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蓮英對恭王沒有甚麼惡感,但也決不會有好感,凡是太監對「六爺」都有幾分忌憚,因為恭王從不假此輩以詞色。安德海的故事,雖已事隔多年,大家一談起來卻總是說:「如果不是六爺掌權,小安子那條小命不會送掉。」這個印象存在每一個太監心中,就不會有甚麼人肯在慈禧太后面前說恭王的好話了。
李蓮英雖不說恭王的好話,卻也沒有說過他的壞話,這因為還礙著一位寵信始終不衰的大公主,犯不著得罪她。
也因為如此,他雖接受了孫毓汶的重託,卻一直有些躊躇,不知道怎麼進言,才能達成孫毓汶的希望而又不會招大公主的不滿?如果是別人,他一定不肯管這件閒事,無奈「拿人的手軟」,而這件事對孫毓汶的關係又太大。如果恭王復起,孫毓汶一定不能再值軍機,說不定還會受到很嚴重的報復。所以無論如何非幫他這個忙不可。
盤算了一整天,決定在傳晚膳以後進言。向例傳晚膳在下午四點鐘,伺候完了,天還未黑,慈禧太后總愛在這時候喝著茶問問外事,而也總是他一個人侍奉在旁邊的次數居多。
有甚麼機密的話,只有在這時候回奏最適宜。
「外面,」慈禧太后常是這樣開頭,「有甚麼新聞?」
「都在說,跟法國鬼子談和,快談成了。」
「噢!」就這一句話,立刻引起慈禧太后的關懷,「憑甚麼呢?誰說快談成了?怎麼我倒不知道?」
「其實也是瞎猜,作不得準。」李蓮英說,「奴才不大相信外面的看法。」
「外面是這麼個說法兒?」慈禧太后不屑地,「必是可笑的話!」
她已經自問自答了,李蓮英就必得編一套「可笑的話」,才能迎合她的心意,「可不是可笑的話,」他說,「老佛爺的萬壽吉日快到了,今年不比去年,五十大慶,更不比往年的整壽,就該像劉銘傳那樣,好好兒打個勝仗,給老佛爺慶壽才是。偏有人胡猜,說萬壽快到了,馬馬虎虎和了吧!這不可笑?」
「哼!」慈禧太后也不追問是誰在「胡猜」?因為既然可笑,就無須再問。
「另外有個說法,就可怪了。」李蓮英微皺著眉,自語似的,「一定靠不住。還是別讓老佛爺心煩吧!」
越是這樣做作,越惹慈禧太后疑心,「說嘛!」她微感不耐地,「靠得住,靠不住,我知道。」
「外面在說,六爺又要出來替老佛爺辦事了──。」
「甚麼?」慈禧太后大為詫異,怕是自己聽錯了,所以心急地打斷,「說六爺出來替我辦事?」
「是!」李蓮英清清楚楚地答了一個字。
「這是沒影兒的事!我跟誰說過?」慈禧太后覺得離奇得好笑,「我連這個念頭都沒有起過。造謠生事到這個樣子,真正少有出見。」
「是!」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奇怪就在這兒。照他們的那個說法,倒還是有枝有葉兒的,滿像那回事。外面說的是,這一次老佛爺准六爺進宮來叩頭拜壽,少不得要賞個差使,就不是管總理衙門,也得讓他看看北洋來的電報。那時候,六爺就要勸老佛爺跟法國談和了。」
「哼!」慈禧太后冷笑,「且不說我沒有讓他辦洋務的打算,就有這個打算,也是我拿主意。他勸也是白勸。」
「原是這話!外面那班沒知識的人,可就不是這麼說了。」
「怎麼說?還能說他敢跟我爭不成?」
李蓮英不答。意思是正有此話,不敢明說,怕惹她生氣。
如果慈禧太后真的生氣,有個明確的表示,決不會再用恭王!李蓮英幫到了忙,也就不會再往下說。無奈慈禧太后忽然又諒解了,「這都是那班人吃飽了撐得慌,沒話找話。」她說,「其實六爺不是那樣子的人。」
這就逼得李蓮英非說不可了:「六爺倒不是那種人,就有人謠言造得荒唐。說老佛爺原就想和,只為話說得太硬,轉不了圜!只有用六爺,是他才敢跟老佛爺爭。老佛爺念著他二十多年的功勞,也不能不准他的奏──。」
話還沒有完,慈禧太后已勃然大怒!額上青筋躍動,襯著極高顴骨,看起來格外令人害怕。
因為這段話無一句不是大拂其意,首先說慈禧太后願意談和,便是侮蔑她的本心,她的本心在報仇雪恥。當年英法聯軍內犯,文宗倉皇出狩,為開國以來,列祖列宗所未曾受過的奇恥大辱,百餘年辛苦經營的圓明園,毀於一旦,更是令人椎心泣血的莫大恨事。文宗急痛攻心,口吐狂血,不死之病變成不治之疾,種因於此,當時的震動哀痛,至今只有她一個人感受得最深切,也只有她一個人忘不了,總想將士效命,能將洋人打敗,才得揚眉吐氣,稍慰繼恨而歿的文宗在天之靈。這番苦心,自以為可以對祖宗、質鬼神,不想為人侮蔑抹煞,豈是能忍得下的事?
