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中本经,标题云:“佛说四十二章经后汉迦叶摩腾同竺法兰译。”《高僧传》云:“汉地见存诸经,唯此为始。”此语盖二千年来佛徒所公认。摩腾之姓,或作竺,或作摄,或作迦叶;此经或云摩腾译,或云法兰译,或云腾、兰同译;两人籍贯,或云月支,或云天竺。此皆枝末异说,未有从根本上致疑于其伪者。如吾前文所考证,汉明求法,既羌无故实,腾、兰二人,皆子虚乌有,则此经托命之点,已根本动摇。然则此经果何时代何人所作乎?此问题向佛典目录学中求之,或可解答一二也。
隋费长房《历代三宝记》(省称《长房录》)本经条下云:
“旧录云:‘本是外国经抄,元出大部,撮要引俗,似此《孝经》十八章。’……”
此言此经性质最明嘹,盖并非根据梵文原本比照翻译,实撮取群经精要,摹仿此土《孝经》《老子》,别撰成篇。质言之,则乃撰本而非译本也。然则谁实撰之耶?吾以教理及文体衡之,则其撰人应具有下列三条件:(一)在大乘经典输入以后,而其人颇通大乘教理者;(二)深通老庄之学,怀抱调和释道思想者;(三)文学优美者。故其人不能于汉代译家中求之,只能向三国两晋作家中求之。
现存经录最古者,为梁僧祐之《出三藏记集》(省称《祐录》)。《四十二章经》之著录,即始于彼。原注云:
“旧录云‘孝明皇帝四十二章’,安法师所撰录,阙此经。”
安法师者即道安,其所撰录,即所谓《安录》是也(今佚)。此经既不著于《安录》,则可断言为道安所未见。盖《安录》记载极博,虽疑伪之经,犹不阙遗。苟其见之,必当有所论列也。道安与苻坚同时,安既不见此经,则其出固当在东晋之中晚矣。但犹有一事当注意者,《祐录》《长房录》中所引“旧录”,为何人所撰?撰者在道安前抑在其后?若能得其出处,则《四十二章》之时代可以大明,因此又当牵涉及“经录研究”。据长房以后诸书所引,有曹魏朱士行著《汉录》。其书若真,则年代在《安录》前。然以僧祐博极群书,何以于此《汉录》一无征引?《高僧传·道安传》云:“自汉魏迄晋,经来稍多,而传之人,名字弗说,后人追寻,莫测年代。安乃诠品新旧,撰为《经录》。众经有据,实由其功。”
然则安以前并无著经录之人,士行《汉录》之伪托盖不待辩,而此所谓“旧录”者,断非《士行录》,更不待辩。然则道安以后、僧祐以前之经录共有几种耶?据《大唐内典录》所记,有东晋竺道祖《众经录》四部;有东晋支敏度《经论都录》一部、《别录》一部;有萧齐王宗《经录》一部。此所谓“旧录”者,总不能出此三种以外。又考《祐录》《阿述达经》《大六向拜经》两条下引“旧录”,《长房录》所引文全同,而称为《支录》。则凡僧祐所谓“旧录”,殆即支敏度之《经论都录》。若吾所推定不谬,则《四十二章经》之著录实自《支录》始矣。支敏度履历,据《内典录》云:“晋成帝时豫章沙门。”其人盖与道安同时,但安在北,而彼在南。然则此书或即其时南人所伪撰,故敏度见之而道安未见也。敏度又尝将《首楞严》、《维摩诘》两经诸家旧译,汇而抄之,其序见《祐录》中。然则敏度盖有抄经癖,所谓“撮要引俗”者,实其专长。或此经即出敏度手,亦未可知也。
尤有一点应注意者,《长房录》于支谦条下,亦列有《四十二章经》,注云:
摩腾像
