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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新舊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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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超開缺調理的奏摺到京,汪元方認為他別具用心,批覆的上諭,還有「鮑超一軍,追剿正當吃緊之時,遽請開缺調理,未免近於要挾;該提督素知大體,所向奮勉,何以亦沾軍營習氣」的話。也就是這通廷寄發出的第三天,寶鋆接到南方的來信,徹底瞭解了尹隆河之役的內幕。

事無鉅細,寶鋆無不告訴恭王,這樣一件「異聞」,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處理不善,可能激起霆軍的譁變,也關聯著恭王所庇護的李鴻章的前程。所以雖然接信已經在晚飯以後,他仍舊坐車趕到恭王府去。

看完信,恭王半晌作聲不得,心裏懊惱萬狀,好半天才說了句:「這要怪誰啊?」

李鴻章偏袒部屬不足為奇,責任是在樞廷失察,如果不是那樣偏聽一面之詞,或者派員密查真相,或者不了了之,都不致於會引起這樣的麻煩。

「咳!」他又嘆口氣說:「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好悔!」

寶鋆知道,是失悔於不該聽信李鴻藻的話,舉薦汪元方入軍機。不過用汪元方也有好處,他除了無緣無故找上鮑超的麻煩以外,其他都能將順意旨,不露稜角,有這樣一個人「備位」充數,並不是一件壞事,所以這樣答道:「汪嘯庵也不過一時之誤。好在事情已經明白,曾氏兄弟和李少荃總有彌補的辦法,大家心照就是了。」

恭王想了想,把信還了給寶鋆:「你給汪嘯庵去說一說,請他以後多節勞吧!我也沒有工夫來管這件事。一個『同文館』已經夠我頭疼的了。」

「呃!」寶鋆突然想起一件事,但轉念又覺得不宜說給恭王聽,所以欲言又止。

「怎麼回事?」恭王的神色很認真,「外面有甚麼話,你別瞞我!」

「也沒有別的,無非文人輕薄而已。」寶鋆答道,「有人做了兩副對聯,一副是:『孔門弟子,鬼谷先生。』」

「還有一副呢?」

「也是四言句,」寶鋆唸道:「『未同而言,斯文將喪!』」

「挺好!」恭王冷笑道,「還是嵌字的!」

嵌的就是「同文」兩字。同文館由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擬定章程,奏准設置,這是恭王自覺辦洋務以來的一大進境。從同治五年開始,最初是派遣官生赴歐洲各國遊歷,接著在福建馬尾設廠造火輪船,並且特別打破省籍迴避之例,簡派沈葆楨為船政大臣,得以專摺奏事,此外曾國藩、李鴻章先後在上海等處設立機器局、製造局,講求堅甲利兵,「師夷人之長技以制夷」,這樣就必須自己培養人材。因此在恭主看,設立同文館原是順理成章的事,不想會遭致守舊衛道之士,群起而攻!

也許是章程訂得不妥。原奏是「咨取翰林院並各衙門正途人員,從西人學習天文算法」,在正途人員看,這是極大的侮辱。兩榜進士出身是正途,而翰林則金馬玉堂,更是清貴無比,三年教習期滿,開坊留館,十年工夫就可以當到內閣學士,內轉侍郎,外放巡撫是指顧間事。不然轉為言官,翰林出身的「都老爺」,王公勳戚也得賣賬。至不濟大考三等,放出去當州縣,也是威風十足的「老虎班」。現在說是要拜「鬼子」為師,把「正途人員」真糟蹋到家了。因此老早就有一副對子,把軍機大臣連恭王一起罵在內,叫做:「鬼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軍機無遠略,誘佳子弟拜異類為師。」同時又有個御史張盛藻奏諫,說是「天文算法宜令欽天監天文生習之,製造工作宜責成工部督匠役習之,文儒近臣,不當崇尚技能,師法夷裔」,在京朝士大夫間,傳誦甚廣,認為是不可易的「玉論」。

