匪夷所思之感,只好硬著頭皮回答說:「是!」

「行了吧?」奕劻緊接問屈庭桂:「行了皇上好穿衣服。」

「是的,行了。」

「什麼病?」皇上一面讓太監替他穿衣,一面問。

這話很難回答。照屈庭桂看,毛病甚多,腰子顯然有病,肺亦可疑,但決非不治之症。想了一下答說:「還是虛弱的緣故。」

「那麼該怎麼治呢?」

「得一步一步來,臣先把皇上頭痛,脊骨痛這兩樣毛病治好,同時要給皇上服開胃的藥。」

皇帝大為點頭,「你說得對!」他說:「把這兩樣病治好,我的精神就會好得多。」

「是!」屈庭桂說:「臣想請皇上賞一小瓶尿。」

聽得這話,慈禧太后、奕劻跟太監們都差點笑出來,屈庭桂亦自覺失言,大為窘迫,趕緊又作解釋:「臣要取回皇上的尿液,回去化驗,更能查出病症。」

「要驗什麼?」皇帝問說。

「打尿液驗出來,腰子有沒有病。」

「喔!」皇帝點點頭:「可以!」

於是屈庭桂磕頭退出,在仁壽殿後面,太監起坐的板屋中開方子。這下又成了難題。因為西醫的藥方,沒有脈案,藥名皆用洋文。既無法抄呈兩宮,也不能存在內奏事處,供王公大臣閱看。最後由內務府大臣奎俊去請示慈禧太后,奉到懿旨:不必看,也不必發下去,交敬事房存檔。這才算解消了難題。

開好藥方,屈庭桂說:「這張方子可以拿到外國醫院或者西藥房去配。有內服的,有外敷的,藥劑師自會註明白。」

「屈大夫,」奎俊說道:「都是洋字,怕他們弄不清楚,藥配錯了不好,何不你自己一手經理?」

「這,」屈庭桂也讀過一些史書,懍於明朝末年「紅丸」的故事,大起戒心,老實答說:「醫藥都出於我一個人,這個責任太大,實在負不起。至於配錯藥的事,極少極少,而況是皇上的藥,誰敢大意?」

「說得也是!」奎俊又說:「皇上剛才面諭:明天還得請脈。請你再等等,只怕還有別的話。」

屈庭桂答應著,靜靜地等待,不久奎俊帶著太監來頒賞:四盒克食、兩百兩銀子,另外還帶來一瓶皇帝的尿液。屈庭桂跪著接了,隨即出園回城。

他是住在北洋公所,剛下車還未休息,慶王奕劻已著人來請。於是原車到得王府,只見袁世凱也在座。

「永秋,」奕劻喊著他的別號問:「你看皇上的病怎麼樣?」

「是!」屈庭桂答道:「皇上的病,叫做精神衰弱症。得這個病的人,多半頭痛、暈眩、失眠、憂鬱、記性不好、食慾不振;這跟皇上的病症,完全相符。」

「那麼該怎麼治呢?」奕劻問說。

「回王爺的話,這個病不是吃藥吃得好的。」

「喔!」奕劻一驚,「莫非,莫非是不治之症?」

「不是!不是!」屈庭桂趕緊否認:「決非不治之症。治這個病,最要緊的是靜養,若能換個病人喜歡的地方去住,更好。」

「為什麼呢?」袁世凱很注意的問。

「因為得這個病的人,先天體質固有關係,最主要的原因是,精神過勞,種種不如意,一天難得有件高興的事,久而久之,對原來住的地方厭了,也怕了。如果換個地方,耳目一新,原來的種種厭煩,一起擺脫,精神自然就好了。這有個名目,叫做『易地療養』。在外國常有這類病人,到空氣新鮮風景好的地方,去住那麼兩三個月,回來就會像換了個人似的。」

袁世凱與奕劻面面相覷,好久開不得口,屈庭桂也覺悟了,這在平常小康人家不難辦到的事,在皇帝決無可能。

「永秋,」奕劻臉色嚴肅地說:「你剛才的話,可不能跟另外人去說,兩宮面前,更宜小心!」

「是!」屈庭桂重重地答應。

「除了什麼『易地療養』以外,還有什麼治法?」

「總以精神安靜為主。最好每天能用冷水摩擦,按摩亦有用處。當然,飲食也是要緊的。不過,這得驗了尿再說。」

「這是怎麼個講究?」

「怕腰子有病,有些東西不能吃。」屈庭桂想起來了,「今天進宮聽太監私下在談,皇帝有遺洩的毛病。」

「是的。不但有,而且很重。」奕劻答說:「皇上自小就怕突如其來的響聲,譬如打雷,或者一個銅子掉在地上,都能嚇得臉色發白。如今只要聽見這樣的聲音,就會遺洩,更聽不得大鑼大鼓。」

「這可不好!」屈庭桂說:「神經衰弱的徵候很深了!最好,最好──。」他說不下去了。

他不說,奕劻與袁世凱也能猜想得到,最好避免聽見那種聲音。但又何能避免?慈禧太后愛聽戲,對於大鑼大鼓,侍座的皇帝能充耳不聞嗎?

※※※

情形很清楚了。那怕宮闈事秘,只要勢力達得到,工夫下得深,還是可以直抉底蘊。都以為慈禧太后的河魚之疾是小病,皇帝幾已病入膏肓,而揭底來看,適得其反。

「太后到底七十多了!年紀不饒人。」袁世凱說:「我親自問過好幾位替太后請過脈的御醫,都要我逼得緊了,才肯說實話。別看太后精神很健旺的,痢疾不好,是一大患。再說,她也不是真的健旺,只是硬撐著,要讓大家都這麼想:宮中倘或出大事,必是龍馭上賓,不是駕返瑤池。」

坐在袁世凱對面的楊士琦與趙秉鈞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靜聽袁世凱再說下去。

「太后如果撐不住,一倒下來就完了,皇上呢,卻有得磨。屈永秋說什麼『易地療養』,頤和園如果只有皇上一個人,不,如果沒有太后,不必每天請安,戰戰兢兢地不知會出什麼岔子,如果不必天天侍膳,或者常常陪著看戲,讓大鑼大鼓震得心驚肉跳,那不就等於易地療養?」

