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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順利地應付過了一場祭典,小皇帝再一次受到東太后的誇獎和慈愛的撫慰。他已經換掉了袍褂和大帽子,穿著白細布的孝袍,光著頭打一根小辮子和他的七歲的姐姐,一左一右偎依著東太后,一個結結巴巴地在講祭典的情形,一個睜大了一雙漆黑的眼睛,靜靜地聽著。

「你還認識你六叔不認識?」東太后等小皇帝說完了,這樣問他。

「先不認識,後來認識了。」

「怎麼先不認識呢?」

「六叔的樣兒,跟從前不一樣,衣服也不同了。」

「傻孩子!」東太后摸著他的頭說,「現在穿孝,大家的衣服,不都跟從前不一樣嗎?」

「衣服的樣子也不一樣,後面有兩條帶子。」

「那是『忠孝帶』,你六叔一定是穿了行裝,自然該有這個忠孝帶。」

「甚麼叫忠孝帶啊?」

「將來你就會懂了。這會兒跟你說了,你也不明白。」東太后緊接著又問:「你六叔跟你行了禮沒有?」

「沒有。」小皇帝又說,「六叔哭完了要給我行禮,六額駙攔著不叫行,說:『有過「魚翅」了,這兒不用行禮。』說完,領著我就回來了。」

「甚麼?」坐在炕桌另一頭的西太后問道:「六額駙跟你說甚麼?」

小皇帝聽見他生母聲音一大,便生畏怯之心,閃閃縮縮地往東太后身後躲,同時吞吞吐吐地回答:「六額駙說:『有過「魚翅」了。』」

話未說完,西太后大聲喝斷:「還要『魚翅』?諭旨!」那是尊親免行跪拜禮的諭旨,她又轉臉向東太后說:「聽聽,連這個都弄不明白,可怎麼得了?」

「還小嘛!」東太后以為小皇帝辯護來向她解勸,「慢慢兒的,全都會明白。到底才六歲,他那兒知道甚麼叫諭旨?」

「就知道玩兒!」西太后又把小皇帝白了一眼。

東太后一面是想把氣氛弄得輕鬆些,一面想想也好笑,輕輕地揪著小皇帝的耳朵說:「虧你怎麼想來的?魚翅!你怎麼不說燕窩?」

小皇帝羞窘地笑了。一眼瞥見他姐姐在刮著臉羞他,恰好遷怒到她身上,瞪著眼,極神氣地問道:「你在幹甚麼?」

「不用你管。」

一句話把小皇帝堵住了,便說出不講理的話來:「不准你羞我!」

大格格不像她生母,卻像西太后,反應敏捷,口角尖利,撇著小嘴說道:「你也知道害羞啊?」

這句話堵得更厲害,小皇帝惱羞成怒,就要動武,中間有個東太后,自然會拉架,就這吵吵嚷嚷之間,聽見西太后用低沉的聲音喝道:「別鬧了!」說著,眼睛向遮著白紗簾的窗子外望。

於是東太后問道:「甚麼事啊?」

「六爺進來了。」

「啊!」東太后隨即站了起來,正見雙喜揭開簾子,便即問道:「可是六爺來了?」

「是。請旨,在那兒召見?」

「當然在外面正屋。」東太后又說,「你叫人來,把皇帝和大格格領了去。」

不用吩咐,保母們都在後面廊下待命,聞聲紛紛進屋,把這一雙姊弟一擁而去。東太后因為剛才小皇帝和大格格跟她親熱,把一件白布旗袍揉縐了,回到寢宮去換衣服,霎時間,偌大的一間起居室,只剩下西太后一個人。

內心充滿了無可究詰來由的興奮的西太后,忍不住走到窗前,想掀起白紗窗簾,先細看一看恭親王,手剛抬起,忽生警覺,這不是一個太后所應該有的舉動。但是已抬起來的手,要讓它放下去,卻是萬分不願,略略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斷然決然地掀起了紗簾一角,恰好望見恭親王站在階下。

這是她第一次恣意細看這個比她大兩歲的男人。他站在那裏的那種矯然不群、昂首天外的姿態,首先就給了她一個極深的印象,因為那是任何親貴大臣所不能有,也不敢有的神情。他的眼睛極大,奕奕有神,三十歲的年紀,眼下已可以清楚地看出「眼垂」,襯著那挺直的鼻子、高高的顴骨,不怒而威,別有一種令人醉心傾服的鬚眉氣概。

「怪不得說他是『龍形』!」西太后在心裏說,隨即想起許多關於恭親王的傳說,說他的容貌,就相法而論,貴不可言。這正是「不可言」,說破了是大忌諱!因此,有人說他要借洋人的勢力,學前明景泰的故事。這倒不一定是肅順那一幫人造謠,連他的胞兄惇王都曾說過:「老六這個樣兒,只怕要造反!」

正這樣想著,聽得人聲,急忙縮回了手,回身看時,東太后差不多已走到她身後了。她陡覺臉上一陣發熱,強自鎮靜著說:「回頭有些要緊話,請姐姐先提個頭,我好接著往下說。」

「嗯。」東太后沉著地點點頭,吩咐身旁的宮女:「打簾子!」

打開簾子,兩宮太后,一前一後走了出來,總管太監史進忠,跪著迎候,等並排坐定,西太后便說:「叫吧!」

「喳!」史進忠答應著,站起來退了出去,不久聽得他在外面說:「來吧!六爺。」

沉穩的履聲,由遠而近,挺拔的影子越來越清楚,穿著一身白布行裝的恭王,將進殿門時,步履顯得有些匆促,一進門朝上看了一下,隨即跪倒:「臣奕訢叩見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接著,取下大帽子往地上一擺,順勢磕了個頭。

「請起來,請起來!」東太后的聲音,客氣中顯得親切,純然是大家世族中叔嫂相見的口吻,「史進忠,快攙著六爺!」

等攙了起來,叔嫂三人眼圈都是紅的,但他們也都明白,此時相向垂淚,不特在儀制上不甚適宜,而且也無補於大事,所以都勉強克制著自己。

那時自然該東太后先開口,她卻一時不知從何處落墨?便泛泛地打遠處談起:「六爺是那一天出京的?」

「臣是七月二十六一大早出京的。」

「路上走了幾天?」

此一問自屬多餘,恭王屈著手指數了一下答道:「整整走了五天。」

「路上還平靜?」

「路上挺平靜。」恭王又說:「橋樑道路,不甚平整。臣一路來,已經告訴了地方官,讓他們趕快動工興修,好迎接梓宮。」

「是啊,」東太后說,「總得趕在年前『回城』才好。」

「年前回城太晚了!」恭王停了一下,以低沉鄭重的聲音又說:「臣的意思,回城越早越好。」

「喔!」東太后這樣應了一聲,不知他說這話的意思何在,便轉臉看著西面。

「回城當然越早越好。可是也得諸事妥貼才行。」西太后接著她的話說。

恭王抬頭看了看她,從容答道:「京裏十分平靜。物價是漲了些,那都是因為車駕在外,人心不免浮動的緣故,等一回了鑾,人心一定,物價自然會往下掉。」

「可不是嗎?」西太后死無對證地說了些大話:「大行皇帝在日,我也常拿這話進勸,大行皇帝也覺得我的話不錯。可是,大行皇帝討厭洋人,不願意跟他們在一個城住,就這樣子耽擱下來了。如今,唉!從那兒說起啊?」

