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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书讲义卷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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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二 梁惠王下凡十六章。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见于之见,音现,下见于同。语,去声,下同。好,去声,篇内并同。○庄暴,齐臣也。庶几,近辞也。言近于治。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变色者,惭其好之不正也。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今乐,世俗之乐。古乐,先王之乐。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闻与之与,平声。乐乐,下字音洛。孰乐,亦音洛。○独乐不若与人,与少乐不若与众,亦人之常情也。“臣请为王言乐:为,去声。○此以下,皆孟子之言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蹙,子六反。頞,音遏。夫,音扶。同乐之乐,音洛。○钟鼓管籥,皆乐器也。举,皆也。疾首,头痛也。蹙,聚也。頞,额也。人忧戚则蹙其额。极,穷也。羽旄,旌属。不与民同乐,谓独乐其身而不恤其民,使之穷困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病与之与,平声。同乐之乐,音洛。○与民同乐者,推好乐之心以行仁政,使民各得其所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好乐而能与百姓同之,则天下之民归之矣,所谓齐其庶几者如此。○范氏曰:“战国之时,民穷财尽,人君独以南面之乐自奉其身。孟子切于救民,故因齐王之好乐,开导其善心,深劝其与民同乐,而谓今乐犹古乐。其实今乐古乐,何可同也?但与民同乐之意,则无古今之异耳。若必欲以礼乐治天下,当如孔子之言,必用韶舞,必放郑声。盖孔子之言,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时之急务,所以不同。”杨氏曰:“乐以和为主,使人闻钟鼓管弦之音而疾首蹙頞,则虽奏以咸、英、韶、濩,无补于治也。故孟子告齐王以此,姑正其本而已。”<

通章结穴在一“王”字,“王”字跟着“民”字来,“民”字又跟着“独”“人”“少”“众”字来,故全章之关要,都在“可得闻与”一节。

“今王鼓乐于此”两节,是极言同乐不同乐之效,然孟子机锋入处,正在“可得闻与”一节。

“独乐乐”两问,自是必然之理,不如此应不得。

“今王鼓乐”两节,孟子描画出两种图形,歆动齐君耳,与民同乐、不与民同乐,自在平日,有实政在。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囿,音又。传,直恋反。○囿者,蕃育鸟兽之所。古者四时之田,皆于农隙以讲武事,然不欲驰骛于稼穑场圃之中,故度闲旷之地以为囿。然文王七十里之囿,其亦三分天下有其二之后也与?传,谓古书。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刍,音初。荛,音饶。○刍,草也。荛,薪也。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阱,才性反。○礼:入国而问禁。国外百里为郊,郊外有关。阱,坎地以陷兽者,言陷民于死也。

有云,今也令远方之人,但一入其国中,而迟迟吾行,已有不寒而栗者。先生曰:“问禁后入,入国之常,然后敢入,是孟子自述其详慎,非先有所畏而然也。禁之可畏,在‘杀其麋鹿’二句,此尚是未闻禁条前语,未应先责齐暴也。”[1]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獯,音熏。鬻,音育。句,音钩。○仁人之心,宽洪恻怛,而无较计大小强弱之私。故小国虽或不恭,而吾所以字之之心自不能已。智者明义理,识时势。故大国虽见侵陵,而吾所以事之之礼尤不敢废。汤事见后篇。文王事见诗大雅。大王事见后章。所谓狄人,即獯鬻也。句践,越王名。事见国语、史记。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乐,音洛。○天者,理而已矣。大之字小,小之事大,皆理之当然也。自然合理,故曰乐天。不敢违理,故曰畏天。包含遍覆,无不周遍,保天下之气象也。制节谨度,不敢纵逸,保一国之规模也。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诗周颂我将之篇。时,是也。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言以好勇,故不能事大而恤小也。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夫抚之夫,音扶。恶,平声。○疾视,怒目而视也。小勇,血气所为。大勇,义理所发。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诗大雅皇矣篇。赫,赫然怒貌。爰,于也。旅,众也。遏,诗作“按”,止也。徂,往也。莒,诗作旅。徂旅,谓密人侵阮徂共之众也。笃,厚也。祜,福也。对,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此文王之大勇也。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衡,与横同。○书周书大誓之篇也。然所引与今书文小异,今且依此解之。宠之四方,宠异之于四方也。有罪者我得而诛之,无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则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者乎?衡行,谓作乱也。孟子释书意如此,而言武王亦大勇也。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王若能如文武之为,则天下之民望其一怒以除暴乱,而拯己于水火之中,惟恐王之不好勇耳。○此章言人君能惩小忿,则能恤小事大,以交邻国;能养大勇,则能除暴救民,以安天下。张敬夫曰:“小勇者,血气之怒也。大勇者,理义之怒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知此,则可以见性情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略无一毫私心,方是“乐天”。

