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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兒的,不叫徐延祚看了,」皇帝困惑地問翁同龢:

「這是為甚麼?」

翁同龢也聽說了,是鹿茸上出的毛病。他頗為徐延祚不平,然而也不敢違忤懿旨,唯有默然。

「我的意思,仍舊應該服徐延祚的方子。」皇帝又問:「你今天去不去醇王府?」

「臣無事不去。」

「明天去一趟!」

「是。」

銜命而往的翁同龢,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到醇王。他的神氣,不如外間所傳的那樣凶險。目光相當平靜,手指能動,說話的聲音很低,舌頭僵硬,有些不聽使喚,但整個神情,只是衰弱,並無「死相」。翁同龢是懂醫道的,心知這就是徐延祚的功效。

「近來好得多了!」翁同龢問道:「王爺看,是服甚麼人的藥見效?」

「我竟不知道是誰的藥好?」

聽得這樣說,翁同龢心裏明白,徐延祚表面上受到尊敬,其實深受排擠,為醇王診脈的不止徐延祚一個,御醫冒了他的功,所以醇王不知道誰的藥有效。

因此,他很見機地,暫且不提徐延祚,只問:「睡得好不好?」

「稍微能睡一會。」

「能不能吃湯飯?」

「吃不多。」

「也──,」翁同龢看著他的腿說:「能起來走動嗎?」

「走動亦不能暢快。」醇王嘆口氣說,「不想一病至此。前一陣子,我自己都絕望了,這兩天好一點。」說著,張口微笑,露出陰森森的一嘴白牙,但精神愉快,卻是顯而可見的。

翁同龢亦很安慰,想了一下,決定照實傳旨:「皇上的意思,仍舊可以服徐延祚的方子。」接著又宛轉地修改了說法:

「請王爺自己斟酌,總以得力者常服為宜,不必拘泥。」

「徐某的方子,實在亦不見效,凌紱曾開了個方子,說是代茶常喝,不知甚麼藥,難吃得很,懶得吃它。」

比較得力的徐延祚、凌紱曾,在醇王口中忽然都說成無足輕重,其故何在?是他親身的感受,還是聽信了讒言?翁同龢不能確知,猜想著是有人進讒的成分居多。這正也就是醇王庸愚之處,而況是在病中,自更偏聽不明。轉念到此,翁同龢覺得不必再多說甚麼了。

常然,他不會將他的想法告訴皇帝,只說醇王自會斟酌服藥,請皇帝不必惦念。過了幾天,慈禧太后帶著皇帝再度起駕視疾,醇王的病勢居然大有起色。這還得歸功於徐延祚,他本人雖被排擠,他的看法卻為御醫所襲用,摒棄涼藥,注重溫補。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一直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起床。

※※※

立后的日子卻是一延再延,要到秋末冬初,才能定局。大家都說,這是慈禧太后體恤未來的后家,因為八旗秀女,一旦被立為后,用鼓吹送回府第,舉家自后父以下,大門外長跪迎接。同時灑掃正室,敬奉皇后居住,父母兄弟姊妹相見,必得肅具衣冠,不得再行家人之禮。而且內有宮女,外有侍衛,親黨上門,稽查甚嚴。說實在話,有女成鳳,榮耀固然榮耀,痛苦也真痛苦,而立后愈早,痛苦愈深。因而慈禧太后不忙著立后,確可以看成一種極大的恩典,只不知這個恩典為誰而施?

未來的皇后出於那家?直到九月裏還看不出來,因為一選再選,到這時候還有三十一名「小妞紐」。九月二十四那天又加復選,地點是在西苑新修,帶些洋式的儀鸞殿,時間是子末丑初。因為每次選看多在上午,慈禧太后要看一看燈下的美人,所以定在深夜。

深宵看起,五鼓方罷,奉懿旨留下十五名。由於有此燈下看美人的一舉,大家都相信慈禧太后為皇帝立后,重在顏色,也因此認為都統桂祥家的二妞,恐怕難得其選。因為慈禧太后的這個內侄女,姿色平庸,儀態亦不見得華貴,若非椒房貴戚,只怕第一次選看就該「撂牌子」。

如果慈禧太后的內侄女被黜,那麼入選的應該是江西巡撫德馨的兩個女兒之一。德家的這兩位小姐艷冠群芳,二小姐更是國色。又因為德馨久任外官,這兩位小姐到過的地方不少,眼界既寬,見識自廣,伶牙俐齒,又佔優勢。然而,亦有人說,德馨的家教不好,那兩位小姐從小被縱容慣了的,有時柳林試馬,有時粉墨登場,不似大家閨秀的樣子,論德不足以正位中宮。

※※※

過了三天,舉行最後一次復選。十五名留下八個,慈禧太后吩咐住在宮內,意思是要仔仔細細考查。這八名秀女之中,除掉桂祥家二妞以外,有兩雙姐妹花,一雙就是德家姐妹,另一雙是長敘的兩個女兒,跟文廷式讀過書,一個十五歲,一個十三歲。

這八名秀女,分住各宮。桂祥的女兒,住在姑母──也就是慈禧太后宮裏,當然為大家另眼看待。

其次是鳳秀的女兒,住在壽康宮她的大姐那裏,她的大姐就是穆宗的慧妃。當年兩宮太后為穆宗立后,發生絕大的暗潮,慈禧太后所屬意的,就是鳳秀的長女。那知穆宗竟順從嫡母慈安太后的意旨,選中了崇綺的女兒阿魯特氏,終於引起倫常之變,穆宗「出天花」夭折,皇后殉節,而慈安太后亦不明不白地送了性命。鳳秀的長女,先被封為慧妃,光緒即位,以兩宮皇太后之命,封為穆宗敦宜皇貴妃,移居慈寧宮之西的壽康宮。這座宮殿在開國之初,是奉養太皇太后頤攝起居之地,先朝太妃太嬪,亦一起居住,是不折不扣的一個養老院,而敦宜皇貴妃卻還不過三十出頭。

姐妹相見,敦宜皇貴妃又歡喜、又感傷,想起自己長日淒涼、通宵不寐的歲月,淚如雨下。然而也只得避人飲泣,選秀女,又是為光緒立后,是何等喜事?不能不強自收淚,按照宮中的規矩行事,聽從宮女指點她胞妹如何行禮、如何稱呼、如何答話。她就像素不相識的百生人似的,端起皇貴妃的架子,淡淡地問了幾句話,然後吩咐帶出去吃飯。

各宮妃嬪的伙食,都有自己的「分例」,按月計算,多少斤肉,多少隻雞鴨,自己帶著自己的宮女開小廚房。鳳秀的小女兒這時甚麼身分也沒有,是隨著宮女一起進食,直到宮門下鑰,敦宜皇貴妃方始派人將她的妹妹喚到臥室中來,親自關上房門,轉臉相視,未曾開口,兩行熱淚已滾滾而下。

見此光景,做妹子的心裏發慌,敦宜皇貴妃進宮之時,她還在襁褓之中,這位大姐根本沒有見過,陌生異常,所以愣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麼稱呼。

敦宜皇貴妃知道嚇著了她,便強忍涕淚,拉著她的手問:

「你還記得起我的樣子嗎?」

「記不起了。」

「當然記不起了。」敦宜皇貴妃說,「那時你還沒有滿週歲。唉!一晃十六年了。」

「大姐!」鳳秀的小女兒怯怯地問:「日子過得好嗎?」

一句話又問到敦宜皇貴妃傷心的地方,低聲說道:「阿瑪怎麼這麼糊塗?坑了我一個不夠,為甚麼又把你送了進來?」「奶奶原不肯報名的。阿瑪說,不能不報,不報會受處分,所以報了。」