「情形很清楚了!」楊士琦說:「母子之間,已成勢不兩立之局。」

「話是這麼說,似乎也有分別,」趙秉鈞垂著眼在剝指甲,神態悠閒之極,「皇上的病固非太后駕崩不能好,可是皇上不在了,太后亦未見得有多大好處。」

「你是說,太后成了太皇太后,究竟隔一層了?」楊士琦說:「我看不盡然,宣仁太后不就是太皇太后嗎?」

他是說的北宋的故事。神宗棄天下,哲宗繼立,宣仁太后雖成了太皇太后,依舊臨時聽政,起用「元祐正人」,扶植善類,成一代美治。這些典故,小廝出身沒有讀過多少書的趙秉鈞不甚了了。不過意思是聽得出來的,楊士琦是說,慈禧太后即使成了太皇太后,仍能掌握大權。

「太后也不是想抓權,只是不敢不抓而已,她怕大權落在皇上手裏。只要不是皇上,誰都可以掌權,她也落得逍遙自在。」

聽得這話,袁世凱與楊士琦若有所思地好半晌不開口,趙秉鈞卻要等袁世凱有了表示,才肯往下說,因而形成僵持。都覺得自鳴鐘的「滴答」之聲,何以是這樣的響?

終於還是袁世凱發話:「你是從那裏看出來的,太后並不想抓權?」

「從李蓮英、崔玉貴的消長去看!」趙秉鈞說:「太后是在培植皇后做太后了!」

「這話有味!」楊士琦矍然而起:「談到要害上頭來了!我們從頭數起。」

「何謂從頭數起?」袁世凱問。

「數數看,那些人具九五之相?」

「不用數,事情明擺在那裏,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倫貝子,一個是醇王的長子溥儀。」

袁世凱與楊士琦想了一下,都同意他的看法。兄終弟及如當今皇帝繼穆宗之位的情事,決不會再有。如果皇帝賓天,必是在溥字輩中選人為穆字繼嗣,兼祧大行皇帝。倘以為國賴長君,則唯有立宣宗一支的長房長孫,現掌資政院的貝子溥倫,才不會引起爭議,而以親疏遠近而論,則醇王的長子,為大行皇帝的胞侄,自然最有繼嗣的資格。

「倫貝子怕沒有希望。」袁世凱說:「太后就不想抓權,又豈能將大權交給疏宗的倫貝子。」

「誠然!」楊士琦深深點頭。

「此所以太后在培植皇后做太后!」趙秉鈞緊接著說:「那時的情形,就跟三十年前,太后撫養今上一樣。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太后一定會把當初如何失策,說給皇后聽。就怕皇后沒有太后的才幹。」

「要她有才幹做什麼!」袁世凱沉吟著,思量怎麼能安一個人在皇后身邊,以為將來間接操縱的工具。

「你自號智庵,我倒要考考你!」楊士琦突如其來地說。

趙秉鈞卻微吃一驚,轉臉望去,發覺他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有句很要緊的話想出口而又有所顧忌似的。

「請出題啊!」趙秉鈞開口催問。

「你說,皮硝李是何等樣人?」

趙秉鈞知道這不是他原來要問的話,更無須多想,信口答說:「第一等聰明人。」

「不錯!可是這一陣子他做的事,似乎很傻。」

「是指他反對達賴進京,公然表示衛護皇上?」

「是啊!你說那是為什麼?」

「八個字: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趙秉鈞忽然轉眼看看袁世凱,「崔玉貴讓我給宮保問好!」

「喔,」袁世凱問:「你什麼時候遇著他的?」

「昨天。」趙秉鈞說:「為小德張新買一所宅子,有了糾葛,崔玉貴來託我料理,已經替他弄好了。」

「小德張!」袁世凱很注意地問:「此人怎麼樣?」

「才具不如安得海,見識不如李蓮英,可是將來會得寵。」

「何以呢?」

「我想,大概皇后從沒有一個親信太監的緣故。」

「這又是怎麼說?」

「皇后無權無勢,也不是怎麼能體恤下人的人,誰願意當她的親信?好處沒有,壞處多得很。」趙秉鈞慢條斯理地說:「第一,會得罪李蓮英、崔玉貴;第二,到處吃不開,可又不能不去爭,爭不到會挨皇后的罵,何苦?如今情形不同了,皇后的話慢慢有人聽了,自然就有小德張這樣的人,肯替皇后賣命。」

「好!」袁世凱說:「小德張是崔玉貴弄進宮去的,自然聽崔玉貴的話,這條路子交給你了。不過,李蓮英那面,也不能隨便放棄。」

「對了!」趙秉鈞被提醒了,「杏丞剛才的話,還沒有著落,你以為我的看法如何?」

「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自然不錯,不過太泛了!我在想皮硝李也不是什麼氣量寬宏的人,就能毫不在乎地瞧著崔玉貴爬到他頭上來?他這樣子故意給太后唱反調,必有一種重大的作用在內。」楊士琦轉臉問說:「宮保,我說得可有點兒道理?」

「確是有道理,只想不透他是什麼重大的作用?杏丞,你說呢?」

「以我說,他是為了躲一件大事!」

「大事?」

「是的,大事!」

「我明白了!」趙秉鈞一反悠閒的神態,臉色嚴肅,並且帶著恐懼,「確是件大事!」

在他們這樣神秘、深沉而慄懼的神態之下,袁世凱驀地裏領悟了,內心大震,臉色凍變,覺得需要好好想一想。

楊士琦與趙秉鈞亦是如此。因為他們發現,原來只有一個人心裏的猜疑,甚至只是一個妄誕的念頭,而此刻卻變成彼此在商議,至少是研究,那件「大事」究竟可行與否了!