征苗戡黎,正是“乐天保天下”。

世儒谓封建必不可行者,只是私心。自秦以后,天下之大患坐废封建故也。向使封建不废,则天下之国星罗棋布,各战其地,即有尾大跋扈之祸,亦楚弓楚得耳,自古岂有不亡之国耶?自封建不行,则大藩重镇,尚足以屏翰王家;宋艺祖以杯酒释兵权,就是暴秦一团私心,自以为子孙万世无患,孰知靖康德祐,子孙屠醢殆尽,率由兵弱之弊。谁生厉阶,又将孰咎耶?故吾尝以为欲正万世之利害,封建不可,然苟非乐天保天下之主,无一毫查滓于胸中,则封建亦必不能复行也。

当时讲“交邻”,原不是好意,直力不能并吞而又畏人蚕食,故为此商量权术耳。孟子以“乐天”“畏天”答之,已教以“安天下之民”,不从邻国尔我起见矣,故宣王大其言而以“好勇”为辞,则已直露其贪残攻取之心,故孟子又借“大勇”,曲引归于本旨。曰“安天下之民”,则仍是“乐天者保天下”之说。宣王之好勇与问交邻,始终原只一意,孟子答“安天下之民”与“保天下”,亦始终原只一意。

孟子借“好勇”语引齐君行仁,“安天下之民”,原从“乐天者保天下”来。

此数节与“好货”“好色”同例,非真劝其用勇,劝其不事血气威武,而以安天下为志也。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乐,音洛,下同。○雪宫,离宫名。言人君能与民同乐,则人皆有此乐;不然,则下之不得此乐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当与民同乐,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也。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下不安分,上不恤民,皆非理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乐民之乐而民乐其乐,则乐以天下矣;忧民之忧而民忧其忧,则忧以天下矣。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儛,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朝,音潮。放,上声。○晏子,齐臣,名婴。转附、朝儛,皆山名也。遵,循也。放,至也。琅邪,齐东南境上邑名。观,游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狩,舒救反。省,悉井反。○述,陈也。省,视也。敛,收获也。给,亦足也。夏谚,夏时之俗语也。豫,乐也。巡所守,巡行诸侯所守之土也。述所职,陈其所受之职也。皆无有无事而空行者,而又春秋循行郊野,察民之所不足而补助之。故夏谚以为王者一游一豫,皆有恩惠以及民,而诸侯皆取法焉,不敢无事慢游以病其民也。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睊,古县反。○今,谓晏子时也。师,众也。二千五百人为师。春秋传曰:“君行师从。”粮,谓糗糒之属。睊睊,侧目貌。胥,相也。谗,谤也。慝,怨恶也,言民不胜其劳而起谤怨也。方,逆也。命,王命也。若流,如水之流,无穷极也。流连荒亡,解见下文。诸侯,谓附庸之国,县邑之长。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厌,平声。○此释上文之义也。从流下,谓放舟随水而下。从流上,谓挽舟逆水而上。从兽,田猎也。荒,废也。乐酒,以饮酒为乐也。亡,犹失也,言废时失事也。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行,去声。惟君所行也。’言先王之法,今时之弊,二者惟在君所行耳。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说,音悦。为,去声。乐,如字。征,陟里反。招,与韶同。畜,敕六反。○戒,告命也。出舍,自责以省民也。兴发,发仓廪也。大师,乐官也。君臣,己与晏子也。乐有五声,三曰角,为民,四曰征,为事。招,舜乐也。其诗,征招角招之诗也。尤,过也。言晏子能畜止其君之欲,宜为君之所尤,然其心则何过哉?孟子释之,以为臣能畜止其君之欲,乃是爱其君者也。○尹氏曰:“君之与民,贵贱虽不同,然其心未始有异也。孟子之言,可谓深切矣。齐王不能推而用之,惜哉!”