這些笑罵反對,原也在恭王意料之中,使他動肝火的是,倭仁領頭反對,「你看看,」他對寶鋆說,「不都是講理學的嗎?為甚麼曾滌生就那麼通達,倭艮峰就那麼滯而不化?」

「也不能怪倭艮峰。」

「怎麼不怪他?」恭王搶著說道,「有些都老爺譁眾取寵,不足為奇,他是大學士,不就是宰相嗎?一言一行關乎大計,怎麼能這麼糊塗──真是老糊塗!」

「也別說他,七爺年紀不是輕嗎?一樣也有那麼點兒不明事理。」

「哼!」恭王冷笑一聲,不說下去了。

「說正經的。」寶鋆又說,「倭艮峰那個摺子,已經擱了兩天了,聽說還有一個摺子要上,該怎麼辦?得有個定見。我看先要駁他一駁!」

「當然要痛駁!」恭王想了一會,嘴角浮起狡猾而得意的笑容,「他不是說:『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採旁求,必有精其術者』嗎?那就讓他保舉好了!」

「妙!」寶鋆撫掌笑道,「請君入甕,看他如何?」

「還應該這麼說,他如以此舉為有窒礙,當然另有制敵的好辦法,請他拿出來,我們追隨就是了。」

「這個說法也甚妙。不過,我看此事要跟博川仔細商量一下。」

文祥此時已從關外回京,他不但剿平了馬賊,而且把所帶去的,那些久已成為笑柄的神機營的士兵,磨練得換了副樣子,原來白而瘦,現在黑而壯,吃得苦,耐得勞,為人視作奇蹟,因而聖眷益隆,聲望益高。設立同文館一事,實際上即由他一手策劃,命太僕寺正師徐繼畬開缺,「管理同文館事務」,亦出於他跟沈桂芬商量以後的保薦,所以,寶鋆才這樣說。

「當然。」恭王答道,「你那裏派人通知他,明兒早些個到裏頭,大家先談一談。」

第二天剛亮,恭王就已進宮,而文、寶、汪三人比他到得更早,看樣子已經談了一會。汪元方面有慚惶之色,想來劉銘傳諱敗冒功,鮑超憤郁致疾的內幕,他已盡悉。恭王秉性厚道,不忍再作責備,便只談同文館的事。

這一談又談出許多新聞,正陽門城牆上,居然有人貼了「無頭榜」,甚麼「胡鬧,胡鬧,教人都從了天主教」之類謾罵的文字,而各衙門正途出身,五品以下的官員,都不願赴考,翰林院編修、檢討各官,更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

恭王一聽,益發動了肝火,只不便破口大罵,一個人坐著生悶氣,臉色非常難看。

「這裏面情形複雜得很。」文祥皺著眉說,「也不儘是功名利害之念,還有門戶之見、意氣之爭,加上艮翁門下有位守舊守得莫名其妙的人在,事情自然更難辦了。」

大家都意會得到,那「莫名其妙的人」是指以《太上感應篇》為大學問的徐桐,「此人何足掛齒!」恭王滿臉不屑的神情,「翁叔平怎麼樣?」

「他?」寶鋆輕蔑地說,「只看李蘭蓀不肯奪情那件事就知道了,凡是可以標榜為正人君子的事,他是沒有不贊成的。再說,他那清華世家,叔侄狀元,肯『拜異類為師』嗎?」

「這就不去談他了。」恭王轉臉又問文祥,「怎麼說還有『門戶之見』,甚麼『門戶』?」

「『朱陸異同』不是『門戶』嗎?」

「啊!」大家同聲而呼,說穿了一點不錯。理學向來以程、朱為正統,視陸九淵、王陽明為異端,學程、朱的只要能排斥陸、王,就算衛道之士。倭仁是程、朱一派的首領,而徐繼畬是講陸、王之學的,博覽通達,不肯墨守成規,無怪乎那班「衛道之士」跟他水火不相容。

「事情總要設法辦通。徐牧田是肯受委屈的,不妨另外找人管理同文館,作為讓步,如何?」文祥說。「牧田」是徐繼畬的號。

恭王勃然作色:「這叫甚麼話?打我這裏就不能答應。程、朱也好,陸、王也好,貴乎實踐,請他們來試試看!」

寶鋆和汪元方也認為既要考選編檢入館,非徐繼畬這樣一個前輩翰林,籠罩不住,而且除他也別無一個前輩翰林肯幹這差使。所以文祥的讓步之議,不能成立。

文祥的建議雖歸於空談,而文祥的態度卻為恭王所接受了。眾議紛紜,且不論是非,要消除阻力,亦不是一味硬幹所能濟事的。而且倭仁是慈安太后秉承先帝遺旨,特簡入閣的大臣,不到萬不得已,亦不宜予以難堪,因此忍一口氣,聽憑文祥採取比較和緩的辦法。