袁世凱很快地恢復了常態。也就是內心接受了楊士琦的想法,「杏丞說從頭細數,我看要從兩宮孰先孰後數起。」他說:「倘或子在母亡,會是怎麼個局面?」

楊、趙兩人是一樣的想法,如果慈禧太后駕崩,皇帝健在,首當其衝的便是袁世凱。皇帝不論在瀛台、在頤和園、在西安行宮,只要覺得幽居無聊,就會拿紙畫個烏龜,寫上袁世凱的名字,然後把它剪得粉碎,或者將紙烏龜貼在牆上,用小太監所制的竹弓竹箭發射,不中鵠不止。

當然,皇帝一朝收回大權,能不能殺得掉袁世凱,自是一大疑問,但不論如何,他之倒楣是倒定了,這話要直說亦未嘗不可,不過措詞不能不講究。

「那是件不堪想像的事!」楊士琦說。

「不是不堪想像,」趙秉鈞緊接著說:「是不敢想像。」

「其實也沒有什麼不敢想像!上頭要有什麼大舉措,總也得先經軍機,才能成為事實。」

「不能先換軍機嗎?」楊士琦冷冷地說。

「對!」袁世凱很快地接口:「咱們就是研究這一點,到那時候,軍機上留下的會是誰,新進的又是誰?」

「醇王當然會留下。」

「肅王一定會進軍機,」趙秉鈞接著楊士琦的話說:「保不定還是領班。」

「那你的意思是,老慶一定不會留下囉!」

「是的。如果老慶留下,肅王的資格邁不過他去。」

「我當然要回洹上養老去了!」袁世凱的語氣近乎自嘲:「我擔心的是那一來朝局會有大翻覆。國事如此,何堪再生動亂?如果康梁得志,善化東山再起,西林捲土重來,只怕用不到三年,就會斷送了愛新覺羅的天下!」

「康梁不見得會得志。」趙秉鈞說:「我聽肅王談論,說皇上這幾年跟戊戌以前,大不相同了,到底經過這一場大亂,逃過那一次難,長了許多見識,不會輕舉妄動,再說銳氣也消了許多。不過善化復起,卻是一定的!」

「然則西林重來,亦為時所必然。那一來,」楊士琦說:「一定翻戊戌政變這一案。北宋紹聖,明末崇禎年間的往事,必見於今日。」

他所說的典故,趙秉鈞聽不懂,袁世凱卻很瞭解,點點頭:「此語甚確!我們須早為之計。」

「定計先要定宗旨。」楊士琦說:「是預先疏通呢,還是不容此翻覆出現?」

袁世凱起身蹀躞,沉吟不答。想了好一會,突然站在趙秉鈞面前問道:「你說李蓮英想躲開那件『大事』,是你的猜想呢,還是聽到了什麼?」

「也不算是猜想,是細心琢磨出來的。」

「你知道不知道當年慈安太后暴崩的事?」

「知道!我就是從那件事上悟出來的。」

袁世凱點點頭,「你琢磨得不錯!不過,這件『大事』李蓮英不幹,自然會有人幹!」他看看他們兩人問:「是嗎?」

「此所以小德張格外值得重視。」楊士琦說:「眼前倒是肅王的一舉一動,更宜注意。」

「這何消說得?」趙秉鈞答道:「在眼前來說,我還能制他,倘或他再往上爬,我可就無能為力了。」

「當然不能讓他再往上爬,如果他能往上爬,大事就不可為了。」楊士琦說。

這等於有了一個結論,也就是定了「宗旨」,如楊士琦所說的,必不容朝局有大翻覆的情形出現。

※※※

在宮中,戊戌政變以後一度在私下流傳得很盛的一句話:

「換皇上」,如今又有人在悄悄談論了。

不過,同樣的一句話,前後的意思不一樣。那時說「換皇上」就是換皇上,現在說「換皇上」,是意味著大權會有移轉。

皇帝駕崩,另立新主,固然是「換皇上」,但也可能是「老佛爺」歸西,大權復入皇帝之手,那就成了真正的「換皇上」。皇帝不再有名無實,猶如脫胎換骨,再世為人了!

有那知文墨,能夠在內奏事處、養心殿等處當差的太監,這一陣子常常為同事講改朝換代的故事,「只要一換了皇上,總歸有人要倒大霉!」他們得出一個結論,「倒霉的是誰呢?是老皇面前最得寵的人,寵得愈厲害,倒的霉愈大!」

聽這話很容易地使人想到和珅,嘉慶四年正月初三,太上皇帝賓天,到得初八,和珅便以二十大罪被逮、抄家,十八賜自盡。靠山倒得不過半個月工夫,即以家破人亡。

類似情事,自不止嘉慶一朝。只以最近的兩朝來說,文宗即位,道光年間的權相穆彰阿立遭罷黜;同治即位,顧命大臣載垣、端華、肅順,賜死的賜死,斬決的斬決。當今皇帝即位,只為掌權的人沒有變動,也就沒有什麼誅戮。但是,眼前可能要有變動了!

最害怕這個變動的,是崔玉貴。「唉!」他時常對徒弟嘆息:「老佛爺活一天,我活一天!」

他的徒弟──太監中凡是比較親近皇帝的,這十年來殺的殺,攆的攆,消除將盡,凡是在緊要處所當差的,大半是他的徒弟。其中有好些原來聽李蓮英指揮的,亦由於李蓮英的急流勇退,改投在崔玉貴的門下了──都知道,他處在孤立無援的困境中。慈禧太后如果不能再庇護他了,皇帝當然要殺他,那怕皇帝也不在了,還有瑾妃與她的娘家人,追論珍妃「殉國」之事,不知有多少人會站出來抱不平,眾怒難犯,一條老命是怎麼樣也保不住了!

偏偏無可奈何地又把皇帝的幼弟,二十三歲的濤貝勒得罪了。那天九月十五,照宮廷的規矩,凡近友親貴都要進時新果物餚饌,孝敬老太后,載濤早已成年成家,當然亦不例外。這天命小太監帶著雜役,挑了食盒到頤和園,附帶囑咐,順道去看一看皇帝近日的病情如何。

去時很順利,見著了皇帝,也代載濤請了安。而就在這小太監出園回府覆命時,已有密報到達慈禧太后的寢宮。

這應該是最平常的事,而在此時此地是最嚴重的事。慈禧太后倒不在乎載濤,只怕皇帝有什麼話交代這個小太監帶出去。於是非抓這個小太監來問不可了!