民乐君乐,事理迥别,如何混同得来?惟君民各得其乐,故同。亦惟民之乐须君得,则君之乐亦从民得,故同。究之君乐只在民乐中,故同。

有上之忧乐,有民之忧乐;有上忧乐民之忧乐,有民忧乐上之忧乐;必上先忧乐民,而后民忧乐上,究竟只重“上以民为忧乐”。

四“乐”字各有义,“民之乐”指富养,“其乐”指游观,“乐民乐”有仁政在,“乐其乐”是媚兹之应。

人止泛说忧乐同民者,谬也。乐民乐,忧民忧,是即有王政;乐其乐,忧其忧,是王化之应。其实民之忧乐与其忧乐各不同也,故上四句是分说。乐以天下,忧以天下,谓政成化洽,上下各得其忧乐,便是王者气象,此是一总说,亦非混一忧乐也,大意只责重乐民忧民耳。

“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两句,是过脉语,总承上四句以起下文,故“以天下”三字中兼君民言;君民相忧乐,必上感而下应,故“以”字又侧重君言,总之其义已尽。上文四句不是别增意思,亦不是上文气象尚小,而此又推极天下之大也。

天下只在“民”字中大言之,不是“民”字外推言之。

“以”字文法,若云不以一身而以天下耳,乐民之乐,忧民之忧,只一字包两层。

“巡狩”“述职”,省耕省敛,是先王观之名;“巡所守”,“述所职”,“补不足”,“助不给”,是先王观之事。先王而亦可以谓之观者,以其名而言也;观而仍别之以先王者,以其事而言也。

陈大士谓:巡狩实为报礼,而以自狩为文,曰非下交也,巡狩也,如是则天子尊;实为廉察,而以出狩为名,曰非廉察也,巡狩也,如是则诸侯安。先生曰:“此直是胡说!报礼之云虽鄙俚,犹有些小道理,若廉察诸侯之变,则竟以盗贼心事看帝王矣,奚其可?艾千子云:‘帝王大典大制,都被秀才说坏,可叹也。’此言大有关系,学者戒之。”

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因论游观及此,见王者一举动亦无不勤恤民隐如是,非谓仁政主乎此,亦非板定常年条例也。若仁政,则自有经制富教大法,深宫大廷至治,固不止春秋区区矣。

省耕敛是恐其失时,补助不足不给又是耕敛中一节,有两层义。

上文从天子说来,下面以夏谚为诸侯度语,结“春秋”二句,在天子说为是。盖晏子答景公“比先王观”语,其志愿规模原大,孟子引以证忧乐以天下,未有不王意,亦不是小小事为,不必因齐宣及景公,粘煞诸侯讲也。

或云,天子仪卫繁重,不可轻出,土满费繁,难言补助,独不可简其仪卫,节其冗费,以泽民乎?后儒认论事大约多此,如井田封建不可复之类,以为明于古今之变,通达国体时务,不知皆叔孙希世之术,孟子所谓“逢长”者,不可以不辨也。

后世因游幸而有免租赐酺复家者,虽非仁政,亦省之善也。

人臣因事效忠,有回天之力,须合大义,见实功,若后世出游之庙,避暑之宫,亦似补救,而实则逢长,所谓又从为之辞,非格非之道也。伊川折柳之谏,今人以为不得规讽之法,此正今人谐媚肺肠,自己流露耳。晏子回天在“兴发补不足”,不为景公粉饰观名也。

