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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香消玉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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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大奶奶,你也得為我們大爺想一想。你害得他還不夠嗎?如果說,你真的能跟我們大爺過一輩子,倒還有可說,無奈那是辦不到的事。你別只顧你自己癡心妄想了!請回去吧!這麼賴著不走,害了大爺,也害了你自己,何苦?再跟你說句實話,咱們大爺是決不會再要你了,為你,惹了那麼大一場禍,你想想他還敢招惹你嗎?就敢,王爺不許,也是枉然。」

這番話說得太重了。善福只是要把她激走、氣走,所以措詞不留餘地,他沒有想到奎大奶奶受得了、受不了?

於是,等善福一走,奎大奶奶流著眼淚,檢點載澂送她的首飾玩物。小雲見她神色有異,不免害怕,怯怯地來探問究竟。

「大奶奶,」她問,「你這是幹嗎呀?是不是拾掇拾掇東西要回家了?」

「那兒是我的家?我回到那兒去?」奎大奶奶容顏慘淡地嘆口氣,「咳!叫我還有甚麼臉見人?」

這是說無顏見兆奎的家人。小雲也知人事了,自然能瞭解奎大奶奶的處境。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不明不白地離了夫家,如今又不明不白地投奔了去,即使全家上上下下都不說,自己走到人面前,總覺得欠下人家甚麼,抬不起頭來。這當然不能回去。

但是,澂大爺家可不要她了,小雲在想,何不回娘家呢?

這樣轉著念頭,不由得就問了出來。

奎大奶奶嘆口氣,欲言又止,因為這話跟小雲更說不明白。娘家在四川,路遠迢迢且不說,做下這種丟臉的事,父兄不諒,嫂子譏訕,唯一能諒解的親娘,卻早就故世了。回娘家的滋味,怕比回夫家更難消受。

「唉,你不懂。」她搖搖頭,「你睡去吧,別來煩我。」

聽這麼說,小雲不敢再打攪,管自己睡下。一覺醒來,已是五更,旗人家都起得早。怕自己失聰,耽誤了伺候大奶奶起身,慌慌張張趕了去,推開門一看,嚇得靈魂出竅,奎大奶奶的身子懸在床欄杆上。

「不得了啦!」

厲聲一喊,驚動了護衛僕婦,紛紛趕來,只見小雲面無人色,然後放聲大哭,一隻手只朝裏指。等把奎大奶奶解了下來,身子已經既冷且僵了。

※※※

「出這麼個紕漏!」善福跌腳,「這下越發鬧大了!」

這件事還不敢告訴恭王。善福自知闖了禍,一急倒急出一個主意,到馬號裏去挑了一匹快馬,騎上了直奔宗人府找左司理事官麟俊。

宗人府分左右二司,分掌左右翼宗室、覺羅的譜牒,登錄子女嫡庶;生卒婚嫁;官謚名爵;審核承襲次序,權力甚大。兆奎屬於正白旗,歸左司該管,這就是善福要來找麟俊的緣故。

聽罷究竟,麟俊口中「嘖、嘖」出聲,「我早就知道要出新聞。府裏的事,我們不敢管,兆奎自己又不言語,我們更樂得不管。如今,」他搖搖頭,「出了人命就麻煩了,只怕想管又管不了啦!」

「我也知道麻煩。」善福請個安:「四爺,全在你身上了。等辦妥了,我再跟王爺去回。」

一聽這話,麟俊精神一振,料理了這場麻煩,恭王一定見情。別人要想找這麼個巴結的機會還找不到,自己為何反倒往外推?