「洋人也講理。不是臣說一句袒護他們的話,洋人跟咱們那些『旗下大爺』一比,可是講理得太多了。」

「講理就好。只怕回城以後,又來無理取鬧,那可麻煩。」

「決無此事。」恭王拍著胸說,「臣敢保!若有此事,請兩位太后,唯臣是問!」

西太后點點頭,轉臉與東太后商議:「既是六爺這麼說,還是早早回城的好。」

「那,咱們就商量個日子吧!」

「早了也來不及,總在下個月。」西太后向恭王說道:「這件事再商量。」

「太后說得是,總在下個月,早早定了,京裏好預備。」

「京裏對大行皇帝的遺命,可有甚麼話說?」

這一問不容易回答,第一先要把所謂「遺命」弄清楚,恭王細想了想,除卻「派定顧命八大臣」一事以外,沒有甚麼可以值得議論的遺命。但心裏雖已明白,卻不便貿然說出來,故意追問一句:「請太后明示,是那一件遺命?」

「還有那一件,不就是眼前的制度嗎?」

恭王看一看左右,不即回答,這時正有人行近──是雙喜,用一個嵌螺甸的黑漆盤,盛著兩蓋碗送了上來。

「也給六爺茶。」東太后吩咐。

雙喜答應著去取了一碗上用的茶,送給恭王。東太后又賜坐,等把一張凳子端了來,他卻不坐,高聲說道:「跟兩位太后回話:顧命是祖制,臣不敢妄議。」說了這一句,方才坐下。

這個答覆,多少是出乎西太后意料的,但稍微想一想,也就無足為奇。如此大事,自然不能率直陳述,只怪自己問得太欠含蓄。

於是她喝了口茶,閒閒地又說:「這我倒不明白了,封爵有『世襲罔替』的恩典,顧命大臣是怎麼著?當一輩子嗎?」

這確是個疑問!恭王想了想答道:「用人的權柄,自然操之於上。不過先朝顧命,例當禮遇,倘無重大過失,以始終保全為是。」

「嗯,嗯!」東太后不斷點頭,覺得他的話說得合情合理。

西太后也滿意他的話,只是著眼在「重大過失」一語,甚至只是「過失」兩個字上。「那麼,」她朝外看了看,雖然殿廷深遠,仍舊把聲音放得極低:「倘或顧命大臣有了過失,非去了不可,那得按怎麼個規矩辦呢?」

這又把恭王問住了!一時想不起前例可援,便遲疑著說:「這怕很難!顧命大臣面承諭旨,處理政務,罷黜的上諭,要從他們手裏發出去,如果截住了不肯發,那就麻煩了。」

「照你這一說,抗命違旨,不成了叛逆了嗎?」

恭王默然。她的話是不錯,但處置叛逆,不是件簡單的事,所以這兩個字最好不要輕易出口。他認為西太后不過幫著大行皇帝看了幾天章奏,所知有限,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她冒失,自己不能跟著她冒失,因而出以保留的態度。但是,西太后決不會因為他保留,也跟著保留,「六爺!」她故意反逼一句:「這兒沒有外人,有話你儘管說。也許我們姊妹倆有見不到的地方,你一定得說給我們。」

「對了!」凡是和衷共濟的態度,東太后沒有不附和的,「六爺,外面的事,我們不大明白,你要不說,我們不糊塗一輩子嗎?」

「兩位太后言重了!」恭王倒有些惶恐了,「即蒙垂諭,臣有句話不能不說,『叛逆』二字,誰也當不起!若無叛逆的實跡,而且有處置叛逆的佈置,還請包容為是!」

這等於把西太后教訓了一頓。她也很厲害,不但不以為忤,而且表示欣然受教:「不錯!不錯!六爺真是見得深、看得透。不過,還是那話,如果真有其事,可又怎麼處置啊?」

「以臣看,只有一個辦法,召集親貴重臣,申明旨意,而且預先得有佈置,讓那些人非就範不可!」

西太后極深沉的點點頭,看一看太后,越發把聲音放低了:「六爺,可曾見著安德海?」

「巨不曾見著,是寶鋆接見的。」恭王說到這裏,站起身來:

「親筆懿旨,臣已經捧讀了。」

密旨是提到了,卻不提密旨內所說的「大事」。恭王是不肯提,西太后是不便提,但表面沉默,肚子裏卻都在用功夫。所謂「大事」,恭王與文祥、寶鋆,反覆研究,籌思已熟,要秉政先要打倒肅順,要打倒肅順先要取消顧命,取消了顧命,則必以垂簾代替,而女主垂簾是違反家法的,他不願冒天下的大不韙來首倡此議,更不願首倡此議於兩宮太后之前,這是授人以柄,斷乎不可。

西太后「熱中」得很,巴不得馬上做一筆交易:「你秉政,我垂簾!」但是她也知道,恭王不是個唯命是聽的庸才,越是這樣坦率表示,越叫他看不起。就拿做買賣來說,一方急於求售,另一方一定拿翹,變成受制於人,所以無論如何,要逼得他先「開盤」,討價還價,其權在我,事情就好辦了。

這番沉默,在恭王與西太后,因為各人都有事在想,倒不覺得甚麼,第三者的東太后卻感到難堪,急於想打破這個近乎僵冷的局面。

她是忠厚人,一直存著一分替恭王抱屈的心情,這時正好說了出來,便先叫一聲:「六爺!」

恭王慌忙站起來答道:「臣在。」

「坐著吧!」東太后說,「我不是敢於胡批大行皇帝,要說他那遺命,可真是有點兒欠斟酌,誰也沒有料到,那『八位』當中,竟沒有你!唉,你們弟兄──。」她黯然地搖搖頭,不會說也不忍說了。

這一下正觸及恭王痛心的地方,同時也感激東太后說了句公平話,不由得眼眶發熱,趕緊把頭低了下去,盡力設法讓自己的眼淚不掉下來。

冷靜的西太后,忽然得了個靈感,轉臉說道:「姐姐,我倒有個主意,你看看使得使不得?」

「喔,甚麼主意?」

「我在想,」西太后慢條斯理地說,「大行皇帝跟六爺同胞手足,決不會有甚麼成見,當時是受了小人的挾制,又是病得最厲害的時候,行事欠周到,也是難免的。既然有這麼一點兒欠斟酌的地方,咱們該想法兒彌補過來。姐姐,你說是不是啊?」

「可不是嗎?」東太后大為嘉許,「真是你想得周全。說吧,該怎麼個彌補?」

「我想讓六爺回軍機,跟那八位一起辦事。」

恭王大吃一驚,再也料不到西太后想出來這麼個主意,「千萬不可!」他站起身來,使勁搖著手說,「太后的恩典,臣決不敢受!」

東太后愕然,西太后卻笑了,笑他失掉常度。自然,心裏萬分得意,只一句話就把他急成這個樣子。

恭王省悟到自己失態了,定一定神,恢復了從容的聲音:「不是臣不識抬舉,只因為這個樣子辦,於大事無補,反而有害。」

「怎麼呢?」東太后完全不解。

恭王覺得很難解釋。西太后當然明白他的難處,事實上也正就是要難他一難,這時便悠閒地看著他著急。

終於,恭王想出來四個字:「孤掌難鳴!」

這句成語用得很適當,恰好讓東太后能夠懂得所譬喻的意思,「嗯,嗯!是有點兒不妥。」她轉臉向西太后說,「就是那句話了,『好漢只怕人多!』六爺一個人弄不過他們八個。咱們另想別的辦法吧。」

這原是西太后跟小安子下象棋學來的招術,故意「將」恭王一「軍」,果然把他搞得手忙腳亂。心想,肅順窺伺甚嚴,召恭王密商一次不容易,得要趁此機會逼出他的話來,才不枉使那一條苦肉計,叫小安子路遠迢迢地去搬救兵。