孟子、晏子,总是借游观引君施仁耳,不是劝游观也。

孟子随事纳忠,如“好色”“好货”皆是,须知其经纶大用不在此。

“惟君所行也”,“惟”字两边说,是逼法,不是活法,活法正是逼法,不行此则行彼,道理分别如此,只看君所行何如,此处却是他人着力不得。此句逼拶极狠,非谓但凭君做也。

“畜君者,好君也”,只如此说住,不更透转正意,但指晏子忠爱,随事纳规之妙,而孟子言下情思,含蓄无穷。

孟子引此公案,下更不添一语,其勉君行仁政固是正意,而欲齐宣纳谏如流、奋发有为意,尤隐然切至。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赵氏曰:“明堂,太山明堂。周天子东巡守朝诸侯之处,汉时遗址尚在。人欲毁之者,盖以天子不复巡守,诸侯又不当居之也。王问当毁之乎?且止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夫,音扶。○明堂,王者所居,以出政令之所也。能行王政,则亦可以王矣。何必毁哉?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与,平声。孥,音奴。鳏,姑顽反。哿,工可反。茕,音琼。○岐,周之旧国也。九一者,井田之制也。方一里为一井,其田九百亩。中画井字,界为九区。一区之中,为田百亩。中百亩为公田,外八百亩为私田。八家各受私田百亩,而同养公田,是九分而税其一也。世禄者,先王之世,仕者之子孙皆教之,教之而成材则官之。如不足用,亦使之不失其禄。盖其先世尝有功德于民,故报之如此,忠厚之至也。关,谓道路之关。市,谓都邑之市。讥,察也。征,税也。关市之吏,察异服异言之人,而不征商贾之税也。泽,谓瀦水。梁,谓鱼梁。与民同利,不设禁也。孥,妻子也。恶恶止其身,不及妻子也。先王养民之政:导其妻子,使之养其老而恤其幼。不幸而有鳏寡孤独之人,无父母妻子之养,则尤宜怜恤,故必以为先也。诗小雅正月之篇。哿,可也。茕,困悴貌。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对曰:“昔者公刘好货。诗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糇,音侯。橐,音托。戢,诗作辑,音集。○王自以为好货,故取民无制,而不能行此王政。公刘,后稷之曾孙也。诗大雅公刘之篇。积,露积也。糇,乾粮也。无底曰橐,有底曰囊。皆所以盛糇粮也。戢,安集也。言思安集其民人,以光大其国家也。戚,斧也。扬,钺也。爰,于也。启行,言往迁于豳也。何有,言不难也。孟子言公刘之民富足如此,是公刘好货,而能推己之心以及民也。今王好货,亦能如此,则其于王天下也,何难之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甫,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大,音泰。○王又言此者,好色则心志蛊惑,用度奢侈,而不能行王政也。大王,公刘九世孙。诗大雅绵之篇也。古公,大王之本号,后乃追尊为大王也。亶甫,大王名也。来朝走马,避狄人之难也。率,循也。浒,水涯也。岐下,岐山之下也。姜女,大王之妃也。胥,相也。宇,居也。旷,空也。无怨旷者,是大王好色,而能推己之心以及民也。○杨氏曰:“孟子与人君言,皆所以扩充其善心而格其非心,不止就事论事。若使为人臣者,论事每如此,岂不能尧舜其君乎?”愚谓此篇自首章至此,大意皆同。盖钟鼓、苑囿、游观之乐,与夫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然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理而公于天下者,圣贤之所以尽其性也;纵欲而私于一己者,众人之所以灭其天也。二者之间,不能以发,而其是非得失之归,相去远矣。故孟子因时君之问,而剖析于几微之际,皆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其法似疏而实密,其事似易而实难。学者以身体之,则有以识其非曲学阿世之言,而知所以克己复礼之端矣。

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者”二字是责难语,非张大语。王者不独指天子,诸侯能行王政者便是,看下文引文王治岐为证,其上旨自明。