於是他拍著胸脯說:「好吧,誰叫咱們交情夠呢?都在我身上了。」

善福大喜,「四爺,」他問:「我這兒該怎麼辦吶?」

「你那兒就不用管了。」麟俊又說:「只把那個小丫頭帶走,好好兒敷衍著,省得她多話。」

善福會意,這是裝糊塗的辦法,只把小雲帶走,一問三不知,麟俊就好從中要手腕了。

果然,麟俊另有一套手腕。首先拜訪兆奎,第一句話就是:「聽說奎大奶奶回娘家去了。奎公爺,你怎麼不派人來報一下兒啊?」

兆奎嘆口氣:「那裏回娘家了?她娘家在四川。」

「那麼上那兒去了呢?」

奎大奶奶的行蹤,教做丈夫的,如何說得出口?兆奎人又老實,不善支吾,脹紅了臉,好半天才答了句:「我們家的那一檔子醜事,麟四哥,你還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麟俊裝得極像,加重了語氣說:「我真不知道。」

「這麼件事,你都不知道!」兆奎遲疑了一會,喚來在廊上伺候的郝順,「你把大奶奶的事跟麟四爺說一說。」

來的郝順不厭其詳地細說,麟俊裝模作樣地細聽。一面聽,一面還有許多皺眉搖頭的做作。

「這事情可怪了!」麟俊向兆奎說,「按規矩不至於,聽說六爺把澂貝勒關了在書房裏。」

「就是為這件事。」

「噢!這一說,六爺倒是挺明白的人。」

「是啊,我也不怪六爺。」

兆奎有此表示,麟俊先放了一半心。定定神,又做出不勝困惑的神氣,然後才慢吞吞地說:「奎公爺,看起來倒有點像真的了。」

「甚麼?」

「有人來報,東城有人上了吊,說是府上的奎大奶奶──。」

一語未完,兆奎睜大了眼搶著問:「是她?」

「我也不相信,特意來問一聲。如今聽管家一說,倒像是真的了。」

兆奎坐了下來,半晌不語,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又像傷心,又像開心,最後點點頭說:「死了也好,死了乾淨!」

「是啊!」麟俊緊接著說:「府上的名聲要緊,像這樣的事,千萬不宜張揚。如今,咱們就商量替奎大奶奶料理後事吧。」

「這可得費你的心了,反正沒有拿屍首往家裏抬的!再說,又是這麼個人。」

「是!當然得我來料理,奎公爺怎麼說怎麼好,我一定遵辦。不過──照例,得請奎公爺寫張紙報一下兒。」

「可以!」兆奎便喊:「郝順。」

將郝順喊了進來,說知究竟。郝順便有遲疑的樣子,但很快地恢復了常態,向麟俊問道:「請四爺示下,該怎麼報法?」

「就說暴病而亡好了。」

「是!」郝順答道:「四爺請先回。我們辦好了公事,馬上送到司裏去。」

麟俊十分滿意,也十分得意,想不到這麼一件大事,如此輕易了結,急著要去表功,便不暇細想,匆匆告辭而去。

※※※

「大爺!這怎麼能報?」郝順是大不以為然的神情。

「怎麼不能報?」

「一報不太便宜了他們了嗎?」

兆奎恍然大悟。「啊,我倒沒有想到。」他問:「那麼,剛才你怎麼答應他了呢?」

郝順覺得這位大爺老實無用得可憐了,連這麼一條緩兵之計都不懂。當時如果詞色稍顯不馴,麟俊一定會逼著寫那張「報喪條」,尋常州縣衙門,尚且「一字入公門,九牛拔不轉」,何況麟俊的來意就是為了想替澂貝勒卸責。拿到那張報喪條,便是替澂貝勒開脫了罪過,只怕言語馬上就不同了。

經過他這番解釋,兆奎才徹底醒悟。但是,自己這方面雖是理由十足,而對方卻實在碰不起,想想還是真不知道如何應付?