於是,她皺著眉回答東太后:「咱們姐兒倆能辦得到的,就只有讓六爺回軍機。既然六爺說『於大事無補,而且有害』,想必另有更好的辦好。」說到這裏,微微一抬頭,正好看見恭王,便問:「六爺,你說,可是這話?」

此時已恢復沉著的恭王,徐徐答道:「茲事體大!臣此刻不能回奏。請兩位太后給臣一兩天的日子,好好兒籌劃一下。」

「嗯,嗯。」西太后點點頭,表示滿意,總算有了一句比較實在的話了。

於是兩宮交換了一個眼色,東太后便說:「一路來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

「是!」恭王站起,跪了安退出煙波致爽殿。

一出殿,史進忠領他到一間值班太監待命閒坐的屋子裏去休息,沏上好茶,裝來四個果盤,左一個「王爺」、右一個「王爺」,大獻慇勤。恭王心裏明白,這是有所需索,便伸手到靴頁子裏去掏銀票,手一伸進去,方始記起,銀票倒帶著兩張,一張一萬,一張五千,照一般的規矩,不過開銷一兩百兩銀子,這兩張銀票的數目太大了。但苦於隨從不在左右,無法取一張小額的銀票來,而這個「開銷」,可又既不能欠,更不便找,只得咬一咬牙,拈著那張五千兩的,隨手遞了給史進忠。

「你分給他們大夥兒,買雙鞋穿吧!」

史進忠一眼瞄過去,正好掃著「五千」二字,始而一愣,繼而大喜,笑容滿面地先請安後接銀票,接了銀票再請安,然後轉身把手一揚,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都來!謝王爺的賞。」

那些太監一看史進忠的臉色,就知道賞得不少,頓時紛紛趨附,很快,很整齊地站成兩排,仍舊由史進忠領頭,一起替恭王請安道謝。

等那些太監退後,史進忠單獨上前,躬著身子,小聲說道:「肅中堂派人來傳了話,說等王爺一下來,就請到他府裏去,二宮門口,套著車在伺候。」

「好,我這就去。」

「晚上我再到公館去給王爺請安。上頭如果有甚麼話,我隨時會來稟報。」

一看這神氣和這番話,恭王不心疼那五千兩銀子了!因此,說話的態度也不同了,「你不必來!來了我也不見。上頭如果有甚麼話,等我進宮的時候,你跟我說好了。」「是,是!」史進忠滿口答應著,「王爺有甚麼差遣,儘管吩咐。」說著,親自把恭王送到二宮門口,等他上了車還請了個安。

護衛隨從,前呼後擁著到了肅順府第,主人開了中門,親自迎接,陪客早已到齊。除了顧命八臣以外,另有恭王的一兄一弟:惇王和醇王,主客一共十一位,都換了便衣,先在水閣閒談。

也不過剛剛坐定,聽差來通知肅順,說有戶部司員,從京裏趕到,有要緊公事稟報。

「你沒有看見有貴客在這兒嗎?」肅順申斥聽差,「為甚麼不告訴他,有公事到衙門去接頭。這會,我那兒有工夫見他?」

「原是衙門裏的『筆帖式』陪了來的,說有一樣要緊東西,得趕快給中堂送了來。」

「好吧!」肅順站起來告了個罪,出去見客去了。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肅順重又回到水閣,春風滿面,顯得極其高興。他身後跟著一名聽差,手裏捧個扁平布包,走進屋子,把布包放在大理石面的紫檀圓桌上,解了開來,裏面是俗不可耐的一板銅錢。

「老六!」肅順大聲叫著恭王,「你看看,『錢樣子』!」

這一說,紛紛都圍了上來,細看改元以後新錢的樣本,上好雲南銅所鑄的大錢,正面漢文,背面滿文,漢文四字:「祺祥重寶」。拿在手裏沉甸甸地,令人滿意。

恭王頗為驚訝,也有警惕,肅順處事,一向果斷明快,在這件事上,尤其神速,改元的上諭頒了才幾天,新錢已可開鑄,不能不佩服他辦事認真。同時他又想到,一旦新錢通行,物價下降,小民擁戴,四方稱頌,那時肅順的地位便很難動搖了。

因此,他在大大地恭維了一番以後,隨口問道:「新錢甚麼時候發出去啊?」

「照規矩,應該在『祺祥元年』通用,才算名副其實,現在市面上現錢缺得厲害,只好通權達變。我想,一行了登極大典,就發出去,也算是恭賀幼主嗣位的一番心意。」肅順得意地又問:「你看,我這個打算如何?」

「好極了!」恭王乘機說道,「照此一說,應該早早回城。」

「那全在你了。」

「怎麼?」恭王愕然,「『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與我何干?」

「你不是總攬『在京留守』的全責嗎?總要你那兒都妥貼了,才能回城。」

「六哥!」恭王不悅,「怎麼著?你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妥嗎?在京的人,身處危城,苦心撐持,好不容易把個『撫局』辦成了,今日之下還落了包涵,那不叫人寒心嗎?」

肅順哈哈大笑,拍著恭王的肩說:「老六,你到底還年輕!一句笑話,就掛不住了!好啦,好啦,別發牢騷了,回頭罰哥哥我一杯酒。」

那大剌剌的神情,自然令恭王不快,但轉念一想,正要他如此驕狂自大,疏於戒備,才便於行事。因此,心裏的不快,立刻就消失了。

等到延請入席,主人奉恭王為首席,恭王一定不肯。論爵位、輩份、年齒,應該鄭親王端華居首,但鄭王與肅順是同父異母的親兄弟,也算半個主人,又當別論;這樣便應惇王首座。他是個人云亦云沒主張的人,恭王讓他上坐,他也就當仁不讓坐下來了。

主賓十一位之中,話題自然要聽恭王和肅順挑選,由於那一番半真半假的小小爭執,兩人都存著戒心,不願涉及朝局政務,於是就只有閒談了。旗下貴族,閒居終日,言不及義的本事最大,由端華的鼻煙壺談到古玩,這一下開了載垣的話匣子。怡賢親王允祥,是世宗憲皇帝最信任的一個弟弟,在世之日,賞賜甚厚,數世以來的蓄積,古玩字畫,收藏極富,所以載垣大數家珍,十分得意,據他自己說,「四王」的山水,未曾裱的,還有的是。這話在那些親王、郡王聽來還不覺得甚麼,杜翰、匡源、焦祐瀛他們就不免艷羨不止了。

一頓飯吃了有兩個時辰,席散以後,恭王首先告辭,肅順要親自送他到公館,恭王再三辭謝。回到行館一看,果然準備得極其周到,心裏不免轉一轉念頭,有些不大猜得透肅順的態度。又想到西太后的神情口吻,覺得也是個不容易對付的,以前真個是小看了她。

就這片刻間,車馬紛紛,三品以上的官兒,都到公館來謁見請安。恭王一則是累了,再則是行事謹密,一概擋駕,關上房門,好好睡了一覺,直到上了燈才起身。

等洗過臉,正坐著喝茶,他那從京裏帶來的聽差蘇祿來稟報:「七爺剛才來過。聽說王爺還睡著,不叫驚動。留下話,等著王爺去吃飯。我跟七爺回:王爺一宵沒有睡,實在乏得可以,怕的要謝謝了。七爺說:那就把菜送了來。」