孟子开口便喝出王者之堂,行王政下面却止说治岐,文王未尝坐明堂,然所行却即是王政,此正孟子鼓舞齐君意。

因明堂开陈王政,宜引武王周公制作之盛,与成康治化之隆,忽然提个文王治岐为榜样,正是孟子善导齐王处,下面公刘古公都是此法。

鼓舞齐行王政,不引武周典制全盛为法,而但述文王治岐之政,非谓齐不得行帝制,亦非谓文王之政又善于武周也。一见诸侯本当行王政,即文王可师;二见文王艰难草创时,尚必须此,况今日典故明备;三见王政原是救时拨乱之上策,虽弱小危急,惟此可以图兴。看孟子筹滕宋亦必以此,非太平迂论也。

明堂王者之政,当以武周所制为法,而特举文王治岐之政,为诸侯行王政言也。人言孟子劝齐梁图王为无王,不知此等处,圣贤煞分明。专为图王而行仁义,即是霸术,其行仁义之本已失;若行仁义而王,却是天理上事,自尧舜禹汤武以来,禅伐不同,其义一也。

“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须知文王不是单悯惜此四者而独加厚也,为此四者尤穷,不及待仁政之行,仁政制度周详,一时亦未能遽及四者,故曰“必先”。

说到此等处,似乎煦煦小恩,不知这才是王者仁政尽头。尽头宜乎在后,却为此四种后不得,稍后即无及矣!缘他是分田制产养老慈幼之政所不能逮也。施仁必先,方见王者用心,必使天地间无一物不得其所,至此直是以天自居。他如桓文之治齐晋,越之复国,秦之兴,其初亦无不以抚循生聚为事,然却是要用其民而然,则当其施恩善政之时,纯是自私自利之心矣。看孟子举文王至此,不过为天地万物区处一个停当,未尝于这上面,又有个自己用处在此,朱子与陈同甫辨汉唐之治,不可以当三代,只为这一点心天悬地隔耳。伊川临死,语学者曰:“道着用,便不是。”此天德王道,渊源尽头也。

“好勇”“好货”“好色”之说,孟子正随事攻其邪心,引之于正耳,非曰不能禁之使不为,而姑曲为之说也。君心者王政之根,未有以好勇及货色之心,而可以行王政者也。文武岂真好勇,公刘亶父岂真好货色者耶?若谓识时不能禁而操以为资,则是枉道从彼也,是谓吾君不能也。后来苟且功利之见,明是枉己逢长,反借孟子之言为牌面,而讥程朱为不得事君之道,病皆坐此,不可不正之。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比,必二反。○托,寄也。比,及也。弃,绝也。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士师,狱官也。其属有乡士遂士之官,士师皆当治之。已,罢去也。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治,去声。○孟子将问此而先设上二事以发之,及此而王不能答也。其惮于自责,耻于下问如此,不足与有为可知矣。○赵氏曰:“言君臣上下各勤其任,无堕其职,乃安其身。”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世臣,累世勋旧之臣,与国同休戚者也。亲臣,君所亲信之臣,与君同休戚者也。此言乔木世臣,皆故国所宜有。然所以为故国者,则在此而不在彼也。昨日所进用之人,今日有亡去而不知者,则无亲臣矣。况世臣乎?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舍,上声。○王意以为此亡去者,皆不才之人。我初不知而误用之,故今不以其去为意耳。因问何以先识其不才而舍之邪?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与?与,平声。○如不得已,言谨之至也。盖尊尊亲亲,礼之常也。然或尊者亲者未必贤,则必进疏远之贤而用之。是使卑者逾尊,疏者逾戚,非礼之常,故不可不谨也。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去,上声。○左右近臣,其言固未可信。诸大夫之言,宜可信矣,然犹恐其蔽于私也。至于国人,则其论公矣,然犹必察之者,盖人有同俗而为众所悦者,亦有特立而为俗所憎者。故必自察之,而亲见其贤否之实,然后从而用舍之;则于贤者知之深,任之重,而不才者不得以幸进矣。所谓进贤如不得已者如此。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此言非独以此进退人才,至于用刑,亦以此道。盖所谓天命天讨,皆非人君之所得私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传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如不得已”,只形容一个“慎”字,其所以慎者,正为难识也。知人,帝且难之,畴咨试可,无非是慎,慎便是识之之道,此外别无知人法也。