「哼!這也是阿瑪自己在說。如果不打算巴結,又有甚麼不能規避的?」敦宜皇貴妃問道:「你自己是怎麼個打算呢?」

「我──,」做妹子的遲疑著,無從置答,好半天才說了兩個字:「我怕!」

「難怪你怕,我就不相信有甚麼人過這種日子有個不怕的。」敦宜皇貴妃指著堆了一炕的零零碎碎的綢緞針線說:

「做不完的活兒!一針一針,像刺在心上一樣!」

「這,這是給誰做的呀?」

「孝敬老佛爺。」敦宜皇貴妃說,「也不是我一個,那處都一樣。」

鳳秀的小女兒大惑不解,每一位妃嬪都以女紅孝敬慈禧太后,日日如是,該有多少?「老佛爺穿得了嗎?」她問。

「哼!還不愛穿吶!」敦宜皇貴妃自嘲似地冷笑,「不是這樣兒,日子怎麼打發?小妹,你千萬不能葬送在這兒。」

小妹悚然心驚!但所驚的是她大姐容顏慘淡的神態,卻還不能體會到長年寂寂,長夜漫漫,春雨如淚,秋蟲嚙心的那萬種淒涼的滋味,因而也就不大明白她大姐為何有如此嚴重的語氣。

「別說你選不上,就選上了能當皇后,你以為那日子是人過的嗎?從前的蒙古皇后──。」

剛說到這兒,只聽有人突如其來地重重咳嗽,小妹不明就裏,嚇了一大跳,臉色都變白了。敦宜皇貴妃卻如經慣了似的,住口不語,只苦笑了一下。

「誰啊?」

「是玉順。」敦宜皇貴妃說,「她在窗子外頭『坐夜』」。

「幹嗎這麼咳嗽,倒像是有意的。」

小妹說得不錯。玉順是敦宜皇貴妃的心腹,為人謹慎,深怕隔牆有耳,多言賈禍,所以遇到敦宜皇貴妃發牢騷、說閒話過了分的時候,總是用咳嗽提出警告。

這話她不便跟小妹說破,怕她替自己擔心,只凝神想了想說:「你今天就睡在我這兒吧!」

「行嗎?」小妹問道,「內務府的嬤嬤說,宮裏有宮裏他規矩,各人有各人的身分,不能混扯。」

「不要緊!你在我床前打地鋪好了。」

於是喚進宮女來鋪床。床前打兩個地鋪,小妹與宮女同睡。姊妹倆因為有那名宮女在,不便深談,卻都輾轉反側,不能入夢,一個有擇席的毛病,一個卻是遽見親人,勾起思家的念頭,心潮起伏,再也平靜不下來。

半夜裏宮女的鼾聲大起,越發攪得人意亂心煩,敦宜皇貴妃便輕輕喚道:「小妹,你上床來,我有話跟你說。」

小妹答應一聲,躡手躡腳地爬上床去,頭一著枕,不由得驚呼:「你哭了!」

敦宜皇貴妃將一方綢巾掩蓋哭濕了的枕頭,自語似地說:

「我都忘記掉了。」

是忘掉枕頭是濕的。可見得這是常有之事!小妹這才體會到宮中的日子可怕,打個哆嗦,結結巴巴地說:「但願選不上才好。」

「想選上不容易,要選不上不難。不過,也別做得太過分,惱了上頭,也不是好開玩笑的事。」

「大姐,你說明白一點來。該怎麼做?要怎麼樣才算不過分?」

做法說來容易,與藏拙正好相反,盡量遮掩自己的長處,倒不妨暴露自己的短處。然而不能過分,否則惹起慈禧太后的厭惡,會影響她倆父親的前程。

「譬如說吧,」敦宜皇貴妃怕小妹不能領會,舉例解釋:

「你白天穿的那件粉紅袍子,就不能穿。該穿藍的。」

「為甚麼呢?」

「老佛爺不喜歡兩種顏色,一種黃的,一種藍的。黃的會把皮膚也襯得黃了,藍的呢,顏色太深,穿上顯得老氣。」

「我懂了。我有一件寶藍緞子繡紅花的袍子,那天就穿那一件。」

「對了!有紅花就不礙了。」敦宜皇貴妃問道:「有一樣顏色的坎肩兒沒有?」

「沒有。」

「我替你找一件。」敦宜皇貴妃又說:「老佛爺喜歡腰板兒一挺,很精神的樣兒,你就別那麼著,她一看自然就撂牌子了。」

就這樣教導著、商量著,說得累了,反倒有一覺好睡。但不過睡了一兩個時辰,便得起身,敦宜皇貴妃匆匆漱洗上妝,來不及吃甚麼,便得到儲秀宮去請安。臨走囑咐小妹,不要亂走,也別亂說話,又將她託付了玉順,方始出門。

這一去隔了一個時辰才回來,卻不是一個人。同來的有位三十左右的麗人,長身玉立,皮膚似象牙一般,極其細膩,配上一雙顧盼之際,光芒直射的眼睛,更顯得氣度華貴,令人不能不多看幾眼。

「玉順姐姐,」小妹在窗內望見,悄悄問說,「這是誰啊?」

「敬懿皇貴妃。」

「啊!是她!」

小妹聽家人說過,敬懿皇貴妃初封瑜嬪,姓赫捨哩氏,她的父親是知府,名叫崇齡。同治立后之時,艷冠群芳的就是她。穆宗當年所敬的是皇后,所愛的卻是瑜嬪。

正在這樣想著,敦宜皇貴妃已領著敬懿皇貴妃進了屋子,小妹也像玉順那樣,肅立等待,然後當視線相接時,請安迎接。

「這就是你妹妹?」敬懿皇貴妃問了這一句,招招手說:

「小妹,來!讓我瞧瞧。」

小妹有些靦腆,敦宜皇貴妃便謙虛地說:「小孩子,沒有見過世面,不懂規矩。」接著便吩咐:「過來,給敬懿皇貴妃請安。」

「不用了,不用了!」敬懿皇貴妃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含笑凝視,然後眼珠靈活地一轉,將她從頭看到腳:「好俊的模樣兒。我看看你的手。」

一面拉著手看,一面又不斷誇獎。小妹明知道她是客氣話,但心裏仍舊很高興,覺得她的聲音好聽。能得這樣的人誇讚,是一種榮耀。

小妹也趁此機會細看敬懿貴妃。近在咫尺,而且一立一坐成俯視之勢,目光不接,毫無顧忌,所以看得非常清楚。遠望儀態萬千,近看才知道憔悴不堪,皮膚乾枯,皺紋無數,只不過隱藏在上好的宮粉之下,數尺以外便不容易發現而已。

等發現真正面目,小妹暗暗心驚,三十剛剛出頭,老得這樣子,就不難知道她這十四年受的是甚麼樣無形的折磨,也不知道折磨要受到甚麼時候為止?看來是除死方休了!