「嗯。」恭王很滿意地,「這樣辦很好!」

「菜剛送了來,是一桌燕菜。請示:怎麼吃?」

恭王吩咐酌留四樣清淡些的小碗菜,其餘的大碗菜,包括主菜燕窩在內,都轉送給隨員享用,又說:「拿我的片子,去請曹老爺來喝酒。」

曹毓瑛也正在打算著,夜謁恭王。自然不宜於公服拜見,就身上所穿的一件白布孝袍,加上一件黑布「臥龍袋」,不戴帽子,也未坐車,步行著悄悄來到恭王行館,從側門進入,逕到上房。

恭王特別假以詞色,出屋站在階沿上等,曹毓瑛搶步上前,先請了安,還要跪下磕頭,他親自扶住了,挽著手一起進屋,在書齋中談了些路上的情形,蘇祿來請入席。

「菜不見得中吃,有好酒!」恭王吩咐:「取一瓶「白蘭地」來!」

「是洋大人送的酒?」蘇祿怕弄錯了,特為問一句。

「是啊!看仔細了,要我做了記號在上面的那一瓶。」

蘇祿把白蘭地取了來,曹毓瑛認不得那是甚麼酒,於是正在主持洋務的恭王,為曹毓瑛解釋,這瓶酒有五十年陳了,還是法國皇帝拿破崙「御駕親征」俄羅斯那年釀造的。又指著「1812」的洋字給客人看,自然,曹毓瑛認不得。

等把那琥珀色的液體,倒在成化官窯的青花酒鍾裏,曹毓瑛淺淺嘗了一口,果然醇冽非凡,為平生所初見。但美酒當前,卻不敢多飲,怕酒意濃了,談到正事,思考不免欠冷靜周密。

於是略飲數杯,便即罷手,恭王也不多勸,吃了飯,延入書齋,摒退僕從,密商大計。

「我竟小看了『西邊』。」恭王感嘆著說,「差一點下不得台。」

這話在曹毓瑛不算意外,也算意外。西太后聽政不過十幾天,已頗有能幹的名聲,但居然會讓恭王「差一點下不得台」,這不能不說是意外之事。

「那八位對西邊的觀感如何?」恭王又問。

曹毓瑛想了想答道:「一言以蔽之,精明二字。怡、鄭兩王,頗有畏憚之意。」

恭王搖搖頭:「她的厲害,不在精明上面,在假裝不懂,裝傻賣呆。」

「噢──。」曹毓瑛很注意地,「王爺這又是深一層的看法了。必有所本?」

「是啊!」恭王一面回憶著,一面慢條斯理地說:「西邊很『熱』,要逼我獻議垂簾,我當然不能那麼冒昧。西邊看看沒有辦法,說是要讓我回軍機,這是進一步逼我。厲害得很!」

「那麼,王爺當時怎麼說呢?」

「我當然辭謝了。」恭王又說,「我答應兩宮,好好籌劃一條路出來。你有甚麼高見?」

曹毓瑛握著手,思索久久,說出一句恭王想不到的話來:

「其實,西邊的主意,也未嘗不可行。」

「怎麼呢?」恭王愕然。

「王爺一回去,自然是樞機領袖。軍機制度,由來已久,大政所出,天下咸知。贊襄政務的,亦不得不僭竊軍機處的名義。王爺一去,正好收回大權,雖不能凌駕而上之,分庭抗禮,也佔著不可動搖的地步。」曹毓瑛一口氣說到這裏,略停一停,看恭王一時無話,便又說道:「至於穆、杜、匡、焦諸位,眼前不能不依附那『三位』,但此是王爺不在軍機的情形,王爺一回軍機,正管著他們,不能不聽王爺的。」

「倘或不聽呢?」

「好辦得很!免了他們的軍機。顧命大臣的名義,是先帝所授,一時免不掉,軍機大臣的進退,權在今上,有何不可免?」

「嗯,嗯!」恭王點點頭,似乎意動了,「你的見解很新,也很深。不過……。」

「王爺如果沒有更好的打算,不妨就照此而行。當斷不斷,反受其害。」

「這……」是極難決斷的事,恭王躊躇著說,「我怕弄得短兵相接,兩敗俱傷。」

曹毓瑛默然。他有所意會了,恭王自覺身分貴重,要保持雍容莊嚴的姿態,不肯與慓悍的肅順,白刃肉搏。

「我想,一切總得回了城再說,咱們現在就談回城以後的做法吧!」

「是!」曹毓瑛謙恭地答應一聲,端起茶碗,卻欲飲不飲,定神沉思,未想別人,先想自己。他在軍機處的資格,已經跟軍機大臣沒有甚麼分別,但究竟不是軍機大臣。焦祐瀛的職位原來應該是他的,由於他的堅辭,焦大麻子才得「飛上枝頭作鳳凰」。當初堅辭超擢的原因,就是表示對恭王效忠,他一直相信恭王會重回軍機,要到那一天,他才能真正被重用,也才能真正發揮自己的才具。

想不到在大行皇帝生前,恭王不能達成心願,而眼前卻意外地有了回軍機的機會。誠然,贊襄政務與軍機大臣已無分別,顧命八臣結成一體,恭王縱為軍機領袖,不能改變以一敵八這個不利的形勢。但是,恭王決不是所謂「孤掌難鳴」,軍機大臣也好,贊襄政務大臣也好,都必須假手軍機章京,才得推行政務,否則號令不出國門,肅順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另找一班能幹的司員,來組成兩班軍機章京。這樣,恭王就不必怕他們了!曹毓瑛自信有恭王出面,加上他在軍機章京中的資望、才能和影響力,可以逐漸設法把受顧命的贊襄政務大臣,弄成一個有名無實的虛銜,大權復歸於軍機處這個正軌上。當然,這要經過一番極嚴重的衝突,恭王不願披掛上陣,親臨前敵,那真是件無可奈何之事。

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氣短心灰,便即說道:「既然重心移到京裏,我想求王爺設法,等這一次換班回京,讓我不必再回熱河來了。」

「這話是怎麼說?」恭王很詫異地看著他,「你彷彿不願在這兒待似的?」

「是。」曹毓瑛很坦白地承認。

「為甚麼呢?」

「王爺可以想得到,我是他們的眼中釘,處境極難。」

「我知道,我知道!」恭王站起來,走了兩步,想了一會,拍拍他的肩,帶些歉意地說,「你受了許多窩囊氣,我全明白。看在我的面上,暫且忍耐。」

這樣的撫慰,曹毓瑛不能不感激,慌忙起身,垂手答道:

「王爺言重了!」

「此時人心苦悶,不獨你我。一等回了京,」恭王停了一下說:「局面一定會大大不同。也不過一兩個月的工夫,你無論如何要多費點心。」

聽恭王的語氣,他要跟肅順好好鬥一鬥,已是毫無疑問的事,只不過把鬥的地點,挑在京城而已。照這樣看來,目前的工作,就是為京城一鬥先作鋪排,培養聲勢。同時,恭王與兩宮的利害是一致的,如不願由重回軍機,逐步收權,那就唯有推倒先帝遺命,盡翻大局,重起爐灶。而這樣的做法,只有垂簾之議,成為事實,因此要為兩宮的未來作打算,與培養恭王的聲勢,同是一件急須著手的大事。

於是,曹毓瑛把思緒整理了一下,提出建議。

「王爺!」他說,「愚見以為目前必不可少者有兩事,一是試探垂簾,一是陳兵示威。」

「嗯。」恭王極注意地聽著,「你說下去!」

曹毓瑛的試探垂簾的構想,與不久以前朱學勤向文祥與寶鋆的建議是一貫相承的,而陳兵示威,則是朱學勤上次熱河之行,在回京前夕話別時就已商定了的策略,恭王對這兩點,早就表示了不反對的態度,目前所想知道的是利害的精確分析和進行的步驟,好作最後的決定。曹毓瑛瞭解到這一層,所以摒棄高論,只談實際。