於是由崔玉貴派人帶著護軍直奔濤貝勒府,其勢洶洶地將貝勒府的人嚇一大跳。報到上房,年輕氣盛的載濤大為不悅,鐵青著臉,親自來問究竟。

「你們要幹什麼?」

「奉旨來拿剛才到皇上寢宮裏的小太監。」崔玉貴所派的人答說。

「是奉誰的旨?」

「老佛爺的旨意。」

載濤這時才知道自己的話,不但問得多餘,簡直是問錯了!奉旨當然是奉懿旨,皇帝還能來抓他的人?如今這一問明了,怎麼下得了台?

年輕好面子,未免就不識輕重了,頓時虎起了臉說:「沒有皇上的旨意,不能拿我的人!」

如果來人問一句:「莫非要抗懿旨?」這件事就搞得無法收場,幸而那人還識大體,不肯說這一句話,只說:「那就得冒犯了!」

歪一歪嘴,帶來的護軍分頭去搜,搜到了立即帶走。載濤氣得要拚命,護衛們擁上前去相勸。載濤喜歡票武生,常跟楊小樓、錢金福在一起打把子,腰腳上頗有點功夫,五六個護衛下死勁才把他抱腰捉手地攔住。

「都是崔玉貴這個老兔崽子!」載濤跳著腳罵:「總有一天收拾他!」

等有人把這話傳到崔玉貴耳朵裏,被逮的小太監因為抵死不承認皇帝有話交代,已為內務府慎刑司杖斃了。

「你們看,無緣無故又招上這個怨!」崔玉貴簡直要哭了!

很顯然地,如果將來是由醇王之子繼位,濤貝勒以皇帝胞叔之尊,要取他性命,還不容易?

「師父,您老不用愁!我一個人給他抵命就結!」

說這話的人叫孫敬福,外號孫小胖子,本來是慈禧太后面前供奔走,頗為寵信,因此,崔玉貴建議派他去伺候皇帝,作為可靠的耳目,載濤派小太監順道去給皇帝請安,就是他來報的信。

他此時口中的「他」,不知何指?如果是皇帝,則所謂「一個人給他抵命」,就是件令人不敢想像的事了。

到得第三天晚上,跟孫敬福一屋宿的太監,發現他長袍裏面藏著一把刀。刀有一寸長,兩面開鋒,外加皮套,套子上端綴著根皮帶,可以繫在腰際,用長袍一遮,是不容易發現的。

那個太監外號叫二愣子,可真嚇得愣住了,「孫小胖子,」

他問:「你這是幹什麼?」

「什麼幹什麼?」

「你的刀!」二愣子隔著衣衫指他腰間:「帶著這把刀幹什麼?」

孫小胖子這才知道自己的秘密,已不小心洩露,不由得臉色一變,知道不承認帶刀,更為不妥,便掩飾著說:「你不知道我跟人在打官司嗎?」

二愣子知道此事。孫小胖子在地安門外買了一所房屋,發生糾紛,原主告到工巡局,正在審理之中。可是,打官司又何用帶刀?

「不是帶刀打官司,殺誰啊?」孫小胖子語氣平靜地說:「房主是個天津衛的混混,跟人說,要殺我,我不能不帶把刀防著。」

話似乎有理,但禁中持凶器,便是一行大罪,二愣子又聽人談過,孫小胖子曾經跟崔玉貴說過什麼抵命不抵命的話,所以疑懼莫釋,一夜都不曾睡著。

第二天上午跟同事悄悄談論,有知道他那官司的人說:「什麼天津混混?人家是孤兒寡婦,孫小胖子仗勢欺人,他不殺人家就好了,人家還敢殺他?」

由此可以證明,孫小胖子包藏禍心,會闖大禍。這個禍一闖出來,所有在皇帝左右的人都會被捆到內務府去拷問。其中有個明白事理、見識較高的人說,孫小胖子幹此悖逆之事,必出於崔玉貴的指使,慈禧太后一定不知內情,看宮中出此該滅族的逆倫大事,定必嚴辦。萬一出於慈禧太后的授意,那麼為了遮人耳目,更得嚴辦。反正不論如何,孫小胖子終歸是害死大家了!

「那麼怎麼辦呢?」好些人異口同聲地說。

「只有一個辦法──。」

這個辦法就是求援於李蓮英。於是商量停當,派人守候在皇帝寢宮附近。一天發現李蓮英經過,立刻通知大家集中,攔住了李蓮英,一齊跪下,由二愣子陳訴:「李大叔,我們都活不了啦!非李大叔不能救命!」

李蓮英大為驚詫,「什麼事,什麼事?」他問:「起來說話。」

「孫小胖子身上帶著把刀。」

「啊!」李蓮英也變色了,「別胡說八道!」

「這是什麼事能胡說?」二愣子說:「李大叔要不信,可以搜他。」

見此光景,料知這話不假,李蓮英自然不能聽從二愣子的主意,沉吟了好一會說:「你們別聲張,我自有主意。」

李蓮英主意是釜底抽薪,向崔玉貴說話。他當然不能說是孫小胖子的同事告密,託詞宮外傳言,孫小胖身上帶著刀,同時表示,這話荒唐,決不可信。但既有此言,不能不查,不然,說不定會傳到慈禧太后耳中,「等老佛爺問到再查,玉貴,」

他說:「咱們的差使就當砸了!」

崔玉貴亦暗暗心驚,料不道孫小胖子真會這樣不識輕重,當即點頭說道:「查!查!我一定查!」

這一下,孫小胖子一時不敢動手了,但隱患仍在。最後是瑾妃宮中的首領太監趙守和出了一個主意。他知道親貴中最忠於皇帝的是肅王善耆,主張跟善耆去商議。

對此一議,無不贊同,而且順理成章地,就公推趙守和去進行,在他亦自覺義不容辭,慨然應允。可是怎麼進行呢?總不能逕自去謁見肅王,直陳其事,中間總有個人引見。而這個引見的人,又必得是在自己這方面交情夠得上,在肅王那方面能夠共機密的才合格。