卑逾尊,疎逾戚,孟子原通论古今进退之常理,若专就战国倾轧之事言,非本义也。

第四节总极言其详慎,乃所谓“如不得已”耳,非谓问人多,便可信其不差也。两“未可也”,不是多疑,只是虚心体访,不遽专信贵近,正详慎之至耳。若云明知左右大夫之多私,而犹必询之,此李伯纪谓孝宗之“疑生暗”也,肘腋皆猜忌,岂可与共国事哉?左右诸大夫国人之言皆合矣,犹必自察,故曰“如不得已”。

“未可”,不是全然不听。

有谓国人实共祸福,不肯以虚誉借。先生曰:“如此,则竟问国人可矣,何用多问左右、诸大夫哉?”

凡选贤才、衡文字,皆以明为主,明即公也,未闻以公为明者也。明则当,当即公,徒责其公,不过无私弊,绝请托,然而贤否未必当,则举措颠倒,其心虽公,而于天理之当然,真不公矣。余少时见考试案发,论者以为某某真孤寒,果公;或其案多温饱者,即哗以为不公。余笑谓:今日不是赈贫,赈贫而举报皆孤寒,乃为公耳,考试当论文字之优劣,岂孤寒必通而温饱必伪也?假令颜渊与子贡同试,则渊居前为公,若子贡与原思较,则思居前为不公矣。此虽戏语,实至理也。

末节“如此”二字,若注看用舍刑杀,只讲得父母职分,不讲得父母真实义,须注看一“慎”字,则父母之本心大用俱出。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传,直恋反。○放,置也。书曰:“成汤放桀于南巢。”曰:“臣弑其君可乎?”桀纣,天子。汤武,诸侯。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贼,害也。残,伤也。害仁者,凶暴淫虐,灭绝天理,故谓之贼。害义者,颠倒错乱,伤败彝伦,故谓之残。一夫,言众叛亲离,不复以为君也。书曰:“独夫纣。”盖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所以深警齐王,垂戒后世也。○王勉曰:“斯言也,惟在下者有汤武之仁,而在上者有桀纣之暴则可。不然,是未免于篡弑之罪也。”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胜,平声。夫,音扶。舍,上声。女,音汝,下同。○巨室,大宫也。工师,匠人之长。匠人,众工人也。姑,且也。言贤人所学者大,而王欲小之也。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镒,音溢。○璞,玉之在石中者。镒,二十两也。玉人,玉工也。不敢自治而付之能者,爱之甚也。治国家则殉私欲而不任贤,是爱国家不如爱玉也。○范氏曰:“古之贤者,常患人君不能行其所学;而世之庸君,亦常患贤者不能从其所好。是以君臣相遇,自古以为难。孔孟终身而不遇,盖以此耳。”

“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两“之”字自有所指在。今一读得几首熟烂时文,便思富贵利达,此亦幼学壮行耶?须问幼而学之是学个甚,壮而欲行之是行个甚?爱国当甚于爱玉,今反不如爱玉,怎见其不如?只在一“教”字较出。

孟子教齐王行仁政,而齐王反欲孟子为功利,以是龃龉而道不行,此孟子去齐之本也。章中所指正为是,非泛论用人当任能、不当任不能也。

齐人伐燕,胜之。按史记,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而国大乱。齐因伐之。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遂大胜燕。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乘,去声,下同。○以伐燕为宣王事,与史记诸书不同,已见序说。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商纣之世,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至武王十三年,乃伐纣而有天下。张子曰:“此事间不容发。一日之间,天命未绝,则是君臣。当日命绝,则为独夫。然命之绝否,何以知之?人情而已。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武王安得而止之哉?”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箪,音丹。食,音嗣。○箪,竹器。食,饭也。运,转也。言齐若更为暴虐,则民将转而望救于他人矣。○赵氏曰:“征伐之道,当顺民心。民心悦,则天意得矣。”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千里畏人,指齐王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霓,五稽反。徯,胡礼反。○两引书,皆商书仲虺之诰文也。与今书文亦小异。一征,初征也。天下信之,信其志在救民,不为暴也。奚为后我,言汤何为不先来征我之国也。霓,虹也。云合则雨,虹见则止。变,动也。徯,待也。后,君也。苏,复生也。他国之民,皆以汤为我君,而待其来,使己得苏息也。此言汤之所以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也。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累,力追反。○拯,救也。系累,絷缚也。重器,宝器也。畏,忌也。倍地,并燕而增一倍之地也。齐之取燕,若能如汤之征葛,则燕人悦之,而齐可为政于天下矣。今乃不行仁政而肆为残虐,则无以慰燕民之望,而服诸侯之心,是以不免乎以千里而畏人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旄与耄同。倪,五稽反。○反,还也。旄,老人也。倪,小儿也。谓所虏略之老小也。犹,尚也。及止,及其未发而止之也。○范氏曰:“孟子事齐梁之君,论道德则必称尧舜,论征伐则必称汤武。盖治民不法尧舜,则是为暴;行师不法汤武,则是为乱。岂可谓吾君不能,而舍所学以徇之哉?”