「本朝特重顧命,其來有自。開國之初,皇基未固,簡用親貴,輔助幼主,此是承太祖四貝勒合議大政的遺意,永與定鼎中原,有大功勳的王公大臣,合治天下。原有羈縻的作用在內,未足為法。」

這開頭的一段話,就使恭王動容了!兩百年前,諸王並立,四大貝勒共理大政,太祖崩逝,由於代善擁立,太宗始得獨掌大權。復由於多爾袞以與孝莊太后從小同在深宮,青梅竹馬的情誼,因而可以取帝位而不取,扶立孝莊親生的幼主,自此確定了帝系。這一段大清朝的開國史實,包含了無數恩怨血淚,詭譎神秘,甚至還有「太后下嫁」的傳說,自乾隆以來,刪改實錄,諱莫如深,連恭王也不甚了了,於今讓曹毓瑛隱約揭破,頓有領悟。自然,「未足為法」之類的話,是太大膽了,如果是在雍正、乾隆朝,說這些話,就有掉腦袋的可能。唯有密室之內,恭王之前,曹毓瑛才敢這樣毫無顧忌。

看到恭王的臉色,曹毓瑛知道自己的話已經發生效用了,於是進一步申論:「女主垂簾,無代無之,為利為害,關鍵不在女主,在於執政的重臣。」

「嗯,嗯!」恭王大為點頭,因為首先想起漢初呂后臨朝,雖然大殺諸劉,而元老舊臣,先後為相,國政並未敗壞,並且到了最後,依然是劉氏子弟得元老重臣之助,收復漢家天下。以呂后的陰忍殘狠,尚且如此,他不相信西太后會比呂后還厲害。

「從古以來,垂簾的美談,首稱宣仁,及至宣仁崩逝,元祐正人,相繼被黜,於是奸邪復起,朝政日壞。」說到這裏,曹毓瑛突然停了下來,看著恭王問道:「王爺,這又表明了一些甚麼道理?」

恭王笑道:「你別考我了!就乾脆說吧,我急著聽下文。」

「這還是表明了那句話,關鍵不在女主,在於執政。女主賢與不賢,皆是一時,不過,」曹毓瑛陡然一轉,「元祐正人,得被重用,究竟是女主之賢。這又有些關係了。」

一波之折,搖曳生姿,說到最後,恭王十分明白曹毓瑛的意思了:不必以垂簾不符祖制,或者女主臨朝,大權在手,將來會難控制而有所顧忌,兩宮垂簾,不過是一塊重登政壇的踏腳石,將來的做法,全在恭王自己!

「受教了!」恭王很謙遜地說,在這一刻,他才真正下了決心。

就這時候,蘇祿遠遠地高喊一聲:「七王爺到!」

醇王來了。恭王向曹毓瑛使了個眼色,然後向外看去。

廊上一盞白紗燈,引著醇王,匆匆而來。曹毓瑛對醇王,反不像對恭王那樣比較隨便,趕緊出室,肅立一旁,等他上了台階,搶步上前,垂手請安,同時口稱:「七王爺好!」

低著頭在走的醇王,聽得聲音,方才發現,他似乎沒有想到曹毓瑛也會在此,楞了一下,點點頭說:「喔!琢如,你也在這兒。」

「老七!」恭王在裏面喊了,「你何必還費事,弄那麼一桌燕菜?」

滿洲貴族,特別講究禮節,醇王顧不得與曹毓瑛寒暄,疾趨入室,向恭王請了安站著回話,說了許多恭敬中顯得親切的客套,似乎不像同胞手足相見。一直等恭王說到第三遍「坐著,坐著」,他才坐了下來。

曹毓瑛坐在兩王對面,聽他們談話。醇王把在京的親屬,一個個都問到,恭王也不憚其煩地一一回答。這在旗人成了習慣,曹毓瑛卻聽不進去,閒得無聊,正好把他們弟兄對比著細細打量,這同父異母的兩弟兄,相差八歲,但看來就像相差十八歲,倒不是恭王顯得像中年,而是醇王太稚氣了。他生得濁氣,眼睛鼻子都擠在一起,撅著厚厚的嘴唇,老像受了甚麼委屈似地,不管怎麼樣放寬了尺寸來看,總覺得缺少那股華貴軒昂之氣,不似個龍種。

「六哥,」醇王忽然激動了,「你這一趟來,說甚麼也得辦個起落出來。那肅六,簡直叫人瞧不下去!」

恭王一聽他那麼大的聲音,先就皺了眉,將手一擺,把個頭扭了過去,眼角卻掃著曹毓瑛。

於是曹毓瑛府身向前,輕輕叫了聲:「七王爺!」等醇王回過臉來,他微微搖手示意,又輕輕說了句:「隔牆有耳!」

醇王帶些惶恐地亂點著頭,這時恭王才轉臉來看他,臉上是冷漠的平靜,卻特能顯出他那不怒而威的神態,做兄弟的,不由得存著憚意地低下頭去。

「你今年二十二,分府成親,當差也不止當了一年了,怎麼還是這麼沉不住氣?別說擔當大事,有大事可也不敢告訴你啊!」

恭王的語氣,異常緩和,就像聊閒天的聲音,但話中教訓得很厲害。當著外客在,醇王脹紅了臉,十分難堪,曹毓瑛自然不能坐視,思量著替他解圍,卻忽然得了個靈感,不知不覺間,就把醇王置之腦後了。

這時恭王又提起惇王,醇王看著曹毓瑛遲疑未答。於是,他非常知趣地站起來告辭,主人並未再留,卻交換了一個眼色,彼此默契,到明天再談。

等曹毓瑛一走,弟兄間講話就不用顧忌了,恭王很直率地問:「我在京裏聽說,五哥指我要造反。可有這話?」

兩個都是胞兄,醇王很難答覆,想了半天才說:「何必還問呢?五哥是怎個脾氣,你還不明白?」

恭王果然笑笑不問了,只說:「找個甚麼時候,你跟他婉轉地說一說,自己都弄不清的事,最好別談。」

「我跟他說過。」醇王噘起嘴唇,也是對他五哥大表不滿的神情,「我說,咱們得連成一條心,對付肅順,自己親弟兄,怎麼反倒拆台呢?他說,大夥兒都是這麼說,叫我有甚麼辦法?簡直是不可理喻。」

「他是糊塗人,你可不糊塗。」恭王停了一下又說,「你記住,在這兒隨他們怎麼說去,你不用跟他們動真的。反正回了城,好歹總得見真章兒!」

「回了城,」醇王極興奮地問道:「六哥,你預備怎麼辦?」

「這會兒還沒有准稿子。走著瞧吧!」

這話讓醇王覺得委屈。他自覺已頗能有所作為了,而這位六哥,還是把他歸入老八、老九一堆,當做一個孩子,甚麼要緊話也不肯說。

自然,看他臉上的表情,恭王便已知道他心裏的話。「你別忙!」他安慰他說,「我知道你是我一個好幫手,可是我實在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做?等我想妥當了,少不了有你賣力氣的時候。」

幾句話,立該又把醇王說得滿懷興奮。打倒了肅順,當然是六哥當權,那時候就決不會光幹這個擺樣子的「御前大臣」了!他才疏而志大,一直在想整頓八旗親軍,練成勁旅,縱然不能步武創業的祖宗,鐵騎所至,縱橫無敵,至少也要旗幟鮮明,器械精良,擺出來滿是士飽馬騰,顯得極精神的樣子;才能把「到營要少、僱替要早、見賊要跑」的壞名譽洗刷掉。