商定的辦法是希望倭仁能夠不再固執成見,把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關於設立同文館的原奏,以及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還有其他各省督撫贊成此舉的奏摺及致軍機大臣的函件,交給倭仁去看,讓他知道疆臣的意見與?於外勢的京官,大不相同。至於倭仁的原奏,不妨發交總理衙門議復,如果倭仁不再作梗,也就算了,否則就照恭王的意思,出個難題目給他去做。

這番策劃,可進可退,而目的在使事無扞格,大家都覺得很妥當。當天便由恭王照此入奏,慈禧太后立即點頭認可,她對這方面完全信任恭王,因為她雖討厭洋人,但總理衙門原奏中「夫天下之恥,莫恥於不若人」,以及「今不以不如人為恥,而獨以學其人為恥,將安於不如而終不學,遂可雪其恥乎」,這幾句話,卻很合她那爭強好勝的性格。而且洋人槍炮,足以左右戰局的情形,她也非常瞭解,所以贊成「師夷人之長技以制夷」的宗旨。

從養心殿退了下來,文祥、汪元方兩人,銜命到懋勤殿去訪倭仁,傳達旨意,把一大堆文件交了過去。倭仁拙於言詞,開口「人心」,閉口「義理」,談了半天,不得要領。如果換了急性子的寶鋆,早就不耐煩了,但文祥通達平和,汪元方剛剛為尹隆河之役,受了「煩惱皆因強出頭」的教訓,特具戒心,所以都還敷衍了半天才走。

轉眼半個月過去,倭仁依舊受那班衛道之士的擁戴,「力持正論」,而「加按察使銜」的「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為了襄助籌辦同文館的事,卻起勁得很,天天穿了三品官服到總理衙門去「回稟公事」,請教習、選教材、定功課等等,一樣樣次第辦妥,不久就可開館,但各省保送的學生未到,京裏投考的人寥寥,恭王大為著急,文祥亦不得不同意採取他原來的辦法了。

於是奏准兩宮太后,頒了一道明發上諭:

「諭內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奏、遵議大學士倭仁奏:『同文館招考天文算學,請罷前議』一摺,同文館招考天文算學,既經左宗棠等歷次陳奏,該管王大臣悉心計議,意見相同,不可再涉游移,即著就現在投考人員,認真考試,送館攻習。至倭仁原奏內稱:『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採旁求,必有精其術者。』該大學士自必確有所知,著即酌保數員,另行擇地設館,由倭仁督飭講求,與同文館招考各員,互相砥礪,共收實效。該管王大臣等,並該大學士均當實心經理,志在必成,不可視為具文。」

等上諭發抄,衛道之士大嘩,有人說恭王跟倭仁開玩笑,視國事為兒戲,有失體統。倭仁本人當然也是啼笑皆非。

但也有少數人,看不出這道上諭的皮裏陽秋,那是比較天真老實而又不大熟悉朝局的一批謹飭之士,他們把煌煌天語看得特別尊嚴,從不知夾縫裏還有文章。

再有極少數的人,別具用心,雖知是恭王在開玩笑,但既是上諭,誰也不敢公然說它是開玩笑,那就可以不當它玩笑看,真的「酌保數員」,真的「擇地設館」,要人要錢,弄假成真,不是「死棋腹中出仙著」嗎?

徐桐就有這樣的想法,所以等倭仁來跟他商量時,他把從阮元的「疇人傳」裏現抄來的名字,說了一大串,接著便轉入正題:「老師的話一絲不假,『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講習,博採旁求』,真正是『必有精其術者』,宣城梅家父子、祖孫、叔侄,一門精於曆算且不說,我請教老師,有位明靜庵先生,老師知道不知道其人?」

「是我們蒙古正白旗的。久任欽天監監正,曾親承仁皇帝的教導──這是古人了,你提到他也無用。」

「提到其人,見得老師的『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八個字,無一字無來歷。康熙年間的事過去了,只說近年:從前胡文忠幕府裏就有兩個人,一個叫時曰淳,江蘇嘉定人;一個叫丁取忠,湖南長沙人,都是此道好手,大可訪一訪。」

這就讓倭仁大感困擾了!想不到徐桐竟真個把「博採旁求」四個字看實了,轉念一想,又覺內愧,言必由衷,無怪乎徐桐信以為真!自己原就不該說沒有把握的話,所以此刻無法去反駁徐桐。