如果自己被選中了,十幾年後說不定也就是這般模樣。這樣想著,小妹急出一手心的汗。敬懿貴妃很快地覺察到了,「怎麼啦?」她關切地問:「你那裏不舒服?手心好燙。」

小妹確有些支持不住,只想一個人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心事,因而借她這句話,裝出頭暈目眩的神態,「大概受了涼了。」

她說,「頭疼得很,心裏慌慌的。」

這一下,使得敦宜皇貴妃也著慌了,連聲喊「玉順」。宮中的成藥很多,玉順管藥,自然也懂些醫道,聽說了「病情」,便取來些「保和丸」,讓她用「燈心水」吞服。然後帶她到套房裏躺下休息。

小妹心裏亂糟糟地,好半天才比較平靜。忽然聽得前面有人在悄悄談話,「你這個主意不好。」是敬懿貴妃的聲音,「你知道她討厭藍的,偏偏就讓你小妹穿藍衣服,她心裏會怎麼想?好啊!安心跟我作對來了!」

語聲未畢,只聽敦宜皇貴妃輕聲驚呼:「啊!我倒沒有想到,虧得你提醒我。不妥,不妥!」

「當然不妥。別人穿藍的,也許不知道避忌,猶有可說,就是你小妹不行!就算是無心,在她看亦成了有意。你不是自個兒找麻煩嗎?」

「是啊。可是,」敦宜皇貴妃是憂煩的聲音,「總得另外想個辦法!我們家已經有一個在這兒受罪了,不能再坑一個。」「你別忙!我替你出個主意。」敬懿貴妃說,「這件事,要託大格格才行。」

大格格就是榮壽公主。提到她,敦宜皇貴妃也想起來了,曾經聽說,留住宮中的八個秀女,除了桂祥家的女兒以外,都歸榮壽公主考查言語行止。若能從她那裏下手疏通,倒是釜底抽薪的辦法。

「這是條好路子。」敦宜皇貴妃問,「你看該怎麼說?」

「那容易。就說你小妹身子不好。你不便開口,我替你去說。」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了。」

聽到這裏,小妹頓覺神清氣爽,一挺坐了起來,轉念一想,不如仍舊裝睡,可以多聽些她們的話。

「你看呢?」是她大姐在問,「那柄金鑲玉如意,到底落到誰手裏?」

「很難說了。」敬懿貴妃說,「到現在為止,上頭還沒有口風。」

「據你看呢?」

「據我看呀,」敬懿貴妃突然扯了開去,「漢人講究親上加親,中表聯姻。」

她的看法說得很明白了。方家園是皇帝的舅舅家,立后該選桂祥的女兒。但皇帝對他這位表妹,是不是也會像漢武帝對他的表妹陳阿嬌那樣,願築金屋以貯?自是敦宜皇貴妃所深感興趣的事。

說她感興趣,不如說她感到關切,更能道出她的心情。這種心情,也是敬懿貴妃和另一位莊和貴妃──蒙古皇后阿魯特氏的姑姑所共有的。因為她們雖是先朝的妃嬪,卻跟當今皇帝是平輩,與未來的皇后彷彿妯娌。皇后統率六宮,對先皇的太妃,自然有適當的禮遇,不過同為平輩,則以中宮為尊,將來要受約束。這樣,未來皇后的性情平和還是嚴刻,對她們就很有關係了。

「瑜姐,」敦宜皇貴妃從穆宗崩逝,一起移居壽康宮時,就是這樣稱她,「皇后到底是老佛爺選,還是皇上自己選?」

「誰知道呢?倒是聽老佛爺一直在說,要皇帝自己拿眼光來挑。」敬懿貴妃將聲音放得極輕,「這位『主子』的口是心非,誰不知道?」

敦宜皇貴妃先不作聲,沉吟了好一會才說:「我看,把她們八個人先留在宮裏看幾天,另外有個道理在內。名為八個人,皇上能看見的,只有一個,這一個自然就比別人佔了便宜了。」

敬懿貴妃深深點頭:「你看得很透,就是這麼回事。」

「咱們,」敬宜皇貴妃很起勁地說:「明兒早晨去請安,倒仔細瞧瞧,看皇上對他那位表妹是怎麼著?」

「怕瞧不出甚麼來!皇上在老佛爺面前,一步不敢亂走,一句話不敢亂說,就算他看中意了,可也不敢露出半點輕浮的樣子啊!」

「不是這麼說,一個人心裏要有了誰的影子,就會自己都管不住自己,那雙眼睛簡直就叫不聽使喚,說不看,說不看,可又瞟了過去了。」

「真是!」敬懿貴妃笑道。「你是那兒得來的這一套學問?」

「還不是你教的。」

「我教的?」敬懿貴妃依然在笑,卻是駭異的笑,「這不是沒影兒的事嗎!」

「我一說你就明白了。萬歲爺在的日子,不論到那兒,只要有你在,你就看他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兒吧!你的影子到那兒,他的眼睛到那兒,那怕跟兩位太后說著話,都能突如其來地扭過臉看你一眼。」

想想果然!敬懿貴妃有著意外的欣喜,而更多的是淒涼。當年六宮恩寵,萃於一身,只為慈禧太后所願未遂,就為眼前的這位「慧妃」不平,將蒙古皇后視為眼中之釘,連帶自己也受了池魚之殃。想不到以前妒忌不和的「慧妃」,如今提到她以前的恨事,竟能這樣毫無芥蒂地當作笑話來談,實在令人安慰,但如「萬歲爺」仍舊在世,「慧妃」就不會有這樣的氣量。這樣想著,心中所感到的安慰,立刻就化為無限的悵惘哀傷了。

「唉!」敬懿貴妃長嘆,「還提它幹甚麼?大家都是苦命。」

說著,眼眶潤濕了。

「是我不好,」敦宜皇貴妃歉然地,「惹你傷心。咱們聊別的吧!」

於是話題轉到慈禧太后萬壽將屆,該有孝敬。妃嬪所獻壽禮,無非針線活計,這也實在沒有甚麼好深談的,而她倆娓娓不倦,為「鹿鶴同春」花樣上的那隻鹿,該不該扭過頭來?談了一個多鐘頭,還沒有結果。

被關在套房裏的小妹,在好不耐煩之中,有了領悟,深宮長日,不是這樣子聊天,又如何打發辰光?

※※※

由於前一天的默契,清晨到儲秀宮請安時,敦宜皇貴妃與敬懿貴妃不約而同地格外注意皇帝對他表妹的神態。但誠如敬懿貴妃所意料的,「瞧不出甚麼來」!因為皇帝在儲秀宮逗留的時間不多,而桂祥的女兒,即令是慈禧太后的內侄女,卻因為沒有甚麼名分,在特重禮制的宮內,不能像榮壽公主那樣侍立在慈禧太后身後,只不過居於宮女的前列。加以貌不出眾,言不驚人,很容易為人忽略。

但敦宜皇貴妃有她的看法,斷定皇帝決不會選中他的表妹為皇后,「左看右看,怎麼樣也看不出她像個皇后。而且也不是有福氣的樣兒。」敦宜皇貴妃悄悄向敬懿貴妃說,「我看老佛爺大概也知道她娘家的這個姑娘,不怎麼樣!所以到現在都不起勁。看樣子也是讓她碰碰運氣,碰上了最好,碰不上也無所謂。」

「這是多大的事!怎麼說是『無所謂』。也許,老佛爺已經跟皇上提過了。」

「如果老佛爺跟皇上提過了,大格格一定知道。她怎麼說?」

「她沒說甚麼,我也不便問她。倒是你小妹的事,我替你託了她,她也答應了。不過能不能辦到,可不敢說。只等十月初五吧!」

※※※

立后的日子選在十月初五,時辰定的是天還未亮的寅時,是欽天監承懿旨特選的吉日良辰。

立后的地點在體和殿。此處本來是儲秀門,西六宮的翊坤宮跟儲秀宮打通以後,拆去此門,改建為殿。這時燈燭通明、爐火熊熊,一切陳設除御座仍披黃緞以外,其他都換成大紅,越顯得喜氣洋洋。