他在想著未來,做哥哥的卻在想著過去,「我實在想不明白!」恭王困惑而傷心地,「先帝何以始終不願意跟我見面,臨終也沒有一句話交代!」

「那都是肅六一手遮天!」醇王憤憤地說,「病重的那幾天,老五太爺帶著五哥和我,特為去問安,說不上兩句話,就讓肅六使個花招,給攆出來了。」接著,他把大行皇帝崩逝之前的情形,細細說了給恭王聽。

「唉!」痛心的恭王,唯有付之浩歎。

「大行皇帝對不起咱們,咱們可不能對不起大行皇帝。得把阿瑪遺下來的基業,好好保住。」

「就是這話了。」恭王頗為嘉許,「咱們弟兄都存此心,大清的天下,一定能保得住。」

看來是泛泛的話,其實含意甚深──指肅順、也指洪楊;醇王倒是好好地體味了一會,把他的話緊緊記住了。

「六哥請安置吧!」醇王站起來請了個安,「我跟你告辭。」

「好,我還有幾天耽擱,再談吧!」恭王把他送到廊沿,又低聲說道:「以後,有甚麼事,我會讓曹琢如告訴你。宮裏有甚麼話傳出來,你也告訴琢如好了。」

恭王的想法,與曹毓瑛的「靈感」不謀而合,曹毓瑛也已想到,從醇王身上,可以建立一條穩妥的交通宮禁的秘密通路。

醇王福晉是西太后的胞妹,出入宮禁,無足為奇,而作為近支親貴的醇王,在一般人心目中是個不容易想得起來的、無關重輕的人物,所以由這條線來傳達秘密消息,十分可靠。歷來宮廷中有大變局,成敗關鍵,往往繫於一個「密」字,現在自然而然有此一條路線,真是天意安排,成功可必!

興奮的曹毓瑛,由這個發現,細心推求,他認為恭王根本不必再進宮當面回奏,御前召對,摒人密議,一上去就是個把時辰,任何人都會有所猜疑,何況是虎視眈眈的肅順?所以能有辦法避開猜嫌,又何樂不為?

不但恭王非萬不得已不必進宮,就是自己,非萬不得已亦不必與恭王見面。一想到此,他改變了主意,原來準備第二天再找機會,繼續他與恭王因醇王不速而至打斷了的談話,現在不妨以筆代舌,作未竟之談。

於是,他剔亮了燈,拈一張在京裏琉璃廠紙鋪特製的仿薛濤箋,握筆在手,稍稍思索了一下,揮毫如飛,頃刻間就寫完了一張信箋,立刻又取一張,接著寫下去,一口氣寫了七張才擱筆。

這七張信中,沒有一句套語,看來是個極其切實的「條陳」,首先就說了所以「函陳」的原因,然後建議恭王要「示人以無為」,梓宮不妨多叩謁,太后卻要少見面,同時透過醇王夫婦的關係,向兩宮太后申明贊成垂簾,但不能操之過急的苦衷。

至於試探垂簾,朱學勤所設計的發動清議,需要加緊進行,下一步就看肅順他們的反應而定,他們如果是無可無不可,則只要有個御史,上一道奏摺,正式提出垂簾的建議,原摺發交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妥議具奏,則水到渠成,當然最好,但多半不會有這樣順理成章的好事,那就得陳兵示威了。

對於這一點,曹毓瑛不肯多寫。他心目中原有個勝保,可是勝保桀驁不馴,令人不能沒有戒心。所以到底是調怎樣一支兵來鎮懾肅順,他覺得最好由恭王自己來決定,而且,籠絡勝保的工作,文祥和朱學勤已經在做了,也不必再多費筆墨。

信中沒有收信人和發信人的名款,最後只寫上「兩渾」二字,又加上一句:「閱訖付火。」然後開了信封:「鑒園主人親啟」,這是恭王的別號。

在未曾封緘以前,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慢慢踱到窗前,望著熹微的曙色,通前徹後地考慮了一番,忽然覺得世事如棋,翻覆甚易,這裏通宵不寐在計算肅順,也許那面肅順、杜翰他們,也正是如此在計算恭王,有此警惕,越發謹慎,便在信上特加一筆,勸恭王早日回京,好鬆弛對方的戒備。

一切妥貼,差不多也就到了每日應該入宮的時刻,稍稍假寐,便即漱洗早食,套車到軍機處。同事比他到得早的還有,就是那最近正在拚命巴結上進的鄭錫瀛。

曹毓瑛是個深沉有涵養的人,這十幾天來,鄭錫瀛飛揚浮躁,而他的態度,依舊保持著同事間應有的禮貌。但這天一早相見,鄭錫瀛卻又一變往日的妄自尊大,滿面含笑地招呼過了,跟著走了進來,顯然的,這是有話要說。

「琢翁!」等他剛一坐下來,鄭錫瀛便湊在他身邊,低聲說道:「昨兒我聽怡王在說,今晚上請恭王,陪客有你。」

「喔,」曹毓瑛心想,這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事,何必擺出如此鄭重的姿態?真個可笑!心裏有此一念,便有意裝得吃驚的神氣,「啊!怎麼挑我來作陪呢?還有甚麼人?」

「有他們『八位』,還有幾位王爺。」

「不是說那些貴人。我是說咱們這裏的同事。」曹毓瑛緊接著又加了一句,「當然有你囉!」

「沒有,沒有。除琢翁以外,別無他人。」

「這,這……,」曹毓瑛把身子往後一仰,靠在椅背上作個廢然的神態,「這我倒不便去了。」

「何以呢?」

「讓別人看著,彷彿我拚命在巴結似地。」

話中有刺,鄭錫瀛聽著不是味,強笑道:「那也談不到甚麼巴結不巴結,做此官、行此禮,『堂上』看得起咱們,咱們還能端架子嗎?」

「對,對!」說著,他把公事移了移,表示不想談下去了。

鄭錫瀛自覺沒趣,逡巡離去。曹毓瑛隨即也把這件事丟開。等軍機大臣到齊,發下前一天進呈的奏摺,檢點一遍,或者是例行公事,或者是交部核議,並無立刻要辦的急件,「上頭」也不曾「叫起」,這是十分清閒的一天,便在心裏盤算,如何把那封信秘密送給恭王?

一個念頭還未轉完,有個侍應奔走的「蘇拉」,到他面前躬身說道:「怡王爺請!」

到了對面屋子,只有怡、鄭兩位在,請過了安,照「坐聽立回」的規矩,在下首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怡王先吩咐了幾件公事,然後說道:「琢如!今兒晚上請恭王吃個便飯,奉屈作陪。國喪不宴客,我就不下帖子了。你早些個來,大家聊聊。」

「是,」曹毓瑛站起身答道:「我早早到府裏伺候。」說著,退後兩步,正要請安退出,怡王又把他喊住了。

「請等一下,」他問:「王少鶴是怎麼回事?彷彿挺不痛快似的。」

王少鶴就是王拯,在軍機章京中,資格也很老了,但他志不在此,希望外放,這一次學政掣簽,沒有掣著,已是大為失望,後來又聽說籤筒中根本沒有他的名字,連個候選的機會都不給,便十分生氣,告病假要回京城。這段經過,曹毓瑛是完全知道的,如果照實回答,必定招致上官的反感,不能不替他遮掩一番。