請假出宮,一直回寓,剛進胡同,看到一家人家,心頭狂喜,自己在腦袋上拍了一掌,心中自語:「真糊塗!現成有條路子在,怎麼就想不起。」

這家的主人,就是紅遍九城,內廷供奉的名伶田際雲。趙守和跟他是很熟的「街坊」。田際雲本名瑞麟,唱的是旦角,天生一條擲地彷彿能碎作幾段的好嗓子,因而得了個外號,叫作「響九霄」,後來自己改成「想九霄」,這一字之更,別有深意。

原來田際雲身在梨園,深以出條子侑酒,為人視如玩物為恥,所以潔身自好,力爭上游。為人慷慨好義,能急人所急。其時是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由於慈禧太后喜歡唱戲,親貴中好此道而喜與梨園中人往還的很多,田際雲是光緒十八年就被「挑進」宮去的,與近友親貴,無不熟悉,跟肅王善耆兄弟的交情,更加不同。

善耆有個胞弟叫善豫,行二,是京師有名俠少,人稱「善二爺」,最喜結交名伶,愛之敬之,有求必應,是梨園中有名的大護法。趙守和便是借田際雲的關係,與「善二爺」打個交道。

主意是打定了,卻不敢造次相訪,先派個跟班去說:「不知道田老闆得閒不得閒,我家大爺想過來拜望。」

田際雲心想,趙守和是極熟的人,每逢他從宮裏回來,隨隨便便地就來串門子,那一次亦不須先容,如今有此不同平常的一問,必是有事相商,當即答見「我看趙大爺去!」

於是隨著來人到了趙家,趙守和將他延入內室,把親屬家人都攆了出去,親自關上中門,方始開口。

「田老闆,你可救一救皇上!」

田際雲大吃一驚,「趙大爺,趙大爺,」他說「你怎麼說這話?」

「是件你再也想不到的事──。」趙守和將孫小胖子暗藏凶器,居心叵測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這麼渾!」田際雲撟舌不下,「莫非他那條心還沒有死?」

「誰知道呢?這就像床底下盤著一條蛇,保不定什麼時候出現。」

田際雲點點頭問:「那麼,趙大爺,你說我怎麼能替皇上效力?」

「我們大家公議,這件事只有肅王能有辦法料理乾淨。田老闆,你不是與善二爺的交情很厚嗎?」

「不錯,不過──,」田際雲沉吟著說:「這件事找善二爺沒有用,肅王爺從不准他問宮裏的事。我看,得找王先生。」

「那位王先生?」

「不就是王照,王小航嗎?」

「喔,是他。」趙守和問:「你跟他也熟?」

「認識,不熟。不過都是為皇上,不熟也不要緊。反正,這件事只有他跟肅王爺去說,最合適。」

「是!那麼什麼時候去找王先生呢?」

「這是多急的事!自然說辦就辦。走吧!」

於是,相偕乘車,夜訪王照。他已不住肅王府,由肅王替他在南池子安了家。聽說田際雲帶著個陌生人來相訪,大為詫異,但已久聞田際雲俠義之名,料知決無惡意,因而坦然出見。

「王先生,」田際雲指著趙守和問:「可認得這位?」

「恕我眼拙,似乎沒有見過。」

「他在瑾妃宮中管事,姓趙。」

「王先生,」趙守和請個安說:「我叫趙守和。」

「不敢當,不敢當!」王照躊躇了一會兒:「兩位入夜見訪,必有什麼話吩咐,我這裏──。」

田際雲是在路上就盤算好了的,像這樣的頭等機密大事,不宜隨便在什麼地方就說,既恐洩密,亦費工夫,所以此時答說:「王先生,是一件大事,一時也說不盡,只請王先生勞駕,上一趟肅王府,見了王爺再細談。您老看,行不行?」

「田老闆,」王照問道:「你不也是肅王府的常客嗎?」

「是的。我帶趙總管去見肅王,自然也可以,不過,要談的這件事,只怕肅王爺非請王先生做參贊不可。」

「喔!」王照立即答應,「這麼說,我就不能不奉陪了。等我換件衣服。」

套上一件馬褂,王照陪著田、趙兩人到了肅王府。趙守和雖未來過,田際雲與王照卻是常客,護衛領著他們,直到上房。

「這麼晚了,你們還來!怎麼碰到一起了?難得啊!」

「回王爺的話,」田際雲說:「還有個人在外面,要見王爺,是瑾妃宮裏的首領太監趙守和。」

「這個人來找我幹什麼?」

「王爺!」王照接口說道:「我想不必在這裏談吧!」

「喔!」善耆會意了:「際雲,你陪著王先生,把那個姓趙的帶到洋樓上去,我馬上就來。」

肅王府在東交民巷,北面與翰林院望衡對宇,南面便是各國使館。辛酉年之亂,董福祥領甘軍圍東交民巷,各國派來警衛使館的軍隊,編成具體而微的「八國聯軍」,負嵎頑抗,所憑借的就是肅王府的既高且厚的圍牆,所以此地曾是激戰之區。後來甘軍火燒翰林院,肅王府自受池魚之殃,這座歷時兩百餘年的大王府,只剩下一片殘垣斷壁。

亂後重修,善耆在東花園蓋了一座三層的小洋樓,非為遊觀,只是洋樓堅固嚴緊,加上實心的厚磚牆,更不虞隔牆有耳。善耆跟王照要談「怎麼保護皇上」,必是在這座小洋樓的第三層。

聽差將他們三人領到這裏,另有專值禁地的書僮接了去,帶到三樓,張羅了茶水,默無一言地管自己下樓去了。

由於氣氛神秘,趙守和一句話都不敢多說,只默默地側耳靜聽,不久聽得扶梯聲響,越來越近,首先起身肅立,王照也站了起來,田際雲則搶上前去打門簾,等善耆進了門,隨即引見。