與選的又經過一番淘汰,出現在體和殿的,只剩下五個人了。桂祥的女兒以外,就是德馨和長敘家的兩雙姐妹花。此外三個,只有乾清門一等侍衛佛佑的女兒,被指婚為宣宗長曾孫貝子溥倫的夫人,其餘兩個包括敦宜皇貴妃的小妹在內,都賞大緞四疋、衣料一件被「撂」了下去。

忽然間,殿內七八架自鳴鐘,同時發聲,打過四下,聽得太監輕聲傳呼,慈禧太后駕到了。她沒有坐暖轎,因為儲秀宮到體和殿,只有一箭之路。

兩宮──皇太后、皇帝出臨的行列極長,最前面是輕聲喝道的太監,後面隔個十來步是慈禧太后,然後是隨侍在側,斜簽著身子走路,一會兒望地上,一會兒望前面,照護唯謹的李蓮英。只聽他嘴裏不斷在招呼:「老佛爺可走好,寧願慢一點兒!」

除這兩個太監的語聲以外,就只聽見腳步聲了。緊隨在慈禧太后身後左面的是皇帝,然後是榮壽公主、福錕夫人、榮祿夫人。這一公主二命婦,最近在慈禧太后面前很得寵,為太監概括稱作「三星照」,因為稱謂中正好有「福、祿、壽」三字。慈禧太后對這個總稱亦有所聞,覺得很好,便讓太監們叫去,不加理會。

除此以外,再無別的福晉命婦。當年穆宗立后,諸王福晉,只要是「全福太太」無不參與盛典,而這一次慈禧太后並未傳召,亦沒有人敢請示,因為大家心裏都明白,倘或宣召,第一個便應是皇帝的生母醇王福晉,而這正是慈禧太后所忌諱的。尤其是歸政之期漸近的這兩三年,慈禧太后總是有意無意地不斷表示:皇帝是一母之子,而帝母自然是太后。在立后的今天,為了讓「兒媳婦」切切實實體認到只有一個「婆婆」,沒有兩個「婆婆」,更不能有醇王福晉在場。但如宣召她人,而獨獨摒絕醇王福晉,未免大傷感情,所以一概不召。

這以後只有宮女太監了。先朝妃嬪,照規制不能在場,不獨是這樣的場合,在任何地方,先朝妃嬪亦無與皇帝正式見面之禮,除非雙方都過了五十歲。至於宮女、太監是照例扈從,幾乎每人手中都捧著東西。皇太后、皇帝不管到何處,只要一離開一座宮殿,便有許多必攜之物,從茶具、食盒、衣包、藥品到盥洗之具,應有盡有,最後是一乘軟轎。而這天卻與平日不同,多了一長二方,三個裝潢得極其華美的錦盒,而且捧了這三個錦盒的太監是在隨扈行列的最前面。

體和殿已經安設了寶座,寶座前面擺一張長桌。慈禧太后在桌後坐定,首先便問:「福錕呢?」

「在廊上等著吶!」李蓮英回答了這一句,便向身旁替他奔走的小太監說:「叫福中堂的起!」

於是福錕進殿磕完了頭,慈禧太后問:「預備好了沒有?」

「都預備好了。」

「軍機呢?」

「已經通知了。」福錕答道:「孫毓汶已經進宮,喜詔由南書房翰林預備,亦都妥當了。」

「好!回頭乾坤一定就宣旨。」慈禧太后轉臉說道:「把東西擺出來吧?」

「喳!」

李蓮英向那三個捧著錦盒的太監招一招手,一起彎腰走到長桌前面。他揭開錦盒,將一柄金鑲玉如意供在正中,兩旁放兩對荷包,一色紅緞裁製,繡的是交頸鴛鴦,鮮艷異常。

這三樣東西一擺出來,便有人納悶了。向來選后所用的「信物」是一如意,一荷包,候選秀女被授以如意,便是統攝六宮的皇后,得荷包的秀女封皇貴妃或者貴妃。如今,出了新樣,荷包竟有兩對之多!

其中最困惑的是福錕,想得最深的也是福錕。他是從「大清會典」想起,規制中妃嬪的定額是一皇貴妃、二貴妃、四妃、六嬪,「常在」和「答應」則並無限制。立后之日雖說同時封皇貴妃,但順治、康熙當年的情形,一時無從查考。雍正以後,都是由王妃正位中宮,陸陸續續封妃封嬪,只有穆宗即位後大婚,卻並不限於立后之日,只封一位皇貴妃。正在這樣思索著,慈禧太后卻又開口了,「福錕!」她說,「入選說,帶上來吧!」

福錕領旨退到殿外,向西偏小屋在待命的司官吩咐,將最後選留的五名秀女,傳召上殿。五名秀女,早就等在那裏了,每人兩個內務府的嬤嬤照料。由於家裏早就花了錢,這些嬤嬤們十分慇勤,一直在替她們撂鬢整發,補脂添粉,口中不斷小聲叮囑:「沉住氣!別怕!別忘了,不教起來,就得跪在那兒!」這時聽得一聲傳宣,個個起勁。自己所照料的秀女,能不能當皇后,就在這一「露」,所以沒有人敢絲毫怠忽,前後左右,仔細端詳,深怕有一處不周到,或者衣服皺了,花兒歪了,為皇帝挑了毛病,不能中選,誤了人家的終身,自己遺憾終生。

「別蘑菇了!」內務府的司官連聲催促,「老佛爺跟皇上等著吶!走,走,快走!」

誰先走是早就排定了的。桂祥的女兒葉赫那拉氏領頭,其次是德馨家的兩姐妹,最後是長敘家的兩姐妹,姐姐十五歲,妹妹才十三歲,一對烏溜溜的大眼睛,嬌憨之中,未脫稚氣。

五個人由福錕領著進殿,一字兒排定行禮。演禮不知演過多少回了,自然不會差錯。跪拜報名已畢,聽慈禧太后說道:「都起來吧!」

等站起來一看,福錕恍然大悟,五個人都可以入選。皇后自然是領頭的葉赫那拉氏,兩雙姊妹,必是兩妃兩嬪,而且看起來是長敘家的封嬪,因為最小的十三歲,還在待年,封妃尚早。

「皇帝!」慈禧太后喊。

侍立在御案旁邊的皇帝,趕緊旋過半個身子來,朝上肅然應聲:「兒子在。」

「誰可以當皇后,你自己放出眼光來挑。合意了,就拿如意給她。」

「這是大事。」皇帝答道:「當然請皇額娘作主,兒子不敢擅專。」

「不!要你自己選的好!」

「還是請皇額娘替兒子選。」

「我知道你的孝心。你自己選,你選的一定合我的意。」

說著,慈禧太后去拿如意,皇帝便跪了下來。如意太重,李蓮英伸手幫忙,才能捧了起來,皇帝跪著接受,再由李蓮英幫忙攙扶,方得起身。

這柄如意交給誰,實在是很明白的事。因此,紅燭燁燁,眾目睽睽,雖靜得幾乎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卻都只是看熱鬧的心情,並不覺得緊張。

所有的視線自然都集中在皇帝身上,尤其是在那柄如意上面。他的腳步毫無踟躕的樣子,而且目未旁騖,見得胸有定見,在這天之前的幾次復選中,就已選好了。

然而,從他身後及兩側望去,卻看不出目光所注在誰?可以斷定的是,決不是最後兩個,因為方向不對。等他從容地一步一步接近,也就越來越明顯了,如慈禧太后所期望,大家所預料的,如意將落在居首的葉赫那拉氏手裏。