「沒有怎麼不痛快。他身子不好,精神差了,看上去像是不大愛理人。」曹毓瑛又說:「請王爺賞了他的假吧!」

「給假可以,不必回京。就在這裏養病好了,反正迴鑾也快了。」

聽語氣,怡王對王拯的「誤會」是消釋了,曹毓瑛欣然答應。回到自己屋裏,隨即寫了封信,通知王拯,不必上班,在寓養病。接著又把怡王交代的幾件公事,分派了下去。由於這一陣耽擱,便把要送信給恭王這件事,暫時拋開,直到交班那一刻才想了起來。

他在想,這封信最好由醇王轉交,但自己又不便去拜訪醇王,得要另外託個人。正好這時候許庚身來商量班務,毫不費力地就找到了最妥當的人。許庚身也是可共機密的人,而且醇王與他投緣,常有往還,請他去投這封信,絲毫不著痕跡。

於是,等屋中無人時,他低聲說道:「星叔!我有事奉託,有封信請順道面遞樸庵。」

「樸庵」是誰?許庚身楞住了。剛要發問,見到曹毓瑛的那封信上寫著「鑒園主人」,才恍然大悟,是指醇王。他們平時背後談到王公親貴,很少直稱他們的別號,所以一時想不起來,而曹毓瑛此時對兩王不稱爵名,但稱別號,又可知那是要避人耳目的密札,於是點點頭說:「我知道了,是請樸庵轉遞。」

「對了!」曹毓瑛又說,「函中所敘,此時無暇奉告。一半天到我那裏來細談吧。」

「好。」許庚身取只空白封套,把那封信裝在裏面,拿在手中,揚長而去。

等退值回家,也不過剛剛才換了衣服,許庚身已派人送了信來,寥寥數語:「委事妥辦,前途允即親遞。度此時已達覽矣。」

曹毓瑛看了這封短簡,知道醇王已能瞭解到他給恭王的那封信,十分重要,這條秘密路線,再加上一個許庚身,可以說是嚴絲密縫,異常完美,他覺得非常欣快。睡了個午覺,早早到了怡王那裏,匡源和焦祐瀛已比他到得更早,這兩位贊襄政務的軍機大臣,最近春風得意,做官做得極其起勁,見了曹毓瑛,雖然也照樣親熱得很,但不免時有得色流露,令人難堪,曹毓瑛懶於應對,卻又不能不盡自己的禮節,相當乏味。幸好,客人紛紛來到,匡源和焦祐瀛忙著去應酬別人,算是放過了他。

上燈時分,主客恭王到了,一一寒暄,最後來在曹毓瑛面前。他特別注意恭王的眼色,卻是甚麼表示也沒有。等到換了便衣,隨意閒談時,恭王捧著水煙袋,取了根紙煤兒,親自在燭火上引燃,同時眼風掃過來,恰好與他視線碰個正著。

曹毓瑛心裏明白,恭王已經看到了他的信,並且已照他的要求,「閱後付火」了。這下,他才大大地放了心,那封信如果輾轉落入肅順手中,不但大事難成,而且可能興起大獄,第一個倒霉的就是自己。

以後一連三四天,恭王忙於酬酢,兩宮也未召見,但宮中傳出來的消息,說醇王福晉曾進宮請安,這又顯然表示恭王接納了密札中的建議,曹毓瑛大為興奮。

當然,興奮只是在心裏,表面上的形跡,依然處處謹慎,他沒有再見過恭王,也未曾再寫信,有話都透過醇王轉達。因為如此,與許庚身的來往卻更密切了,好在原來就是感情甚深的同事,無論於公於私,這密切的交往都是無足為奇,不容易引人注目的。

對曹毓瑛來說,許庚身自然不僅止於替他代言,在整個計劃中,他也還提出了許多意見,特別是在為恭王爭取支持這一點上面,他的看法,比較深遠,而且實在,同時因為他與醇王的關係,所以近支親貴的態度,他也比曹毓瑛瞭解得多。

除此以外,許庚身還有一項他人所不及的長處,軍事方面的進展情況,他最清楚,因為指授方略的諭旨,一直是他主辦。肅順能得大行皇帝的信任重用,以及頗能取得清議的好評,就在於他能破除滿漢成見,用人唯才,不拘常例來全力維護曾、左、胡及湘軍,所以湘軍打得好,勢必歸美肅順,增加了他的聲望。而這一方面的估量,只有許庚身最有資格。

「近來安徽打得很好,安慶指日可下。凡有捷報,無不為『宮燈』壯聲勢。」許庚身提出警告:「新錢一行,物價必回,那時清議所播,天下只知有肅某,可就難制了。」

「是的。」曹毓瑛很深沉地說,「我輩不可輕敵!當然,事宜速舉,各方面都要加緊進行才行。」

「聽說恭王快回去了?」

「也聽說了,大約在初七八。」

「迴鑾呢?」

「總在下個月。一說初三、一說十三、一說二十三。要看橋道工程而定。」曹毓瑛接著又說,「見著醇王,提醒他催一催,上頭總還要跟恭王見一兩次面,務必要在他回京以前,把迴鑾的日子定下來。」

「我以為恭王在這裏有一件事好辦,而且一定要辦。惇王不是對他有誤會嗎為何不在此設法消除?」

「對!『兄弟休戚相關,則外侮何由而入?』」曹毓瑛大為稱賞,「將來垂簾之說,交王大臣會議,以惇王的身分,發言的份量甚重,此是一;要讓元老重臣站在一條線上,當然要從自己昆季先團結起,此是二。不過,這又不是甚麼好說和的事,最好能使個甚麼手段,內則讓惇王心感恭王,外則亦人以兄弟間本無猜嫌,那才是高招。」

「我倒有一招,頗能表示恭王尊重兄長。」許庚身答道,「恭理喪儀大臣不是沒有惇王嗎?讓恭王面奏,加派惇王,你看如何?」

「好極了!修好於無形之中,惇王再糊塗,不能不知道人家顧他的面子,自然他也要顧人家的面子,不會再信口開河,亂說一氣了。」

商定了這些步驟,跟醇王一說,他第一個便表示嘉許。也正巧,就在第二天,兩宮召見近支親貴,賜茶賞飯,以一種家宴的格局,讓皇帝和大格格親近這些叔叔,同時暗地裏安排著還要跟恭王作一次談話。

敘過親情,再談國事,大格格叫保母帶走,皇帝磨著兩個小叔叔──鍾王弈詒、孚王弈譓在後院鬥蟋蟀,殿裏只有兩宮太后和惇王、恭王、醇王。三王都在西面依序賜了座位。

依然是東太后首先發言,她看著恭王問道:「六爺那天回去啊?」

恭王站起來答道:「臣……」

剛說了一個字,東太后便揮著手說:「坐著吧!這兒沒有外人,咱們敘家常禮。坐,坐!」

「是!」恭王又說了句:「臣從命。」方才坐下,接著回答東太后所問:「臣打算初七就回去。京裏事情也多,得好好兒安排一下。」

他一面說,一面看了看西太后,她的反應也很快,隨即接口:「對了!京裏全靠你,多費心吧!」

「臣一定盡心費力。」恭王很肯定地說,「一回了城,一切都在臣身上。」

兩宮太后對看了一眼,微微點一點頭,有所默喻了。

「不過,回城的日子,總得請兩位皇太后,早早定了下來,臣一回去馬上就好預備。」

「欽天監挑了三個日子。」西太后說,「我們姊妹的意思,最好是在九月初三。昨天問肅順,他說蹕路要走『大槓』,有幾座橋,非修好了不可,最快也得五十天以後。看來只能定在九月二十三。」