而徐桐卻是越說越起勁,「還有一個人,老師去問李蘭蓀就知道了。」他說,「此人是蘭蓀的同年,也是翰林,江西南豐的吳嘉善,撰有一部『算書』。現在不知在何處,但可決其未死。老師如果沒有工夫去拜蘭蓀打聽下落,我替老師去打聽。」

倭仁一聽他的口氣,麻煩怕會越來越大,還是另請高明的妙,於是想到翁同龢。徐桐對翁同龢頗懷妒意,這是連倭仁這樣方楞折角的人都知道的,所以當時無所表示,避開徐桐,把翁同龢邀到他家裏去商量。

「你聽蔭翁的話如何?」

翁同龢對徐桐一直腹誹,卻從不肯在倭仁面前說他一句,此時亦依然不願得罪「前輩」,只問:「要看中堂的意思,是不是願以相國之尊,去提倡天算之學?」

「我怎麼能?其勢不可!再說,恭王有意相厄,難道你也看不出來?」

「我也知道中堂必不屑為此,必已看出恭王有意如此。」翁同龢答道:「此事照正辦,中堂決不可有所保舉,只說『意中並無其人,不敢妄保』就是了。」

「不錯!」倭仁深深點頭:「就照此奏復,託你替我擬個稿子。」

「這容易。」翁同龢說,「不過最好請蘭蓀前輩看一看奏稿。」

一客不煩二主,倭仁索性就請翁同龢代為去請教李鴻藻。紙面文章,並無麻煩,李鴻藻叫人取支筆,就在陪客的座位上,更改數字,讓語氣顯得格外簡潔和婉,然後再由翁同龢派人把摺稿送回倭仁,當夜謄清,第二天一早進宮遞了上去。

這天徐桐請假,只有倭仁和翁同龢授讀。倭仁教完《尚書》,匆匆先退,去打聽消息,留下翁同龢一個人對付小皇帝。萬壽節近,宮裏有許多玩樂的花樣,小皇帝照例精神不佳,熟書背不出,生書讀來極澀。翁同龢便設法多方鼓舞,改為對對子,「敬天」對「法祖」,「八荒」對「萬國」,都是些簡單的成語,但小皇帝心不專注,不是字面不協,便是平仄不調。再改了寫字,卻又是一會兒嫌筆不好,一會兒罵小太監偷懶,磨的墨不夠濃。這樣好不容易糊弄到午後一點鐘,草草完功,君臣二人都有如釋重負之感。

這時小皇帝的精神倒又來了,響響亮亮地叫一聲:「翁師傅!」

「臣在。」翁同龢站起身來回答。

「明天你來不來聽戲啊?」

聽到皇帝那拖長了的、調皮的尾音,翁同龢知道是「徒弟考師父」。皇帝十二歲了,不但頗懂人事,而且有自己的想法,常出些為人所防不到的花樣。這一問就有作用在內,如果欣然表示願來,說不定接著就有一句堵得人無地自容的話,說是不來,則更可能板起臉來責備一兩句。

其實,皇帝萬壽賜「入座聽戲」,豈有不來之理?不過君道與師道同其尊嚴,無非要找個兩全的說法。翁同龢想了一下答道:「明天原是聽戲的日子,臣蒙恩賞,豈可不來聽戲?」

小皇帝笑一笑,彷彿有些詭計被人識穿的那種不好意思。接著,便由張文亮等人,簇擁著回宮,翁同龢也就套車回家。

車出東華門不遠,便為倭仁派人攔住,就近一起到了東江米巷的徐桐家,倭仁先到,下車等待,見了翁同龢便搶著說道:「且借蔭軒這裏坐一坐,有事奉商。」

有事商量,何以迫不及地在半路上便要借個地方來談?所以翁同龢答道:「請見示。何以如此之急?」

「自然是很急的事。莫非你還不知道?」

「實在還不知為了甚麼,想來是『未同而言』?」

「唉!『斯文將喪』!」倭仁嘆口氣道,「已有旨意,命我在『總理衙門行走』。叔平,你說,可是豈有此理?」

真是豈有此理!翁同龢詫異不止。但在人家大門口,又豈是談朝政之地?恰好徐桐迎了出來,一起到了他書房裏,翁同龢特意保持沉默,要聽徐桐作何說法?