但是,突然之間,見皇帝的手一伸,雖無聲息,卻如晴天霹靂,震得每一個人的心都懸了起來,那柄如意是遞向第二個人,德馨的長女。

「皇帝!」

在靜得每一個人都能聽見自己呼吸的時候,慈禧太后這突如其來的一聲,真像迅雷一樣,將好些一顆心原已提到喉頭的人,震得一哆嗦。皇帝也是一驚,差點將玉如意摔落在地上。

而真正受驚,卻是在回過臉來以後,他此時所見的慈禧太后,臉色發青,雙唇緊閉,鼻梁右面突然抽筋,眼下那塊肌膚不住往上牽動,以致右眼半張半閉,襯著瞪得特別大的那只左眼,形容益發可怕。

雖然如此,仍可以明顯地看出,慈禧太后在向皇帝努嘴,是努向左邊。於是皇帝如鬥敗了的公雞似的,垂下頭來,看都不看,將一柄如意遞了給葉赫那拉氏。

這實在很委屈,也很沒有面子。換了個嬌生慣養,心高氣傲的女孩子,亦許當時就會哭了出來。然而葉赫那拉氏卻能沉得住氣,笑容自然勉強,而儀節不錯,先撩一撩下襬,跪了下去,方始雙手高舉,接受如意,同時說道:「奴才葉赫那拉氏謝恩。」

皇帝沒有答話,也沒有說「伊裏」──滿洲話的「站起來」,只管自己掉轉身去,走回原位,臉上一點笑容都沒有。

慈禧太后右眼下抽搐得更厲害了。她心裏得亂,說不出是憤、是恨、是憂、是懼、是抑鬱還是掃興?然而她考慮利害關係卻仍能保持清明冷靜,控制局面也依然有她的手腕。皇帝的意向已明,將來「三千寵愛在一身」,自己的侄女兒,還是存著個心腹之患。文宗當年對自己及麗妃的態度,就是前車之鑒。轉念到此,她毫不猶豫地喊:「大格格!」

「在!」榮壽公主從御座後面閃出來,靜候吩咐。

「拿這一對荷包,給長敘家的姊妹。」

說完,她檢視排列在面前的五枝綠頭簽,取出其中第二、第三兩支,厭惡地往桌角一丟。這就是「撂牌子」,江西巡撫的兩位小姐被擯了。

「恭喜!」榮壽公主將一對荷包,分別送到長敘的兩個女兒手裏。

兩人也是跪著接受。年長的老實,忘了該說話,反倒是年幼的說道:「給皇太后、皇上謝恩!」站起來又請個安:「也謝謝大公主。」說完,甜甜地一笑。

榮壽公主心情沉重,笑不出來,輕輕答一句:「謝我幹甚麼?」隨即轉身走回原處。

心情沉重的不止她一個人,滿殿皆是。一個個面無表情,彷彿萬分尷尬而又不能形諸顏色似的。大好一場喜事,鬧得無精打采,人人都在心裏嘆氣。

福錕原是預備了一套話的,只等「乾坤一定」,就要向慈禧太后與皇帝叩賀大喜。見此光景,心知以少開口為妙,只跪了安,帶著原來的五名秀女退出殿外。

「回宮吧!」慈禧太后說了這一句,甚麼人也不看,站起身來,仰著臉往後走。

「老佛爺只怕累了。」李蓮英說,「坐軟轎吧!」

慈禧太后無可不可地坐上軟轎,照例是由皇帝扶轎槓,隨侍而行。李蓮英趁這當兒,退後數步,悄悄將乾清宮的總管太監黃天福一拉,兩個人輕輕地掩到一邊去交談。

「你看看!」李蓮英微微跌腳,「弄成這個樣子?你們在幹甚麼!」

「實在沒有想到。」黃天福痛心地在自己胸口插了一拳,「早知道萬歲爺一點都不明白老佛爺的意思,我不管怎麼樣,也得提一句。可是,誰想得到呢?」

「事情糟到極處了。閒話少說,你趕緊預備如意。」李蓮英說,「你伺候萬歲爺換衣服的時候,提一句,千萬要多裝笑臉。」

※※※

照旗人的規矩,呈遞如意是晚輩向長輩賀喜之意。因此,立后之日,皇帝要向太后獻如意。由於有此一場絕大的意外,黃天福再不敢怠慢,慈禧太后未回儲秀宮之前,就預備了一柄金鑲珊瑚如意,由間道先趕到宮前等候。

慈禧太后一到,先回寢殿更衣,黃天福趁這當兒將李蓮英的意思,說知皇帝。都預備妥當了,才告訴李蓮英去回奏。

「老佛爺請出殿吧!萬歲爺等了好一會兒了。」

「他還在這兒幹甚麼?」慈禧太后冷冷地說道,「翅膀長硬了,還不自己飛得遠遠兒的?」

李蓮英不敢接她的話,只說:「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外頭都在聽喜信兒呢!請老佛爺讓萬歲爺盡了孝心,就見軍機宣懿旨吧!」

這句「外頭都在聽喜信」,提醒了慈禧太后,宣旨太遲,可能會引起許多猜測,化成離奇的流言,教人聽了生氣。

因此,她接受了李蓮英的勸告,由寢殿出來,居中坐定,皇帝便滿面含笑地踏了上來,先請安,後磕頭,裝出歡愉的聲音說:「兒子叩謝皇額娘成全。這柄如意,請皇額娘賞收。」說著,從單腿跪在一旁的黃天福手中,連盒子取過如意,高舉過頂。

「難為你的孝心!」慈禧太后淡淡地說。

語氣與神態都顯得冷漠,而且也沒有接納皇帝所獻的如意。榮壽公主看不過去,踏出來拿起如意,強納在慈禧太后懷中,才算消除了快將形成的僵局。

於是皇帝又陪笑說道:「請皇額娘賞兒子一天假,撤了書房,讓兒子好侍奉皇額娘好好兒樂一天。」

「嗯!嗯!」慈禧太后轉臉向榮壽公主用微帶詫異的聲音:

「樂一天?」

榮壽公主裝作聽不懂她的話風,只是湊趣:「老佛爺就傳懿旨,撤書房吧!讓漱芳齋的戲早一點兒開鑼。今天備的戲多,晚了怕聽不完。」

「好吧!」慈禧太后是那種懶於問事的懈怠神色:「我也放我自己一天假。立后宣旨,就皇帝自己說給軍機好了。」

「是!」皇帝答應著,站起身來,仍舊立在慈禧太后身邊,顯得依依孺慕地。

「你就去吧!」

等慈禧太后這樣再一次吩咐,而且聲音中似乎也有了暖氣,皇帝方始覺得心頭的壓力輕了些,答應一聲,退出儲秀宮,換了衣服,到養心殿召見軍機。

這時御前大臣、軍機大臣,都已得到喜訊。國有慶典,要穿俗稱「花衣」的蟒袍,好在事先都有準備,即時在朝房換穿整齊。同時各備如意,有的交奏事處轉遞,有的當面呈送。御前和軍機的如意,自然面遞,金鑲玉嵌,琳琅滿目地擺滿了御案。皇帝看在眼裏,不由得在口中默念著雍正朱批諭旨中一句話:「諸卿以為如意;在朕轉不如意。」

磕賀既畢,禮王世鐸呈上兩道黃面紅封裏的諭旨,已經正楷謄清,皇帝先看第一道,寫的是:

「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皇帝寅紹丕基,春秋日富,允宜擇賢作配,佐理宮闈;以協坤儀,而輔君德。茲選得副都統桂祥之女葉赫那拉氏,端麗賢淑,著立為皇后。」