「大爺!」郝順忍不住要說:「這件事還非請二爺來出頭不可。我看,把二爺請了來再說吧!」

用不著派人去請,兆潤已經得到消息趕了來了。一到先聽郝順講了麟俊來訪的經過,然後兄弟倆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話要談。

「大哥,」兆潤倒還冷靜,「這件事可大可小,先得看你的意思。」

兆奎怎麼拿得出主意!同時他也不知道事情鬧大了是怎麼個樣子?所以只是吸著氣,無從回答。

「本旗很有些人不平。大哥若是沒有句話,沒有一番舉動,以後咱們一家人都會抬不起頭。」

「原是丟人丟到家了。」兆奎哭喪著臉說,「本來答應我放個副都統,我說要到廣州,也答應了。誰知道一直沒有消息。如今,當然也不用再談了。」

兆潤深為訝異,同時也深為不滿,原來當初還有這樣一番折衝!「怪不得,」他用埋怨兼譏訕的語氣說:「大哥肯那樣子委屈,敢情還有這麼大的好處!可又怎麼點水不漏,連我都瞞著呢?雖說我不成材,到底也還認識幾個人,幫大哥打聽打聽消息也是好的。現在,竹籃子撈水一場空!」

最後一句話,將兆奎挑撥得有了氣性,「不能算完!」他提高了聲音說:「咱們得算這筆帳。」

「大哥肯出頭就好辦了。眼前就有個人,肯替咱們打抱不平。」

「誰啊?」

「德三哥。」

兆潤口中的「德三哥」,名叫德紀,跟他們同屬正白旗,蔭生出身,由部員改授御史。為人任俠負氣,早對載澂不滿,想動本參劾,就有人勸他,說帷薄醜事,外人難以究詰,兆奎自己都不講話,何用旁人出頭?律例並無「指奸」的明文,所以不能以為「風聞言事」,就可以毫無顧忌。此摺一上,必是降旨著載澂跟兆奎「明白回奏」。如果兆奎窩囊,跟載澂取得妥協,或是家醜不願外揚,復奏並無其事,則參劾的結果,反落個處分,何苦來哉?

德紀經過冷靜考慮,認為這話極有道理,聽從了忠告。但如今情勢不同了,奎大奶奶上吊自盡是事實,不是死在她自己家,也是事實。然則何以致此?其中有何冤屈?當御史的自然應該奏請追究。

談到這裏,在一旁侍立靜聽的郝順卻忍不住了,走上前來,插嘴說道:「二爺,那些都老爺可惹不得。一上了摺子,對咱們只有壞處,沒有好處。大爺,二爺請想,第一,奉旨查辦,說起來,咱們家少了那麼一位正主兒,不言不語,也有錯處;第二,一等奉了旨,凡事聽朝廷的意思,沒有咱們的主意;第三,雖說都老爺動本,與咱們無干,到底是結了怨。六爺為這件事,也挺生氣的,不能怪六爺,咱們跟他結怨犯不上。再說──。」說到這裏,郝順停了下來。

一直從容陳詞,忽然住口不語,自是有礙口的話。兆奎不想追問,兆潤卻不肯放過,「怎麼不往下說?」他催促著,「你的見識挺不錯,講吧!」

郝順受了鼓勵,越覺如骨鯁在喉,踏上兩步,放低聲音說:「論起來,前半截兒是人家錯,後半截兒是大奶奶的錯,人家已經肯放人了,大奶奶不肯回家。如今出了這件事,外頭人的批評,一定很難聽。」

「怎麼難聽呢?」

「我不敢說。」

「嗐!」兆潤有些不耐煩,「事情擠到這個地方,還有甚麼好忌諱的?」

「那,那我就說。」郝順嚥了口唾沫,「外頭人一定這麼說,不能怪人家,是奎大奶奶自願的。你只看,她寧死不肯回家,平常日子纏住澂貝勒的那一份勁頭兒,也就可想而知了。」

這番話說得兆奎抬不起頭,兆潤卻是連連點頭,並且虛心求教:「那麼,你來出個主意,該怎麼辦?」

「不還就請五爺作主嗎?」

惇王派人跟兆潤談判,願意給他好處,這件事是瞞著兆奎主僕的,郝順只知道二爺到惇王那裏告過狀,且有效驗,所以作此建議。兆潤心想,這倒也是個辦法,不過有了好處,便得先給兆奎,似乎又不大願意。

