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時三月不雨,旱像已成,兩宮太后和恭王的心境極壞,因為這一旱,不獨本年豐收無望,明年的日子難過,而且這一旱使得運河乾涸,人馬可行,以致回竄在湖北麻城、黃州,河南南陽、信陽、羅山一帶的東捻,突破長圍,由葉縣、襄城、許昌、蘭封、考城,長驅入魯,恰好到了梁山泊,等於恢復了僧格林沁力戰陣亡那時的態勢,由此進逼泰安等處,連濟南都受威脅了。
京畿旱像已成,設壇祈雨,已歷多日,而每天驕陽如火,偶爾有一陣輕雷,幾點小雨,連九陌紅塵都潤濕不了,自然更無助於龜坼的農田。所以召見恭王,一談天氣,兩宮太后都是憂形於色。
「小暑都過了,」慈安太后說,「再有雨也不行了。」
「莊稼大概總是不濟事了。不過,下了雨,人心可以安定。」慈禧太后嘆口氣說,「天神、地祗、太歲、龍王都派人拈了香了,雨不下就是不下!怎麼辦呢?」
「我看要『請牌』了吧?」慈安太后問。
「還不到『請牌』的時候。」
「為甚麼呢?」
這就讓恭王無法回答了。風雨無憑,祈而不至,有傷皇帝的威信,所以根據多少年來的經驗,訂定了一套保全天威的程序,「請牌」是最後一著。以諭旨迎請邯鄲縣龍神廟的鐵牌來京,供奉在都城隍廟,說是一定會下雨。如果請牌不靈,等於龍神不給皇帝面子,此事非同小可,所以不到觀風望色,快將下雨的時候,決不請牌,而到了可以請牌的時機,不請也會下雨。其中妙用,慈安太后不懂,恭王也不便拆穿。正在無以為答時,想起有件事可以代替。
「汪元方出了個新鮮主意,倒不妨試一試。」
「甚麼新鮮主意?」慈安太后很感興味地問。
恭王實在不贊成這個主意,但此時為了搪塞,只得說了出來:「汪元方說,找一個老虎頭,扔在黑龍潭,可以起雨。」
「這主意可真新鮮了!」慈禧太后因為劉銘傳冒功一案,把鮑超整得舊傷復發,一病幾殆,都是汪元方的過失,所以對他印象太壞,他的話不容易讓她相信,因而又問:「他這個主意是怎麼想出來的,為甚麼能起雨呢?」
「大概那本書上有這個說法。」恭王答道,「臣在琢磨,《易經》上有『潛龍勿用』的話,把老虎頭扔下去,驚它一下子,也許就能驚潛起蟄,雲騰致雨了。」
「啊,我明白了!」慈安太后臉上是恍然大悟的神情,「那不是『龍虎鬥』嗎?」
說穿了果然不錯!但龍為帝王的表徵,虎則「矯矯虎臣」,所以附會其說,龍虎鬥可以看作武將反叛之象。恭王怕兩宮太后多心,含含糊糊地答道:「有那麼一點兒意思。」
「唉!」果然,慈禧太后說話了,「還是不要鬥吧!總要上下一條心,才能興旺起來!」
慈安太后卻完全沒有能理會她和恭王的轉彎抹角的心思,對汪元方的新鮮主意,深為欣賞,很起勁地說:「龍,本來有癡龍、有懶龍,必是它睡著了,忘了該興雲布雨。現在扔一個虎頭下去,就跟在馬槽上拴一隻猴子一樣,讓它一淘氣,就偷不了懶啦!這個主意可以試。就一件,那兒去找個虎頭啊?」
慈禧太后和恭王都不作聲,這是以沉默表示異議,但也不妨看作是為了找不著虎頭而為難。
「我聽先帝說過,康熙爺和乾隆爺在木蘭行圍,都親手用鳥槍打過老虎。」慈安太后看著恭王說,「讓內務府馬上在庫裏找一找!」