「這明明是拖人落水!」徐桐很憤慨地說,「老師當然非辭不可!」

「當然。」

「摺子上怎麼說呢?」

「正要向你和叔平請教。」

「你看呢?」徐桐轉臉看著翁同龢問。

翁同龢謙謝,徐桐便又絮絮不休。倭仁的本意是借徐桐的地方,與翁同龢商量好了,隨即便可以寫摺子,就近呈遞,卻沒有想到在人家家裏,不能禁止主人不說話,此時聽徐桐大放厥詞,只好默不作聲地聽著。翁同龢當然更不便阻攔,但看見倭仁的神氣,心裏大有感觸,講道學的人,不經世務,一遇到麻煩,往往手足無措,同時也覺得京朝大老不易為,必須有一班羽翼,像倭仁這樣,看起來是理學領袖,其實只是為人利用,不能得人助力,孤立無援,可憐之至。

這樣一想,動了惻隱之心,便打斷徐桐的話說:「蔭翁該為中堂籌一善策,如何應付,始為得體?」

剛說到這裏,倭仁的跟班,從內閣抄了邸抄送來,除了命大學士倭仁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以外,批覆倭仁的原摺,則儼然如真有其事,說「倭仁現在既無堪保之人,仍著隨時留心,一俟咨訪有人,即行保奏,設館教習,以收實效。」可見恭王要把這個玩笑開到底,如再有任何推託,措詞千萬不能節外生枝,否則麻煩越來越大。

到這時候,徐桐也才看出,「弄假成真」的如意算盤打不得!便改了放言高論的態度,「只好找個理由,請朝廷收回成命。」他說,「以宰相帝師之尊,在總理衙門行走,似非體制所宜!」

照他的說法,是蔑視總理衙門。翁同龢以為不可,卻不便去駁他,幸好倭仁在這方面的修養,倒是夠的,從不肯以宰相帝師自炫,所以這樣答道:「不必在這上面爭。我想措詞仍應以不欺為本,洋務性非所習,人地不宜,故請收回成命。」

說到「不欺,」假道學的徐桐,不便再多說。翁同龢以覺得實話直說,不失以臣事君之道,或者能邀得諒解,當時便照此意思,寫好辭謝的奏摺,派跟班送到內閣呈遞。

第二天是皇帝萬壽節的前一天,沒有書房功課,兩宮太后特為皇帝唱兩天戲,地點在乾隆歸政後,頤養天年的寧壽宮,翁同龢奉旨「入座聽戲」。從早晨八點鐘一直到下午三點鐘才散,倭仁特為又把他找到,告訴他說:「上頭不准。由恭王傳旨,非我到總理衙門不可。叔平,你看,我怎麼辦?」

「怎麼辦呢?仍舊只有力辭而已!」翁同龢說。

「是啊!只是措詞甚難。」

翁同龢想了想答道:「中堂昨日所說『不欺』二字是正辦。照此而言,或者可以感悟天心。」

這就是說,昨日所擬的那個摺子,自道「性非所習」四個字,說得還不夠,倭仁很難過地答道:「那只好這樣說了,說我素性迂拘,恐致貽誤。」

說到這樣的話,恭王仍舊放不過他,立刻便有一道明發上諭:

「前派大學士倭仁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旋據該大學士奏懇請收回成命,復令軍機大臣傳旨,毋許固辭,本日復據倭仁奏,素性迂拘,恐致貽誤,仍請無庸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等語。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關係緊要,倭仁身為大臣,當此時事多艱,正宜竭盡心力,以副委任,豈可稍涉推諉?倭仁所奏,著毋庸議。」

對宰輔之任的大學士來說,這道上諭的措詞,已是十分嚴峻!再把先前那道令倭仁酌保天算人員,擇地設館的上諭,說設同文館一事,「不可再涉游移」的話並在一起來看,參以近來報考同文館人數寥落這一點,明眼人都可看出,恭王的饒不過倭仁,有著「殺大臣立威」的意味在內。事情演變到了這一步,已經不是辭「總理衙門行走」那麼單純,而是到了乞請放歸田里的時候了!