「大爺,」郝順又向主人勸告,「這檔子事,只有請二爺出頭才合適。大爺上那兒躲一躲吧?」

最後那句話,在兆奎覺得很動聽,同時也被提醒了,如今奎大奶奶自盡的消息,知道的人還少,等一傳開來,少不得有至親好友,登門慰問,而問既不可,慰亦難言,主客都會覺得尷尬萬分,不如趁早躲開的好。

「對了,我可真有點兒受不了啦!我得找地方養病。」兆奎家的墓園在香山:「我上香山去住一陣子。這兒,你跟二爺商量著辦吧!」

於是郝順跟兆潤密議,第一件事,得把奎大奶奶留下的東西,接收過來,因為這是可想而知的,載澂揮金如土,而奎大奶奶又得寵,自然替她置辦了不少首飾。

有了這個打算,事情就一定得和平了結,否則不能接收遺物。因此,決定分頭辦事,郝順跟麟俊去接頭,預備辦喪事,兆潤去告狀,寫了稟帖,第二天一早在惇王府前,攔著轎子遞了上去。

轎中昏暗,無法看清字跡,所以兆潤的稟帖,到了朝房才看。惇王深為詫異,他竟還不知有奎大奶奶自盡這麼回事。身為宗令,論公事亦不容他袖手,當時便找了左司理事官麟俊來問話。

「這件事鬧出來不好看,我已經安排好了。」麟俊很輕鬆地回答。

「我沒有問你怎麼安排。」惇王問道,「兆奎的女人,到底為甚麼上吊?」

「為了捨不得澂貝勒,六王爺又非讓她回家不可,她不肯,只好一索子走了絕路。」

「照你這麼說,治家太嚴倒不好!」

一看惇王沉著臉,麟俊才發覺自己說話,欠於檢點,無形中彷彿在說恭王逼死了奎大奶奶,同時也是做父親的惇王,自然會不高興。

於是他很機警地說:「六王爺跟王爺不同,王爺治家一向有法度,就是嚴一點兒,大家知道王爺的脾氣,都是格外小心,背後不會有怨言。六王爺平時不大管,忽然一下子雷厲風行,奎大奶奶必以為存心跟她過不去,一個想不開,上了吊了。這也是有的。」

這番解釋,言之成理,而且無形中為惇王戴上一頂高帽子。所以他點點頭表示滿意,接著又問:「你是怎麼安排的呢?」

「由奎公家報個喪,他家自己找地方辦喪事,澂貝勒送了一萬銀子的奠儀。」

「哼!」惇王頗為鄙薄,心直口快,便說了出來:「兆奎算是賣老婆賣了一萬銀子。」

「賣老婆」是實,卻不止一萬銀子。由麟俊居間,善福跟郝順談判了一夜,到黎明時分,兆潤去遞稟帖那時,才達成和解的協議:奎大奶奶的首飾衣物都歸兆奎家,另外送一萬銀子。而實際上只得一半,另外一半歸麟俊和善福分。奎大奶奶的遺物值兩三萬兩銀子,所以兆奎也算發了一筆財。

「你看看!既然安排好了,怎麼又來這麼一張東西?」

接過惇王交下來的,兆潤的稟帖,麟俊略看一看,便即說道:「沒事,沒事。王爺交給我好了,我退回給他去。」

兆奎家倒是沒事了,但節外生枝,那位「都老爺」德紀受了醇王這邊的人的鼓動,打算跟恭王「碰一碰」。恭王知道了這回事,正在煩惱,因而伯彥訥謨詁跟他一談長春宮天棚發現火藥的事,他毫不考慮地說:「必是那班太監玩兒的花樣,只有從他們身上嚴追,一定可以追究個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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