「他在瑾妃宮裏,不過不是瑾妃派來的。」

「奴才趙守和,給王爺請安。」趙守和蹲腿矮步,請了個雙安。

「你們坐!」善耆在一張安樂椅上坐下來說。

王照是坐下了,趙守和自然不敢,因而田際雲也只好陪他站著。

「不要緊,你們也坐好了。」

「這樣吧!」田際雲在書櫥旁邊取來兩張墊腳的小凳子,跟趙守和並排坐下。

「小航,你說吧!」

「我都還不知道什麼事呢!」王照轉臉答說:「要得問他們倆。」

「奴才口拙,」趙守和說「請田老闆講一講事由兒。」

「好!」田際雲說:「皇上宮裏有個太監叫孫敬福,是崔玉貴的徒弟,身上帶著刀──。」

一語未畢,只見善耆雙眼睜得好大,喉頭出聲:「啊!」隨即拉開嗓子唱了句反二黃搖板:「聽一言來嚇掉魂!」

田際雲與王照司空見慣,毫無表情,趙守和卻愕然不知所措,心裏在想:誰說肅王是戲迷?簡直是痰迷。

肅王善耆卻無視於他的臉色,直待餘音裊裊地將「魂」字這個腔使足了,方始若無其事地說「際雲,你再往下講吧!」

於是田際雲將發現孫敬福帶刀,談到夜訪王照,其間少不得還有趙守和的補充。整整談了半小時才談完。

這段故事不但善耆聽得大皺其眉,王照亦覺憂心忡忡,神色凜懼的說「王爺,這真到了清君側的時候了!」

「稍安毋躁!」善耆向王照搖搖手,問趙守和說:「你說的那個孫敬福,外號叫什麼?」

「叫孫小胖子。」

一聽這話,善耆頓時眉眼舒展了,「是他呀!」他舒坦地仰靠在椅背上說。

見此光景,三個人都鬆了一口氣,田際雲笑道:「王爺必是又有了錦囊妙計了!」

「計是有一計,卻不知妙不妙,走著瞧吧!」

「那麼,什麼時候聽信兒呢?」

「反正孫小胖子有皮硝李壓在那兒,三五天總還不礙」善耆答說「我還不知道我這一計是不是難行?你要著急等信,不妨多來幾趟。」

「是了!」田際雲說「我天天來。」

「好吧!就這麼說。」

這時趙守和已站了起來,聽他說完,請安道謝,田際雲亦即告辭,而王照只點點頭示意,還要留在那裏,當然是跟善耆猶有話說。

「王爺,」等田際雲帶著趙守和下了樓,他說「有個諸葛武侯的故事。孔明跟著劉先生在荊州依人籬下,劉表的長子劉琦,為後母所忌,幾次向孔明問計。孔明不願管人的家務,總是避著。有一次劉琦把孔明誆到樓上,叫人把扶梯抽掉,說是這裏只有咱們倆,言出你口,入於我耳,決沒有第二個知道,你總該說了吧!」

「你怎麼想起這麼個故事?」善耆笑道:「想來是咱們小樓密議這一場戲,跟那時候的情形有點像。」

「是的!我是由此觸機而想到的──。」

「慢著,」善耆打斷他的話說「等我想想,《資治通鑒》上有這麼一段。」

「是!《資治通鑒》上也有。」

善耆很用心地想了一下,想起來了,「孔明是由《戰國策》上得來的主意,他跟劉琦說『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他問:「對不對?」

「一點不錯!王爺的記性真好。」

「記性雖好,悟性不好。小航,我不明白你說這話的意思,莫非要讓皇上做晉文公?」

王照立即接口:「有何不可?」

善耆搖搖頭,「我不見其可!」他問:「怎麼能讓皇上插翅高飛?」

「我聽說,替皇上請脈的西醫屈庭桂,說皇上要易地療養,病才會好。如果王爺贊成,我憑三寸不爛之舌,去說動屈庭桂,讓他把話堂而皇之說出來,再請言路上合力建言。這樣子,如果有王爺在內主持,或者可望成功。即或不成,也可以讓心懷叵測者 有所顧忌。」

善耆不好意思說他書生之見。因為王照好出奇計,十計之中能有一策好用,必是好的,如果話太率直,掃了他的興致,會少個智囊,因而故意裝得很嚴肅地說:「茲事體大,小航,你得給我敷餘的工夫。」

「當然,當然!請王爺細細思量!」

「細思量來細思量。」善耆順口就唱:「亞似陳平王小航!」煞住尾音,起身說道:「下樓去吧!我請吃正陽樓都沒有的金毛紫背的大螃蟹。」

※※※

民政部下只有工巡捐局,已無工巡局。工巡捐局職掌花捐、煙館稅、營業稅、車捐等等雜稅,充作巡營的餉項,至於工巡局,從三年前就沒有這個名稱了。

原來自辛酉年之亂,京師的秩序極壞,因而仿照袁世凱在天津的辦法,招收散兵游勇,改設巡警,保護市面,兼辦道路修治的工程,定名為「工巡總局」。光緒三十一年工巡總局升格為巡警部,新官制訂定頒布,巡警部又改為民政部,下轄內外城巡警總廳,但除了官文書以外,一般人口頭上仍然習沿舊稱,不管是總廳還是分廳,都叫做工巡局。

管轄地安門一帶的分廳,是內城三分廳中的中廳,主管的職稱是知事。中廳知事楊伯方是正途出身,當是當的新官制之下的官,嚮往的卻是舊官制中巡城御史的威風。未有工巡局以前,京師地面分為五城十坊,由五位職掌「平其獄訟,詰其奸慝,弭其盜竊」,兼管振恤,稽察街道、溝渠、柵欄、房舍,權柄極大,剛正不阿,恰足成為豪門惡奴的剋星。有個嘉慶年間,天下皆知的故事:曾國藩同鄉前輩的謝振定,嘉慶元年當東城巡城御史,出巡時遇見有輛極華麗的藍呢後檔車,絕道而馳,嚇得行人紛紛躲避。謝振定命左右將這輛車攔住,問起車主,是和珅寵妾的胞弟,而身分仍只是相府家人。謝振定久知此人恃勢橫行,道路側目,久已想懲治他了,如今自投羅網,豈肯輕饒?當街一頓板子打過,又以「違制乘車」,將那輛後檔車架火燒燬在王府井大街上。

其時高宗雖已內禪,做了太上皇帝,而大權依然在握,所以和珅的勢焰,亦一仍其舊。嗣皇帝內心極嘉許謝振定的不畏權貴,但卻不能不秉承太上皇帝的「敕旨」,命謝振定「指實」,如何「違制乘車」?車都燒掉了,何能「指實」!因而得了革職的處分,直到嘉慶四年「和珅跌倒」,方始起復。