「二十三就二十三。」惇王說道:「請兩位皇太后早下『明發』,省得再變卦。」

這倒是他難得有精明的時候,恭王立即附和:「惇王所奏甚是,請兩位皇太后嘉納。」

「嗯。好!」西太后看著東太后說,「咱們明兒就告訴他們寫旨。」

於是恭王乘機說道:「奉迎梓宮回京的日子一定,大大小小,該辦的事兒都得趕緊動手,只怕辦事的人還不夠,是不是可以添派惇王為恭理喪儀大臣,請兩位皇太后聖裁。」

「自然可以呀!也該這麼辦。」東太后很快地說,「當時看名單,我就納悶兒,心裏說:怎麼沒有五爺的名字呢?妹妹,」她以徵詢的語氣,轉臉又說,「我看,咱們把五爺的名字添上吧!」

「噯,就這麼說了!」

惇王似乎一下子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於是醇王低聲提醒他說:「五哥,謝恩!」

「是,是!」惇王慌忙站起來,擄一擄馬蹄袖,搶上一步,垂著手請了個極漂亮的安,口稱:「臣奕誴磕謝──。」

「行了,行了!」東太后隨即攔阻,「不用磕頭了!」

惇王到底還是磕了個頭,這禮數恭謹,也是正道,但轉過身來,卻又向恭王兜頭一揖,那就弄得大家都詫異了。

恭王忙不迭地避開:「五哥,你這,這是怎麼說?」

「老六!多蒙保薦,承情之至。」惇王有些激動地說:「咱們倆是親弟兄,你可別聽外人的閒話。」

恭王不免覺得尷尬,正不知如何回答時,西太后卻開了口:「五爺倒真是有甚麼說甚麼的爽快人。」

兩宮皇太后一起都笑了。他們兄弟間的誤會,也就由於這兩位太后的一笑而解。

「喔!」西太后又說,「還有個日子,你們哥兒三倒看看,合適不合適?」

等雙喜捧來一個黃匣,打開來,裏面是一張紅紙,遞到惇王手裏一看,才知道是欽天監挑的,新主登基的日期,第一行寫著「十月初九甲子卯時,大吉。」再以下兩個,都挑在十一月裏,自然也都是大吉。

惇王再一次表現了他的難得的機警,脫口說道:「甲子日就好。臣看不用挑了,就用第一個。」

傳到恭王手裏,一看就明白,欽天監不是已為甚麼人所授意,便是有意巴結,西太后的生日是十月初十,頭一天親生兒子登基,第二天就是聖母皇太后的萬壽,做一個女人,還有比這更得意的事嗎?

心裏這麼想,口頭卻不置可否,順手把紅紙遞了給醇王,他看了一下也說:「登極大典以早行為宜。何況十月初九又是大吉的日子!」

等紅紙由雙喜遞回到西太后手裏,她心裏自然高興,但恭王沒有說話,究嫌美中不足,便直接問道:「六爺,你看怎麼著?」

恭王早知有此一問,從容答道:「臣在盤算著京裏的情形,看來得及來不及?九月二十三啟駕,總得十月初才能到京,初九行禮,日子是侷促了一點兒,不過趕在聖母皇太后萬壽之前,辦了這件大事也很好。臣回京以後,告訴他們趕緊預備就是了。」

西太后心想,恭王確是很厲害,大事不糊塗,小事也精明。於是欣然答一聲:「好!」轉臉又說,「那就這麼定規了吧?」

「就這麼定規了。」東太后點點頭,「讓六爺多費心吧!」

能談的大事,差不多都談到了,也都有了結果,接下來又敘家常,西太后特別提到恭王的女兒,說是「怪想念的」。這倒不是籠絡他的話,她確是很喜愛恭王的女兒,自然,這也因為她自己未曾生女,而且到以後兩三年,知道不會再承恩懷孕的緣故。

等辭了出來,恭王立刻就得到報告,說肅順這一班人,對於三王奉召進宮,談些甚麼,極其注意。為了消除對方的戒心,他特意去訪肅順,表面說是辭行,實際上是要把與兩宮所談的一切告訴他。這些原都是細節,肅順即使不聽他自己說,也可以從別的地方打聽到消息,但恭王所表現的態度,卻是讓他如同吃了顆「定心丸」。因此,為了「報答」,他也把遺詔的草稿拿出來與恭王斟酌,更定數字,無關緊要,彼此也可以說是「盡歡而散」了。

到了八月初七頒遺詔,這天的干支是癸亥,與登極的甲子,恰好為一終一起。到了這一日,卯刻時分開始,就有文武百官,紛紛進宮,恭王到得比較晚,他在行館接待話別的賓客,一等頒了遺詔,隨即動身回京。

頒遺詔的地點,在行宮德匯門內的勤政殿前。這是大行皇帝最後的一道諭旨,所以禮節甚為隆重。辰初之刻,王公親貴,文武大臣,都已按照爵位品級,排班等候,然後皇帝出臨,站在勤政殿簷下預先設置的黃案前面,東立西向,等贊襄政務大臣怡親王載垣,把遺詔捧到,皇帝跪接,陳置在黃案上,行三叩首禮。接著,載垣也行了同樣的大禮,再把遺詔請下來,由御用的中道捧了出去,直到德匯門外,禮部堂官三拜跪受,送交軍機處,轉發內閣,頒行天下。

恭親王隨眾行了禮,又到澹泊敬誠殿,大行皇帝靈前去辭行,奠酒舉哀,默默禱告了好些時候,方始帶著一雙紅眼圈回到軍機直廬,換上行裝,少不得還有一番周旋,贊襄政務的八大臣,因為前一天傳旨,頒了遺詔以後,就要召見,所以都只送到宮門口。

護衛儀從,浩浩蕩蕩地到了承德府,時已近午,照例由首縣朝陽縣辦差,借了當地富戶的一座花園,備下魚翅席為恭王「打尖」。惇王和醇王,還有一些交情較深的大官員,都在這裏等著替他送行。

飯前休息的時候,恰好有個機會,能讓醇王與他單獨相處,弟兄間又說了幾句私話。醇王得到消息,說載垣等人,已決定奏保他補正黃旗漢軍都統。他一向希望率領禁軍,現在得了個實缺,雖然這差使掌理正黃旗漢軍的旗務,民政的性質多於軍事,也夠使他興奮的了。

做哥哥的自然要勉勵他,「這很好!」恭王說道:「都統是一旗之長,不比內大臣、御前大臣是閒差使。你好好兒學一學,將來才擔當得起大事。」

「是。」醇王又說,「他們還要捧義二叔,讓他『佩帶領侍衛內大臣的印鑰』。」

醇王所說的義二叔是豫親王義道,留在京城。何以讓他來擔負御前禁衛首腦的這個差使,是表示籠絡呢,還是佈置在京城,另有作用?恭王不能不注意。但一時也無法判斷,只由此想到一句話:「你在這兒多留點兒心。別以為自己已是近支親貴,老把個架子端著,你年紀還輕,該跟人請教的地方很多。態度要誠懇,語言要謙和。可也別多事,招人厭!」

「我知道。」醇王確是知道,話中是要他做些聯絡人心的工作。

「好了。一時我也說不盡那麼多,反正你隨時留意就是了。」

說了這話,有人來催請入席,吃在飯,恭王略坐一坐,道謝啟程。承德府城,又有一批人在等著送行,不免又要下車應酬一番。等上車走了不久,一騎快馬,疾馳而來,遞到一封密札,是曹毓瑛派人送來的。

拆開一看,是傳達一個消息,說勝保、譚廷襄具摺請皇太后聖躬懿安,並在縞素期內呈遞黃摺,贊襄政務大臣認為有違體制,預備奏請議處。

「發動了!」恭王自語著,下令兼程趕回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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