看到「麗」字,皇帝毫不猶豫地提起硃筆來塗掉,然後略想一下,注上一個「莊」字。接著再看第二道。

這道上諭,仍用「奉懿旨」的語氣,宣封長敘兩女。在「著封為」三字下,空著兩格,另外附著一張單子,上面寫著八個字,都是「玉」字傍。皇帝雖是初次處理此類事件,但也不難想像,這八個字是用來選做稱號的。

此時世鐸還有話:「皇后以外,另外兩位封妃,還是封嬪?請旨定奪。」

皇帝這才想起,應該請懿旨決定。但他實在怕提到立后封妃之事,惹起慈禧太后的不快而碰了釘子,同時也耽誤工夫,便自己作了主張:「封嬪!」

「是。」世鐸又說:「請圈定稱號」

皇帝略看一看,圈定了兩個字:「瑾」與「珍」,提筆填在空格中,十五歲的他他拉氏為瑾嬪,十三歲的他他拉氏為珍嬪。

這天就處理了這麼一件事,便即退朝。皇帝重又換便衣,趕到儲秀宮,奉侍慈禧太后臨御漱芳齋聽戲。漱芳齋亦已重新修得煥然一新,慈禧太后先在後殿隨安室休息了一會,然後出殿,傳旨開戲。

這天的戲,依然是以傳宣入宮當差的「內廷供奉」為主,安排戲目,分派腳色,都由立山提調。戲完全迎合慈禧太后的愛好,更因為事先已得李蓮英的通知,說慈禧太后這天不太高興,當差要特別巴結,倘或出了差錯,很難挽救。所以立山暗暗囑咐後合,格外「卯上」,他說:「各位務必捧一捧我。我心裏知道。」

立山是歌台舞榭的豪客,也是梨園的護法。有他這句話,沒有人敢輕忽,出得台去,個個大賣力氣,唱得精采紛呈。兩齣小戲下來,慈禧太后為了立后惹來的一肚子氣,已經消掉了一半。

第三齣戲上場,開始傳膳。向例安排在這時候的一齣戲,總比較差些。因為傳膳的時候,食盒絡繹,御前奔走不絕,加以顧到口腹之奉,總不免忽略耳目之娛,有好腳色也錯過了,未免可惜。

這時候的一齣戲是《捉放曹》,慈禧太后認得扮曹操的花臉叫李連重,扮陳宮的卻未見過。因為正在進膳,便未問起,那知一上場四句蓋口的搖板,將慈禧太后聽得停箸注目。扮陳宮的生得一條好嗓子,寬窄高下,隨心所欲,聽來痛快極了,尤其是第四句「見一老丈在道旁」,唱到煞尾,嗓子突然一放,就像打了個悶雷似的,殷殷之聲,久久不絕,令人既驚且喜。

「這是誰啊?」慈禧太后問李蓮英。

察言觀色,他知道慈禧太后欣賞此人,便有意照應立山,讓他來獻一次功,「是立山找來的,奴才只知道姓孫,原來是有功名的。」他說,「要問立山才知道。」

「有功名的?」慈禧太后詫異,「怎麼唱了戲呢?你找立山來,我問問他。」

立山便在殿前侍候,一傳便到,磕過頭還跪在那裏聽候問話。慈禧太后格外假以詞色,吩咐他站著回話。

「這個唱陳宮的是誰啊?」

「叫孫菊仙。藝名『老鄉親』,剛打上海到京,奴才聽過他幾回,覺得他嗓子挺痛快的,特意讓他來試一試。因為還不知道合不合老佛爺的意,所以事先不敢回奏。」

「挺不錯的,就讓他進宮來當差好了。」

「是!」

「怎麼說他有功名?」慈禧太后問道:「他原來幹甚麼的?是誰的『老鄉親』啊?」

「孫菊仙是天津人。原來是個武秀才,陳國瑞駐紮天津的時候,他在──。」

說到這裏他停住了。因為台上正唱到呂伯奢出門沽酒,曹操聽得廚下磨刀霍霍,呂家的人正在商量:「捆而殺之,綁而殺之?」不由得疑雲大起,打算先下手為強。這是個緊要關節,吸引了慈禧太后的眼光,立山怕攪亂她的視聽,見機住口。

慈禧太后這一下直看到急風驟雨的「行路」結束,「宿店」上場,起二黃慢三眼的長過門,方又問到孫菊仙的生平。

孫菊仙的生平,立山完全知道,但此時此地,沒有細陳一個伶官的履歷的道理。因而只簡略地回奏,孫菊仙中了武秀才以後,投在陳國瑞營中,當過管理軍械的差使,以後改投安徽巡撫英翰標下,充當武巡捕,並曾隨著英翰到過廣東。

官職由軍功保到三品銜的候補都司,賞戴過花翎。「既有三品頂戴,不好好做官,可又怎麼去唱了戲了呢?」

「就是為的唱戲丟了官。」立山答道:「有年孫菊仙由廣東公幹經過上海,他的同鄉知道他唱得好,大夥兒起哄,非要他露一露不可。孫菊仙卻不過意,以票友的身分,唱了三天。海報上貼的是『老鄉親』,可是瞞不過人。現任三品武官,公然登台唱戲,未免不成體統。有人要參他,他自己知趣辭了官,做官的時候沒有甚麼積蓄,日子過不下去,索性下海了。」

「這倒是少有的奇事!」慈禧太后很感興味地說:「等他唱完了,你把他傳來,等我問問他。」

「是!」

立山答得倒是很響亮,心中卻不免嘀咕,因為孫菊仙棄官入伶,滿腹牢騷,平時說話喜歡與人抬槓,加以天津人的嗓門又大,所以聽來總是像在大吵其架似地。如果在慈禧太后面前,亦復這樣不知檢點,非闖大禍不可。

為此,立山特意趕到後台去招呼。等孫菊仙唱完,只聽台前有太監在喊:「奉懿旨放賞!」接著是「曹操」與「陳宮」跪在戲台上謝恩。這時立山已守在下場門了,等孫菊仙一進來,親自替他打簾子,迎面笑道:「成了!我的『老鄉親』!趕快卸妝吧,老佛爺召見。」

孫菊仙一愣,突然間兩目一閉,雙淚交流,上過妝的臉,現出兩道極明顯的淚痕。在旁人看,自是喜極而涕,誰知不然。

「我一刀一槍替皇家賣過命,沒有人賞識,不想今兒皇太后召見,這,這,這是那裏說起?」

聽這話,牢騷發得更厲害,立山機變極快,立即正色說道:「菊仙,你錯了,你別覺得你那三品頂戴了不起,湘軍、淮軍由軍功上掙來的紅藍頂子黃馬褂,不知道多少?十八省的三品都司數不清,鋼喉鐵嗓的孫菊仙可只有獨一份。不是物以稀為貴,老佛爺會召見你嗎?」

孫菊仙收住眼淚,細想一想,請個安說:「四爺,你的話對!」

「那就趕快吧!」

於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腳地幫孫菊仙卸了妝,換上長袍馬褂,臨時又抓了頂紅纓帽替他戴上,由立山親自領著去見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聲囑咐,「你說話的嗓門兒,可收著點兒!」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講禮數。」

「對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兒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頂戴來就這一行!」

孫菊仙連連稱是,立山益發放心。誰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開口便錯。召見伶人,原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謂「內廷供奉」,都算隸屬內務府,因而禮節亦與內務府相同,自稱「奴才」。孫菊仙卻不用這兩個字,但也不是稱「臣」,而是自稱「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聽懂了這兩個字,不過入耳頗有新鮮之感,這個漢人武官對上司的自稱,還是三十幾年前在她父親惠徵的安徽池太廣道任上,聽人叫過。這自然是失儀,甚至可以說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為忤,依然興味盎然的問他學戲的經過。