其次是認為恭王敢與她爭,而且會爭得上風,倒像自己虧負了他甚麼,而他有多大功勞似的。這也使慈禧太后非常憤怒,決心要問個明白。
「是誰說的這些話?」
「是奴才不好,不該傳這些話,惹老佛爺生氣。」李蓮英雙膝一彎跪了下來,「老佛爺只不理他們就是了。」
「我能不理嗎?我知道是誰說的!哼!」慈禧太后冷笑,「有那班脂油蒙了心的,打算再把他架弄出來,好提拔他們陞官發財。做夢!」
李蓮英聽懂了她的意思,是指恭王的一班「死黨」,如寶鋆等人。這讓她誤會去,不生大關係!要緊的是得將恭王撇開,不然讓榮壽公主知道了,會起誤會,對自己就是件很不利的事。
「聖明不過老佛爺,孫猴子在如來佛爺手裏,隨他調皮,也翻不出手掌心去。不理他,理他倒是看重他了。不過,天地良心,六爺可從來不會說這些糊塗喪天良的話,如果六爺真的想出來替老佛爺辦事效力,自己也可以求恩,不然就讓大公主跟老佛爺回奏,何用造作這些沒知識的言語。」
這幾句話解釋得很透徹,慈禧太后對恭王倒是消除了疑忌,但對那些指望著恭王復起,好連翩而上的人,決意狠狠潑他們一盆冷水。
※※※
第二天先召見醇王及總理大臣,首先議的是,美國所提中法和議的意見,一共四條:照天津條約,商定通商辦法;法國軍隊暫駐基隆、淡水;賠償法國兵費五百萬法郎,由法國徵收基隆、淡水海關的稅款作抵;以上三條辦到後,中法分別撤兵。
慈禧太后一面聽,一面搖頭。事實上亦只是奏聞而已,醇王不等她發話,自己就說:「這是辦不到的事。咱們只有謝謝美國的好意。」
「美國在調停,英國亦在調停,弄到臨完,甚麼也不答應,倒像拿人家當耍似的。」慈禧太后說道:「咱們跟法國不和,可也犯不著得罪另外國家。總理衙門真該好好去想一想,辦不到的事,別胡亂託人。」
總理大臣算是受了一頓申斥。但不管總理衙門還是軍機處,慈禧太后如有不滿,也就等於是對醇王的不滿,所以他不能不作申辯。
「原是各國示好,願意調停,如果一上來就拒人於千里之外,似乎不是敦睦邦交之道。好在權操自我,眼前不妨跟他們敷衍敷衍。」
這一下,越發惹起了慈禧太后蓄積心頭已久的不滿與牢騷,「辦洋務就懂得敷衍。從咸豐末年,設立總理衙門以來,一直就講的是敷衍!」她激動地說,「敷衍了快三十年了,那一國也沒有敷衍好。」接著,話題一轉,告誡醇王,譏刺恭王:「論敷衍的本事,你比人家差得遠!我要願意敷衍,又何必讓你來管事?不會找會敷衍的人?」
這個釘子碰得不小,又是將近十月小陽春的天氣,相當燠熱,醇王額上都見汗了。
「還是談你在行的吧!」慈禧太后問道:「楊岳斌怎麼樣了?」
楊岳斌奉詔復起由湘援閩,正在湖南募勇,已有八營,現募十一營,但楊岳斌認為兵不滿萬,還要添募十一營,湊足三十營整數再開拔。