不说诸侯谋救燕而曰“谋伐寡人”,正见齐王满肚皮仍是恋惜燕国不舍在,若说诸侯谋救燕,则齐王意中亦思及置君反燕矣。齐王只见诸侯私心,言此只与寡人为难耳。

末节原是正着,即天下之兵不动,亦义当如此,只是大非齐王之所欲,故就利害上发论耳。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哄,胡弄反。胜,平声。长,上声,下同。○哄,斗声也。穆公,邹君也。不可胜诛,言人众不可尽诛也。长上,谓有司也。民怨其上,故疾视其死而不救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几,上声。夫,音扶。○转,饥饿辗转而死也。充,满也。上,谓君及有司也。尤,过也。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君不仁而求富,是以有司知重敛而不知恤民。故君行仁政,则有司皆爱其民,而民亦爱之矣。○范氏曰:“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有仓廪府库,所以为民也。丰年则敛之,凶年则散之,恤其饥寒,救其疾苦。是以民亲爱其上,有危难则赴救之,如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捍头目也。穆公不能反己,犹欲归罪于民,岂不误哉?”

“莫以告”三字,是千古做官衣钵,自奸雄以至庸鄙,皆包括此中,可惜有国者未之思耳。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间,去声。○滕,国名。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无已见前篇。一,谓一说也。效,犹致也。国君死社稷,故致死以守国。至于民亦为之死守而不去,则非有以深得其心者不能也。○此章言有国者当守义而爱民,不可侥幸而苟免。

凿池筑城,不必另寻赋帑,只将事齐事楚者为之已足。

“事齐乎事楚乎”,若只在齐楚较量,尚有法则出来。须见得不事不可,事亦不可,专事不可,兼事尤不可。或事而他国仇之,或事而本国即侮之,四路把截,无可伸缩置算,才是两“乎”字神情。[2]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薛,国名,近滕。齐取其地而城之,故文公以其偪己而恐也。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邠,与豳同。○邠,地名。言大王非以岐下为善,择取而居之也。详见下章。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夫,音扶。强,上声。○创,造。统,绪也。言能为善,则如大王虽失其地,而其后世遂有天下,乃天理也。然君子造基业于前,而垂统绪于后,但能不失其正,令后世可继续而行耳。若夫成功,则岂可必乎?彼,齐也。君之力既无如之何,则但强于为善,使其可继而俟命于天耳。○此章言人君但当竭力于其所当为,不可徼幸于其所难必。

时移势变,创垂中事正自不同。“为可继”,总归一“善”字,行仁义,去功利,此善之实也,但尽分内,不求意外,而道自包举,此为善可继与后世必王之实也。

只管自一边,正是天德王道之极,却不是黄老之以退为进。

为善而后世必王,是言其理而命或未然,君子亦止尽其当为之事。孔明但知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逆睹成败利钝,此其所以有儒者气象也。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属,音烛。○皮,谓虎、豹、麋、鹿之皮也。币,帛也。属,会集也。土地本生物以养人,今争地而杀人,是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也。邑,作邑也。归市,人众而争先也。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又言或谓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君请择于斯二者。”能如大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杨氏曰:“孟子之于文公,始告之以效死而已,礼之正也。至其甚恐,则以大王之事告之,非得已也。然无大王之德而去,则民或不从而遂至于亡,则又不若效死之为愈。故又请择于斯二者。”又曰:“孟子所论,自世俗观之,则可谓无谋矣。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舍此则必为仪秦之为矣。凡事求可,功求成。取必于智谋之末而不循天理之正者,非圣贤之道也。”