摩腾其名意译为大象,中天竺人。擅长礼仪,解大小乘经典,常以游化为己任。昔日有次前往天竺一附庸小国讲《金光明经》时,正值外国军队侵犯国境。摩腾说道:据经上讲,能说此经法,为地神所护,使所居安乐。今将爆发战争,这不是以经法使人民获益的好机会吗?他因此发誓牺牲自己的利益,亲身前往边境劝和,结果使两个国家高兴地避免了战争,他自己也由此名声鹊起。
“第二,出与摩腾译者小异,文义允正,辞句可观,见《别录》。”
此《别录》即支敏度之《众经别录》(其他经录,无以“别”名者),然则度所编集,有两本矣。此经理趣文笔,皆与支谦诸书,系统相近,指为谦作,亦近情理。
要之,此书必为中国人作而非译自印度,作者必为南人而非北人;其年代,最早不过吴,最晚不过东晋,而其与汉明无关系,则可断言也。
今当研究佛教初输入地之问题——向来史家,为汉明求法所束缚,总以佛教先盛于北。谓自康僧会人吴,乃为江南有佛教之始(《高僧传》卷一《康僧会传》)。其北方输入所取途,则西域陆路也。以汉代与月氏、罽宾交通之迹考之,吾固不敢谓此方面之灌输,绝无影响。但举要言之,则佛教之来,非由陆而由海,其最初根据地,不在京洛而在江淮。汉武帝刻意欲从蜀滇通印度,卒归失败,然非久实已由海道通印度而不自知。盖汉代黄支,即《大唐西域记》中西印度境之建志补罗国,时以广东之徐闻、合浦为海行起点,以彼土之已程不为终点,贾船转相送致 2 。自尔以来,天竺大秦贡献,皆遵海道。 3 凡此皆足证明两汉时中印交通皆在海上,其与南方佛教之关系,盖可思也。
楚王英奉佛,固属个人信仰。然其受地方思想之熏染,盖有不可诬者。我国南北思想两系统,在先秦本极著明。北方孔、墨之徒,虽陈义有异同,然其重现世贵实行则一;南方自楚先君鬻熊,相传已有遗书,为后世道家所祖。老庄籍贯,以当时论,固南人也。其治学则尚谈玄,其论道则慕出世。战国末大文学家屈原,其思想之表现于《远游》诸篇者,亦与老庄极相近。盖江淮间学风与中原对峙,由来久矣。西汉初,淮南王刘安受封故楚,与其地学者苏飞、李尚辈讲论,成《淮南鸿烈》解传于今,集道家言之大成焉。然则在全国各地方、各民族中,惟江淮人对于佛教最易感受,对于佛学最易了解,固其所也。中印交通枢纽,本在广东,但其时粤人太蒙昧,未能任此高尚教理之媒介。汉武平南粤后,大迁其人于江淮(《汉书·南越传》)。此后百数十年中,粤、淮间交通当甚盛,故渡海移根之佛教,旋即播莳于楚乡,此事理之最顺者。而楚王英奉佛,即此种历史事实最有力之暗示也。
尤有一事当注意者,《后汉书·陶谦传》称:“丹阳(今镇江)人笮融,在徐州广陵(今扬州)间,大起浮屠寺,上累金盘,下为重楼……作黄金涂像……每浴佛辄多设饮饭,布席于路,其有就食及观者且万余。”融与曹操同时,其人为南人,其所治地为南士,其是佛塔之建造、佛像之雕涂、佛徒之供养,如此奢丽,此虽半由本人之迷信,然以历史家眼光观之,谓其不受社会环境几分之示唆焉,不可得也。
楚王英前后之佛教,度不过极粗浅之迷信谈耳,于后此教宗之建设,不能谓有多关系。其真为佛教理的输入者,不得不首推安世高。世高为译经之第一人,其书传于今者,真伪合计,尚三十余种。其为中国佛教开山之祖,固无待言。旧说皆谓世高译业在洛阳,然按诸《高僧传》本传,则世高在广州、在豫章、在荆州、在丹阳、在会稽,皆有遗迹,淮以北则无有 4 。且为高襄译者,实临淮人严佛调。以吾之武断,竟欲谓高译诸经,皆南方也。倘以上所推测不甚谬,则我国佛教,实先从南方得有根据,乃辗转传播于北方,与旧籍所传者,适得其反矣。 5