翁同龢心裏就是這麼在想,倭仁應該「上表乞骸骨」,侃侃而談,以去就爭政見,才是正色立朝的古大臣之風。至於倭仁自己,不知是見不到此,還是戀位不捨,依然只想辭去「新命」。這一次是求教於李鴻藻,李鴻藻又派人來請翁同龢,原是商量不出結果的事,他這樣做,只是希望多一個人在座,省得賓主二人默然相對,搞成僵局而已。

一個無辦法當中的辦法:倭仁「遞牌子」請「面對」。兩宮太后自然立即召見,帶領的卻是恭王,倭仁心知不妙,先就氣餒。到養心殿跪下行禮,步履蹣跚,等太后吩咐「起來說話」時,他竟無法站得起身,兩宮太后優禮老臣,特意召喚太監進殿,把他扶了起來。

「兩位皇太后明見,」他道明請面對的本意,「臣素性迂拘,洋務也不熟悉。懇請收回派臣『總理衙門行走』的成命。」

兩宮太后還未開口,恭王搶著說道:「這一層,前後上諭已有明白宣示。」

「是啊!」慈禧太后接著說道:「左宗棠、曾國藩、李鴻章,都說該設同文館,他們在外面多年,見的事多,既然都這麼說,朝廷不能不聽。現在章程已經定了,洋教習也都聘好了,不能說了不算,教洋人笑話咱們天朝大國,辦事就跟孩子鬧著玩兒似的。你說是不是呢?」

倭仁不能說「不是」,只好答應一聲:「是!」但緊接下來又陳情,「不過臣精力衰邁,在總理衙門行走,實在力有未逮。」

「這倒也是實話。」慈安太后於心不忍,有心幫他的忙,但也不敢硬作主張,看一看慈禧太后,又看著恭王問道:「六爺,你看呢?」

「跟母后皇太后回話,」恭王慢條斯理地答道:「這原是借重倭仁的老成宿望,為後輩倡導,做出一個上下一心,奮發圖強的樣子來。倭仁是朝廷重臣,總理衙門的日常事務,自然不會麻煩倭仁,也不必常川入直,只是在洋務上要決大疑、定大策的那一會兒,得要老成謀國的倭仁說一兩句話。除非倭仁覺得總理衙門壓根兒就不該有,不然,說甚麼也不必辭這個差使!」

這一番話擠得倭仁無法申辯,慈安太后更是無從贊一詞,慈禧太后便問:「倭仁,你聽見恭親王這番話了?」

「是!」倭仁異常委屈地答應。

「我看你就不必再固執了吧!這件事鬧得也夠了。」慈禧太后又說:「你是先帝特別賞識的人,總要體諒朝廷的苦衷才好!」

倭仁唯唯稱是,跪安退出。走到養心殿院子裏,讓撲面的南風一吹,才一下想到,剛才等於已當著兩宮太后的面,親口答應受命,這不是見面比不見面更壞嗎?不見兩宮的面,還可以繼續上奏請辭,現在可就再也沒有甚麼話好講了!

這一想悔恨不已,腳步都軟了,幸得路還不遠,進了月華門,慢慢走回懋勤殿。這時恰好是皇帝回宮進膳休息的那一刻,懋勤殿也正在開飯,正面一席,虛位以待,翁同龢空著肚子在等他。徐桐三天兩頭茹素,替皇帝講完《論語》回家吃齋去了。

倭仁實在吃不下,但為了要表示雖遭橫逆,不改常度的養氣工夫,照平日一樣,吃完兩碗飯。看他那食難下嚥的樣子,翁同龢知道「面對」的結果不如意,便不肯開口去問。

反是倭仁自己告訴他說:「恭王只拿話擠我!」

「喔,」翁同龢低聲問道:「他怎麼說?」

倭仁無法把恭王的話照說一遍,那受排擠的滋味,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得到,想了半天,實在無法答覆他的話,唯有搖搖頭不作聲。

這也就「盡在不言中」了。翁同龢大有所感,亦有所悲,講理學講到倭仁這個樣子,實在洩氣!程、朱也好,陸、王也好,都有一班親炙弟子,翼衛師門,而倭仁講理學講成一個孤家寡人,那些平時滿口夷夏之別、義利之辨的衛道之士,起先慫恿他披掛上陣,等到看見恭王凌厲無前的氣勢,倭仁要落下風,一個個都躲在旁邊看笑話。倘或倭仁的周圍,有一兩個元祐、東林中人,早已上疏申救,何致於會使得倭仁落入這樣一個進退兩難的窘境?