孫菊仙是票友出身,沒有坐過科,自道師承程長庚,也學余三勝,這天的一齣《捉放曹》,就是余派的路子。

之後便問他的出身。孫菊仙的回答,大致與立山的話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傷兩次,慈禧太后居然有動容的樣子,彷彿很愛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當過三品官嗎?」慈禧太后問道,「聽說你是為唱戲丟的官?」

「是!」

「你覺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

「不要緊。我賞你個三品頂戴就是了。」

這是異數,連立山都替他高興,便提醒他說:「孫菊仙,碰頭謝恩。」

孫菊仙依言碰頭,但非謝恩,「請老佛爺收回成命。」他說:「沐恩不敢受頂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色,這不是太不識抬舉了嗎?惴惴然地偷覷慈禧太后,卻是一臉的詫異之色。

「你為甚麼不受頂戴?倒說個道理我聽。」

「頂戴是國家的名器,沐恩自問是甚麼人?敢受老佛爺的恩賞!」

這越發不成話了,無異指責慈禧太后濫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浹背,已打算跪下來陪著孫菊他一起賠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靜地說:「你的話倒也說得實在。我賞你別的吧!」接著便轉臉吩咐:「賞孫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個,玉柄小刀一把!」

這通常是對作戰有功的武官的頒賞,孫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頭謝了賞。立山這才鬆了一口氣,心裏卻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測,以後當差,更要謹慎。

※※※

這一天漱芳齋唱戲,總算盡歡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儲秀宮,興致還是顯得很好,但宮門下鑰,命婦不能留宿在宮內,陪她燈下閒話的,只有一個榮壽公主。

談來談去,又談到立后這件不愉快的事。經歷了一整天,她的怒氣已經消失,但心頭的創傷卻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臨了兒弄得這麼窩囊!」她惋惜地說:「皇帝難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榮壽公主不敢答話,也不願再談此事,很想轉換一個話題,而慈禧太后卻有骨鯁在喉,不吐不快之勢,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傾委屈為快。

「我倒是打算滿好,心裏一直在想,古人說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后更應該講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說,「我也知道德馨家的兩姊妹長得俊,長敘家姐兒倆也不賴,打算都留了下來,兩妃兩嬪,兩雙姊妹花,不也是從古到今,獨一無二的佳話?誰知道我的苦心,皇帝竟一點兒也不能體會,白操了十幾年的勞,你想,教我傷心不傷心?」

榮壽公主也是這一下才能完全瞭解慈禧太后的苦心,想想真要如她所說的,留下兩對姊妹花在宮中,確是冠絕前代的美談。自己一直以為慈禧太后總是為她自己打算,立她的內侄女為后,將來歸政以後,仍可以假手皇后,左右皇帝的意志,間接操縱朝局。如今看來,亦不盡然,慈禧太后在為自己打算以外,亦不是全不顧皇帝。照她的安排,遠比皇帝僅選德馨的長女為后來得美滿。可惜,她這番用心太深了,而且事先毫無透露,以致搞成一著錯,滿盤輸的局面,實在可惜!

這要怪誰呢?想想還是要怪慈禧太后自己。她的這個打算,只要略微透露一點風聲,就可以讓皇帝欣然照辦,而竟吝於一言,未免自信太甚。想到這裏,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也不用嘆氣。」慈禧太后說道,「凡事都是命中注定。我也想開了!自己親生的兒子都不聽我的話,何況隔一個肚子?」

這是連穆宗都埋怨在裏頭了。榮壽公主很不安地說:「老佛爺說這話,我可替先帝跟皇上委屈,誰敢不孝順老佛爺?只不過──。」

「怎麼?」

「只不過見識不及老佛爺,看不透老佛爺操持苦心有多深?」

慈禧太后不響,好一會才點點頭說:「你這話倒也是!說中了我的病根。」

「女兒可沒有那麼個意思,敢胡說老佛爺行事有甚麼欠缺。」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是說批評我不對。我只是覺得我的想法,有時候是太深了一點,好像讓人莫測高深似的。」慈禧太后緊接著又說:「從此以後,我倒要改一改了。」

榮壽公主覺得她這話還是莫測高深,便不敢接口,只是輕輕地替她捶著背。

「你看,皇帝真能拿這副擔子挑得下來嗎?」

這是指皇帝掌理大政而言。不過,榮壽公主雖懂她的意思,卻只好裝作不懂,因為此事關係太大,不便回答,唯有裝糊塗:「女兒不明白老佛爺的意思。」

榮壽公主不讚一詞,慈禧太后也就不再往下多說。就這句話已經多了。大婚定在明年正月二十六,緊接著在二月初三歸政,一切都成定局,萬無變更之理,說是怕皇帝難任艱鉅,彷彿還捨不得撒手似的,豈非多餘?

因此,明知道榮壽公主守口如瓶,謹密可靠,她仍舊不能不叮囑一句:「咱們娘兒倆隨便聊聊的話,你可別說出去!」

看似一句親切的家常話,在此時此地此人,可就不比等閒。榮壽公主一時勾起心事,百感交集,霍地雙腿一彎,跪在慈禧太后膝前。

「你這是幹甚麼?有話起來說。」

「女兒有幾句話,不能不跪著說。只怕忠言逆耳,惹皇額娘生氣,所以先跪在這裏賠罪。」

榮壽公主的舉止向來穩重,凡事看得深、想得透,這時候有這樣的舉動與言語,可想而知必是極重要的話,便點點頭喊一聲:「來啊!」

在殿外伺候的是儲秀宮首領太監崔玉貴,內務府的人都管他叫「二總管」,在太監中的地位與得寵的程度,僅次於李蓮英。此時聽得召喚,捧著個腆起的肚子,疾步而來,單腿往下一跪,聽候吩咐。

「看有甚麼人在屋裏?都叫他們出去!」

崔玉貴領命逐屋去查,查一處、攆一處、關一處,只聽不斷有房門碰上的聲響,最後連殿門都關上了。

於是慈禧太后平靜地說道:「有話你就說吧!不管你說甚麼,我都不會怪你。你知道的,我有大事,只跟你商量。」

「可惜,立皇后這件大事,皇額娘沒有跟女兒說。不然會辦得更順利。」榮壽公主說道:「皇上的孝心,女兒是知道的,就為這件事,皇上心裏不安得很,怕是違背了皇額娘的意思。其實這也怪不得皇上,他沒有一個親近的人好商量。翁師傅倒是皇上親近的,然而皇上不提這件事,翁師傅素來謹慎,決不敢提。總而言之,皇額娘的一片慈愛,皇上領會不到,無意之中弄擰了,決不是有心的。皇額娘的養育之恩,如天之高,如地之厚,女兒在想,總不見得會拿皇上這個無心的過失,老放在心裏吧?」

「當然!不過,」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會說,「有些事,你想拿它扔開,它偏偏兜上心來,真教沒法子。」

「皇額娘,女兒說話要放肆了。」榮壽公主一字一句地說:

「皇額娘的兒子只有皇上一個。」

「就是這話囉!因為只有一個,我才把我一片心都給了他。無奈──。」慈禧太后躊躇著嘆口氣:「唉,不提了!」她慈愛地撫著榮壽公主的臉,「我總算還有個真心向我的好女兒。」