据上所述,则佛教实产育于老庄学派最发达之地,思想系统联络之迹,隐然可寻。故永平诏书,襄楷奏议,皆以黄老、浮屠并举,盖当时实认佛教为黄老之支与流裔也。其蔚为大国,则自魏晋以后耳。
然则北方佛教,果以何时始发展耶?吾所揣测,则翻译界第二座明星支娄迦谶,实其滥觞。谶以汉灵帝时至洛阳,各书记载,皆无异说。其襄译者孟福、张莲,皆洛阳人,更足为其译业在北之铁证(看《梁高僧传》本传)。即以翻译文体论,安高略采意译法,其文较华;支谶纯采直译法,其文极朴。读高书,则与老庄学每起联想,觉其易入;读谶书,苦不易索解,但觉其非我所固有。吾于初期两大译家,觇我民族两种气分焉。
北京戒台寺戒坛殿戒台
北京戒台寺位于京西门头沟区马鞍山麓,距京城35公里,全园占地面积4.4公顷,建筑面积8392平方米。戒台寺始建于唐武德五年之前,原名慧聚寺,至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戒台寺以戒坛、奇松和怪洞著称于世。戒台建于辽代咸雍五年(公元1605年),与杭州昭庆寺、泉州开元寺并称“全国三大戒坛”,而其规模又居之首,有“天下第一坛”之称。
欧人分印度佛教为南北宗:北宗指迦湿弥罗、犍陀罗所传者;南宗指锡兰所传者。因习闻中国佛教出西域,遂指为北宗所衍。欧人此种分类,吾本不以为然。但即如彼说,吾国亦两宗兼承,海通传南,陆通传北。而南宗之来,且视北为早焉。以现存译本论,世高所译,皆《阿含》中单品及上座部所传禅定法,其与锡兰之巴利藏经同一系统甚明;支谶所译,皆《华严》《般若》《宝积》中单品,大乘最昌时那烂陀派所诵习也。故初期两译师,实足为两宗代表也。顾吾于两宗之说,素不心折,但藉此验时代先后,明彼我思想骈进之状况而已 6 。
两晋以降,南北皆大师辈出(此指中国之南北,非印度之南北)。但衡大势以相比较,北方佛教,多带宗教的色彩,南方佛教,多带哲学的色彩;北人信仰力坚,南人理解力强;北学尚专笃,南学尚调融,在在皆足以表风气之殊。而各宗派之能纷呈其特色以光饰我思想史,亦未始不由此也。
佛教在汉代,虽渐得一部分人之信仰,然正式出家,犹为功令所禁。苻坚时著作郎王度奏云:“汉初传其道,唯听西域人得立寺都邑以奉其神,其汉人皆不得出家。魏承汉制,亦循前轨。”(《梁高僧传》卷九《佛图澄传》引)此与唐贞观间许景教徒阿罗斯立大秦寺事同一律。盖我国历代相传“怀柔远人”、“不易其俗”之政策也。至于本国人之信仰,则尚加以限制。《历代三宝记》卷三年表中于魏甘露五年条下注云:“朱士行出家,汉地沙门之始。”甘露五年下距晋之篡魏仅四年耳,则谓此禁至晋始开焉可也。要之,秦景宪为中国人诵佛经之始,楚王英为中国人祀佛之始,严佛调为中国人襄译佛经之始,笮融为中国人建塔造像之始,朱士行为中国人出家之始。初期佛门掌故,信而有征者,不出此矣。
最后尤有一事当置辩者,即所谓《牟子理惑论》也。此书旧题汉牟融撰,若不谬者,则汉代佛教,可云已极光大。而本章所考证者,皆为多事,但吾终不信此书为汉人著述,故未敢以此遽易吾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