看來黨羽還是要緊!不過講學只是一個門面,要固結黨羽非有權不可。如果倭仁今天在軍機,恐怕同文館那一案,早就反對掉了。翁同龢正這樣在心裏琢磨,只見蘇拉來報:「皇上出宮了。」

於是倭仁、翁同龢與那些「諳達」,急忙走回弘德殿。飯後的功課,首先該由倭仁講《尚書》,未上生課,先背熟書。皇帝在背,倭仁在想心事,有感於中,不知不覺涕淚滿面。

小皇帝從未見過那個大臣有此模樣,甚至太監、宮女有時受責而哭,一見了他也是趕緊抹去眼淚陪笑臉,所以一時驚駭莫名,把臉都嚇白了,只結結巴巴地喊:「怎麼啦,怎麼啦?」

這一喊,翁同龢趕緊走了進來,一時也不知如何奏答,倭仁自己當然也發覺了,拿袖子拭一拭眼淚,站起身來,帶著哭聲說道:「臣失儀!」

「倭師傅幹甚麼?」小皇帝走下座位,指著倭仁問翁同龢。

「一時感觸,不要緊,不要緊!皇上請回御座。」

「那,那──,」小皇帝斜視著倭仁說:「讓倭師傅歇著去吧!」

「是!」翁同龢向倭仁使了個眼色,示意他遵旨跪安。

倭仁退了出去,而小皇帝彷彿受了極深的刺激,神色青紅不定,一直不曾開笑臉。

回到宮裏,兩宮太后見他神色有異,自然要問,小皇帝照實回答。慈禧太后頗為詫異,也深感不快,看著慈安太后問道:「那兒委屈他啦?」

慈安太后倒是比較瞭解倭仁的心理,「他心裏有話,說不出來。唉!」她搖搖頭,也不知怎麼說才好。

「這班迂夫子,實在難對付。」慈禧太后對倭仁還有許多批評,但以他是慈安太后當初首先提名重用的,所以此刻也就隱忍不言了。

那一位太后當然也有些看得出來,新舊之爭她倒不怎麼重視,只覺得大臣之間,意見不和,鬧成這個樣子,不是一件好事。這天召見過了,原以為倭仁已經體諒朝廷的苦衷,會得跟恭王和衷共濟,現在聽說他自感委屈,竟至揮淚,只怕依舊不甘心到總理衙門到差,看來以後還有麻煩。

慈安太后看得很準,倭仁確是不甘心到總理衙門到差。在衛道之士看,這個衙門的一切作為,都在「用夷變夏」,是離經叛道的,所以倭仁認為只要踏進這個衙門一步,就是砸了自己的金字招牌,變成假道學。而不到差其勢又不可,總理衙門的章京來了幾次,催問「中堂那天到衙門,好早早伺候」,倭仁不見亦不答,私底下卻是急得夜不安枕,鬍子又白了許多。

原來還有些捨不得文淵閣大學士那個榮銜,自從用易經佔了一卦,卦象顯示在位不吉,便決意求去,但他也知道,此時連求去都不易,倘或奏請開去一切差使,便成了要挾,必獲嚴譴。這樣就只好以殉道之心,行苦肉之計了。

機會很好,有個地方最適宜不過,太廟時享的日子快到了。太廟時享,一年四次,孟夏享期,定在四月初一,以櫻桃、茄子、雛雞等等時新蔬果,薦於列祖列宗。期前一日,皇帝親臨上香,倭仁以大學士的身分,照例要去站班。

他是被賞了「紫禁城騎馬」的,名為騎馬,其實可坐轎子,而這天他真個騎了一匹馬去。這匹馬還是他從奉天帶回來的,馬如其主,規行矩步從不出亂子。倭仁卻有意要出個亂子,等皇帝上了香回弘德殿,他讓跟班扶著上了馬,走不到幾步,自己身子一晃,從馬上栽下來,如果一頭撞死在太廟前面,便是殉道,沒有摔死,就是一條苦肉計,可以不去總理衙門到差了。

有那麼多人在,自然不容他撞死,跟班的趕緊搶上前去扶住,醇王離他不遠,趕了過來問道:「艮老!你怎麼啦?」

「頭暈得很!」他扶著腦袋說。

「嗐!不該騎馬。」醇王吩咐跟在他身後的藍翎侍衛說:

「趕緊找一頂椅轎來,把倭中堂送回去。」

於是借了禮親王世鐸的一頂椅轎,把倭仁送了回家。這一下便宜了小皇帝,倭仁不能替他講《尚書》,免了他一番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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