慈安太后難得有所囑咐,所以,再為難的事,恭王也得答應,慈禧太后當然亦不好意思反對。於是李鴻藻所薦的軍機大臣汪元方,總算又有了一番獻替。
等退回軍機直廬,文祥和寶鋆都還在,提到汪元方的祈雨之方,文祥頗不以為然,認為一方面講求天算格致之學,一方面弄這些匪夷所思的玩意,將為有識者所笑。但已奉旨照辦,好歹得想辦法敷衍,於是決定讓內務府去找一個虎頭,派兩名侍衛賫到黑龍潭一扔了事,不必聲張,更不必發上諭。
這一下,內務府的官員可又著忙了,好在皮貨庫正在翻曬皮統子,趁此機會大大翻檢了一遍,虎皮褥子倒多的是,就找不到一個完整的虎頭。
找不到虎頭便無法向慈安太后交差,內務府大臣明善和崇綸,都很著急,親自到敬事房找了年老的太監來問。有個老太監在嘉慶末年就已進宮當差,見多識廣,想了半天,記起御藥房為了取虎骨作傷藥,浸藥酒,在道光年間開剝過一頭老虎,也許會有虎頭。
於是傳了御藥房的首領太監來,命他查檔細檢,費了整整一天的工夫,終於找到了一個虎頭,是照西法剝制,安在一塊木板上面,張牙怒目,死有餘威。內務府大臣如獲至寶,特為捧到軍機處,請汪元方過目,然後請領侍衛內大臣「六額駙」,景壽,派定兩名乾清門侍衛,把它投入西山深處黑龍潭。
誰知龍虎不鬥,雲霓不興,但知道其事的人,也沒有拿它當笑話講,實在也沒有講笑話的心情。久旱不雨,且莫說秋收無望,就眼前糧價飛漲,日子便很艱難,加以保定東南一帶,發現鹽梟殺人放火,搶了三十多個村莊,裹脅到二千餘人之多,擁有八百匹馬,二百多輛大車,以致人心越發浮動。
將次入伏,天氣慢慢在變了,本來每天驕陽如火,此時也常有陰天,以後或者城外有雨,或者城內有雨,雖然不大,亦足安慰。禮部、太常寺和欽天監的官員,看看大降甘霖的時機快要到了,於是奏請祭方澤。這是大祀,冬至南郊祭於天壇,夏至北郊祭於地壇,就是方澤。在此以前,為祈雨祭過社稷壇,派恭王恭代致祭,祭方澤在祀典上比祭社稷又高一級,所以特派惇王代替皇帝行禮。
期前齋戒三日,九城斷屠,宮內從皇太后開始,一律茹素,身上掛一塊玉牌,上刻滿漢合璧的「齋戒」二字。那知祭過方澤,一連兩天,溽暑難當,兩宮太后,大為失望,慈禧太后一向對惇王印象不佳,這時便有了怨言:「一定是老五心不誠!」
那怎麼辦呢?剛剛行過北郊大典,不能接著就南郊祭天,於是慈安太后重申「請牌」之說。
欽天監的官員細細商量,認為天氣悶熱,不久一定有大雨,「請牌」不妨。這面鐵牌懸在邯鄲龍神廟的一口井裏,邯鄲離京師一千里,如果星夜急馳,三天可到,但「請牌」的規矩,一向按驛站走,寧慢勿快,最好未請到京,即有甘霖沛降,才算神靈助順,面子十足。因此這面鐵牌,在路上走了八天才到良鄉。
也真巧,鐵牌真個帶了雨來,但雖大不久,片刻即止。雨是半夜裏下的,兩宮太后從枕上驚醒,無不欣然色喜,提早起身。天氣涼爽如秋,慈禧太后吩咐把吳棠所進的蘇繡旗袍取來,挑了一件月白緞繡大紅牡丹的,對著穿衣鏡穿好,安德海便另捧一面大鏡子,在她身後左照右照,慈禧太后手中握著一塊同樣顏色花樣的手絹,扭過來,扭過去,顧盼之間,極其得意。