楊伯方心儀前賢,很想做個風骨稜稜的「巡城御史」,而地安門外多的是內務官員與太監,正好考驗他的風骨。不過,他沒有想到,考驗他的不是太監,更不是內務府官員,而竟是本部堂官的肅王善耆。

「孫敬福那件案子,您老哥要幫幫他的忙!」

聽一位親王稱他「老哥」,楊伯方不免有些受寵若驚,要他偏袒孫敬福,卻又大起反感。在這種複雜的心境之下,就不知何以為答了。

善耆為人,一向謙下,便又說道:「你這也算幫我的忙!」

「不敢,不敢!」楊伯方定定神說:「這件案子,實在為難,頗有愛莫能助之勢」。

接著他談了案情。孫敬福在地安門外馬尾巴斜街買了一座房子,房主先典後賣,而割產實出於無奈。典契上原就載明,到期無力贖回,可以付息展限,而孫敬福趁人於危,非逼著房主贖回不可。結果找價賣斷,當然找是找不足的。

孫敬福已然佔了便宜,猶不知足。原來房主自己留著兩間住房棲身,孫敬福由於四四方方的基地,缺了一角,不成格局,所以得寸進尺地還要以低價買這兩間屋子。房主苦求加價,孫敬福置之不理,將公用的一條夾道封住,斷了人家的出路。房主忍無可忍,跳牆而出,告到楊伯方那裏,已經勒令孫敬福必須將夾道啟封,逾期不理,派巡警去打通那條夾道。

「回王爺的話,限期快到了,到時候孫敬福不理,廳裏又不派人去啟封,不但威信掃地,從此號令不行,房主進出無路,一定還要來告。王爺倒想,那時又怎麼辦?」

「話倒也是實情。」善耆說道:「釜底抽薪,只有勸他們和解。」

「和解不是單方的事,孫敬福倘肯照市價買人家房子,房主自無不賣之理!」

「不公,不公!這件事別找孫敬福,找了他就不夠意思了。」

楊伯方反感益深,而且頗為困惑,不知道他何以要這樣子衛護孫敬福。口雖不言,臉上卻並不掩飾他不滿的表情。

善耆自然看出來了,知道不說明其中的作用,楊伯方不會就範,因而微微透露了一些秘密。

「跟你實說吧,你這也算幫皇上的忙!我要讓孫敬福見個情,好教他好好兒伺候皇上。您老哥明白了吧!」

懂是懂了,心裏卻頗為不服,不過為了顧全大局,不能不想辦法。思索了好一會,有了一個計較。

「只有設法補償。」他說:「我替原告在廳裏補個雜役的名字,叫他把房子賣了,另外賃屋住。」

「好,好!這很妥當。就請老哥費心趕緊辦吧!」

於是,楊伯方派人跟房主去談,自無不允之理。孫敬福不意官司打輸了,又反能如願以償。又覺意外的是,楊知事一向喜歡與太監作對,何以前倨後恭,出爾反爾?

細一打聽,才知道是肅王的大力斡旋,當然心感不已,特意請了一天假,穿上他的六品服飾,備了孝敬的禮物,到了肅王府去謁見。

又有一個意外,門上傳諭,在新書房接見。所謂新書房,便是東花園那座小洋樓的最上層。等孫敬福磕完頭道了謝,善耆說道:「孫小胖子,我問你一句話,你可要實說。」

「是!」

「我問你,你在皇上寢宮裏當差,是不是身上帶著一把刀?」

孫敬福臉色大變,但看到善耆臉上並無惡意,便有了主意,「王爺是聽誰說的?」他斬釘截鐵地說「決沒有這回事。」

「當真?」

「真的!我決不敢欺王爺!」

「果然?」善耆的戲迷又犯了。

「王爺如果不信,我可以發誓。」

「也好!」善耆點點頭,「你發個誓我聽聽!」

於是孫敬福看了一下,面向西壁所懸的一幅朱畫「無量壽佛」跪下,大聲說道:「我,孫敬福,跟肅王爺回過,決不會帶著凶器伺候皇上,倘或說話不算話,教我孫敬福天打雷劈,斷種絕代,全家不得好死!」

他的話像爆炒豆似的,說得極快,但字字著實,確是情急賭咒的樣子。善耆一字不遺地聽在耳中,心想太監不能生子,最忌諱「斷種絕代」這句話,而孫敬福用來賭咒,足見有唯恐他人不信之意。不過,語氣中很明顯的,是今後在御前不帶凶器,並不表示從未如此,亦足見過去有人見他身上帶著刀的話不假。

「好!孫敬福,只要你心口如一,就是你的造化。」善耆突然問道:「你平時喜歡玩兒什麼?」

孫敬福愣了一下,得想一想才聽懂他的話,「奴才閒下來喜歡逛逛廟市,」他說:「看看有什麼新奇可愛的小擺飾。」

「喔,『新奇可愛』!」善耆凝神想了一下,忽然抬眉說道:

「有了!你跟我下樓去。」

說完,善耆首先下樓,孫敬福跟在後面,一路走,一路看,只見二樓是空宕宕的一大間,西面靠壁是一架碩大無朋的穿衣鏡,北面沿牆擺著一溜大木箱,上懸髯口、靴子、馬鞭等等,還有刀槍架子,樓面鋪著地毯,心知是個講究的「票房」。

再下去就是底層,一個飯廳,一個起坐間。善耆坐定了吩咐書僮:「把端大人送的那個大木盒子拿來!」

那個黃楊木製的盒子,有尺許高,八九寸寬,三尺多長,頂上安著黃銅把子。等書僮拎了來放在桌上,孫敬福才看到側面屜板上有四個鏤刻填藍的篆字「百美造像」。

善耆起身先檢視屜板的小鎖,轉臉帶笑罵道:「小猴兒崽子,偷看過了?」

「沒有!」書僮抗聲否認。

「還賴!我故意把鎖反著鎖,鑰匙孔在左面,現在順著鎖了,不是你動了手腳還有誰?」

書僮登時紅了臉,狡黠的笑道:「看是看了,可沒有拿出來看!」

「混帳東西,你還好意思說!」

善耆一面罵,一面拿繫在銅環上的鑰匙開了鎖,拉開屜板,裏面是八具泥人,身分姿態各各不同,有花信年華的少婦;有風韻不減的徐娘;蓬門碧玉,曲巷流鶯,或坐或臥,姿態極妍,一時那裏看得完,卻又不捨得不看,孫敬福樂得心都亂了。