「女兒自然要孝順皇額娘。不過,女兒也要做一個好姐姐,做皇上的好姐姐!」

「對啊!凡是好女兒,一定也是好姐姐。」

榮壽公主十分欣慰,「真是再沒有比皇額娘更聖明的。」她也忍不住有些激動,「母慈子孝,天下太平,皇額娘儘管享福吧!」

這句話說得慈禧太后很高興,「我是得享幾年福了。」她躊躇滿志地說:「總算有個太平局面交付給皇帝,自覺也對得起祖宗了。」

※※※

由於榮壽公主的苦心調護,慈禧太后與皇帝母子君臣之間,總算保住了一團和氣。慈禧太后也覺得國事既已決定付與皇帝,「家事」也不妨讓「女兒」代勞,所以大婚典禮一切踵事增華的點綴,以及照例應有的儀節,幾乎都讓李蓮英向榮壽公主請示辦理。慈禧太后自己從萬壽以後,就住在西苑。一場瑞雪,正多樂事,只苦了皇帝,冒雪沖寒,晨昏定省以外,還得回宮辦事讀書。

這時的第一大事自然是密鑼緊鼓地籌備大婚。欽天監挑定十一月初二的吉日行納彩禮,派定禮部尚書奎潤為正使,戶部尚書福錕為副使,納彩的儀物,雖是照例備辦,榮壽公主仍舊一一親自檢點,因為風傳后家倚恃慈禧太后的威勢,竟如民間的陋習,事事挑剔。桂祥整天躺在鴉片煙榻上,昏天黑地,倒還不大生事,他那夫人悍潑無比,花樣極多。李蓮英跟榮壽公主商量,都覺得這種情形,不宜奏聞慈禧太后,免得她生氣,也免得她為難。那就只好委屈求全,盡量遷就,所以連照例的納彩儀物,亦須仔細檢查。

納彩禮之前十天,李蓮英愁眉苦臉地來跟榮壽公主說:「『方家園』又出了點子了。今兒有話過來,十一月初二那天,要大宴群臣。」

「大宴群臣?」榮壽公主詫異地問:「那裏有這個規矩?再說,大宴群臣,又那裏輪得到皇后家來過問?」

「不是萬歲爺大宴群臣,是皇后家。」

「豈有此理?這不太離譜了嗎?」

「原是。」李蓮英說,「方家園的意思是,請一道懿旨,在皇后家賜宴。」

「那,」榮壽公主說,「他們不會自己請客?愛怎麼請,怎麼請,誰也管不著。」

「如果明白這個道理就好了。承恩公夫人是怕請了客,客人不給面子,辭席不到,太沒有面子,所以要請老佛爺出面。大公主,你給提一聲吧!」

「提一聲?」榮壽公主問道:「請客誰給錢啊?」

「那,大公主,你就別問了。」

榮壽公主想了一會答道:「你先到外面打聽打聽,可有人會說話?那班都老爺當中,書獃子很多,回頭上個摺子,說不合儀制,請皇太后收回成命,那是多不合適的事!」

「這一層,大概不會。」李蓮英說,「如今的都老爺,也不比幾年前了,怕事的多。再說,這是辦喜事,也總不好意思掃興。」

「好吧!反正麻煩還多的是。就依他們吧!咱們大清──。」榮壽公主猛然將話嚥住。她本來要說的那句話,出自她生父恭王之口:咱們大清天下會斷送在方家園。

於是榮壽公主找了個機會,從容向慈禧太后回奏,說后家打算大宴王公大臣,但得先看皇太后的意思,如果可行,便請頒發一道懿旨,否則作罷。話說得很婉轉,可進可退,倘或慈禧太后不以為然,亦不算碰了釘子。

那知慈禧太后既不說准,亦不說不準,反問一句:「你看呢?」

這一問就讓榮壽公主很難回答了,因為她平日侃侃諤諤,常是有意無意地講究禮制,現在明明一件不合規矩的事,如說破例不妨,那麼以後再遇著違制之事,就無法奏諫了。

也因為有此警覺,便想到慈禧太后可能是有意試探,所以措詞格外謹慎,想了一下答道:「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例子。不過例由人興,只要無礙國計民生,興一個新例也不妨。女兒在想,像這樣的情形,言官亦不致說話。」

「這一陣子言官又在起勁了,少惹他們為妙。」慈禧太后想了一下說:「桂祥打算請一次客,也沒有甚麼不可以,不過不必降旨。你告訴他們,只請一二品大臣好了,王公不必請,他一個三等承恩公,敘禮敘不過人家。」

榮壽公主暗暗佩服,這樣安排,才真是給桂祥做面子。因為只請一二品大臣,就顯得桂祥這個公爵唯我獨尊了。而況要請王公親貴,人家也許不到,三五個還不打緊,辭謝的多了,席次上空著一大片,反而傷面子。

「你再傳話給他們,開一張單子來我看,席位要好好排。」

這是變相的降懿旨。一二品大臣自然會知道,席次是經「欽定」的,那就不敢不來了。

「再告訴他們,可也不必太招搖。」慈禧太后又說,「這幾天,那班『都老爺』正在找毛病,避著他們一點兒。」

「找毛病?」榮壽公主不解地問了一句。

「還不就是那幾輛火車嗎?」

榮壽公主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李鴻章進了幾輛火車,是在法國定造的,一共七節,一節機車,六節車廂,其中最講究的一節,是專為慈禧太后預備的。另外上等車兩輛,預定為皇帝、皇后的座車,中等車二輛,供隨扈人員乘坐。再有一節就是行李車。

此外又有七里路的鐵軌,已經在中海紫光閣西面的空地上開始敷設,不久就可完工,供慈禧太后試乘遊覽。西洋的奇技淫巧,一向為衛道之士所深惡痛絕,言官自然要動奏摺諫勸了。

「大家都以為我坐火車好玩兒,就跟去年造好,擱在昆明湖的『翔雲』、『捧日』那兩條小火輪一樣,那實在是錯了。」慈禧太后說道:「你看你七叔,從前那樣子反對西洋的東西的人,這兩年也變過了,上個月上摺子,主張造天津到通州的鐵路。我倒也要看看,鐵路究竟好在甚麼地方?」

這是慈禧太后解釋她為甚麼准在御苑之內建造鐵路的理由。榮壽公主對這件事,不甚明瞭,也就沒有甚麼話好說。只不過記著慈禧太后的告誡,通知李蓮英轉告方家園后家,宴請一二品大員一舉,千萬不可招搖鋪張。

承恩公桂祥「大宴群臣」,尚未由大清門入宮的皇后,已接受一二品大員三跪九叩的遙拜,這一不合禮制的盛舉,倒沒有惹起言路的糾彈,慈禧太后所擔心的,諫阻天津至通州修造鐵路一事,卻終於見諸奏章了。

一馬當先的是國子監祭酒盛昱,接下來有河南道監察御史余聯沅、山西道監察御史屠仁守,抗章響應。這些詞氣凌厲,認為開天津至通州的鐵路,掘人墳墓,毀人田廬,而且足以使津通道上的舟子、車伕與以負勞為生的苦力,流離失所的議論,使得大病初癒的醇王,氣惱之至。所以當慈禧太后將那些奏摺發交海軍衙門會同軍機處「一併妥議具奏」時,他決定擱置不理,內心的想法:「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不理那些「無理取鬧」的奏摺,這一陣風潮,久而久之,自然而然地會平息下來。

局勢外弛內張,好些人在注視著慈禧太后的動靜,紫光閣西的鐵路已經敷設完工,看她是不是會在禁苑以內試坐這西洋奇技淫巧之物?如果慈禧太后居然坐了火車,那就表示她贊成興建津通鐵路。這就非同小可了,非直言極諫,拚死力爭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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