“属其耆老而告之”,此正太王光明骏伟,与后世庸主举动不同。其辞正而不诡,壮而不悲,有断决而无依恋,从之者如归,虽平日固结之深,亦由当下辞气间,有以感动之也。

文公初谋事齐楚,孟子即以“效死勿去”告之,此是正策。到此又商不得免之局,是文公以与民死守之说为不然,故孟子告以太王之事,而后仍以死守为策,谓舍此别无妙法,然迁之说,势不可行,则但有效死为主耳。看上章已引太王,而末云“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其义已见,故迁避之说,乃别策馀理,不当以世守节说在后,遂反作迁避之变计也。

去邠前如何筹画,逾梁时如何约束,邑岐后如何经营,事出万全,方是太王之迁耳。滕之迁得迁不得,只要此际自问何如太王,若谓孟子故作此难,要滕君效死,又不是。

论理论事势,孟子自有一定之则,到人主才德力量所至,岂孟子之所能强?开陈善道,使之自取,要之孟子意中,固未尝不以第一等作为望滕君也。

可迁则迁,可守则守,必有一番经济实学在此,正是齐王反手绝大本领。可笑鄙儒,每读是章,必谓列国棋布,迁必不能,若谓孟子妄设是一策耳。夫喦戈之间,犹有弃地,一成一旅,尚可以为,只坐鄙儒眼孔小耳。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逾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乘,去声。○乘舆,君车也。驾,驾马也。孟子前丧父,后丧母。逾,过也,言其厚母薄父也。诺,应辞也。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逾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逾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逾也,贫富不同也。”入见之见,音现。与,平声。○乐正子,孟子弟子也,仕于鲁。三鼎,士祭礼。五鼎,大夫祭礼。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为,去声。沮,慈吕反。尼,女乙反。焉,于虔反。○克,乐正子名。沮尼,皆止之之意也。言人之行,必有人使之者。其止,必有人尼之者。然其所以行所以止,则固有天命,而非此人所能使,亦非此人所能尼也。然则我之不遇,岂臧仓之所能为哉?○此章言圣贤之出处,关时运之盛衰。乃天命之所为,非人力之可及。

道学非不美之名,而天下每以讥诃腐儒,是自别于道学之外也。曰“吾恶其假耳”,假诚可恶,不知于真不道学者何如?道学小有玼衅[3],则争摘诋之;不道学者虽通体悖恶无足道,曰“彼固未尝道学也”。道学之害如此,不过欲相率而归于真不道学,斯无讥矣。此说亦自良知家始,古未之闻也。臧仓衣钵,流传遍天下,道学者正当于此精进耳。

凡昏庸之于嬖人,始而爱昵,爱之至为信服,信之至为畏慴,而嬖人所以蛊惑箝制之法亦尽此矣。只一“诺”字中,有爱昵,有信服,有畏慴。

行者自行,止者自止,更有甚“或”也?然行之则行,止之则止,便自有个“或”在。识得此意破,觉世人许多觖望感激,俱不直一笑耳。只是孟子之行须与人之行不同,孟子之止却与人之止不同,这个又要人吃紧着眼,又不可一齐抹倒也。

圣贤知天在一向,到此际明白说与不知者耳。道不行究皇皇,正是知天处,不是晓得天不欲,便罢休,若英雄豪杰叹天意,却正不知天在。

孟子既知天,安用尤臧氏?此程子所以无憾于族子、邢七也。故不特叫骂不是,尖酸亦不是,尖酸之与叫骂,同出于愤恨也。

* * *

[1]此则据吕子评语卷二十五补。

[2]此则据吕子评语卷二十五补。

[3]玼 吕子评语卷二十五同,四书语录卷三十四作“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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