「福建用得著這麼多陸勇嗎?」慈禧太后想起張佩綸以前的奏摺,立即又說:「張佩綸說過,福建是海口,所缺的是水師、兵輪,不是陸勇。而且現在福建無事,派那麼多兵去,無非騷擾地方!」
「聖諭極是!」談到這方面,醇王很起勁了,「兵貴精不貴多,臣的意思,楊岳斌現有十九營,挑成十營精兵,已很夠用。」
「這才是。就照你的意思擬旨,叫楊岳斌趕快走。」
「是。」醇王又說,「由湖南到福建路很遠,現在又交冬天了,路上的行糧,可得早替他想辦法。楊岳斌想請旨,由路過的湖北、江西兩省,各籌六萬兩。臣看應該准他。」
「那就准他好了。」慈禧太后接下問:「鮑超呢?」
鮑超是奉旨援邊,將要帶兵出鎮南關,他也是嫌兵不夠。准他帶兵二十六營,除去四川所撥五營,應該再募二十一營,而鮑超卻不算現成五營,要募足二十六營。
「鮑超可有些胡鬧。他的餉已撥了二十五萬,據丁寶楨奏報,光是制辦營帳、鍋、碗、刀矛,就用了九萬多兩。」
「荒唐!二十五萬銀子,只怕沒有出川就用空了!這樣還成甚麼事體?可惡!」
「是!」醇王說道:「鮑超是一員勇將,本來念在他過去的功勞上,已經格外寬大。臣想請旨督責,務必要他激發天良,剋日帶兵出關。」
「好!正該這麼辦。不過他這一出關,怕不是三、五個月的事,二十六營兵,餉亦不在少數。應該早早籌劃。」「戶部在籌劃了。」醇王順便提到一件事,「張之洞有電報來,要跟英國匯豐銀行借一百萬銀子,人家已肯借了。」
提到這筆洋債,自然要談到張之洞,也是慈禧太后比較能感到安慰的一件事。雖然張之洞在廣東復開遺毒無窮的闈姓捐,為正人君子及廣東的許多京官所痛心疾首,但確能不分畛域地支援前方,無論滇桂邊境還是台灣,要軍械,要糧餉,他總能盡力接濟。特別是滇桂邊境,與他的封疆密邇,更為關顧,所以他要借這筆巨款,慈禧太后完全支持。
「這兩年放出去的人,得力的也就是一個張之洞。」慈禧太后對他的嘉許,還不僅止於籌濟台越軍事,頗有公忠體國的模樣,更因為他對軍事的看法,很符合她的心意:「前幾天他有個摺子,說得很不錯,『全局在爭越南,爭越南在此數月。』如今有了一百萬銀子,足足可以支持幾個月,這是到了緊要關節上,你們可千萬大意不得。」
「是!」醇王肅然答道:「臣跟軍機、總署決不敢絲毫疏忽。論陸路的情形,實在應該穩得住,洋人勞師動眾,幾千里航海而來,這勞逸上頭,先就吃了虧。加以水土不服,在基隆的法國兵,只有一千七百多人,得病的上千,煤糧軍火亦接濟不上,如果左宗棠、楊昌濬能夠想法子盡量接濟,劉銘傳必能克復基隆。」
「劉銘傳能夠克服基隆,朝廷自然要重重賞他。」慈禧太后說道:「戰也罷,和也罷,總要好好打幾個勝仗,說話才有力量,民心士氣才振作得起來。不朝這上頭去盡力,盡說些委屈求全的空話,我實在聽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