「你拿出來看看!」

孫敬福依他的話,伸手取了一具,是個鳳冠霞帔,低頭端坐的「新娘子」。展玩之間,忽然發現了秘密,倒過來看,裙幅遮掩之中,兩條光溜溜的大腿,纖毫畢露。孫敬福恍然大悟,怪不得肅王跟他的書僮有那一番對答,主僕倆是在開別有會心的玩笑。

「怎麼樣,」善耆笑著說:「夠新奇,夠可愛了吧?」

「這比楊柳青的春畫兒可強得多了!」孫敬福問道:「王爺是那兒得的這玩意?」

「兩江端大人送的。」

「這麼說必是無錫惠山的貨色。」

「不錯,還是定製的呢!」善耆指著木盒說:「你帶回去玩兒吧!」

「是!」孫敬福放下手中泥人,笑嘻嘻地請個安:「謝王爺的賞。」

「不算賞你的東西,是回你的禮。你何必又花錢買些個吃的來?本想不收,又怕你多心,以為不給你面子。」

「王爺賞奴才的面子,真是夠足了!奴才感激不盡。」

「別說了!只盼你好好當差吧!」

※※※

孫敬福告辭不久,田際雲就來了,接著,王照亦不速而至。主客仍然是東花園洋樓上見面。

「成功了!」善耆說道:「再無後患。只是楊知事怕不高興。」

聽他說完經過,王、田二人無不大感欣慰。「田老闆,」王照說道:「這一下,你對趙太監有交代了!」

「豈止交代,他一定感激我,這都是王爺賞我的好處。」

「得,得!什麼好處?但盼平安無事,大家省心。」善耆又問:「你今天有事沒有?」

「有!南城有個堂會。」田際雲看一看鐘,失驚地說:「唷!不早了,我得趕緊走,不然,又得叫天兒『馬後』。上次來過一回,很挨了他一頓抱怨,不能再來第二回了!」

一談到戲,善耆豈肯不問,「上次是怎麼回事?」他說:

「你也不爭這片刻工夫,講完了再走!」

上次是譚鑫培跟田際雲合演《四郎探母》,「楊延輝」已經上場了,「鐵鏡公主」還不知道在那裏,把管事的急得跳腳,只好關照檢場的,給譚鑫培遞了個暗號「馬後」──盡量拖延。譚鑫培無奈,只好左一個「我好比」,右一個「我好比」,現編現唱,一共唱了三十來個我好比。台下聽客是內行知道必是田際雲誤場,外行卻有意外之感,不明白譚鑫培何以這天格外冒上?但不論內行還是外行,覺得這天運氣真好,卻是一樣的。

台下樂,台上苦,「比」來「比」去,不但沒有轍兒了,連西皮三眼的腔都使盡了。幸好田際雲已經趕到,匆匆上妝已畢,抱著「喜神」到了上場門,楊四郎才得由三眼轉散板煞尾。

「幸好『叫天兒』那天嗓子痛快,越唱越順,得的采聲不少,不然,怎麼對得住他。好了,我得走了。小航先生陪王爺談談吧!」

王照本意也是如此,他有個念頭盤旋在腦中很久了,早就想說,苦無機會,這一天可不能放過了。

「王爺,」他問:「你的消防隊練得很好了吧?」

「好極了!」善耆立即眉飛色舞地:「跟正式軍隊一樣!逢三逢八打鵠子,幾時你來看看,真正百發百中。」

「王爺以前跟我說過,練這支消防隊,為的是緩急之際,可以救火為名,進大內保護皇上。這話,我沒有聽錯吧?」

「沒有錯。」

「既然如此,倘或探聽到皇太后病不能起之日,王爺就該帶消防隊進南海子,瀛台救駕,擁護皇上升正殿,召見王公大臣,親裁大政,誰敢不遵?如果等皇太后駕崩再想法子,恐怕落後手了。」

「決不行!不先見旨意,不能入宮。大清朝的規制,對我們親藩,比異姓大臣更加嚴厲,走錯一步,就是死罪。」

「太后未死,那裏會有旨意,召王爺入宮?」

「沒法子,沒法子!」善耆大為搖頭,「你這個從明朝抄來的法子,不中用!」

「怎麼不中用?『奪門之變』不是成功了嗎?」

「情形不同。明英宗復辟能夠成功,是內裏有人在接應,再說『南宮』是在外朝,如今人、地兩不宜,決不會成功!」

「辦這樣的大事,本無萬全之計,不冒險那裏會成功?」

「明知不成,何必冒險?」說著,善耆站起身來,是不打算談下去了。

王照未免怏怏,善耆則不免歉然。賓主兩人都低著頭,慢慢下樓,走到一半,善耆突然回身抬頭,面有笑容。王照自是一喜,以為他別有更好的算計,很注意等他開口。

「有件新聞,你聽了一定痛快!」善耆說道:「楊莘伯栽了個大跟頭,只怕永遠爬不起來了!」

楊莘伯就是楊崇伊,戊戌政變就是由他發端,釀成了一場彌天大禍。這個新黨的死對頭,栽了大跟頭的新聞,自為王照所樂聞,急急問:「是怎麼栽了跟頭?」

「奉旨: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常熟地方官嚴加管束。」

「好傢伙!」王照吐一吐舌頭,「何以有此嚴旨?」

「還有更嚴的話,『如再不知收斂及干預地方一切事務,即按所犯劣跡,從嚴究辦,以懲凶頑。』」

「這──,」王照問道:「是何劣跡?好像很不輕!」

「不但不輕,而且卑鄙得很。你要聽這段新聞,我得拿好酒解解穢氣。」

於是,王照留下來陪善耆小酌,拿楊崇伊的新聞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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