看夠了自己,她才想起天氣,「去看看!」她說:「天兒怎麼樣了?」
「喳!」安德海放下鏡子,到殿外去觀望天色。
雨早停了,但天黑如墨,把一鉤下弦月,遮得影子都看不見,而且有風,看樣子還有雨。
於是安德海興匆匆地回來復奏:「天黑得像塊墨,雲厚得很,風也大。還要下大雨,非下不可。」
「下吧!」慈禧太后揚著臉,輕盈地笑著,倒像年輕了十來歲,「痛痛快快下吧!」
「主子這片誠心,感召神靈,那能不下?一定下夠了才算數。」
「看吧!看邯鄲的那方鐵牌,靈驗到怎麼樣?」慈禧太后吩咐:「去看看那一邊,起來了沒有?」
「那一邊」是指慈安太后。兩宮太后此時同住長春宮,慈安住綏履殿在東,慈禧住平安室在西。太監、宮女私底下便用「東邊」、「西邊」的稱呼來區別。但慈禧太后卻不願說那個「東」字,所以安德海他們,也跟著她用「那一邊」來指慈安太后。
慈安太后已經出殿了,她也穿著夾旗袍,依舊是明黃色,正站在簷前觀望,一見安德海便問:「你主子起床了沒有?」
安德海先給她請早安,然後答道:「早起來了。特地叫奴才來看一看。」
「你就請她來吧!」
「喳!」安德海匆匆回去稟報。
於是慈禧太后裊嬝娜娜地,從平安室來到長春宮後殿,一見慈安太后便笑盈盈地說:「姐姐大喜!」
「可不是大喜事嗎?」慈安太后跟她一樣高興,「現在還是給個喜信兒,鐵牌還在良鄉,等一請到京拈了香,那時候才真有大雨。」
「說得是。」慈禧太后這天特別將就,順著她的口氣說,「今兒就把它請到京。」
「派誰去拈香呢?」
「老五、老六都派過代為行禮的差使了,老七不在京裏。派老八去吧!」
「好,回頭就說給他們。傳膳吧!」
這時已近卯正──早晨六點鐘,依夏天來說,早該天亮了,但只有從濃雲中透下來的微弱光芒,所以殿裏殿外燈火通明,兩宮太后心情舒暢,加以天氣涼爽,越發胃口大開。吃完飯,慈禧太后照例要繞彎兒消食,從前殿到後殿,一面走,一面思索著這天召見軍機,有些甚麼話要交代?
走到後殿,大自鳴鐘正打七點,突然間,閃電如金蛇下掣,接著霹靂一聲,小錢大的雨點密密麻麻地灑了下來。安德海為湊她的趣,便不怕喧嘩失儀,領頭歡呼:「下了,下了!」
他這一嚷,便是個號令,太監、宮女紛紛跟著他歡呼,兩宮太后覺得熱鬧有趣,格外愉悅,雙雙坐在殿前望著溟濛的雨氣,心裏有著說不出來的痛快。
可惜,雨下得仍不夠多。鐵牌還是要趕快請進京,供奉在都城隍廟,派定鍾王拈香祈雨。他也知道這是兩宮廑念,萬民矚望的大事,一天工夫去上了三次香。雨雖未下,但雲氣蓊鬱,悶熱特甚,這仍舊是個好兆頭。
這樣過了兩天,天氣終於大變,一早就陰沉沉地飄著小雨,一上午未停,到了午後,狂風大起,黑雲越堆越濃,夾雜著轟隆隆的悶雷,終於落下傾江倒海似的大雨。一下便下到夜,九城百姓,無不歡然凝望,望著白茫茫的雨氣出神。
這一場快雨,解消了旱象,也移去了壓在恭王心頭的石塊,加以江浙等省奏報,入夏以來,雨水停勻,豐收有望,便越發放心。兩宮太后當然也是喜不自勝,一再向大臣表示,神靈庇佑,於是分遣諸王,到各處壇廟,拈香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